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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婆婆


作者:梁望峰

(摘至梁望峰小說結集《太接近火》)

  我的外婆,今日出院。
  父母親大人皆要上班,妹妹上學,我身為家中唯一無所事事的待業青年,接外婆出院的責任包在我身上。
  外婆精神飽滿。「乖孫,你今天不大精神。」
  我苦笑。「是,我也該進醫院睡睡。」
  外婆以為我認真。「這張病床我剛睡暖,你馬上可以打直睡下來。」
  「我就怕給人打橫抬出去。」
  「乖孫,你才二十歲出頭。」
  「一樣可以英年早逝。」
  「我對你有信心。」外婆說來無一絲傷感,「你會來我葬禮中念wystan hugh auden的funeral blues的。」我轉來,心卻一沉,連忙避開:「可以起程了嗎?」
  外婆環顧病房四周,「其實我很喜歡這裡。」
  「但這裡畢竟不是屋企。」
  我也瞭解,外婆在家比在這裡更悶。這間公眾病房裡起碼有病人跟她說話,有護士給她撒嬌。
  外婆站起身來,「可以走了。」
  「我替你拿行李。」淨是她的game gear遊戲盒帶,經已有滿滿一袋。
  「那是做乖孫的本份嘛。」外婆笑。
  我哈哈笑起來。
  走出病房時,數名護士在門口歡送。
  「婆婆你要小心身體。」一個說。
  「有空回來探望我們。」另一個說。
  「大家對我那麼友善,我真捨不得你們。」外婆接下來的話嚇大家:「如果有空,我隨時會返來住的。」
  我見護士們的臉色開始青白,即打圓場:「有事當然要住醫院,無事可以食保濟丸。」
  護士們異口同聲:「切記多食保濟丸。」
  我偷笑,「謝謝各位對我外婆的悉心照料,再見。」外婆在醫院紀錄並不好。屢次不肯吃藥,屢次在女廁不肯出來打針,人見人怕。
  護士們用力揮手,眼中含有淚光。
  外婆在歸途時不斷有怨言。
  「我堂堂一個長輩出院,居然不被重視。」
  「婆婆,大家都重視你,但是工作要緊。」
  「少一天工作會不會死?」外婆說:「你外婆我少見一天也可能死的。」
  「婆婆,請不要說這樣的話。」
  「乖孫,世上的確有這種事在發生著,避無可避。」
  我沉默了。
  外婆心情稍為不佳,馬上想到「死亡」兩字。
  回到家中,相當靜寂。
  我當然瞭解,當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後,這個家說有多空洞有多空洞。外婆寧願外出的理由,顯而易見。
  就算是我,也會有找到工作的一天,連我也不可照顧她,更難保她會胡思亂想。
  我內心清晰知道,就算連父母親大人也略嫌外婆麻煩,早有打算避之則吉。但將她放到老人院嗎?絕不是不忍心,又不過由於錢銀問題,才會相當實際的把她留低在家裡。
  不可算不悲哀的。
  和養一頭狗在家又有甚麼分別呢?
  分別自然有的,起碼連狗糧也不用買。
  埋怨一會後,外婆也累了,返回自己房間休息。
  母親來電。
  「回來了嗎?」
  「嗯。」
  「看看她。」
  母親掛斷線。
  母親和她親母,關係不大好。
  也難怪,當對住一個人太長時間,感情愈沖愈淡。
  過一會,輪到妹妹來電。
  「外婆回來了?」
  「是啊。」
  「我去自修室溫習,會遲一些回。」
  「喂!」
  「你同外婆玩多一陣超級任天堂吧,我在家總難逃厄運。」
  她斷電話。
  家人對外婆待遇如何,外婆自也施予同樣對待。
  所以,她在家最friend的是我。
  過半個鐘頭後,外婆走出客廳。
  「來來來,開機,插磁碟,玩甚麼才好呢?」外婆坐在沙發上,「獅子王,豪血寺一族,餓狼傳說special,絕嶺雄風,superstreet fighter ii,還是」
  「婆婆你悶嗎?」我打斷她,突然有感而發的問。
  「不悶。有你伴倍我,不悶。」外婆回答。
  我別轉臉孔,推開磁碟盒,裡面有超過兩百隻磁碟,二百多個不同遊戲,選擇似乎很多,足以填滿一切時間,但她悶嗎,我很懷疑。
  我回頭看她,「玩豪血寺一族好嗎?」外婆點點頭。我轉頭,放入磁碟,開動主機,遊戲很快出現電視畫面。我拉過兩個搖,一個遞給她,然後坐到她身旁來,聽見自己問:「如果我終於找到工作呢?」
  外婆推動搖,畫面上現出2players的安排,她按下鍵鈕,然後似乎是對自己喃喃說:「那只有按l player跟電腦對戰羅。」
  外婆輕鬆的說,我的心一酸。
  生命到了某個階段,是否只剩下給別人同情(或可憐)的用處呢?
