學達書庫 > 林燕妮 > 雪似故人人似雪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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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程傑,他不曉得慶倖遇上了純如白雪的雪兒,還是悔恨認識了她,愛上了她。 在雪兒未出現前,他半點自卑感也沒有,他沒覺得工作的卑微,反正有女人爭著伺候他,他視女人如草芥,從來不用愛誰,一切都是尋歡作樂。 他知道自己並不屬於中層社會,他只是街頭流浪兒一族,他們男女亂搞關係,男人花女人的錢,女人花男人的錢,偷別人的錢,口角動手,都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那圈子裡,他是皇帝,管它娘什麼知識教養。 帶他去滑雪的女人,有過幾個,都是比他年長很多的,他天生四肢矯健,滑得幾次,已是矯若游龍。不知道他底細的,還以為他是誰家的寶貝兒郎、少年公。 程傑可以不講粗話,舉止斯文,那些女人也有想他好的,教過他一些社交禮儀的,但那是他做得不舒服的事。然而跟雪兒相處那短短三天,他卻自然而然的斯文起來了,他一生人都沒被女人影響得那麼大,他有點不自在,有點害怕失去控制女人的本領。 他不再是賤女人堆中的皇帝了,他只是個扒手、流氓、不介意讓女人養的人。料不到在雪兒眼中,他卻被視為如此可靠、高潔,這一切令他深深感激,但也深深自愧。 他愛她,同時又惱怒那份感情引起他的卑微感,何況,手上的一萬多塊錢,還是從個癡癡地信任他、善待他的女郎的父親身上扒回來的? 回到香港再算吧,帶他去北海道那女人不會就此甘休的。 回到香港,踏出啟德機場,程傑躊躇了一下,他不曉得何處落腳才好。 正在考慮坐通天巴士好還是坐的士好,已有四名大漢從前後左右迫近,把程傑夾在中間,其中一個低聲道:「識相的便別嚷。」 程傑前後左右都無退路,讓那四名漢子推上了部不起眼的灰色日本小房車。坐下,車一開,左邊那壯實的漢子便兜鼻子打了他重重一拳,打得他鼻血直流。 「小子,吃軟飯還要窩裡反,看你有什麼臉目去見大姐。」那漢子說。 程傑痛得出不了聲,他明知逃避不了。 車子把他送回跟出入口公司老闆娘同居的公寓,那四人把他押進了客廳,老闆娘抽著香煙坐在沙發上,交叉了雙腿搖著。 「捨得死回來了麼?」老闆娘說:「我對你怎樣,你心知肚明。敬酒不吃吃罰酒,逼我認做你的阿姨,句句在那小妞面前給我沒臉,你這賤種還有良心的?」 程傑倔強地抬起了頭:「誰說要回來你處了?」 那女人勃然大怒:「本想提拔你學學做生意,偏是爛泥扶不上壁,以怨報德。」 程傑揩著鼻血:「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不要你了,你要我的也要夠了。」 那女人哼了一聲:「你以為我是沒捱過的?只有我丟棄男人,沒有男人敢丟棄我。你憑什麼?只憑一張俊臉去哄女人?你有什麼本事?給我打,都揍在臉上,看他以後還見不見得人!」 三名大漢揪著按著他,令他動彈不得,只由那剛才動手的漢子一拳一拳的,向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下頷、耳朵,當練拳沙包般的打。 程傑被打得半昏暈,耳鳴腦脹,視覺朦朧,那女人哈哈大笑:「臉孔像顆爛椰菜花的樣子了,把他給我放下!」 三名漢子松了手,程傑啪噠地趴在地上,掙扎著要站起來,那女人用高跟鞋尖向他下頷一踢:「還不給我爬過來!」 那一腳踢得程傑的下巴幾乎碎了,他的眉骨、眼角、鼻子、口角、臉頰、下頷都在淌著血,他覺得他的耳膜幾乎穿了,但仍倔強地站起來,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站不牢。 他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清楚,被揍得破裂的嘴唇,令他連發音也不准,但在一片迷糊中,他仍然死撐站著:「我不爬,你休想。」 那女人對那四名漢子道:「搜他的身,全部現款給我掏出來,反正一分二毫都是我的。」 程傑拼命按住口袋裡那萬多塊錢,本來他想著,不是尋個機會悄悄歸還雪兒的父親,便是拿來創業,幹點小營生,重新做人。料不到還沒有想得通,便被搜去了鈔票。 「那不是你的!」程傑像頭受傷的野獸般撲向那女人身上,那四名漢子把他一把抓回推在地上。 「喲,本領真大,連小妞兒的錢也哄到萬多塊來了?」那女的把錢放進了自己的皮包:「你這癟三,什麼貨色?下輩子你也追不到她,你配麼?」 「你這又老又騷的才配不上我,我追不到她?你走著瞧!」程傑含糊地罵著。 「把他鎖在工人房,天黑了,再攆他出去。」那女人說完便噔噔噔地走了。 程傑半昏半醒地,在工人房不曉得歪著多久,等到夜深人靜,那四名漢子又進來了,把他拖進了條陰森的後巷了,一名漢子道:「有種的別報警,報了警你連小命也保不住。」跟著在他胃部連抽幾拳,程傑痛得五內翻騰,要吐又吐不出來,軟癱地蜷縮在污水地上,像蟲一般地蠕動著。 「雪兒,雪兒……」他神志不清地喚著,一時失去知覺,一時恢復知覺,一時仿佛躺在雪山上,鵝毛白雪向他身上片片蓋下,好冷,好冷。 那麼的冷,那麼多的雪,他伸手一摸,地上是濕濕的污水,到底是十二月了,寒風把他冷醒了,他不是在北海道,他是在香港,一個他無家可歸的地方。他扶著牆壁走到最近的公園,潑了一臉水,洗清臉上血漬,一抬頭看見鏡子中的自己,程傑嚇了一跳。 一張輪廓分明、五官清秀的臉,變了像個醬泡魚頭,皮開肉綻,眼皮腫得像皮蛋,本來尖挺的鼻子像歪了脹了的長條氣球,嘴唇爆裂,腫得和人中鼻孔連成一塊,下巴破皮爛肉,像個發黴苦瓜般凹凸不平。 程傑根本認不得這就是自己。 耳朵捱了重重的幾拳,他感到自己在半失聽覺狀態。 他沒有去報案,也沒有去醫院,只是蹲在公廁的一角,頭昏腦脹地不知何去何從。 他怕人看見他的臉孔,只好挑陰暗的牆角背門蹲著,讓沒那麼疼痛的左肩頂住一邊牆角。 白天到了,間中進進出出的不是沒看見他便是不理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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