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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內(7)


  第七卷

  兩個空間合而為一,粉牆阻止不了熱情的衝刺。月因有情的年輕人而更明,古梅已入睡。腳步踐踏雜草時,聲音雖微細,卻是反常的。燒香者的心,一若鹿撞。

  「誰?」

  「是我。」

  「你是誰?」

  「我是一個寂寞的男人。」

  透過慵惰的青煙,是一對睜得大大的眼睛。風甚微,青煙遊舞在微風中,找不到方向。夜漸深。

  青煙套不住喜悅,遊舞著,有意捕捉一個含羞的答覆。

  「你是一個讀書人?」

  「是的,小姐,我是一個寂寞的讀書人。」

  「走來做什麼?」

  「想給你一個證明。」

  「證明什麼?」

  「我有一顆月亮般純潔的心。」

  眼淚如荷葉上的露水,沿頰而去尋找憂鬱的匿藏處。心緒混亂到了極點,9不是6,6不是9,所有的言語都失去理性。有一座感情的橋,在月光底下遽爾坍斷。那滿載愛情的船隻,在水面打轉,找不到東南西北。

  「這是禁園,豈可隨便亂闖?」她說。

  「但是……」

  「我們是兄妹,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

  「但是那首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

  「你曲解了我的詩意。」

  錯愕。驚奇。希望被冷水淋濕。從樊籠裡出來的,複歸樊籠。月亮亮得很,看起來,像一個「?」。這不過是一出廉價的悲劇,感情如春朝濃霧,無從把握。一切都隔了一層紗,連年輕人的心也是。細細咀嚼情的滋味,所悟也有限。崔鶯鶯是一個謎,像四月的天氣。深夜的勇士銳氣盡挫,因此有點悲哀。這是古怪的教育,是書卷沒有的內容。大膽急於表現,魯莽在驚惶中萌芽。

  「紅娘!你躲在什麼地方?快來!」

  月光皎潔,園子裡一片沉寂,僅慵惰的散煙仍在微風中游舞。

  像舞臺上的丑角,出臺前聽到噩耗,出臺後,不能不皺緊塗著白粉的鼻樑,咧著嘴,噙淚而笑。

  (這個女人的感情,是坐在秋千架上的頑皮,張君瑞想。那首詩,明明要我跳過粉牆來與她相會,現在又後悔了!多麼不容易捉摸的感情?)

  (他有一對會說話的眼睛,崔鶯鶯想。他是一個有膽量的書生。在月光底下,面孔顯得更加白嫩,身體一定也很白嫩。如果……唉!這種念頭是不能轉的,即使沒有人知道也是有罪的。)

  「紅娘!你究竟躲在什麼地方?為什麼不過來!」

  (怕什麼?張君瑞想。你表面上裝得這樣正經,實際還不是想……?老實說,第一次見到你,就辨出你眼睛裡的春意。那時候,你若不回過頭來看我,我早就上京應試去了。現在,忽然正經起來,什麼意思?)

  「紅娘喲!紅娘!死丫頭,一定在假山背後睡著了!」

  (真是一位白面書生,崔鶯鶯想。阿媽也太勢利了!人家張先生請了白馬將軍來,替我解了圍;不但大恩不報,反而將婚姻賴掉,于情於理,都講不過去。這位張先生雖然還沒有取得功名,學問倒是很好的,別的不說,單是那首詩,已可證明他是一個有才華的人了。阿媽真糊塗,這樣的男人不讓我嫁,難道要我嫁給孫飛虎不成?)

  「紅娘!死丫頭!」

  (叫什麼?張君瑞想。既然要叫,何必差紅娘送那首詩來?小姐,你腦子裡轉的念頭,我很清楚。請你不要假正經,讓我……)

  「張先生!張先生!請你千萬不要這樣!教別人見到了,我怎樣活下去?張先生……你救活了我們全家人的性命,我很感激你,但是,你是我的哥哥,我是你的妹妹,我們不能……張先生,張先生,請你千萬不要這樣!……紅娘!紅娘!死丫頭,你究竟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張先生,你要是再動手動腳,我就喊救命了!……紅娘!紅娘!」

  紅娘來了,紅娘咯咯作笑。紅娘睜大眼睛觀看兩個受驚的人。紅娘發現鶯鶯有幾根頭發散在額前。紅娘問:

