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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內(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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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消息有如火,脆弱的感情驟然變成木料與紙。一切優美的東西,紛紛出現裂痕。空氣是拉緊的弓弦,那貪睡的寧靜驀地睜開眼睛。小飛蟲迅速振翼,始終未能飛越那個無形的圈子。這是恂栗。難道它也了解法聰的話意。 「大禍臨頭了!」法聰和尚對長老說。 「大禍臨頭了!」長老對老夫人說。 「大禍臨頭了!」老夫人對崔鶯鶯說。 眼睛如問號,有彷徨的驚奇加速心輪之旋轉,理性失蹤,止水掀起波濤。夫人是常常流淚的,淚水有時候代表憂慮。 「丁文雅是個糊塗將軍。」法本長老說。 「丁文雅有個部將,名叫孫飛虎。」老夫人說。 「孫飛虎率領五千賊兵。」法本長老說。 「五千賊兵將整個普救寺團團圍住了。」老夫人說。 「孫飛虎是個色鬼。」法本長老說。 「他要我的女兒做他的壓寨夫人!」老夫人說。 「孫飛虎是個賊!」法本長老說。 「所以不能做他的壓寨夫人。」老夫人說。 「不做壓寨夫人,普救寺必定片瓦不存。」法本長老說。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老夫人說。 心緒煩亂,似夏日之驟雨。持傘的理智,不能抵擋恐慌的侵襲。辨不出東南與西北,拔草又見珍珠。 「為了阿媽,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為了亡父的靈柩,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為了歡郎的繼續生存,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為了寺內三百和尚,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為了保存這座普救寺,我願做賊妻。」鶯鶯說。 堅決孕育自堅決,情感第一次脫軌。她想忘掉搖扇而來的年輕人;但是搖扇而來的年輕人卻忘不了她。心如刀割。跛足的愛情在森林中迷失路途。 鐵的決心。鐵的意志。 長老擬用鋼刀製造奇跡,聖者亦流仁義之血。舞劍人常在夢中格鬥,此刻也想知道殿前的交戰是否會使菩薩皺眉。 老夫人缺少一對觀劇的眼睛,許下慷慨的諾言: 「不論僧或俗,能退賊兵的,就將鶯鶯嫁給他——」 是魚餌?是謊言?是引誘?是包著糖衣的毒藥? 諾言有如燃燒物體,向每一個角落蔓延。意志與劍鋒的對抗,寺外的狂人仰天大笑。 「我有辦法!」 書生克服內心的怯懦,挺身也有英雄姿。 低頭掩不住喜悅,有童話裡的神仙將夢境點化成現實。 「原來就是他。」 如光芒誕生於黑暗,閨閣千金遂將秘密妥存錦盒。 「孫飛虎!」法本聲似裂帛,「小姐孝服在身,三日後才可行禮,請退一箭之地!」 筆鋒擋五千大刀於寺外,書信為遠方的援助而寫。遠山煙雨迷糊,騎白馬的將軍尚在帳內捕捉未來。誓言第一次加色,僧侶們個個卷起衣袖。 圓圈。圓圈。圓圈。 起點始自終點。終點落於起點。聰明人不善解剖,兩個圓圈的幻變永不單純。 三百條會呼吸的木頭,唯偷酒的和尚最有戇氣。 「你去?」法本問。 「送我三十個饅頭餡與兩斤紹酒。」惠明說。 愚直如春筍之茁長,大膽者惘然於圓圈的緊箍。酒是勇氣的催生者,啟開後門,刀光共擔肩上寒冷。 圓圈。圓圈。 圓圈因妥協而切斷。 孫飛虎貪得夢中珍饈,捧住明日之紅裙狂吻不已。月亮走去遠方拜客,星星在困倦中眨眼。 燃香者探取新鮮於第三願,長期囚禁使欲望也發清香。夜仍寧靜,圓圈外邊有大膽的希冀,圓圈裡邊有大膽的希冀,僅側身而臥的年輕人,仍用碎片織成美夢。 「她是我的了。」他想。 古梅不會求偶,唯琴劍是天生的一對。枯萎的情感再次發芽,線裝書裡的青山與流水經常藏有太多的繫念。蜘蛛仍在工作,寺內只有輕步與耳語。 心思如鏡,熱情的年輕人遂萌跳牆之念。空間隔開三顆心,魔鬼將多角的美夢投入火焰,看它怎樣變成灰燼。 驚懼是透明體,誰也不能掩飾。 愉快與緊張對峙時,過了河的車馬與炮也不會預知二十世紀的扭腰舞。 荒謬的今夜。指引者錯將燈籠贈與盲者。 孫飛虎盜得愛情的贗品,讓它在酒液中游泳。酒液掀起波瀾,不是被風吹起的——而是笑聲。 (過三天,那嬌媚的崔鶯鶯就要與我共枕了。他媽的,咱一定吻她的乳房,吻得她笑聲咯咯。這相國的女兒不必搽香粉,滑膩的胴體本身就是一種秘密。沒有人見過她的胴體,只有她自己。他媽的,這就是咱孫飛虎的福氣了!咱孫飛虎什麼樣的女人沒玩過,白的,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小的,美若天仙的,醜若妖怪的……總之,什麼樣的女人,咱孫飛虎全玩過了。可是……可是……可是這個崔相國的女兒,這十九歲的閨閣千金,應該算是異味了,不能不教她知道咱孫飛虎的厲害!) 酒有荒誕的味道,野心者將空想折成三角形。思想在一個奇異的境界裡捉迷藏,夢未破。 荒謬的今夜。夜在孕育膽量。 崔鶯鶯用手撫摸自己的胴體,愛上了自己。她是因為愛自己才向張珙挑戰的。 (他是一個讀書人,她想。讀書人在床上的瘋狂必使孔子流淚。) (孫飛虎是一個粗人,她想。粗人的動作可以想像得到。) (所以,她想,為了滿足好奇,應該祈禱白馬將軍早日來臨。) 女孩子第一次患了憐己狂,感情在發炎,窗外傳來簷鈴玎玲,還當是越牆而來的足音。明日會有陽光嗎?且聽下回分解。 沒有距離。沒有空間。兩個夢,攜手舞向空間。夢的內容永遠是荒唐的,尋夢者在夢中做了另外一場夢。前邊是一條幻想的道路。 希望是一支藍色蠟燭,點燃後,有翼的光芒四處亂飛。 懦怯的眼睛在夢中捕捉古代的詩句,走錯方向傾覆了愛情之巢。愛情與憎恨是一對孿生子,吻為熱情而存在。 有一艘小船在瀉滿月光的空間飛行,不是尋找嫦娥,卻急於與海神聊天。對於久處月宮的嫦娥,美麗與嘆息都是浪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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