  我不知道。
  我無法體會。
  選擇對戰主角時,外婆選用那個老婆婆角色otane,我則揀了日本忍者saizo。
  對戰開始了。
  我控制saizo不斷發出飛標,otane靈巧避過,跳到saizo面前,一下子擒上他身上,猛啜他的腦袋,放手後,全身金光一閃,變身成為一妙齡美少女。
  外婆在我身邊笑說:「這個遊戲好玩之處就在這裡了。」
  我不語。
  那是她真正心聲吧。
  誰不怕老,誰不怕死,既找不回所失去的,便只能寄情玩樂。外婆愈老愈顯得孩子氣,其實並非無因。也許只有扮作小朋友才會讓人真正關心,外婆總也有如此心態吧。
  otane 由老婆婆搖身變為少女後,十來秒後法術失效,再重新變回一個枯乾的老婆婆了。
  在變身的一刻,是otane 的最大的弱點,大約有三秒鐘的不能防守時間,如果我把握看時機,好容易可以對otane施以迎頭痛擊。
  但我並沒有作出攻擊。
  saizo靜靜的站在那裡。
  外婆瞪我一眼。
  「我沒有要求你讓round嘛。」
  「我敬老啊。」我笑著說。
  「敬老就更應該同我公平競爭。」
  「是是是。」實情並非這樣,外婆多次因戰敗而鬧脾氣。
  誰不喜歡贏呢,尤其對於老人家來說,最大的權利該是獲得快樂。
  讓一個七老八十的人難過,只是表示子孫們未盡義務。
  三四十個回合下來,外婆總算贏多輸少,不在話話下。
  我就算造馬也不能那麼難看嘛,贏回十個八個回合是理所當然的。
  稍作休戰時,外婆對我說:「我覺得有一份職業,你必能勝任有餘。」
  「說來聽聽。」我待業已久,非常緊張。
  「騎師。」她向我睞睞眼。
  我臉上一紅,暗笑說:「似乎還未夠斤兩呢。」
  「熟能生巧吧。」
  我們兩婆孫的對話,時時字字珠璣。
  傍晚時份,母親大人回來了。
  她見到外婆就笑,「媽。」
  「我返房休息。」外婆木著臉,慢慢轉身進房,大力關門。
  「婆婆有何不妥?」母親轉向我。
  我看看外婆關上了的大門。我說:「她沒不妥。」我是真的這樣認為。
  後來,晚飯準備好了,母親親自敲外婆房門。
  「媽,出來吃飯了。」
  「我不餓。」外婆隔著房門說。
  「吃一點點吧。」
  「你管我呢!」外婆似乎動了真怒。
  母親回到飯桌來,她對我說:「我們先吃吧。」
  我拿起飯碗和雙筷準備吃飯。
  母親此時喃喃說:「你外婆脾氣愈來愈古怪。」
  「我並不覺得。」我夾起一條菜。
  「她覺得全世界欠了她。」
  我抬起眼看她。「媽媽。你為甚麼不吃飯,那是你煮的菜,你不捧自己場?」
  母親很沒趣。
  那一頓晚飯,大家吃得相當無味。
  稍後,父親和妹妹回來,死霸著電視機不放,外婆更無必要出來,她一向不懂看明珠英文台。
  母親對我說:「你拿一些飯菜給婆婆吧。」
  我不反對,外婆已有一整個晚上沒進食。
  我由雪櫃取出冷飯[食送],放入微波爐翻熱,然後去敲外婆房門。
  我在門外輕輕說:「婆婆,是我。」
  就像念了一道咒語一樣,外婆打開門,我提著飯菜進房,放在她床邊的心桌上。
  「婆婆,少吃零食,多吃正餐。」我見到桌上有少許餅乾屑。
  外婆微笑。「如果正餐惹味,自然不假外求。」
  我亦笑了,母親廚藝如何,彼此心裡有數。
  「也得吃下兩口,讓我有個好交待。」
  「可憐我沒事過一天福吧。」
  「婆婆,大家都以你為先,否則留飯的工夫大可省下。」
