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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孩子

作者:梁望峰

   
序幕

  觀戰的人愈來愈多了。
  觀微靜靜站在人群週邊,看著棋局,直至那中年人行了錯誤的一著,他知道勝負已定。
  只要棋差一著,就會全域落索。
  此時,主持的老伯嘴角向上微掀,輕移一棋,抬起眼來,像說棋局已近尾聲了。觀微與他打了個照面。兩人互視著對方,交換了一個會心笑容。中年人已如洩氣皮球,留下廿元。
  老伯舉手之間把中年人殺敗,他又向觀眾邀戰:「殘局十元,全域讓雙馬廿元。」
  觀微排眾而出,坐到老伯對面:「殘局。」
  老伯打量著眼前的這個少年,過了半晌才開始重整棋盤。
  觀微乘閒遊目四顧,看到不遠處有對母子在長椅上坐著,小童還很小,不超過兩歲,做母親的讓他在小徑上學著走路,看得出小童是剛學懂走路不久,步行時搖搖幌幌,卻畢竟構成了一幅可愛的情景。
  忽地,公園入口飛快竄進一少年,全身濺血,沒命地向前奔走,後面緊跟著五、六個青年,手裡揮著牛肉刀。前面的少年慢了半步,背部又吃了一刀,他邊跑邊喊救命。遊人卻躲避得更遠了,只有那無知的小童仍留在小徑上,母親想沖前抱起兒子,卻已經趕不及了。少年奔過小童時,把小童用力推向背後去,意圖阻止他們的追殺,而眾虎狼殺得眼也紅了,手上的刀毫不留情地砍進了小童身體,然後把他推開,繼續通行無阻地殺下去。
  少年已乘亂由公園的另一個出口逃開了。那群虎狼亦跟了出去。
  公園又重新回復了平靜。
  那母親驚愕地呆站著,看著地上兒子的軀體如一灘爛泥,只蠕動了幾下,便完全靜然。
  在棋檔前圍觀如堵的人群,也紛紛熱心地趕過去救助小童,有些則召救護車。
  主持的老伯已重整棋盤,是盤惱人殘局,觀微沒有站起來,對身邊發生的事,甚至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只低頭專心沉思破解之法。
  救護車和警方人員很快便到達,救護人員趕忙搶救,員警找目擊者取口供並找目擊證人,過來詢問觀微,觀微走了一步棋,他對員警說:「沒看見。」
  員警走後,老人對觀微說:「你是看見的。」
  觀微盯著棋盤:「世事如棋,哪管得太多。管了,必須承受管的後果。」
  老人走了一步棋。「因為你不敢承受後果。」
  觀微棄車入局,明顯占了上風:「不,只是管不著。我只管我管得著的事。譬如這盤殘局。」
  老人見他棄車入局,仍神閒氣定:「你應該知道,你不可能勝我。棋盤上的一切,無論是我的棋子還是你的,每一步都在我掌握之內。」
  觀微笑。「不,你不會為十元而刻薄自己。你是怕寂寞才公開擺棋找人對奕,如一切盡在你掌握之中,你便會更寂寞。你想找的,是一個棋逢敵手的人,所以,你會留下一條生路給別人,製造一條死路給自己。」
  老伯聞言,不置是否,只笑笑便隨便把棋子移了一步。
  觀微知道不出十步,他便可殺敗老伯。
  但是五步下來,棋局逆轉,他被老伯擊敗了。
  觀微輕輕搖頭,從衣袋取出一張十元紙幣。
  老伯凝視著觀微,問他說:「你知道自己敗北的原因嗎?」
  觀微說:「因為我眼中只有自己。」
  老伯揮手,拒收觀微這十元。「既有自知之心,以後你會長戰長勝了。」
  觀微沒有把十元收回。他把它放在棋盤上,用一枚棋子壓著。「不,我依然會敗,因為我眼中還是只有自己。」他在老伯有幾分惋惜的目光下,慢慢地轉身離開了。
   
一、觀微篇 告解

  時間,已經接近淩晨了。
  觀微一直站在欄杆前,從這裡可遠眺整個燈火燦爛的維多利亞海港,但他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三十尺下面的一片混凝土地面。在一年前,一個好友從自己現在站著的地方墮了下來,那是樂極生悲的結果。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本來三個老朋友,現在,只剩下兩個。
  以後,每個月的第一天,淩晨零時零分,他會到這裡來,他和他唯一的朋友約定,就在這地方見面一次。說是互相「告解」。
  或者,另一個目的是,去紀念他們死去了的朋友。
  一陣電單車的引擎聲音在背後刹停下來,觀微知道,一心到了。
  甫轉過身子,一心已把一罐啤酒拋向自己:「媽的,你又早來了一步!」
  觀微接過了啤酒,揭開蓋卷,喝了一大口,向一心笑說:「最早來的是阿泰。」
  一心走到欄杆前,把攜來的半打裝啤酒放在地上,開了一堆,把酒慢慢灑向半空:「死鬼阿泰,我們又來告解了,你別來無恙吧?」
  觀微苦笑:「阿泰在天有靈,會感激你的啤酒。」
  一心向四層樓下被酒沾濕了的地面嚷:「阿泰,你死時以為自己是一隻自由自在的小飛鳥,我和觀微呢,明知自己飛不起來,只是人,不是鳥。」
  觀微看著一心把手中的啤酒罐反轉過來,啤酒傾流而下,頓了幾下,罐中一滴也不剩了。他才問他說:「近來生活如何了?」
  一心一屁股坐到地上,頭倚在欄杆上:「又是數日子過活。一秒鐘一秒鐘地計算著,很悶很悶很悶。」
  觀微也坐在一心旁邊:「工作太清閒了?」
  「不,每天有人客來修理車子,幾乎沒一刻餘閒。」一心把一大口啤酒灌進喉嚨,想了一想說:「工作時,我會用心想著修理的步驟,用心去修車,可是,當我專心換零件、噴油的時候,腦子裡居然不斷反問著自己:為什麼我要這麼專心換零件、噴油呢?這些對我來說,已是閉上雙眼也可輕易完成的工作了,我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刻意地投入呢?是不是藉著投入工作而忘掉其他一些事呢?於是我便想到,可能我刻意忘記的正是工作的刻板和苦悶。」
  觀微想了一想,才問:「在車房做了兩年時間,有點厭倦是正常的。」
  一心說:「我喜歡這份工作,是我自己選擇的,感覺像他人做醫生一樣,只不過他們救活人,我救活車,起死回生的滿足感有多大,你不難想像。」
  觀微點點頭,問:「雖然滿足感大,但你還是麻木了、厭了。」
  「不能這樣說的。」一心把眼光投向電單車,「把所有精神和體力放在工作上,即使我多喜愛那份工作,也覺得被支配了,很想找另一些寄託。」
  觀微盯了一心一眼,問他:「有想過找女朋友嗎?」
  「不!」一心的反應異常激動,完全不自覺地把聲音提高了,「不想!」
  觀微不覺奇怪,只想不到他還是忘不了那件事,畢竟,那件事已發生了很久。算起來,已有三年時間了吧!
  如果決心淡忘,也應該淡忘很久了。
  而一心似乎一點也未忘情。
  不忘情,如果是雙向的,是件世上難得的美事。如果只是單向的,就是件痛苦傻事。
  觀微笑自己又何嘗不是。
  觀微用兩指揉揉眉心:「有煙嗎?」
  一心笑:「又煙又酒,想「短命八歲」呀?」
  觀微笑:「去你的,拿煙來。」
  一心從鮮紅色三Marlboro夾克袋中掏出煙包騰出一根,觀微叼在嘴角,一心取出火柴,在拇指指頭一劃,火柴便擦亮起來。
  替觀微燃了香煙後,一心冷眼看著指縫間的火柴枝燒下去,燒到指頭附近了,灼熱傳至皮膚,他痛了一痛,才把火吹熄了。
  觀微說:「你明知會灼痛自己。」
  一心眉宇間一陣黯然輕閃,然而卻力掩著,嬉皮笑臉地說:「我喜歡呀。」
  觀微就因為他這句話而沒有問下去。
  一心用手肘撞撞觀微:「親微你呢,上月的大事回顧又如何?」
  觀微半晌才說:「上星期,我在公園裡和一個老伯下棋,一對母子在附近的長椅坐著,後來有一大群人在互相追斬著經過,男童閃避不及,有兩刀砍進他的身體。當時我居然有沖前去救他的衝動,我想,我是愈來愈不適合在這裡生活了。」
  一心聽得出觀微平淡語氣中隱藏著的激動,他搖搖頭:「如果你為救別人,自己卻陷入危險中,甚至可能捱上一兩刀,犧牲未免也太大了。」
  觀微側過頭看了一心一眼,「要是你,如果知道有可能救到那男童,你會去救他嗎?」
  一心說:「看當時心情啦!心情好,自然不會做傻事。心情壞,是有可能撲過去送死的。萬一死不了,既可救人一命,也可撿個好市民獎。哈哈哈哈哈!」
  觀微苦笑:「從小學認識你到現在,你還是一樣吊兒郎當,一成不變。」
  「你也是一樣的冷靜理智,正宗的Iceman。」一心慨歎,「又像死鬼阿泰,一直希望自己是只鳥,能夠飛,而他終於認為自己飛了一次。這一次飛,代價卻是如此巨大!」
  觀微搖搖頭,「但他當時不清醒,是嗎?」
  一心說:「人的一生,只是個夢,死亡的那刻,這個夢就醒了。」
  觀微沉默了數秒,問:「即是說,我們現在坐在這裡談話,也可能是不真實的,只是夢境內的一個小片段?」
  一心反問:「你敢說不是?」
  觀微聳聳肩說:「我不敢說。」
  一心說:「所以找到現在仍希望問問阿泰,他的夢那麼短暫,他會否感到未能盡興?但似乎我們又沒有資格去問,因為連我們自己也不能盡興,兩個傻佬每個月出來告解一次,每次也有數十件煩惱,阿泰有知,在附近聽著,一定掩著半邊嘴在偷笑。」
  觀微有點無奈地笑笑,舉起手中啤酒:「煩惱和新陳代謝一樣,舊的始終會過去,新的會繼續來。」
  一心與他碰了杯:「我們每月的見面告解就像來經般,保證了不會出事,任何煩惱也隨經血而逝,我們是對方的衛生巾。」
  觀微瞪著一心說:「太完美的暗喻。」
  一心繼續妙說:「死鬼阿泰則是被經血弄髒了的內褲。」
  觀微不禁望著天空苦笑起來:「可憐的阿泰,死也不會瞑目。」
  一心用手肘撞撞他:「還有其他煩惱沒有。」
  觀微說:「暫時沒有。」
  一心拍了一下手掌:「今次告解完畢了。」
  說完他站起來,拍拍褲上的灰塵,向觀微遞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觀微與一心的手相握時,感到一心的指頭都起了繭,因他駕車所用的是那種五指外露的穿孔手套,於是觀微問:「又與人斗車了。」
  一心聳聳肩:「是他們惹我在先。」
  觀微說:「如果每個人都惹你,你就和他們逐個斗車?」
  一心看著觀微,以肯定的語氣說:「是!」
  觀微只微笑一下,沒有再說什麼了。
  一心向著欄杆處說:「阿泰,我們下月一日再見。」語畢,便跨上電單車,對觀微說,「要我送你一程嗎?」
  觀微搖搖頭,「我想在這裡多想一陣。」
  一心用腳心用力蹬下踏板,電單車的引擎便開動起來:「不需要我在?」
  觀微說:「下月再見。」
  一心笑了笑,踢起了腳架,風馳電掣般離開了。
   
