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以鬯 > 酒徒 | 上頁 下頁 |
二 |
|
§2 我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夢。我夢見太空人在金星唱歌。我夢見撲克牌的「王」在手指舞廳作黑暗之摸索。我夢見一群狗在搶啃骨頭。我夢見林黛玉在工廠裡做膠花。我夢見香港陸沉。我夢見她在我夢中做夢而又夢見了我。 我夢見我中了馬票 我將鋼筆丟掉了然後穿著筆挺的西裝走進灣仔一家手指舞廳將全場舞女都叫來坐台我用金錢購買倨傲 然後我買了一幢六層的新樓 自己住一層 其餘的全部租出去 從此不需要再看二房東的嘴臉也不必擔心業主加租 然後我坐著汽車去找趙之耀 趙之耀是一個吝嗇的傢伙 我貧窮時曾經向他懇借二十塊錢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現在我有錢了 我將鈔票擲在他的臉上 然後我坐著汽車去找張麗麗 張麗麗是一個勢利的女人 我貧窮時曾經向她求過愛她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現在我有錢了 我將鈔票擲在她的臉上 然後我坐著汽車去找錢士甫 錢士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闆 我貧窮時曾經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說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現在我有錢了 我將鈔票擲在他的臉上 然後我坐著汽車經過皇后道因為我喜歡別人用欽羨的目光注視我 然後我醒了 真正的清醒。頭很痛。乜斜著眼珠子,發現那個熟睡中的女人勞不美。不但不美,而且相當醜陋。她的頭髮很亂。有很多脫落的頭發散在枕頭上。她的眉毛長得很疏。用眉筆劃的兩條假眉,經過一夜的輾轉反側,各自短了一截。她的皮膚也相當粗糙,毛孔特別大。(昨天在那餐廳見到她時,她的皮膚似乎很白淨很細嫩:現在完全不同了,究竟什麼道理?也許因為那時的燈光太幽暗;也許因為那時她搽著太多的脂粉;也許那時我喝醉了;也許……總之,現在完全不同了。)她的鼻子有著西洋人的趣味,事實上,以她的整個臉相來看,只有鼻子長得最美。她的嘴唇仍方唇膏的痕跡,仔細看起來,像極了罐頭食物裡的浸退了色素的櫻桃。但是,這些遠不能算是最醜惡的。最醜惡的是:眼梢的魚尾紋,隱隱約約的幾條,不用香粉填塞,不能掩飾。她不再年輕,可能四十出頭:但是在幽暗的燈光下,搽著太濃的脂粉,用醉眼去欣賞,她依舊是一朵盛開的鮮花。 她睡得很酣,常常在迷漾意識中牽動嘴角。我無法斷定她夢見了什麼;但是我斷定她在做夢。當她轉身時,她舒了一口氣,很腥,很臭,使我只想作嘔。(如果不是因為喝多了幾杯,我是絕對不會跟她睡在一起的。)我一骨碌翻身下床,洗臉刷牙,穿衣服,將昨天下午從報館領來的稿費分一半塞在她的手袋裡。我的稿費並不多,但是我竟如此的慷慨。我是常常在清醒時憐憫自己的;現在我卻覺得她比我更可憐。我將半個月的勞力塞在她的手袋裡,因為此刻我已清醒。離開酒店,第一個念頭便是喝酒。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