  「如是說,我不過在吃垃圾箱裡的垃圾。」
  「婆婆,那是一份心意。」我欲改正地想法。
  「不如說不想使我傷心。」
  我歎一口氣。「婆婆,如今三代同堂的家庭已經愈來愈少,老人中心愈開愈多。其實家人都珍惜你。」我說了七分真話。
  外婆略表沉默。
  「相見好同住難。我也不喜歡母親,但我始終是她兒子。」我撫心自問:「將來我也會有兒女,我也不期望他們喜歡我,但起碼想獲得他們尊重。」我望望外婆,「尊重勝過一切。」
  外婆感慨,「也許不過是我要求太多。」
  「大家都儘量嘗試滿足你要求。」
  外婆凝看著桌前熱湯暖飯,「我害怕你母親忘記我以及我的恩惠,我自白為她挨了幾十年,何止要求她照顧我,又怎能忍受她當我是眼中釘。」
  「既是一家人,哪來隔夜仇?」我這次確是說了真話。「做親人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緣份。來世我做豬,母親做條毛蟲,兩者再不相干。」
  外婆可能覺得言之成理,彷佛有所領悟,默默頷首。
  但她批評我:「乖孫,你口氣老氣橫秋。」
  「婆婆,很多方面,年紀並非主要,我心態也可比你更老。」
  後來外婆乖乖將翻熱了[食送]菜吃過清光。
  她走出客廳宣佈,「來來來,落街食糖水。」
  父親母親和妹妹的神情皆錯愕不已。
  我笑,幫一把嘴:「來來來,還不快快換件衣服?」
  在糖水裡,母親舒口氣說:「媽,剛才你將自己鎖在房間,我以為你患了老人症。你侍在醫院太久,教人萬分擔心。」
  外婆笑,「那可太便宜你們吧?我辛辛苦苦挨了七十年,還打算安享晚年的。」
  大家一齊笑。
  妹妹說:「婆婆我覺得你今日與別不同。」
  外婆問:「平日我可似妖魔鬼怪?」
  「有一點點吧。」妹妹口不擇言,衝口而出:「婆婆你平日脾氣古裡古怪,教人望而生畏,每每要看你的眉頭眼額,方才決定當天與不與你交談。同住一個家,少不免會使人精神衰弱。」
  外婆一呆,臉孔忽然放鬆了,接看綻開一個笑容。「是嗎是嗎。人無十全十美,請多多包涵。如有難題大可拿出來討論一下,這是個民主社會嘛。」
  妹妹續說:「今天額外不同,我感到大家好像是朋友。」
  外婆像有點明白,「原來做朋友可以令彼此敵意減少?」
  我插口:「婆婆,我們何時對敵過?」
  外婆說:「總之在我們打遊戲機對戰之餘。」
  我心一沉:何外婆覺得全家人事事針對她。
  妹妹說:「婆婆,我們都尊敬你,沒有你也沒有我們。」
  外婆只是微笑,「所以我給分配了一個獨立房間。」
  母親聞言皺眉。「媽,子女有責任照顧父母。」
  外婆轉向我和妹妹,「你們兩個聽到了沒有?」
  母親追問外婆:「媽,你可感到我們對你不善?」
  外婆避得遠遠的,「大家過往聽我的牢騷太多,這個問題我才有權發問。」
  母親終於也逼得放棄:「媽,若有不滿你得出聲。」
  外婆還是笑,「難道可去防止虐畜會投訴嗎?」
  大家給她逗笑了。
  這頓飯後糖水總算吃得比較滋味。
  歸家後,外婆再沒嚷著要玩超任遊戲機,她逕自返回房間休息。
  父親和妹妹可心安理得地欣賞明珠英文台那些重播了十九幾次的電影。
  我自己則緊張兮兮的準備看明早的見工,這一次(不要問我是第幾次了,我會反面啊)的目標是銅鑼灣某大貿易公司,我申請的職位是辦公室助理。
  不大貪心吧?
