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蟑螂(8)


  丁氏夫婦雖不嗜賭,僥倖之心還是有的。當他們坐在賭台邊的時候,也希望贏錢。不過,動機只想獲得一個新鮮的經驗。

  在賭台邊,他們見到一個中年婦人,臉孔紅通通的,滿額是汗。她的衣著很平常,除了一隻脹得近似臃腫的大手袋之外,什麼首飾也沒有。從外表看來,她不像是有錢人;但面前堆著一疊鈔票,每一次下注,數目總是驚人的。丁氏夫婦雖然也是賭客,卻把精神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對於他們,這個女人等於一出現實戲劇的主角。這個女人的輸與贏,似乎比丁普自己的輸贏更重要。丁普願意看看一個女人怎樣用金錢去與欲望搏鬥,因此產生了許多猜想。起先,他將她想像作一個富孀。繼而,他將她想像作一個被遺棄的女人。最後,他將她想像作一個精神病患者。

  那個婦人不像是個有膽量的人,但是下注時,膽量很大。有一次,她在「小」字放了很多錢,使同桌的賭客們個個將眼睛睜得大大的。她的運氣不壞,當她押輕注時,常輸;當她押重注時,常贏。堆在面前的鈔票,越來越高。

  她的額角上仍有黃豆般大的汗珠排出。有時候,兩滴汗珠合在一起,沿著弧形的臉頰滑落,她才下意識地用手帕去拭。

  她不大露笑容。即使贏了錢,也只有一種釋然的表情。

  「走吧。」丁太太說。

  丁普搖搖頭,並不說出理由。

  那婦人似乎存心向命運挑戰,連中三元之後,竟將一大堆鈔票全部押在「小」字上。

  大家屏息凝神地等待著,等盅蓋揭起。

  荷官將盅蓋揭起後,用清脆的聲音嚷:

  「二三六,十一點,大!」

  婦人的臉色驀然轉青。額角上的汗珠迅速聯結在一起,滑落。她沒有用手帕去拭,只是呆呆地望著賭台,看賭場職員以極其熟練的手法將她的錢收去。

  她依舊坐在賭台邊,一連輸了好幾手。大家的注意力已被骰子的數字吸引過去,只有丁普仍在注意那個婦人。

  婦人低著頭,先將黑色的大手袋打開,然後對打開著的手袋久久注視,好像在尋找什麼。

  丁普好奇心陡起,很想知道那個婦人將從手袋中掏出些什麼東西。

  她掏出三個一元的硬幣。

  「這是她僅剩的錢財了。」丁普想。

  丁普很想知道她怎樣利用這僅剩的三個硬幣去做最後的掙扎。

  她將三個硬幣放在三個「六」上,買「位」。丁普覺得這個婦人很有趣。剛才,當她將一大堆鈔票放在「小」字上的時候,她的態度是泰然的;此刻,她將三個硬幣放在三個「六」上,手指微抖。

  丁普希望她能買中這個「全色」。

  揭盅:雙六一個四。

  婦人很失望,待了一陣,再一次打開手袋,橫看豎看,希望找到什麼,可是再也找不到什麼了。關上手袋,站起身,離開賭台。丁普望著她的背影,心裡產生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

  在賭台邊又坐了一刻鐘左右,輸了一百多元,想走,外邊忽然傳來一陣騷擾。賭場裡的職員都很鎮定,冷靜得像石頭。那些賭客們對此事的反應,也不一致。贏了錢的,睜大眼睛,表示驚詫,其中也有走到外邊去觀看究竟的;輸了錢的人,只想將輸去的錢贏回,外邊發生什麼事,引不起他們的好奇。

  走出「澳門皇宮」,才知道有人跳海。岸上,船上,到處擠滿看熱鬧的人。說是「看熱鬧」,似乎不大確切,但是圍觀者個個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卻是無可否認的事實。

  水面上,有三個男子在游來遊去,像三條大魚。

  三個遊得像大魚一般的男子,相繼在水面翻斤斗,潛入水中。

  如果將這件事視作戲劇,鄰近水面就是舞臺。三個男子潛入水中後,舞臺上已無演員,觀眾們還是很有耐心地等待著。

  水面冒出兩個頭。大家都很失望,因為這兩個正是遊得像大魚一般的男子。

  稍過些時,水面冒出一男一女。男的就是那個遊得像大魚的人,女的臉龐被濕發貼著,看不清楚。

  在另外兩個男子的幫助下,那女的終於被救了上來。有人撥開掩蓋在她臉上的濕發時,丁氏夫婦同時吃了一驚。這個女人,剛才曾在賭台邊做孤注一擲。那三塊錢,不能使她在最後掙扎中取勝,撲熄了所有的希望之火,使她失去生之依憑,毅然投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現在,雖然有人施行急救,一個生命已被死神攫去。生命是屬於她的。當她輸去最後的三塊錢後,除了生命,她已輸去一切。生命等於那最後的三塊錢,她願意怎樣處理,這是她自己的事。

  丁普仔細端詳那婦人的臉相。婦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好像在責問造物主。最使丁普感到難過的,卻是那白中帶灰的臉色。這種顏色,使丁普想起了剛用菜刀刮去鱗片的魚身。

  人,必須有動作,沒有動作的人,令人毛骨悚然。

  「走吧。」丁太太說。

  坐在三輪車上不知道應該去什麼地方。

  三輪車夫也很有趣,居然漫無目的地到處亂兜。每到一處,總是嘮嘮叨叨講述廉價的掌故,作為多索車資的藉口。

  丁普一直在想著那個跳海自殺的婦人。

  車子兜了一個圈,回到海旁區。丁普提議回港,丁太太不反對。

  乘坐水翼船返抵香港,兩人走去一家西餐館吃東西。丁普不能忘記那只白中帶灰的臉孔。當他喝湯之時,他看到了一對眼睛——一對死人的眼睛。

  「怎麼啦?」丁太太問。

  「吃不下。」

  「為什麼?」

  丁普呆望面前那碟法國洋蔥湯,臉上出現恐懼的神情。丁太太斷定他需要喝一杯酒,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卡。

  五

  寒流襲港,凍死三個人。那些坐在火爐旁邊吃「暖鍋」的人,猶嫌天氣不夠冷。「要是聖誕前夕的香港也會落一場大雪的話,該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有人說。這人今年又添制了幾件皮大衣,天氣不能不冷。香港就是這樣一個「不均」的地方。「有」的人有得太多,「無」的人非凍斃街頭不可。商場開紅燈,畢打街與尖沙咀的燈飾仍在替有錢人助興。有錢人需要熱鬧,聖誕前夕的大餐每客五十元。

  聖誕前夕。丁普再一次見到了那只蟑螂——那只斷了一條腿的蟑螂。這件事,使丁普感到意外。第一,他以為這只蟑螂早已死去;其次,自從用殺蟲水對房內的蟑螂發動總攻後,房內常有蟑螂的屍體發現。這只斷腿蟑螂,失蹤了一個時期,此刻居然在窗檻上慢慢爬行。

  從爬行的動作中,證明這只蟑螂的體力已衰弱到極點。它的爬行是痛苦的,幾近掙扎。丁普對它的出現,在驚訝中感到好奇。

  使丁普百思不解的是:這只斷了一條腿的蟑螂一直躲在什麼地方?室內遍灑殺蟲水,別的蟑螂死的死,逃的逃,它怎會不死?……

  這不是尋求答案的時候,他要欣賞這只斷腿蟑螂怎樣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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