二、一心篇 奇緣

  時間,已是淩長三時了。
  一心在旺角彩車熱點附近才減慢車速,若以平常那個高速度駛過去,引擎的咆哮聲,是招惹各城騎士迎戰的最佳辦法。一心明天大清早還要儲足精神上班,今晚只好休戰一次。當慢駛過坐在路邊小檔的賽車党時,他還是聽到了一些叫囂,他沒有張望,直駛而過。
  回車房的途上,一心在交通燈前停下來,等候轉燈時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卻遠遠見到馬路附近的一條黑暗橫巷內有一下閃光。
  一心給吸引住了,細心一看,只見橫巷內有一對男女的身影,但是四周太暗,再看不清楚兩人在幹什麼。此時交通燈轉黃,一心開車,再往橫巷望一眼,這次憑著巷外微弱街燈的反映,終於給他看出了閃光的是一柄彈簧小刀,但交通燈轉綠,後面的計程車已響笛催促,一心只好開車了。
  一邊駕駛著,一心不禁在想,在一條齷齪殘舊的橫巷內,有一男一女、一柄小刀,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想到這裡,一心咬一咬牙,通過後鏡看到街中空無一人,把車速減慢,身體一傾斜,便作了個U形拐彎,駛上行人路,關掉車頭燈,然後以高速闖進橫巷內,到達兩人前面時,迅速伸出手臂攔抱女孩的腰,把她安放在電單車的後座位,由橫巷的另一端沖出去。
  走了一段馬路,肯定男人追不上了,一心才看一看倒後鏡。那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長髮、濃眉、眼睛大大的,貌肖黎姿,她蒼白的臉上仍有餘悸。
  一心溫和地問:「小妹妹,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的嗓子很輕,「你有事嗎?」
  一心笑,「我也沒事。」
  女孩說:「也許要勞煩你到警局一趟了。」
  一心義不容辭:「好的。」
  他把車向警局的方向駛去。
  女孩在後座,一臉不自然。一心想使她儘量放輕鬆,不提剛才的事,只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答:「水晶。」
  「水晶。」一心對她說:「看到油缸兩旁嗎?左邊繪上了「天若有情」四字、右邊則有「我是叛逆」四字。」
  水晶看了表板前的油缸一眼,她輕輕點了點頭:「我看到。」
  一心說:「試過乘摩托車嗎?」
  水晶又輕輕頷首,「試過。」
  一心看著後鏡,她穿著一件緊身白色樽領毛衣,下身是一條米色的牛仔褲。
  「深夜三時多了,你一個女孩子在街上,如果我沒猜錯,你與父母鬧翻了,對吧?」
  水晶聲音很輕,嗯了一聲。
  一心說:「晚上不要四處跑,危機處處。」
  水晶說:「是的。」她頓了頓,柔聲,「能夠在路邊停一下嗎?」
  一心看看距離不遠的警局,「好的。」也許她改變了主意,不報警了。
  車停下來,水晶在背後說:「你可以下車了。」
  一心不明所以,正欲轉頭發問,背心已被尖銳的硬物抵住了。
  水晶說:「警局就在前面,你可以進去了。」
  一心頓明原委,為免背部給破開一個血洞,依照水晶吩咐,跨出了坐墊。
  水晶在背後說:「請交出你身上的財物。」刀尖隨著她說話時的手部微震,一下一下刺痛著他的背。
  一心苦著臉:「女俠,如果你要劫富濟貧,請容許我先此聲明,我也是窮家弟子之一。」
  水晶的聲音還是那麼輕柔:「剛才你壞了我的好事,我又怎可放過你呢?」
  一心說:「最多我把你載回橫巷中,言你向那賤男人繼續施暴。」
  水晶清脆又愉快地笑了一聲:「快交出錢包啦!」
  一心無可奈何地從紅色夾克中取出錢包,揚起在手上,水晶從背後取過後,向他輕輕說了聲謝謝。
  一心說:「You are welcome。」
  水晶問:「手錶呢?」
  一心想轉過頭跟她理論,刀尖又向他的肌膚伸進了半分,一心只好被逼乖乖交上手錶。
  他盡最後一分努力遊說:「女俠,你想一想,我和你無怨無仇,大家總算有一夜情緣,何不結為朋友或情侶,互相扶持,互助互愛——」
  水晶說:「喂喂,還有你的戒指。」
  一心看看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這個不能給你呀!」
  水晶問:「為什麼呢?」
  一心答:「我用來送給我未來妻子的,除非你有興趣——」
  水晶笑道:「好啊!」
  一心只好把戒指也脫下來了。
  水晶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便開動了引擎,對一心輕輕地說:「謝謝你令我滿載而歸,你有什麼要求嗎?」
  一心點點頭:「我想轉身。」
  水晶怯怯問:「你是要揍我嗎?」
  一心苦笑,「不是,只因為老師教我,背著別人說話是不禮貌的。」
  水晶沉默了一會才說:「好的,那麼你向前走七步,然後轉過身吧!」
  一心也老實,向前走了五步已撞在一棵行人路邊的大樹上,他揚聲問:「需要我爬上樹嗎?」
  水晶說:「不必了,你可以轉身了。」
  一心立刻轉身,急急向騎在車上的水晶說:「女俠,錢包我可以不要,戒指我可以預先給你戴上了,但這輛車的身世很可憐,你可不可以將它留給我繼續撫養呢?」
  水晶凝視著一心苦苦哀求的樣子,感到很滑稽,心念一轉,便向他說:「那好,明晚淩晨,你到旺角百老匯戲院取車吧!」
  語畢,她向一心佻皮地貶貶單眼,居然技巧純熟地轉動著右側的控制把旋柄,驅車絕塵而去了。
  一心呆呆地佇在馬路上,眼睜睜,望著自己的心肝寶、被一個自己救了的小女子拐走,感到哭也不能,笑也不得。
   