  只因將要求一再降低,包括薪金待遇和晉升機會,只求能有一工半職,以免經常見到父親那副黑如包青天的臉色。
  況且,長年累月找不到一份適合工作,總會叫人懷疑自己是個大白癡,頓覺人生沒意義。
  午夜夢回,也想到自己真正傷了父母的心和銀色。
  是夜我長時間逗留在洗手間裡猛擠臉上暗瘡。
  走出洗手間時,我看見外婆坐在客廳當中。
  我心下好生奇怪,外婆一直慣了早睡早起。現在時間已接近淩晨一時半,她還沒有睡。
  我沒關上洗手間的燈光。「對不起,我佔據水吧太久了。」
  外婆並沒有扭開電視機,客廳很寧靜。她揮揮手說:「我暫時不用。」
  我關了燈,對外婆笑,「可是要踉我大戰三千回合?」我指指超任遊戲機。
  外婆卻難得地搖頭。「只是睡不著,精神得像可以打死老虎。」
  「失眠?」我坐在她旁邊。
  「不知因何。」
  「是否妹妹的話令你耿耿於懷?」我認為是。
  「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能力使人精神衰弱。」
  「我差不多兩年時間找不到一份職業,也可能害父母親精神病。」
  我苦笑,「他們必然日思夜想:『個衰仔想一世自食自住?』以為我想謀他們家產。」
  「也許我根本不應住這裡。」
  「婆婆,你剛才才說過不會會白便宜他們。」
  「我似乎再不重要。」
  「婆婆,你的重要性在於能眼看看子孫取得成就事業、娶嫁得好人家,為家族開枝散葉。」我溫和地說:「你怎可隨便說自己不重要?」
  「我是否該放下長輩身份,換上朋友的?」
  「態度可以是做朋友般友善,身分卻不會變的。」我看出她的憂慮:「亦不會因你態度友好而忘記你真正輩份。」
  外婆輕輕說:「乖孫,為甚麼你可以看透世情,我卻不能?」
  我卻搖頭了。「不對。我也沒有看透一切,只不過困難迎面而來,我不得不想盡辦法應付罷了。」
  「乖孫,那似乎是我本身的問題。」
  「婆婆,家人的問題,等於我的問題。」
  外婆打量看我,笑了,「我已經不夠份量跟你鬥嘴了。」她微彎的嘴角是頗欣賞的。
  我也笑了。「誠如妹妹所言:沒有你也沒有我們。你不戰也勝了吧。」
  外婆拍拍我肩,「去睡吧,你明天一大早還得去見工。」
  我苦笑,「我只不過去自討苦吃,給機會別人淩辱。」
  「信我,我有預感,你明天一定成功。」外婆看牢我。
  「真的?」我懷疑:「不是騙我?」
  「是真的預感。」外婆語氣很肯定。
  「謝謝婆婆支持。」我站起身,心裡輕鬆得多。
  我問她:「婆婆還不睡嗎?」
  「我坐多一會,會去睡了。」
  「天氣冷了很多,你小心身體。」
  「呵我小心幾十年了。」
  我笑,轉身回房,突然想到,如果真的找到工作,誰跟她玩超任遊戲機?
