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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編輯的白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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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世界是: 東半球的人這樣站 站樣這人的球半西 掀開夢簾,伸手捧月。月光從指縫間射出,很美。圍個花邊框,標題:「李白的希望。」 你在笑,眼睛眯成一條線。你站在現實那一邊。 我與你隔著透明的門簾,情形有點像戲臺,一邊出將;一邊人相。走出去,是夢境;走進來,是現實。我們常在夢與現實之間走來走去。 現在,我剛進入夢境。寫字臺前的一排玻璃窗,年前抹過一次,此刻灰濛濛的塵埃使窗外的景物有點模糊。維多利亞海峽裡有不少大船,也有不少小船。 你仍在笑,眼睛眯成一條縫。 ——我討厭死氣沉沉的編輯部,我說。我喜歡到沒有日曆的夢境去尋找新奇。 我在夢裡疾步行走。滿版「六號」猶如一窗煙雨。「四號楷書」令人想起瑪哥芳婷的細腰。右邊有一行;左邊也有一行,像張龍;也像趙虎,緊緊夾住怒目而視的包黑頭。 我離你漸遠。 你仍在喊叫: ——回來吧。 我假裝沒有聽見。 走上紫石街,經過武大門口,抬頭觀看,簾子低垂,看不見千嬌百媚的潘金蓮,正感詫異,鄆哥躡手躡足走來,低聲說: ——西門慶與潘金蓮在王婆房內,房門緊閉著,像憤怒人的嘴。 以下的事情只能用「……」代替「下回分解」。 六分三的領域中,D·H·勞倫斯在放聲大笑;但是蘭陵笑笑生笑得更大聲。 這時,我還能聽到你的唉聲。我已進入另外一個境界。喬也思寫思想,不用標點。薩洛揚寫對白,不用引號。奧尼爾將ABCD堆成一座大森林,存心戲弄黑皮膚的鐘斯皇帝,使他迷失方向…… 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定睛一瞧,原來一群作家在照相機前原地踏步。 前面是海。 吳爾芙的浪潮沖不破冬烘的舊夢。湯瑪士·曼乘船渡海,沒有人察覺他把舵時的滿額汗珠。 我已聽不到你的喚聲,不知道你是否仍在遠處喚我。夢是無邊際的,一切都沒有規格。但是,用「七行人」①標出林黛玉的感情,無異將制水時期的淡水傾倒在維多利亞海峽裡;用纖細的花粒裝飾李逢的大斧,猶如夏天穿棉袍。 ①大鉛字,占七行地位。 我在夢中奔走。 借用無聲的號角亂吹,必成「庸俗小說」嘲笑的對象。魔鬼多數愛戴彩印的面具,商品都有美麗的包裝。 鴛鴦仍在戲水。 蝴蝶仍在花叢飛舞。 將文字放在熱鍋裡,加一把鹽之後再加一把,可以成為廉價出售的貨品。 在夢中奔走不會不感到疲勞。夢境並非仙境,遇到絆腳的荊棘,也會流汗流淚。 為什麼? 這是睜開眼睛做的夢。 白日夢也是夢,與閉著眼睛做的夢不同。它使你發笑。它使你流淚。它使你發笑時流淚。它使你流淚時發笑。 排字房的鈴聲大作,我從夢境回到現實。我走去俯視地板上的方洞,拉起破籃子,取出一張明天見報的大樣。① ①排字房拼版師傅將副刊拼好後,打給副刊編輯看的校樣。 大樣是路程的標記。骯髒的油畫裡蘊藏著數不盡的躊躇與驅不散的憂悶。 我拿著大樣回座,好像一個剛做過激烈運動的運動員,疲憊得連光彩奪目的東西也不願看。 我皺眉。 你笑。 ——淺水灣頭縱有寂寥的小花搖曳于海風中,也要謹慎遮掩勇氣。且慢歡喜,你說。 抬頭遠望,九龍半島的燈火好像釘在黑絲絨上的珠片閃閃發亮。 現實世界是: 東半球的人看到月亮 陽太到看人的球半西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六日改二十餘年前的舊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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