三、觀微篇 想忘記

  觀微出生于小康之家。兩房一廳那種私人住宅,他有自己的睡房。
  爸爸任職教師,觀微和他一向沒交往。
  反而,已搬出外面居住的哥哥,則和他較談得來。
  哥哥對他說:「你看爸爸,捱了幾十年,還是拿兩三萬月薪,還不是因為忠忠直直?而忠直的人,又有哪個可以發達的?」
  觀微凝視著意氣風發的哥哥。
  「你看有些人,一個月賺十萬、五十萬,都是行古惑的、投機的、「撈偏門」的,他們每餐大魚大肉,飲XO、玩女人,這樣子做人才算享受人生。」
  酒樓部長走過來,哥哥叫了三客雞鮑翅,部長恭恭敬敬離開後,哥哥問觀微:「你的零用夠嗎?」
  觀微點了點頭。
  哥哥問:「爸爸現在每月給你多少?」
  觀微說:「千五。」
  哥哥替他倒了茶,才說:「每天只有五十元。」
  觀微說:「我夠用。」
  哥哥說:「我每月轉帳二千元到你戶口。」
  觀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語氣重了點:「我夠用了!」
  哥哥端詳著弟弟,笑了一笑,「不夠用要對我說。」
  觀微放下了茶杯:「我會。」
  此時哥哥的無線電話響起來,他執起電話按了一個鈕,將話筒貼近耳邊通話,態度十分恭敬地與對方講了幾句,答應了什麼,便把電話合上放回西裝袋中。他看看表,皺了一下眉,對觀微說:「媽媽這麼久還未到。」
  哥哥看見觀微的茶杯只有半滿,又替他斟茶。觀微看在眼裡,居然有點替哥哥悲哀,他問他說:「你工作忙嗎?」
  哥哥點點頭。
  觀微看著他說:「爸爸問我,你的工作是不是很忙。」
  哥哥端起茶杯,稍稍垂下了眼,盯著茶杯:「爸爸他好了點吧?」
  觀微說:「休息多一個月,可以出院了。」
  哥哥的笑容有點嘲諷:「他捨得付那筆住院費用?」
  觀微說:「他已轉去了普通病房。」
  「哦。」哥哥作了個恍然大悟的神情,「替我向他問聲好。」
  觀微在心裡輕輕歎口氣:「好的。」
  說罷,兩人似乎一下子沉寂了下來,呆呆地喝著自己面前那杯茶。過了足足一分鐘,哥哥突然問:「爸爸還有提起我什麼?」
  觀微笑道:「沒有。只問你是不是很忙。」
  哥哥盯著茶杯:「沒有其他?」
  觀微望著他說:「其實他想你去探望他。」
  哥哥的牙關一緊又一松,「我明白。」
  觀微說:「而你沒打算去。」
  哥哥取起茶壺,觀微輕輕掩住了杯口:「我不喝了。」
  哥哥只有放下茶壺,苦笑,「即使我去,再對罵多一次,又有什麼意義呢?」
  觀微說:「只是去探望一下他罷了,什麼也不必說的,放下了葡萄適,就可以走。」
  哥哥揮一下手,神情有點厭惡,「由始到終,火頭也是由他引起的,我只是以事論事。」
  觀微想起那次父子爭執,仍覺心裡悸動,當時他縮在一旁,給兩人的話嚇呆,再也想不到父親和兒子之間的對罵,可以落得那麼惡毒而醜陋。他原以為,只有面對殺父仇人或殺子兇手,那些話方可以那麼順理成章宣諸於口。
  而就在同一天,哥哥離開了家。他走時,一點家裡的東西也不帶走,因為他要告訴爸爸,他什麼也沒留下給自己。
  以後他所得到的,都是屬於自己,失去的由自己負責。
  哥哥看著觀微,無可奈何地說:「我怕我去醫院,只會令他病情惡化。」
  觀微不敢說不會。
  即使哥哥不會,難保爸爸不會。
  於是兩兄弟相視著,不知說什麼才對。
  媽媽這時出現在酒樓門口了,觀微揚手,她便走過來坐下,茶未遞過來,她便開始了。
  「為什麼不去街口那間酒樓呢,這裡山長水遠。」她有點賭氣說:「我幾乎找不到這地方。」
  哥哥替她斟了茶,「媽媽,這裡雞鮑翅著名,我特地想請你嘗一下。」
  媽媽打量著四圍環境,再端起菜牌一看,然後皺著雙肩,低聲說:「這裡的東西貴得過分,街口那間酒樓,小點才八元,在這裡,同一樣的東西貴了兩倍,太不化算。這裡不過室內裝修、杯杯碟碟比較堂皇,下次還是到街口那間吧,算起來還省了點車錢。」
  哥哥笑了笑,忍著性子解釋:「媽媽,一分錢一分貨,這裡的點心比其他酒樓做得精緻得多,招呼周到,吃也吃得舒服點。」
  媽媽看著光亮的銀色筷子座,「唉」了一聲,「有什麼分別,吃下肚還不是一樣?你們就是不明白賺錢辛苦。」
  這時侍應把三客雞鮑翅端來桌旁,部長上前恭恭敬敬把翅碗放在各人面前,然後說了句慢用才走開。
  媽媽打開出蓋一看,立刻面上變色,「叫些點心便可以了,為什麼要叫些又貴又不飽肚的。」
  哥哥用鑲金的匙翻著金黃色的魚翅,「既非天天吃,間中試試也無妨。」
  觀微要打開盅蓋時,媽媽立刻叫住他:「我吃不下整盅的,把一半分給你好了。」然後沒等哥哥說話,她已揚手召來部長,客客氣氣地笑說:「三客鶴鮑翅太多了,我們吃不下,你給我收回一盅吧!」
  部長聽著這件前所未有的事,瞄一瞄哥哥和桌上的食物,跟著還是識趣地掀起了面部肌肉笑說沒問題,把媽媽面前的一盅雞鮑翅端走了。
  部長才走了兩步,媽媽又把他叫住了,「部長——記得在帳單上刪去一客。」
  部長仍禮貌點頭,但笑容也收回了。
  哥哥這時揚聲,「部長,刪了雞鮑翅,再落單要一個四人用的游水海鮮套餐,替我選尾肥點的石斑,大蝦的那項改做龍蝦。」
  部長這才回復原有的恭敬笑容,連聲說「好好好」便去落單了。
  媽媽見那套餐價值不菲,卻又不好意思再喚回部長,只好沉著聲音說:「我們怎吃得下四人用的套餐?」
  觀微見哥哥的神情已有點慍怒,便說:「我和哥哥也很餓了。」
  媽媽只有對自己喃喃說:「也好,吃不下可拿走。」
  晚飯完畢後,哥哥駕著他的轎跑車,送觀微和媽媽回家。到達大廈門口,媽媽對他說:「上去坐一下吧!」
  哥哥抬著險盯一盯本來屬於自己和觀微的房間窗戶,他淡淡地對媽媽說:「不了,這裡沒有地方可把車子停泊下來,下一次吧。」
  媽媽正欲啟話勸哥哥,觀微已打開車門,踏了出去,媽媽只好隨後跟著。
  哥哥說了聲拜拜,便猛踏下油門離開了。
  媽媽在電梯裡記起來說:「駛過商場那邊,不就有停車場泊車子!」
  觀微看著控制板,免得與她應對。
   
         ☆        ☆        ☆
   
  淋浴後觀微便開始做功課,做的是中文科的課外閱讀報告,是校方指定了一木書給學生看完後做報告的那種。他一向覺得此事多此一舉,校方選的那種書只適宜做課文內容。班裡的同學詢問老師呆狗狗可否自選書籍,呆狗狗說是學校方面規定了的,所以不可以。於是同學又問,不是說明課外閱讀的嗎?連自己選擇的機會也沒有,和讀課本有什麼分別?
  但觀微尊重呆狗狗,所以即使他覺得和嚼課本無異,他還是抽出了這個夜晚,想專心看完整本指定作課外閱讀報告的小說,好讓後天能交出一個由自己親自寫出來的閱讀報告。
  但問題是這本由名家所寫的書,內容和文字的艱深程度實在離他太遠了,或許再過十年,他會有興趣慢慢欣賞。但現在,他不希望每看一段便查一次辭典,每看一句也要猜忖文中的宏道思維。
  他在讀至全書三分之一時,終於撐不住了,掩卷走出廚房,沖了一杯濃咖啡,才回到書房中。就在鎖上房門時,在房間書櫃前的電話,突然石破天為地響了起來。
  觀微整個人怔住,像給人點了穴一樣,惟握著茶杯耳柄的手,不由自控地劇烈抖動著,幾乎斟滿了的咖啡,有不少濺出了杯口,沾濕了地板。
  觀微卻像渾然無所覺,又是呆呆凝視著一下一下響著的電話至完全入神。因為這個電話,就像荒廢了的古井,很久很久——其實不過半年時間,但感覺上已經像半個世紀那麼長——才在毫無先兆的情形下,像突擊隊般,攻陷了觀微冷靜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依然固執地一下一下地響著。
  觀微是過了很久,才用握杯的另一隻手,緩緩執起了話筒,對著通話器,輕輕地「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卻像聽到聲音而受驚一樣,幾乎在他發出聲音同時,便已掛斷了線,只留下話筒一下一下截斷通話時特有的低鳴。
  觀微拿著話筒,像個被惡作劇的小孩般,久久難以釋然,所有應該忘記了的往事,一股腦兒沖上了心頭,直到他感到握杯的手傳來陣陣的劇痛,他才知道,原來灼熱的咖啡,已因他手執耳柄的傾斜滲進了他的指縫間。
  觀微立刻放下話筒,也放下了杯,連忙找紙巾來抹,但滿心裡想著的,都是一個應該忘記而著實也在漸漸淡忘的人,而那人的印象,卻在電話響過又掛斷後,從死去的記憶中復活過來,如澎湃巨浪不可止。
  這人便是電話的真正主人。
  也是惟一得悉這個電話號碼的人!
  大約在三五分鐘後,書櫃前那個純白色的電話,像早預知了觀微心理一樣,在他完全鎮靜下來之際,再次響了起來。
  這次,觀微呷了一大口咖啡,灌了一喉嚨的苦澀,才執起了話筒,以不太像自己平時冷淡的苦澀聲音說:
  「我知道是你。」
  電話那端,像一個死寂地獄,沒有回話。觀微也不發一言,似與對方進行一場沉默的拉鋸戰。最後,那頭終於首先掛線。
  觀微沉住的氣,也在對方掛線後的一秒鐘,完全崩潰下來,他把話筒擱到膝前,大口大口地呼著氣,整個額頭,握話筒的手部是汗水。
  他也知道,他想忘記的,始終忘不了。
   