  我不敢轉頭問婆婆這一個問題。
  我怕她難過。
  我怕再找不到工作,給父母誤會他們的兒子是一條大懶蟲。
  又怕找到工作,再抽不出時間,外婆會孤獨。
  我的心情不可說不矛盾的。
  胡思亂想之餘,我不知不覺墜入夢鄉。
  是早已調較好的鬧鐘把我喚醒了。我伸手按熄它,自床上一躍而起,又要開始應付最新一次的見工。
  進入洗手間梳洗更衣完畢後,自覺精神飽滿,足以應付面試官的任何問題。
  走出客廳,見到外婆的房間關上了,我就知道她身在裡面,想是昨夜遲睡之因吧。平日她不在,房門總是開著的,大家都知道她大清早會去打太極飲早茶。
  我看看人鐘,時間是十時正,距離面試時間尚有一個小時,我想過好不好去敲敲外婆的門,跟她道別一聲,但最後還是沒騷擾她,很難得她有一天睡過八點鐘呢。
  我執拾好應用的文件,儘量保持寧靜地離開家門。
  我足足早了半個小時抵達銅鑼灣。
  我吃了一頓飽飽的早餐。
  曾經有一次,因為太趕急的緣故,我餓著肚子進行面試,一邊回覆主任的問題,肚子一直打著退堂鼓,面試官嘴角不斷露出冷笑,彷佛挖苦我連買奶粉的錢也負擔不起,那次我固然順理成章地落選,分別在於面試未曾完畢,我早已打定輸數。
  於是,以後學乖了,面試之前,記切先要填飽肚子,自信心和精神皆能振作數倍。
  我還到附近的日本百貨公司逛了一會,使自己的心情保持輕鬆。
  路過影音部,見到各式各類的電視機,望望標價,暗暗決定,萬一托外婆鴻福,我此趟真的一索得男,在我人生中第一次出糧的時候,一定要買一架有現場真實感那種潤螢幕大電視給外婆,放置在她房間內,以後無需再跟父親和妹妹展開電視爭奪戰,而且她也隨時隨地可以玩她的超任勁game。
  我心裡是真的這樣想著。
  十時五十分,我在百貨公司男洗手間的鏡子前,好好端詳一下自己,覺得無問題了,正想離開之際,無意瞥到洗手盆地上有一個黑色銀包。
  我俯身拾起來,看看裡面,有幾張一百元紙幣和一大疊信用卡,我無心研究下去了,走去將銀包交給百貨公司門口的接待部,對接待女郎說:「小姐,我執到一個銀包。」我將銀包交給她。
  「先生,請問你在哪裡拾到的呢?」
  「七樓男洗手間。」
  「先生可否留低姓名和聯絡方法。」
  「小姐,我不是失主。」
  「如果失主來認領失物,他可能想知道誰是路不拾遺的好市民。」
  「就留無名氏啦,或者好心人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接待小姐笑,「好的,謝謝。」
  「可否祝我見工順利?」我對她笑說:「無名氏好心人正趕去見工呢。」
  「祝你見工順利。」她衷心說。
  「承你貴言。」我感到自信心又強了一些,「再見。」
  「歡迎再光臨。」
  「一定。」
  我走出百貨公司,過馬路,在我要見工的那幢企業大廈前停下,抬頭往上看,它像一頭大怪獸,要把我生噬下肚裡。我吞下一大口口水,戰戰兢兢的走了進去。
  我準時在十一時正踏入公司知道嗎,遲一點或早一點,其實都是不守時。不要以為十時半走進去,你就會給人留下好印象,這樣就大錯特錯了。大家要切記呀!
  reception的小姐在十分鐘後領我進入會客室。
  接見我的是一個西洋人。
  my god!!!
