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與半島(28)_劉以鬯

二八

　　§18

　　沙太洗好碗碟，走去收拾房間。與平時的情形一樣，總是先到沙勇房內去收拾。沙勇那個房間的面積很小，六乘七，放一張單人床與一隻小書架，就沒有什麼空間可以放別的東西了。

　　沙太為沙勇整理書桌的書籍時，一本教科書裡掉出一張照片。沙太只當是沙勇崇拜的女明星照片；定睛一瞧，情緒頓時緊張起來。那是一張淫穢的春宮，照片上的一對男女在做著猥褻的動作。

　　對於沙太，這是一項難於接受的事實；她的兒子竟會在教科書中夾一張春宮！

　　拿著照片的手，抖得像勁風中的樹枝。她必須將這件事情告訴沙凡。但是，走到房門口，不能沒有躊躇。

　　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她必須考慮到事情的複雜性。她必須考慮到沙凡對此事的反應以及事情可能產生的後果。對於沙凡的脾性，沒有一個人比她更清楚。她知道：如果她將這件事情告訴沙凡的話，沙凡一定會大發脾氣的。盛怒中的沙凡一定會嚴厲責備沙勇的。這種責備，可能會使沙勇在肉體上受到痛苦。

　　想到這一層，她不能不採取比較審慎的態度。

　　在決定將這個「發現」告訴沙凡之前，她必須仔細想一想。

　　掉轉身，走去書桌邊，將這張春宮依舊夾在那本教科書裡。

　　繼續為沙勇整理書架。

　　好奇心使她將書桌上的幾本教科書逐本翻閱。

　　事實證明她的猜想沒有錯。在一本厚厚的物理教科書裡，又夾著兩張春宮。

　　沙太氣得渾身發抖。將兩張照片夾入物理書裡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無所視地望著前邊，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才對。

　　她應該將這個「發現」告訴沙凡的；但是，她沒有勇氣這樣做。

　　過幾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是星期六的下午，沙凡毋須返工；亞勇與亞娟毋須返學。亞娟在客廳幫助母親結絨線衫；沙凡在閱讀日報，亞勇忽然從房內走出，身上一絲不掛！

　　亞勇赤裸著身子，無緣無故在客廳裡兜了一圈。

　　沙太與沙娟大吃一驚。

　　沙凡見此情形不由勃然大怒，霍的站起，三步兩腳走去責問亞勇：「你這是什麼意思？」

　　亞勇彷佛聾了似的，完全不理父親的責問，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亞娟是少女，見哥哥赤條條的坐在那裡，嚇得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邊雙手掩住眼睛，一邊疾步走入自己臥房。

　　沙凡怒不可遏，走到亞勇面前，用裂帛似的聲音問：「為什麼脫光衣服坐在這裡？」

　　「為什麼一定要穿衣服？」亞勇倔強地問。

　　站在一旁的沙太不能不開口了：「亞勇，你怎麼啦？」

　　「現在，全世界到處有人赤裸著身子在外邊奔跑；我只是在家裡坐坐，有什麼不對？」亞勇說。

　　沙太正要責備他時，卻被沙凡搶先開口了：「有膽，走到外邊去現世；別在家裡做這種不要臉的事！」

　　亞勇涎著臉，油腔滑調：「我會的！我會的！當我高興的時候，我會走到外邊去裸跑的！」

　　沙太聽了這話，心裡說不出多麼的難過，三步兩腳走入亞勇房內，將他的內衣內褲與睡衣捧出，擲在他身上。

　　「快穿衣服！」

　　亞勇扁扁嘴，不接受母親的命令。

　　沙凡更加生氣，咆哮如雷：「穿上！」亞勇不穿。

　　沙凡說：「再不穿衣服，你就給我滾！」

　　說著，用力捉住亞勇的手臂，要拉他出去。

　　沙太見此情形，唯恐事情鬧僵，連忙用身子夾在中間，免得沙凡將亞勇拉出大門。

　　她對亞勇說：「快穿上衣服！」

　　亞勇不穿。

　　沙凡見到赤裸的亞勇，心裡說不出多麼的不舒服，咬咬牙，用力要將亞勇拉出大門。沙太更加焦急，厲聲對亞勇咆哮：「穿上衣服！」

　　在這種情形下，如果亞勇不穿上衣服的話，沙凡的怒氣是無法平息的。

　　亞勇很固執，認定自己的做法是一種「時髦的行為」，不肯穿衣服。

　　沙凡更加惱怒，用力扯拉。亞勇年紀輕，氣力並不輸于沙凡。沙凡雖然費了那麼大的勁，也無法將他拉出大門。不過，父子倆的糾纏引起了沙太的擔憂。為了平息沙凡的怒氣，沙太只好替兒子穿衣服了。

　　亞勇乜斜著眼珠子對父親瞅了一下，扁扁嘴，大踏步朝自己臥房走去。

　　沙太跟在他背後。

　　沙太知道：如果她不設法說服亞勇的話，問題還是存在的。

　　不徹底消除蟠結在亞勇腦子裡的歪念，他們父子倆的衝突也無法消除。

　　因此，進入亞勇的臥房後，掩上房門，沙太走到板著面孔的亞勇面前，柔聲細氣對他說：「這是不對的。」

　　「什麼事情不對？」亞勇負氣說。

　　「將衣服脫光了在別人面前走來走去。」

　　「這有什麼不對？」亞勇說，「現在，全世界都有人脫光衣服在街頭奔跑，有什麼不對？」

　　「亞勇，別地方的事情，我不明白；但在香港，在大庭廣眾之間赤裸身子是有罪的！」

　　「有罪？」

　　「當然有罪。」

　　「要是有罪的話，前幾天，天星碼頭有人脫光衣服奔跑，早該被員警抓去了！」

　　「如果那人的行動遲緩些，他一定會被員警抓去的。」

　　「我不相信！」

　　「亞勇，這是法例，不由你不信。」

　　「什麼法例？」

　　「在香港，在大庭廣眾之間暴露下體是觸犯法例的。」

　　「我沒有走到外邊去！」

　　「你要是赤裸身子走到外邊去的話，一定會遭員警逮捕！」

　　「這幾天，報上幾乎每天都有關於裸跑的新聞刊出，卻從未聽說有人因裸跑而被捕的。」

　　「總之，赤裸著身子在外邊行走，是一種違法的行為！」

　　亞勇扁扁嘴，哼了一聲，顯然不接受母親的說法。對於他，裸跑與留長髮一樣，是一種風氣；一種時髦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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