四、一心篇 午夜飛車

  一心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徒步走一段路了。
  自從有了那輛電單車以後——
  但是,昨夜給那不明來歷的少女水晶「拐」去他的車以後,他無可奈何,再不能以車代步,惟有實實在在地以雙腳走在路上。
  坦白說,一心最不喜歡這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只要騎上電單車,他會感覺自己是一隻自由自在的飛鳥,在空氣中飛翔,能直接地接觸到爽快的清風、徹骨的寒風;下雨時雨點打在面頰時所感到的疼痛,這種把愉快和辛苦集合在一起的感覺,令他感到自己更像一隻鳥。而對於鳥,雙腳是全身最不中用的器官,因為它有雙翼已足夠;而電單車,正是一心的雙翼。
  現在,一心感到自己已像一隻被折翼的鳥。
  鳥沒有翼,就不是鳥;一心沒有電單車,也不是一心。
  明知有危險,一心還是依約到了旺角百老匯戲院,他必須取回他的車,讓自己變回有生命的——人!
  深夜的戲院,全日放映時間已完畢,戲院附近的行人路上,擺滿了小販食攤的桌和凳,食客都是來自三山五嶽的人馬,如果路邊溝渠邊有數輛電單車停泊著,則表示那裡有隨時準備斗車的「阿飛」。
  一心在戲院門口找了張空置的桌子坐下,抽著煙等待。
  不需多久,手錶的時分針剛好正在十二字上,水晶便驅車由遠而近,將車子在路邊刹停。她穿了一身鐵騎士的黑衣服,與他純黑的電單車身,渾然成了一體。
  水晶跳下車,把黑色頭盔給一心,對他抿嘴一笑,向他貶一下眼皮。「現在物歸原主了。」
  一心盯著水晶,趕過去檢查車子,有點出乎意外,原以為這位小姐會歸還一輛爛車給他的,然而,全車似乎又沒有半點破損。
  水晶已坐到他剛才坐著的那張桌子,喝著他那杯凍咖啡了。
  水晶遠遠問他:「不坐下來,請我喝一杯?」
  一心哼了一聲,套上黑頭盔,騎上摩托,踏掣點火,同時扭掣上油,準備逃之夭夭,不準備再跟她糾纏下去了。
  水晶搖搖頭說:「那麼,賽事由你來參加了!」
  一心正感奇怪之際,後面傳來一陣陣劈劈啪啪的響亮音爆,聲音鏗鏘略帶金屬聲,他知道是馬力強勁的電單車廢氣管中沖出來的音爆。根據音爆聲的嘹亮鏗鏘聽來,飛車手都把廢氣管收窄了。當高速飛馳時,一氧化碳噴薄而出,飛車手聽到這種音爆後,情緒會進入瘋狂而暢快的狀態。
  三輛電單車,從後而至,在一心身旁停了下來。
  車手們盯盯電單車油缸上「我是叛逆」四字,肯定沒錯了,便對一心揚聲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一心呆了半晌,轉頭狠狠瞪了水晶一眼,把心一橫,回頭便對飛車手說:「來了便是和你鬥了,難道專程來告訴你我後悔了嗎?」
  車手們面面相覷,冷笑了一下,向一心講明賽道。坐在鄰近幾個食攤的車手,也紛紛丟下杯碟過來看熱鬧。只有水晶,翹起了二郎腿,坐在凳上看漫畫書。
  最後總共有十二輛電單車參加這場賽事,車手呼嘯一聲後,由百老匯門口出發,飛馳在旺角鬧市的馬路,聲勢浩大。
  一心騎在「我是叛逆」上,猛扭掣上油,音爆叫得像放鞭炮,卻沒有立即起動車子,等所有車手散去後,伸臂直指水晶,一宇一字地說:「我會回來找你!」
  水晶連半眼也沒望一心,雙眼一直盯著漫畫書,揚手叫他快開始比賽。
  一心一咬牙,哈腰伏在車上,仿佛不把整個世界放在眼內,風馳電掣地馳騁開去。
  一心把車速加至可怕地步,要趕上並越過前面的十多輛電單車。
  飛一趟車,是一趟發洩。
  把別人的車比下去,是飛車手的真正榮耀。
  這場比賽,以旺角百老匯戲院作為起點,依照路線往尖沙咀拐一個大圈,回到百老匯作終點。
  十二輛車競賽,未到油麻地,一心已超越了九輛,與剛才邀賽的三個車手並駕齊驅,在靜寂的彌敦道上不停加油向前飛馳,沖過一盞一盞紅燈。到尖沙咀前,一心拋離了最強的三個對手。
  冷風像鋒利的魚釣,隨一心再一次加快車速,再一次深深鉤緊了他的兩頰,就在兩邊景物快速搜畫般向後退出時,一心竟突然想起了她。
  她似乎又再一次坐在後座位,酥軟的手臂圍著他的腰,她整張臉貼緊在他背上,跟他一起在路上飛馳著。
  他想到這裡,不自覺地往後鏡一看,可是後鏡中只有飛馳而過的風景,再世不會出現她的一張俏臉了。
  因為在那一次意外中,他失去了她。
  正想沖過前面的一盞紅燈,有個母親攜著小童走出馬路,而紅燈前的三條行車線的其中兩條也有車輛停下來了,要轉線已是不可能的事,眼看就要跟母子迎上了,如以這個高速度刹掣,他會首先被彈到數十米高,再像墮馬一樣,落在路中央,車子被撞擊爆炸,在火海中被燒成焦炭。
  但如不刹掣呢?
  死傷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那對母子。
  一心想到這裡,一念之下,在撞著母子前的五尺地方,使勁踩下刹車掣,再把把手努力傾向行人路,駛上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巧妙地避開了人與其他車。
  但緊急刹掣的後果,還是導致了車身兩邊搖擺不定,一心的手臂擦著那些商店鐵閘,只覺半條手臂疼痛不已,但還是撐著駕駛下去,駛出行人路時,落後的車輛已開始超前了。
  一心正欲拉動把手加速前進,虎口位置一抽動便劇痛難當,根本難以發力,只能維持以正常速度前行。如此一來,不消兩路口,所有車輛已越過他了。
  一心堅持回到終點,所有車手已聚集在戲院門前。
  他停下機車,再沒有人用正眼看他的摩托,那是勝利車手對敗者的一大侮辱。一心畢竟是敗了賽事,儘管滿心氣惱,卻無處發作,想把一肚子氣泄在水晶身上,她本來坐著的位子,卻已空空如也了。
  一心只有啟動引擎,面紅耳赤地抱頭鼠竄。
  在歸途半路上,一心腰間的傳呼機響了起來,一看顯示板,是個口訊,他把車駛近前面路邊的電話亭前停下,想跳下車時,卻見嬌小的水晶翹著雙腳坐在話箱上,兩手伸直撐在身旁。
  她一側頭,笑道:「好玩嗎?」
  一心騰出煙,把火柴在指頭擦著火,燃起煙來,努力把憤怒抑壓下去,答道:「好玩。」
  水晶一看油缸上「天若有情」四字:「載我一程,方便嗎?」
  一心的手臂仍隱隱作痛:「不,我的手臂掛了彩,隨時會翻車。」
  水晶從話箱跳下地,望著一心的手臂,語氣是蠻關心的:「需要到醫院嗎?」
  一心冷淡地說:「不,你只需離遠我,我便長命百歲!」
  水晶望著一心的撿,呆了半晌,把雙手插進黑色緊身牛仔褲內,聳聳肩膀,露出不在乎的神情:「好,那不阻你長命百歲了。」
  「謝謝!」一心表情很酷,他本想問,要替你截停一輛計程車嗎,但想到被她兩番愚弄,他還是沒發一言,驅車遠去了。
  他從後鏡見到她從電話亭出來,向反方向慢步離開。
  她的那個背影,看起來,是那麼地孤寂而無奈。
  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可以奉陪她玩下去的好對手。
  她需要的,可能是那些連性命都可以豁出去而不怎樣在乎的男人。
  他知道自己並非那種人。
  他在乎自己的命。
  或者說,他在乎自己的命耗在什麼地方。
  跟水晶纏上了,死於非命,就很不值得了。
  他選擇了生存,自然有他的理由。
  回到車房的宿舍,腰間的傳呼機仍「必必」響著,一心致電傳呼台,服務員告訴他:「口訊已被留言人在十分鐘前取消了。」
  一心問:「留話的人的口訊是什麼?」
  服務員說:「水晶說,很喜歡你,問你意見如何?」
  一心呆了一呆,才急問:「她有留下電話或聯絡方法嗎?」
  服務員說:「沒有。」
  一心說了聲謝謝,然後輕輕放下了話筒。
   