  「什麼事?」

  「快請夫人來!」

  「為什麼?」

  「有一個——」

  「什麼?」

  「一個賊!」

  「他偷了什麼東西?」

  沉默。沉默。草叢間的小蟲不叫了。月光被浮雲隱去,沉默像隆冬的水。

  「死丫頭,不要多問。快請夫人來!」

  「夫人早已安息。」

  「我該怎麼辦?」

  「要他跪在小姐面前,謝罪!」

  「不!不!……快回去吧!羞死人了!紅娘,我有點頭暈,扶我回房。」

  沉默像隆冬之水,凝結成冰。

  風在嘆息。最初的想像遽爾變成叛徒,將欲火謀殺後,淚落牆簷。那貓的順馴絕對不同於蛇的狡獪,但事情竟會開出如此異樣的花朵。思想跌落陷阱;情感迷失路途。

  咀嚼憂鬱的薄片,不知是酸是苦。當牆壁的顏色變更時,形狀也不同。一切都不能用純粹的理性解釋。

  抓一把潮濕的憤怒。

  將潮濕的憤怒掛在古琴上,琴說:「你是個優秀的喜劇演員。」

  情感迷失路途,且坐下輕彈一曲,弦線被淚水浸濕,彈出來的聲音也是沙的。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她是一個善變的女人,他想。但是她不會跟她的母親一樣的。剛才的種種,證明她連自己的感情也把握不住。她不會不愛我;然而她不敢。她有勇氣挑逗,卻沒有勇氣接受。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他是多麼有勇氣的男人,她想。如果我不那麼害怕,此刻已經獲得所有的快樂。但是現在,我不是一個快樂的女人——實在不是。我是非常憎恨那堵粉牆的。他有勇氣跳過來,我卻沒有勇氣接受。我憎恨自己!)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她不像是一個硬心腸的女人,他想。但是她的心腸竟會這樣硬。我病得茶飯不思,為了她,竟爬上那株柳樹,冒險跳過粉牆,她卻將我當作一個賊!天哪,我張君瑞在窗下讀了十幾年書,功名未取,卻在普救寺內做賊了!)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他的臉色很白,她想。但是那不是健康的顏色。讀書人多數不健康,所以他的臉色才會如此蒼白。上次在大殿上見到他時,他的臉色還是紅通通的。也許月光將他臉上的紅色掩蓋了;也許他病了;也許孫飛虎圍寺時受了驚嚇;也許……不會的,絕對不會。他是一個讀書人,不會做這樣的事。……不過,很難講。這是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他很癡,所以也有可能。他有勇氣跳過粉牆,當然會有勇氣糟蹋自己。愚蠢的讀書人。癡心的讀書人。熱情的讀書人。剛才,我也做得太過分了。我不應該用那種態度對付他的。但是,我怕。我心裡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不知道什麼,只是沒有勇氣接近他。唉!他一定給我嚇壞了!他會不會灰心?他會不會就此離開普救寺?他會不會上京趕考?他會不會跟別的女人結婚?他會不會病倒?他會不會……我後悔極了!我對不起他,也對不起自己。我是那樣的膽怯,又那樣大膽!既然不敢接近他,何必寫那首詩給他?我恨透了,恨阿媽,恨自己!)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她為什麼要這樣戲弄我,他想。那首詩,本身就是媒證!既然有膽量寫那首詩給我,為什麼不敢接近我?我恨透了!恨崔鶯鶯,更恨自己!)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君瑞呀!請你原諒我,她想。我是全心全意愛著你的,你早該知道了。阿媽是個勢利的婦人,教我怎敢做出那種事來?剛才我完全不是我自己。當我見到隔牆的楊柳在抖動時,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後來,見你伏在牆簷上,心裡很擔憂。你的動作滑稽極了,但是我只有擔憂。我知道你是一個讀書人,一定不會常常跳牆。我怕你跌落來,卻不敢走去扶你。後來……當你走到我面前時,我害怕極了。)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鶯鶯呀,你害得我好苦,他想。我這條命就要送在你手中了!你為什麼出爾反爾?為什麼將我當作玩具來戲弄?為什麼送那首詩給我?為什麼在紅娘面前指我是賊!鶯鶯呀!沒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你……你……你害得我好苦!難道你的心腸真這樣硬?)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君瑞呀,不是我的心腸硬,她想。我無意將你當作玩具,更無意將你當作賊。實在是阿媽太頑固。我沒有勇氣反抗,才會弄成這個模樣。君瑞呀,我知道你愛我,而我也愛你,但是我們的事,就這樣算了吧!你年紀輕,學問又好,趕快上京應試,何必繼續留在這裡?……忘了我吧,癡心的人!)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不行!他想。我忘不了你!我這一輩子也忘不了你!鶯鶯,你已經將我的心竊去,我不能沒有你!你若不嫁給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不過,我做了鬼,不會放過你!)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我不會忘記你的,她想。君瑞呀,自從那天在大殿上見到你之後,我就將我的心交給你了。我不是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但是阿媽如此固執,我該怎麼做?)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你若真心愛我,就該到西廂來與我相會,他想。既然紅娘可以來,你為什麼不可以?這件事不是做不到的,除非你沒有決心!鶯鶯呀,請你不要再遲疑,否則,我就沒有命了!)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請你忘掉我吧,她想。)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我死也不會忘記你的,他想。)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她哭了。

  牆是一把刀,將一個甜夢切成兩份憂鬱。

  他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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