  以找過去一年多的面試經驗,如果是中國人做上司,男女面試者機會各半;若是鬼佬上司,則女性占了大優勢;在我之前,分別有兩個面貌姣好的女子面試過了,我已知道自己今次又是凶多吉少。
  面試了才三五分鐘,西洋人已笑口盈盈叫我下臺:「if you are accepted for thevancancy,we will contact you in a week's time.goodbye!」
  我強顏歡笑走出會客室。
  我好清楚自己又一次面試失敗。
  剛才表現是好,但都沒有作用,見至他的眉頭眼額,很清楚他不會考慮聘請我。
  我又一次面試失敗。
  感覺對不起外婆。
  她的預感被我打破了。
  我走出公司門口,等候升降機把我儘快載走,後面突然有一把陌生聲音響起:「嗯你……」
  我聞聲轉身,是一個身穿整齊西裝的中國男人,他看牢看我的臉。
  我指指自己鼻頭,「你叫我?」
  男人想了一想,「你是否無名氏好心人?」
  我呆一某,忽然醒悟,「我剛剛去過紅光百貨公司。」
  「我是銀包失主。」男人笑了,伸手握住我手,「我去接待處碰碰運氣,小姐們對我說路不拾遺的人剛離開,她伸手一指,你正橫過馬路,頓失跡影,我以為自己再找不到你了。」
  我汗顏的微笑著,一早講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人間:「面試可順利?」接待小姐不是吧。
  我擺擺手,「好人總沒好報。」
  「哪裡是。」男人從西裝袋裡取出名片,雙手遞給我,「你明日可以準備上班。」我接過一看,哈哈,名片上印著這間公司的金漆招牌,男人的名銜是董事長。
  我傻著,「我的面試……」
  「有甚麼情形比面試更虛假?」男人笑了。「九張沙紙也比不上一個人誠實的質素。」
  我已經不知說才好,只是問:「你真的聘請我?」
  「真的。」男人用肯定的語氣說。
  我連忙跟他熱烈地握手,「多謝你。」
  「上班時我們再見。」
  「是是是。」我說:「再見再見。」
  我走出企業大廈的時候,差點高興得哭了出來。
  外婆的預言居然應驗了。
  我終於找到第一份工作了。
  我馬上打電話回家,想向外婆第一時間報喜。
  電話卻一直無人接聽。
  我看看表,時間已是十一時半。我的心隱隱感到不妥。
  我放下電話,趕忙回家。
  返到家中,我見到外婆房間的門,仍是緊緊閉著。
  我忍不住敲門,不斷叫喚:「婆婆,婆婆。」
  但是沒一點回應。
  我輕輕扭動門鈕。
  房門應聲而開。
  我從門隙中看到外婆。
  她緊閉雙眼,面色煞白,神情安祥的躺在休上。
  我如墮冰窖,慢慢的推門而進,走到她面前,輕輕喊她:「婆婆?」
  外婆一動也不動。
  記得醫生神色凝重說過:今次病人中風能及時發現送院,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下次
  我用顫抖著的手指頭,伸過去探她鼻息。
  然後,我像被火灼著一樣,急急縮了手。
  我呆呆的坐到床沿,突然之間淚如泉湧。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記得擦去眼淚,笑著同外婆說:「婆婆,你的乖孫終於找到工作了。你高興嗎?」
  但是,外婆已不會回應了。
  我終於掩臉痛哭了。
  撥停所有的鐘,切斷電話線,
  給狗一根肉骨頭,令它不要吵,
  讓鋼琴安靜,低沉的鼓聲,
  帶領棺木出來,讓哀悼者進來。
  讓飛機在上空盤旋悲鳴,
  在空中寫上:她去世了,
  讓廣場鴿子的白脖子套喪章,
  讓交通督察戴黑棉手套。
  她是我的東、南、西、北,
  平日的辛勞,周日的歇息,
  我的中午、我的午夜,談話、歌唱;
  我以為愛可永遠永遠:我錯了。
  星不再需要了;熄滅星星,
  收起月亮,拆掉太陽,
  沖掉海洋,掃走森林;
  因為從此好事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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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是原裝英文版本的funeral blues,謹作參考。
  funeral blues by w.h.auden
  stop all the clocks,cut off the telephone,
  prevent the dog from barking with a juicy bone,
  silence the pianos and with muffled drum
  bring out the coffin,let the mourners come.
  let aeroplanes circle moaning overhead
  scribbling on the sky the message he is dead,
  put crepe bows round the white necks of the public doves,
  let the traffic policemen wear black cotton gloves.
  he was my north,my south,my east and west,
  my working week and my sunday rest,
  my noon,my midnight,my talk,my song;
  i thought that love would last forever:i was wrong.
  the stars are not wanted now;put out every one;
  pack up the moon and dismantle the sun;
  pour away the ocean and sweep up the wood;
  for nothing now can ever come to any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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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掃校/ian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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