五、觀微篇 再遇

  殯儀館的靈堂內,正舉行著韓琉的喪禮。
  韓琉的屍體,在喪禮之後,就會被火化了。
  靈堂內聚滿了韓琉的家人和生前的老師朋友。韓彬的一群同學,也因為好友的妹妹自殺去世了,特地來慰問韓彬。
  韓彬穿著孝服,沒有想像中的嚎啕大哭,只是呆呆地坐在死者家屬那列位置上。
  泥明坐在靈堂的座位上無所事事,他對鄰位的吳英俊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臂如朝露,去日苦多。這是曹操的一首好詩,意思是:人的生命真是苦短啊!不到酒廊唱麥當娜的歌,難道還要看人生哲學,計算幾何分數?人生得意須盡歡,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直須折,有友直須劈,你以為明天有得玩雀玩貓嗎?可能你已是一副僵直的死屍了,反過來被雀和貓玩,真是人間悲劇哦!」
  吳英俊趁無人察覺時踩一下泥明的腳,輕聲斥責他:「為什麼你一點同情之心也沒有?韓彬妹妹的喪禮在進行中。」
  泥明便壓低聲音說:「但我和你的喪禮也在籌備中啊!死了的人和等死的人,哪個較痛苦呢?」
  吳英俊知道說不過他,便不出聲了。
  泥明抬頭看看大堂正中,掛著一幀韓琉的照片,那是一個露著孩子氣笑容的女孩子。泥明還是第一次見她,而這次見面,又是那麼不合時宜,是在她的喪禮上。泥明問吳英俊:「韓彬的妹妹很漂亮哦?」
  吳英俊猛皺眉頭:「你真是對死者不敬。」
  泥明不明白地說:「難道我說她醜得嚇人,才算尊重她!」
  吳英俊給泥明一輪搶白,真正佩服了這小夥子的急才,莫看他外表傻頭傻腦,其實「面朦心精」。
  泥明呆呆地說:「一直弄不明白,為什麼人出生要慶祝,人死卻要哭呢?其實人出世是最慘無人道的事情,媽媽產下你前有沒有問過你:英俊呀英俊,你想不想出世呀,請選擇Yes或No。出生根本就是毫無選擇的,不是出於自願的。」
  吳英俊輕輕喟歎:「但人死如燈滅,對一向慣了與他生活的人來說,畢竟是件悲哀的事情啊!」
  泥明點點頭,表示同意吳英俊的話,他難得有一次不「駁嘴駁舌」呢!
  坐在附近的漏口樂看看靈堂大門的位置,「我我經常在電電視上見見到那個男男人。」
  泥明隨著漏口樂的視線看,他見到一個經常接受電視專訪的男人,攜同了妻子和女兒出現。他知道他是其學校校長。韓彬告訴過他,韓琉的死,或多或少他們也要負責。
  泥明是韓彬幾個好友中唯一知道這個故事內幕的人。
  泥明把目光投向韓彬,當他知道這三人出現在靈堂之內,本來已夠蒼白的臉,更變了紫青,泥明可以想像,韓彬的不滿經已去到極限了。
  三人上前鞠躬後,韓彬父母作家屬謝禮時,斡彬卻拒絕欠身,只咬緊牙像受傷野獸般死瞪著三人。
  泥明隱約聽到背後傳來一陳幽幽的慨歎,他轉頭瞥一瞥,見到韓彬的親生母親坐在後面一行座位上,他向她點頭招呼,然後忍不住向她說:「那是正常反應,不礙事。」她再看韓彬一眼,才鎮定了下來。
  那三個令韓彬如此憤怒的人,偏偏就坐到泥明前一行的座位。
  韓琉的堂姐思琪一坐下便說:「早也不死,遲也不死,死也要揀在我測驗期間,浪費我寶貴的時間!」
  那三叔與三嬸沒有任何禁止的話,似乎他們也是被逼著來曝光一下.好向斡琉的父母交代。
  泥明是個正氣凜然的人,於是他便突然站起來,因前後兩排座位的空間實在太小了,他霍地站起,微微突起的胸肌(總共有兩塊,腹肌則有八塊,像王小虎)便撞在那堂姐思琪後腦上,令她一頭栽在再前一排的椅背上,發出了如金屬碰撞時響亮的當的一聲。
  那三叔三樁和抱著頭顱面露痛苦神情的思琪,同時轉頭怒瞪著他。
  泥明說:「北漏洞拉奶奶,奶粉多多無憂米,齋齋皆出街。」
  三人的神情由責怪變成錯愕。
  泥明身邊的漏口樂對三人隨口翻釋說:「這這位小小朋友是越南來來的。名叫大卷次子泥の明。他對你你們說對對不起。」
  泥明說:「北漏洞拉,闔家吃木瓜,吱吱喳喳,嘩啦嘩啦媽媽。」
  三叔三嬸和堂姐思琪不明白泥明所言,但見他是越南人士,不禁有點卑視神情,不願與他糾纏,只好不追究下去了。
  韓彬遠遠見到泥明替自己出了口悶氣,他看了妹妹的遺照一眼,很欣慰地向泥明笑了一笑。
  泥明也對著韓彬傻笑,日行一善,真是愉快的事情。
  辭靈之後,韓琉的喪禮正式結束了。但是,儀式結束,未亡人的悲傷,並不會因此而減輕。
  泥明眾人在喪禮後並沒有立刻散去,等韓彬出來,再慰問幾句,韓彬沒有陪同父母離開,獨自走出來了。
  韓彬又換過一身便服了,笑著跟他們說:「想去哪裡?」
  眾人皆錯愕,原以為他身為兒子,該與父母一起。只有泥明知悉韓彬與父母的怨懟有多深,他用力搭著他的肩頭離開了。
  韓彬、泥明、觀微、漏口樂、吳英俊一行五人,在街上逛,終於在一所餐廳裡坐了下來,吃自助午餐。
  泥明說:「吃自助餐,好過做紅番。」
  吳英俊看韓彬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把一片生蠔放在他餐碟上。韓彬望著他笑:「我看來有事嗎?」
  吳英俊不知該如何回答他。
  韓彬用叉子撈著生蠔:「都兩星期了,我已經慢慢忘記、適應了。」
  泥明在大口大口嚼菁他餐碟上疊得像太平山般高的生蠔,把生蠔放進口裡,唾液混在嚼碎了的生蠔肉內,在口裡打轉,習習習地發出聲音,口角不斷流出肉汁,張口說話時彌漫一陣用來去腥的檸檬汁味,像旋風似地襲面而來,他更正韓彬:「不對,不對,過去的人和事,說是忘記了,其實根本沒有「忘記」這回事,只是有新發生的事,新遇到的人,新的記憶慢慢蓋上舊的回億——就像傷口慢慢癒合——埋住了故人舊事,但那是忘記嗎?除非可以把那一截舊記憶完完全全搬離腦袋中,否則,當走回某一個老地方,遇見某一個人,甚至碰到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時,舊的回憶,舊傷口,那些事和人,不必刻意記起又會頑固地回來。避不開,也躲不了。」
  韓彬聽到這話,呆了一會,才輕輕地點頭,表示他想錯了,泥明所言,才是正確的,他對泥明說:「你長大後會成為最好的政客。」
  泥明搖搖頭:「做政客,不如做撿垃圾,兩者一樣污穢,噢!」
  斡彬給泥明這饒有深意的話逗得苦笑了出來。
  泥明一拍椅子,「不要講太多廢話了,我們現在就進行一場鬥快吃生蠔比賽,看誰吃得最快,我們扮生蠔給他吃。」
  眾人看看餐碟上生蠔的模樣,聯想到某些事物,都不禁啞然失笑了。
  此時,一對男女經過泥明這台,觀微本來舉杯在呷茶,眼睛無意瞥到那個女的,舉杯的手在半空凝住了,臉部表情僵硬起來,就像電影中的凝鏡般。他很快察覺自己的失態,延緩了呷茶的動作,凝視著杯中的茶入神,令自己冷靜下來。
  雖然觀微外表異常冷靜,但也逃不過對面卡位的呢明敏銳的觸覺。
  泥明推想觀微是認識她的,甚至可進一步肯定說,他倆感情很要好,或曾經很深。而女子身邊的男人,卻非他認識,所以當他看見一個熟悉不過的人與一個陌生男子在面前走過,第一個反應——縱使可能只是短短半秒鐘內的反應——還是騙不到人。
  那當然,泥明沒有向眾人直指出來。有很多事情,如多一些是無罪的,插一腳下去,便罪無可恕了。
   
