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以鬯 > 島與半島 | 上頁 下頁 |
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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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歷史的見證 王一桃 在香港當代小說家之中,劉以鬯是埋頭於實驗的一位。不管是什麼題材,一到他手裡就會化作構思奇特、風格不凡的作品。即使在小說理論中還未曾出現其品種的名目,他也勇於創新,勇於嘗試。在本書的「自序」中,他談道:「對於我,寫這部小說只是另一次嘗試,可能走入一頭不通的小巷;也可能找到了一條通往大道的小徑。不過,即使走入一頭不通的小巷,我也不會灰心。嘗試既是學習的基本形式,重複的嘗試會增加成功動作。」 這部小說就嘗試通過小人物的平凡事來展現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五年香港的經濟衰退和股市風暴,「有意給香港歷史加一個注釋」。人物是虛構的,歷史卻是真實的,通過藝術真實表現生活真實,正是這部小說的意圖,且看作者如何「讓虛構穿上真實的外衣」吧! 一 《島與半島》是一部反映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五年香港社會生活的小說。「島」就是「香港島」,「半島」就是「九龍半島」,合起來就是整個香港地區。對於香港來說,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五年這幾個年頭,和所有世界發達國家和地區一樣,正是經濟衰退十分嚴重的時期,處境極為困難。特別是在一九七三年石油危機的衝擊下,香港經濟發生了巨大的波動,出口市場萎縮,工廠開工不足,小廠更是紛紛倒閉,失業現象非常嚴重。據當時香港官方資料顯示:「一九七四年實質出口額減少百分之七」,加上從一九七三年起,股票市場大幅度下瀉,跌去市值七成以上,而金融業和房地產也相應吹起一片淡風,弄得整個社會人心惶惶。香港政府出版的一九七六年年報回顧一九七五年時,引用了一位歷史學家的話說:「一八七四年是貿易衰退到可怕程度的一年,本港不少大商行都陷於財政困難」,而「目前的情況正像歷史重演」。當時的工商署署長也披露了到一九七五年底時,本港經濟毫無增長將近整整兩年了。然而,更為嚴重的是政府部門的貪污舞弊和社會上的暴力罪案不僅「使香港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丟盡了臉」,而且使香港市民的生命和財產受到了巨大的威脅。《島與半島》正是在這種社會歷史背景下寫出來的。 這部小說究竟應怎樣歸類,連作者也說不上來,它既不是姚雪垠或高陽筆下的「歷史小說」,也不是六十年代出現在美國的「新新聞主義小說」,當然更不會是七十年代末期出現在中國大陸的「紀實小說」。它有人物,但沒有複雜的故事和曲折的情節,故稱不上「情節小說」;它有人物的感受,但沒有一大段一大段的意識流動,故不能歸入「意識流小說」。作者只不過想通過虛構的平凡人和平凡事來給香港歷史加一個「注釋」,使這段歷史真實化成藝術真實,使這個社會生活成為藝術畫卷。作者正是「緊緊把握時代的脈搏,將濃厚的地方色彩塗在歷史性的社會現實上」,完成他的「歷史注釋小說」的。 三年不平凡的時間,貫串在整部小說中,「香港節」過去又是耶誕節,陽曆新年過去又是農曆新年,如此反復迴圈,成了小說的縱向結構。而主人公沙凡及其家人和親友悲歡生死則和社會歷史背景組成小說的模式結構:從股市風暴到金融危機,從經濟衰退到市場蕭條,從貪污舞弊到打家劫舍,從當局制水到求天下雨,從拚命掙扎到徹底沉沒……無不令人感同身受。整篇小說時空交錯,于平凡中見不平凡。 二 如上所述,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五年是香港不平凡的三個年頭,其時整個西方經濟大國正出現週期性的經濟危機,影響所及,香港股市大瀉,金融和地產業一片淡風。僅一九七三年,香港實質出口額銳減百分之七。在經濟衰退、市場蕭條、部分工廠倒閉、許多工人失業的情形下,香港社會生活出現了「地震」,加上執法人員的貪污舞弊,不法之徒的趁火打劫,使香港又重演了一百年前(一八七四年)經濟衰退的慘劇。《島與半島》正是以小說形式來展現這一歷史事件和社會生活。此書將虛構的人物置於真實的矛盾的漩渦中,讓他們去掙扎、浮沉,從而展現驚心動魄的金融危機、股市風暴和社會混亂,使人溫故以知新,見微而知著。 寫這類小說難度頗大,作者要通過平凡人的遭遇來反映不平凡的歷史,要通過平淡無奇的故事來體現風起雲湧的社會生活,就必須有相當的藝術功力,否則就無法吸引讀者,甚至令人不忍卒讀。劉以鬯說他的實驗是否成功仍是一個未知之數,需要讀者來檢驗,最後才能下結論。根據筆者個人閱讀情形來看,從開卷到掩卷,竟能一口氣讀完而深受其感染,縱然它並不以情節的曲折取勝,不以故事的複雜引人。那麼,究竟這本小說的魅力在哪裡呢? 我想,首先是作者深黯藝術的辯證法:因小見大,從平凡表現不平凡。