         ☆        ☆        ☆
   
  觀微在偶然碰見她之後,心緒一直沒有平復下來。
  甚至乎,連他一向控制得很好的外在表情,也像突然失控般,起了一種難言的苦味。那種苦澀的臉上神情,旁人可能看不出來,他自己卻十分清楚地,深切地感受到。
  連他咽口水,口水的味道,也是苦的。
  觀微這才弄清楚,原來自己妒忌,妒忌她和除了他以外的第二個男人在一起。
  他對她,還有那種——非常著緊的感覺!
  那正是觀微一直想掩飾的內心感受。
  一直回到家,觀微心裡仍揮不去她的影子。
  淋浴時,讓灼熱的水泉猛擊在自己臉上、身上,強逼自己不去想,想一個自己刻意要忘記的人。
  因為,雙方的分手,是由他提出的。
  既已結束,為何只要一次來電,一次偶然的擦肩而過,便可以把自己對她所有的回憶,一口氣擠回他腦中?
  晚上的時候,當他睡在床上,凝望著天花板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書櫃前那個電話機——只有她知道號碼——又響了起來。
  觀微側過臉,盯向電話,這個曾經令他徹夜不眠執著話筒說長道短的電話,任由它響起至靜下來為止,他畢竟也沒有再騰起身子去接聽了。
  他只躺在床上凝望著電話機。
  它沒有再響起來了。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其實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觀微突覺一陣空虛襲來,充實的感覺,正一點一滴流逝而去。
  他終於騰起身,擱起通話器,才重新躺到床上,雙手繞到頭後,瞌上了雙目,希望能安詳地睡去。
   
六、一心篇 護花

  中午的時候,一心與車房的同事一起到茶樓吃飯。
  談笑甚歡。
  杯盤狼藉。
  綽號洗拿的同事說:「今晚第三場四號馬小玲羊。」
  綽號洗米華的同事說:「我認為六號東方不壞真不賴。」
  兩人望向一心,「有心水馬嗎?」
  一心叼著煙一腳踏在椅子上,另一腳在地上抖動著,執起馬報說:「三號貓貓小明。」
  洗米華搶過馬報,一看:「貓貓小明?是絕頂冷馬!」
  一心抽了長長一口煙:「愛拼才會嬴,熱門馬,嬴了不暢快,貓貓小明一旦跑出,一賠二十八,我請你們吃全席。」
  洗拿邊咬牙邊笑問:「請我們去街頭小檔吃四寶丸全席。」
  一心對兩人笑:「這不是我的作風,要請,便請你們去北京樓。」
  洗米華和洗拿互視一眼:「真是我們的好兄弟!」
  一心笑道:「做兄弟的——」
  語未畢,一群邋遢裝束的流氓狀青年拉一把凳到一心這台坐下,一個身材略肥胖,滿臉油光的男子問:「誰是一心的兄弟?」
  洗拿斜睨洗米華一眼,異口同聲跟一心說:「一心,我們去打快打旋風,不阻你跟朋友談心。」話未說完,兩人已一溜煙沖出酒樓。
  胖男搖搖頭,「你的兄弟,真不夠兄弟。」
  一心未弄清來者底蘊,只好語帶戲謯,緩和氣氛:「你看看滿台狼藉,就知道他們是酒肉朋友。」
  胖男果然笑起來,他替一心斟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水壩,是水晶的哥哥。」
  一心執起杯的手才鎮定一點:「水壩先生,我和令妹只見過兩次面,說過不超過十句話,自問與她相敬如賓,沒有做過任何越軌行為。」
  只見水壩哈哈大笑,伸手重重拍了一下一心的肩頭,叫一心差點坐不穩:「這樣我便放心。」
  一心連忙陪笑,「何況我已沒有跟令妹聯絡,你更可以放心了。」
  水壩突然臉色一沉,一掌擊在臺上,發出轟的一聲,他瞪著一心說:「你再把剛才的話說一遍!」
  一心赫然一驚,不知自己說錯什麼話,惹怒了水壩。他小心翼翼地美化剛才那句話:「我說,我不會教壞令妹的,你不必擔心她遇上壞人。」
  水壩的話出乎一心意料之外:「不要逞強了,你這小子,怎及得上我妹妹般壞?」
  一心舌頭立刻打了結,不知如何續說下去。
  水壩說:「我找你的目的,十分簡單,我希望你能成為我妹妹的保鏢,隨時隨地保護她。」
  一心呆了一呆,水壩已續說:「請你看看這四位弟兄。」
  一心看看坐著的四人,他們各自向一心展示了身上的瘀黑傷痕,有一個卷起了袖口,一心才看到他整條手臂是裹著石膏的。
  一心驚問:「到底是什麼事?」
  水壩用雙筷夾起蒸籠內的一隻蝦餃,放進嘴裡大口大口咀嚼著,一邊苦著臉說:「是水晶的傑作。」
  一心明白過來:「他們是令妹的保鏢,負責保護她。」
  水壩眼有微慍地環視四人;「卻自身難保。」四人像做錯事的小孩般垂下了頭。
  一心苦笑搖首,「令妹不是受保護動物。」
  水壩說:「由於我職業的關係,我的妹妹隨時會陷入危險之中。」
  一心不敢開口詢問水壩的職業是什麼,但看他由衣著到動作都充滿了市井的味道,而其妹又是反叛已極的女孩,他已大約猜到他是在黑道中打滾的亡命之徒。
  水壩說:「你以後就正式成為小妹的保鏢了,車房那份工,我會替你辭掉。」
  一心拿起茶壺替水壩和同台的四位保鏢斟茶:「水壩大哥,我有個朋友是當護衛員的——」
  水壩一揮手,把他面前的茶杯都掃到地上去了。茶杯爆裂,發出啪的一聲悶響,一心不能自禁地想起腦袋爆開,腦漿遍地時,也許也會發出同樣的聲音。
  水壩揮著手,提高了本來已經夠雄壯的聲音說:「不!我指定了是你,你就要做,我是來通知你的,不是要取得你同意!」
  一心明白自己勢成騎虎,只好囁嚅說道:「這個我知道。只是,我怕自己難以勝任。」
  水罷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一點,「沒關係,我和弟兄們只是去外地公幹一個月,這段時間內,你只要令她無損無傷,安全度過便行。」
  一心像找到救星般問:「一月之後,我便將令妹原璧奉還……可以置身事外了?」
  「是。」水壩沒好臉色地說:「但是,如果她有什麼損手爛腳;她有什麼地方損,你便會損什麼,她哪裡爛了,你一樣要爛。」
  一心心裡涼了一截,但口裡說:「那當然。」
  「好爽快。」水壩闊大的臉上,露出一個笑顏逐開的神情,「我就當你答應了。你放心,替我做事的人,我是不會虧待他的。」
  一心哭笑不得,只得說:「我不要受厚待,只希望一個月後,我可以回復自由身。」
  水壩笑:「一言為定!」
  一心回到車房,洗拿和洗米華立刻圍攏著他,關懷地詢問剛才的事。對於這兩位朋友待溶雪後才雪中送炭的行為,一心並不太欣賞,只敷衍幾句,便走進經理室,向經理取一個月的假期。
  經理看著面前的一心,幾年來的相處,他直把他當作兒子了,他看一心臉色,就知道事情有蹺蹊:「真的沒有什麼困難嗎?」
  一心垂下頭,他一向是個不喜歡說慌的人,但他再說一次:「我只是想盡情休息一下。」
  經理向一心溫煦一笑:「也應該的,你來此工作兩年,一天也不曾告假,即使病了也堅持著上班,是時候休息一下了。」
  一心又覺內疚,但他實在不願累及經理,只有說:「一個月後,我會繼續上班了,如果要補假,請在我薪金中扣回。」
  經理說笑:「我哪會便宜你的?」
  一心笑。
  經理問他:「晚上回來睡嗎?」
  一心答不出來,自他與父親鬧翻到車房工作後,慷慨的經理便收留了他,容他晚上在車房裡睡覺,從他每月薪金中象徵式地收取住宿費用。車房儼然是他的家了。
  一心咬一咬牙:「應該不會了。」
  經理點點頭,沒有再說話。
  一心搓著雙手:「待我把自己負責修理的車子弄妥後才離開,現在我開工了。」
  經理首肯,白一心一眼:「不要留下尾巴!」
  一心一點頭,轉頭離開經理室。
  經理凝視一心的背影,貝他沉甸甸的腳步,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一心在車底修理汽車的時候,有一把嬌滴滴的聲音從車房門口響起來:「一心,快出來跟我玩。」
  一心皺著眉,由車底爬出來,抹抹滿臉的油污,在車房內所有夥計的奇異眼光注視下跟出門口,輕聲責問:「你來幹什麼?」
  水晶撥撥頭髮,她今天身穿一整套牛仔褸褲,看起來很野性不羈,她倚在路邊泊車咪表前,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說:「我悶,想去澳門賭錢。」
  一心看著眼前這漂亮的小姐,不知該罵她還是什麼。
  她說:「我哥哥已上機了,現在在半空,如果我有什麼損傷,你就要負責啦!」
  一心給她氣得臉也漲紅了,氣衝衝對她說:「你在這裡等著,我修理完手頭的車子,你要去死,我也跟你去!」
  水晶笑:「好,就如你一次願好了。」
  一心回到車底下,繼續動手修車,他從不容許自己所修理的汽車中,有重新再修的機會,他有自己的職業德道。
  當再次退出車底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探頭窺伺門口那邊,水晶已不見了,一心反而輕鬆下來,脫離魔爪多一秒鐘也是件好事。她或許等候得太悶而另找玩意去了。
  回到車房閣樓的房間,想執拾幾件衣服,一進入那原本是雜物房的小房間,竟見水晶躺在自己的帆布床上睡著了。
  一心按捺不住,想沖前去搖醒她理論,經理在他背後經過,對他說:「她說是你朋友,在車房門口等你下班,我見她等了很久,不好意思,便請她上來了。」
  一心轉頭對經理說:「我明白,謝謝你。」
  經理問一心:「她是你朋友嗎?」
  一心苦笑:「是的,最普通的那種朋友。」
  經理看了房間內睡得安詳的水晶一眼,對一心說:「她似乎不把你當作普通朋友吧?」
  一心凝視著床上的水晶:「這才是我最大的煩惱。」
  經理沒有問下去,他拍拍一心肩頭離開了。
  一心沒有關上房門,只取出旅行袋,把衫褲鞋襪一股腦塞進袋子裡,水晶給他粗魯動作的嘈音吵醒了。她睜開大眼睛便從床上坐起來,對一心問:「你在幹什麼?」
  一心白了水晶一眼:「我畏罪潛逃,不想禍延三代。」
  水晶揉揉雙眼,一臉不明白:「你犯了什麼罪?」
  一心用力把旅行袋的拉鍊銷好,向水晶還以一個冷笑:「我錯在做好市民,卻誤救了壞人,害死了自己。」
  水晶沒作聲,她理虧在先。
  一心提起旅行袋,粗聲粗氣說:「去澳門是嗎?也好,像「天若有情」的情節一樣,澳門是避難的好地方。」
  水晶跳下床,站了起來,不禁要問句:「你是不是很喜歡「天若有情」這套電影?」
  一心咬咬牙,「可惜我不是劉德華,你也不是吳倩蓮。劉德華總算喜歡了吳倩蓮,我永遠不會喜歡你。」
  水晶聞言後,臉上立刻起了一層陰霾,她垂下眼說:「你錯了,其實我更像劉德華。」語畢,她突然提步走出了房間。
  一心晦氣地把旅行袋拋在床上,然後歎了口氣,自己也坐到床沿上。床上仍飄逸著水晶的發香,他把水晶的話好好想了一遍,然後又歎了口氣,提起旅行袋,趕忙沖下樓追了出去。
  水晶已騎在一心的鐵馬上,發動引擎了。一心想問她車匙哪裡得來的,想到有配匙這回事,便沒有將這笨問題問出口。
  水晶凝視著一心:「我知道你一定會追出來的。」
  一心這才緩下腳步來:「令女孩子不高興還不追前去的男人,不會是好男人。」
  水晶笑。
  一心說:「我駕駛。」
  水晶搖頭,「我的駕駛技術比你還要好。」
  一心固執說:「一定要由我駕駛。」
  水晶這次沒有堅持,讓出前座位置給一心。
  她還是多問了一句:「為什麼一定要由你駕駛?」
  一心猛扭動把手油門,電單車在馬路上疾馳。
  一心並沒有答覆水晶的問題,水晶愉愉從後鏡反映中,清楚見到一心的眼眶中有淚光在閃耀。
  一心問:「真要去澳門。」
  水晶孝慮了一下說:「不了,隨便你兜去哪裡也好,我只是很悶。」
  一心問:「為什麼不上學。」
  水晶答:「上學是為了將來易賺錢,我家裡有很多錢,上學來幹麼?」
  一心問:「既然有錢,為什麼午夜要截劫路人?」
  水晶答:「因為我悶。」
  一心說:「不是好理由,我替你找份工作,有了寄託,你就不會悶。」
  水晶說:「你整天躲在車底,難道你不悶嗎?」
  一心沒有回答。
  水晶說:「愛情也可以成為寄託,如果我有男友,我可能不那麼悶。」
  一心問:「你沒有男友?」
  水晶答:「就看你答不答應做我男友了。」
  一心苦笑:「有人跟你說過,你言行舉止太大膽了嗎?」
  水晶說:「既然我真是喜歡你,我不怕說,我不告訴你,我永遠不能結識你;告訴了你,起碼也有一半機會得到你歡心。」
  一心又苦笑。
  水晶算:「嗯,你仍未回答,你會做我男友嗎?」
  一心在斑馬線前停下,讓路人經過,他沉默了一會,對水晶說:「你笑我思想古老也好,我還是接受男性追求女性那一套。」
  一心看見水晶在倒後鏡內苦笑,「那麼,你現在開始追求我好了,我會接受的。」
  待所有路人橫過馬路後,一心開車,他啼笑皆非地說:「我不會的。」
  水晶說:「你會的。」
  一心搖頭:「我不會的。」
  水晶說:「你會的你會的!」
  一心還是搖頭。
  水晶問:「我不漂亮嗎?所以你不喜歡我?」
  一心搖頭,「不是凡漂亮就要喜歡上的吧?」
  水晶說:「因為你覺得我很壞?」
  一心沒好氣,「喜不喜歡一個人,純粹是一種感覺,我對你沒那種感覺。」
  水晶的語調低下來:「我有點明白了。」
  一心在一幢樓宇前停下來,像仰視著什麼,沉默很久,轉頭對水晶說:「水晶,我讓你知道好了,我的女友,她就住在這裡第二層。」
  水晶只打了上面一眼,便賭氣地跳下機車,在地上拾起石塊,作勢就要把石用力拋上去,打破二樓的玻璃窗。
  一心說:「她和家人已移民到外國去了,現在二樓只是一所空置了的屋子,你炸毀它也於事無補。」
  水晶聽到一心的話,頹然垂下了握小石的手。
  她聲音乾澀地問一心:「你和她一直有保持聯絡?」
  一心從紅色夾克袋子中取出香煙,叼於口角,取出火柴,把火柴在指頭一劃,便擦出了火光來,燃起香煙,整個人陷入回憶中。「我很久沒有和她聯絡了,大約有三年時間了吧?」
  水晶有點意外,「你竟仍愛著她?」
  一心靜靜地說:「我仍記著她是我女友。」
  水晶奇問:「但你和她三年沒有聯絡了?」
  一心的手指傳來一陣灼痛,他急急放開雙指,燃燒了大半的火柴掉到地上去。
  他試過太多次點火後,總忘記丟掉火柴,直至燒痛了指頭,他才驚覺自己沒有把火頭吹熄。燒痛了的指頭,畢竟也燒痛了,痛過後,本來應該痛定思痛,然而隔了一段時間後,他一樣要到燒痛自己後,才憶起以往燒痛自己的原因,但已經太遲了。
  所以,到了現在,無論他察覺不察覺,也任由火柴燒痛自己後才放手,他畢竟也習慣了並喜歡上那種灼痛▽清醒▽又灼痛▽再清醒的感覺了。
  他像夢囈般,像對自己喃喃說:「沒有聯絡,是因為她恨我。當時,她坐在電單車前面,我坐後座,本以為教她騎一次電單車,逗她開心,但車子失控了,我被拋下車,眼巴巴看著她撞上行人路,機車翻側,壓在她身上,我就這樣令她半身不遂。她,是應該恨我的。」
  水晶看著一心,「但你不是故意令她……受傷的!」
  一心昂頭一看二樓窗中,「但她畢竟因我而受傷了,才十六歲,還有一輩子要活,半身不遂,會是多大折磨?」
  水晶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對。
  一心疲倦地垂下頭來,「然後,她隨父母移民了,我不知道她怎樣了,是不是活得比我好,我完全不知道。」
  水晶輕輕地把一心擺在懷裡,那完全是發自內心的,對一心的一種安慰,一心呆了一呆,還是輕輕把水晶推開了。
  一心說:「我仍把她當作女友。」
  水晶撥撥頭髮,別過頭去,像下定決心般,冷冷地說:「那好,由今天起,你專心做我保鏢好了,我會對你像對其他人一樣壞。」
  一心苦笑:「謝謝你。」
  水晶一咬牙,還是把手上的石子用力拋了上去,二樓的玻璃窗破了一個小洞,發出了一下如怒吼般的響聲。
   