沙凡一家及其親友都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但他們都被大時代洶湧澎湃的經濟大潮淹沒了。先是他的朋友一個個被股市風暴卷走,再就是他的兒子和太太先後遇劫,最後連他自己的那份工作也保不住了。這個如恒河沙數那麼眾多而又那麼渺小的人物,竟落到如此悲慘的田地而令人為他們灑下同情之淚。推而廣之,整個香港社會的慘劇更是令人怵目驚心了。 其次,是作者深諳小說的敘述法:時而敘述人物的故事,時而表現人物的感受,兩者互相補充,互相配合。讀者時而和沙凡及其他人物一起為股市下瀉、為通貨膨脹、為治安惡劣、為當局制水、為生活帶著苦惱,時而又通過傳媒報導為整個世界、整個香港出現的種種陰暗面而憂愁。這裡,一波未平,那邊一波又起,個人和社會,小我和大我,緊緊連在一起,試想,如果沒有這種互補的敘述法,就很難取得如此強烈的藝術效果。 三 人物是小說的要素之一。《島與半島》的中心人物是沙凡。由沙凡寫到他的一家(沙太、沙勇和沙娟),再擴展到他的社會關係,透過主人公在這幾個不平凡年頭的生活、工作以及其周圍一群人的際遇、關係和感受來反映整個社會的危機。平時一直與人為善、助人為樂的沙凡在股市大瀉而自顧不暇的情況下仍一而再、再而三地接濟自己的親朋,希望能使他們度過難關,轉危為安,但最後仍無濟於事;而在經濟持續衰退,公司不斷裁員時;為了保住自己的飯碗,不得不忍痛向上司送了四五百元的大禮,誰知上司絲毫不考慮到他為公司創下的業績,到頭來仍免不了被無情解雇的厄運。沙凡的遭遇如此,其他親朋的際遇更是可想而知。 沙太作為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在通貨膨脹、百物騰貴的年代裡,只能本能地在柴米油鹽精打細算,由於「未雨綢繆」而大量買進高價的冒牌廁紙;由於在制水期儲存用水而購買過多的膠桶最後全當垃圾處理;總之,和香港所有的主婦一樣,氣急敗壞的她這些年的日子是不好過的。 在這種不景氣的社會中,年輕人所受的影響和壓力也不小。沙勇「勇」則「勇」矣,仍「勇」不過攔路打劫的劫匪,敵不過社會上的各種釘子,相反,卻受不良文化習俗和風氣的影響,做出了不雅和反常的事情來,以致引起全家人的驚慌失措。純潔而天真的沙娟雖有父母呵護,仍憂心忡忡。第六章的夢境可視為她所感受的生活之曲折反映:那是香港一場極其可怕的地震,一家四口因此而倉皇逃竄。待到奔至山腰回頭一望時,只見「山下的高樓大廈,在地震中,紛紛倒坍……連地殼也裂開了」。而「房屋、車子、樹木、畜生……同時跌入裂開的縫隙」──那是一個「可怕的深淵」、「所有的生物跌入深淵後必會死亡」!「極目所至」,除了一片廢墟,便是「一片大火」。 不能說這篇小說完全沒有一點情節,但它是以人物對歷史事件和社會生活的真實感受來貫串全篇的。一方面,是人物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中的具體活動,其中自然有喜怒哀樂,一方面,則是歷史事件和社會生活通過傳媒在人物思維中的反映,其中已經經過作者的選擇和概括。前者,推動了事件的進展,例如在股市風暴中一個個市民如何被綁成「大閘蟹」,如何傾家蕩產,甚至走投無路一死了之;在制水期間一個個市民如何等待颱風、期望雨水;在公司大減價時一個個市民如何去湊熱鬧,買便宜貨,以致得不償失;在經濟衰退中資深的職員如何被公司無情解雇;年輕的「生手」如何碰得一鼻子灰……後者,突出了時代的特徵,具體體現了整個西方世界的經濟危機如何令到香港經濟衰退,如何嚴重影響到幾百萬市民的衣食住行,再加上天災人禍,如何令到整個香港人心惶惶,寸步難行,毫無安全感。致使生活在這葺爾之地的人有的被劫,有的被殺,有的精神受到刺激,有的身體受到創傷,……這幾年的經濟危機,其影響波及到各個方面:股市、金融、地產、貿易以至整個社會生活……有誰能超然物外呢?《島與半島》描繪的正是這一全面的歷史長卷。 將現代主義的技法很巧妙而又自然地運用到反映社會生活的小說創作之中,是劉以鬯實驗小說的一大貢獻。 一部小說,結構簡單,故事平凡,情節既不錯綜複雜而又缺乏內聚力卻又令人一口氣將它讀完,其奧秘就在於此。小說一開頭,作者就以反諷的手法極力渲染「香港節」的熱鬧氣氛,這正好和經濟衰退期的蕭條情景形成一大對比,接著寫到人們在這一非常年月中所承受到的種種壓力,或以意識流手法,或以心理描寫,或以各種幻覺和感受來展現,其中還以大量排比、迭詞、反問和呼告,來增強環境氣氛和感情色彩,使人心弦震動,呼吸緊張,欲罷而不能,非一口氣追下去不可。而將故事的敘述和媒體的印象互相交叉,使之相輔相成,也使小說充滿了節奏感。 在語言上,《島與半島》確有其魅力。它既有一般小說的敘述語言,又有和一般小說不同的語言,其中有詩的語言、散文詩的語言、戲劇文學的語言和哲學乃至宗教的語言。讀者讀到這些不同凡響的藝術語言,就像在欣賞一首雋永的詩、品味一篇絕妙的美文,咀嚼一席精采的對話,恭聽一則哲人或教宗的格言。總之,讀這樣的小說,簡直是一種,不,多種的藝術享受。何況,它給人的又是極其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涵。 一九九三年盛夏,九龍得寶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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