七、觀微篇 想你

  清晨。
  斯撒男書院。
  觀微在食物部買了三文冶,坐在操場籃球架旁的長椅上,看著幾個男生在打籃球。
  眼睛在看著球賽,思想卻飄得老遠的。
  泥明也買了三文治,經過操場時見觀微靜坐在一旁,想得入神的樣子,本想直行而過。
  然而,本著朋友的道義,泥明還是輕輕在長椅另一端坐了下來,但不騷擾他。
  如果觀微有什麼心事,只要他肯說出來,泥明便會細心傾聽。心事說出來總會舒服一點的,泥明希望他的朋友們能用得著自己。
  泥明一向把觀微當作朋友看待。
  一個人如其名,觀察入微的沉默朋友。
  能令他雙眼迷惘起來的,也許只有一種東西——
  愛情。
  泥明知道觀微想得入神的原因。
  籃球場的男生,正在參與球賽,戰況激烈,球來球往,觀微看著籃球場,眼珠子一點沒移動,他眼中根本沒有球賽,沒有籃球,沒有男生;只有一幕幕往事,如蒙住了他雙眼一樣,在他面前播放著。
  往事之中,最可能浮現的,是他的她。
  泥明就是知道。
  因為他自己嘗試過。
  泥明突然想起他所愛的人。心裡一陣絞痛。
  男生們在激戰中,一記誤傳,籃球掉出場外,滾到觀微前,觀微眸子忽爾清醒,把球牢牢按在腳下。
  他有點吃力地,欠身提起籃球,把球歸還原主。
  男生們向他笑著揮手道謝。
  觀微微微點頭,臉上沒有一點笑容。
  他轉頭向泥明,把手中的半份三文治遞給他。
  「你要嗎?」
  泥明不著痕跡反問:
  「沒胃口?」
  觀微無言地把三文治交到泥明手上。
  泥明吃完自己的一份,感到不餓,把觀微的歸還觀微。
  觀微把三文冶隨手拋進椅邊的廢紙箱內。
  泥明只有苦笑。
  「你有沒有想到非洲饑民,或者孟加拉兒童。」
  親微冷冷地說:
  「我們身在香港。」
  泥明只有苦笑。
  觀微突然凝視著泥明,皺著英挺的眉,想了一想,對泥明說:
  「我喜猷你在餐廳那段話,「沒有事情會被忘記」,說得好。」
  泥明被贊,毫不沾沾自喜,反而憂愁地微笑了。
  「因為我就是那段話的男主角,就是知道,忘記不是忘記。」
  觀微點點頭。
  「我早知道。所有所謂人生哲理,都不過是個人在發牢騷。」
  泥明笑。
  觀微也苦笑了。
  「近來很煩惱,整個人不知所措,你的那些話,令我對一件事情,重新估計起來。」
  泥明將身子挪近觀微一點。
  「因為你知道你原來的想法錯誤了,徹底被我的想法推翻?」
  泥明將話頓了一頓,盯觀微一眼,續說下去:
  「對一個唯我獨尊的人來說,那畢竟是很難接受的事情。」
  觀微怔了一怔,他對「唯我獨尊」這詞並無異議,他本來就是那類人,他怔住的原因,是奇怪泥明的坦率直言。
  「其他人都這樣看我,是嗎?」
  泥明聳聳肩,對他說:
  「其他人怎樣看你,有什麼打緊?」
  觀微心裡叫好,看著泥明,有如遇故友的感覺。
  「一大群人的時候,我看不到你這一面,我低估了你。」
  泥明學著Mark哥的語氣說:
  「做兄弟的……砰砰……只在乎誠懇,毋須評估對方。」
  「說得也對。」觀微說,「你是一個具影響力的朋友。我想我跟你,真可以說點心事。」
  「想不到我竟合格了。」泥明問:「你本身有談心事的朋友嗎?」
  觀微立刻想起了一心:「只得一個——不,實際只有半個。有些心事,還是不可以對朋友說的,因為那一半心事,正是關於那朋友。」
  泥明笑:「我明白,我也是。朋友總有地方比你好,也有地方比你壞,但是,只要他有任何比你優越的地方,譬如有要好女朋友啦,你自己沒有,就會很「眼紅」了,很想他失去那個女朋友!」
  觀微看了泥明一眼,他有點困惑地問:「是的,為什麼會這樣呢?」
  泥明看著眼前參與球賽的男生,他沒有回覆觀微的問題,沒有什麼話接下去。
  觀微有點吃力地站起來,順道輕輕搭著泥明的肩頭:「我會找你再談。」
  泥明昂頭看著他:「隨時歡迎。」
  觀微把雙手插進袋子裡,有舉步維艱的感覺。
  泥明望著他的背影,知道他心裡正壓著一件不能解決的沉重心事。
   
         ☆        ☆        ☆
   
  午飯時間,觀微致電到車旁找一心。
  「他在放大假。」電話那頭說:「一個月後才會回來。」
  觀微不禁一呆,但他不慣發問,說了句謝謝,正欲放下話筒,那頭的語氣有點累張地問:「要留下口訊嗎?我代你轉告他。」
  「不必了。」觀微冷淡地說:「我有他的傳呼機號碼。」
  那頭哦了一聲,猶豫了半秒說:「你是他的朋友嗎?」
  觀微有點不耐煩,他應了一聲是,便想掛線,那邊卻立刻說:「我是車房的經理,想問問你……他近況好嗎?」
  觀微回應很快:「你為什麼不傳呼他,親自問他?」
  電話那頭頓時沉默下來。
  觀微瞭解車旁經理的心情。他從一心口中認識他,知道他是個忠厚的男人。一直把一心視作兒子,觀微問:「如果我沒猜錯,一心出事了,對不?」
  經理沉默了半晌。才說:「是的。」他把一心的舉動,夥計們轉告他有人到酒樓找一心麻煩的事情。和那個反叛女孩的事情告訴了觀微,然後說出他的見解:「也許一心跟黑道中人纏上了,那是條九死一生的絕路,你試用朋友的身分,勸一勸他吧!」
  觀微沒說什麼,只說:「我會的,你放心好了。」他聽到經理說「用朋友身分」幾個字時,竟有點替他難過。
  他最後還是忍不住加上了一句:
  「你等著,我會叫一心致電給你。」
  經理在電話那頭,倒像是自己脫離了黑社會以的,在聲聲感激中掛斷了線。
  觀微放下電話,又執起,這一回,他按下了一心傳呼機的傳呼號碼。
  傳呼員用冷冰冰的聲調詢問他傳呼資料:「貴姓傳呼機主?」
  「姓霍」。
  「霍先生電話。」
  「請給我留一個口訊。」
  「請講。」
  他竟講不出話來了。
  他該說什麼呢?
  如果以朋友身分,同自己的朋友詢問關於朋友自己本身的問題,不是一個大諷刺嗎?
  如果朋友把自己當作朋友的話,無須他問,他已先找他了。既然沒找自己,也就是用不著自己,自己卻多管閒事主動抓他,未免太強人所難,變成揭朋友瘡疤了;而朋友關係在人際關係中又是最不堪一擊的一種關係,一個弄不好,這僅有的一個知心朋友也疏遠自己,那種感覺,就太難受了。
  終於,在傳呼員不耐煩地「喂喂」之時,他說:「請替我將霍先生轉為公司,口訊是:公司找機主。」然後緩緩地放下了電話。
  觀微望著電話機發呆,想不到這個小小的機械裝置,會三番四次使他心頭顫動。
   
八、一心篇 囚室

  渣甸山上。
  一心首次踏進水壩家中,不禁神為之駭。
  穿過圍牆的大鐵閘,一個綠草如茵的大花園映進眼簾,一旁停泊了一列汽車,有保時捷跑車、平治和勞斯萊斯房車,還有一輛粉紅色的電單車。花園後是一座外牆以大理石砌成的洋房,有三層高,極具氣派。
  一心踏進房子內,見室內的設計簡潔得很,色調柔和,連沙發也不是想像中有錢人愛用的真皮,而是有花紋的布料,椅腳有個簽名,不知是什麼。
  一心忍不住責備幾句:「你看你的家,比我的車房還要大,世界真沒公理哦!」
  水晶不以為然說:「其實人最需要的,只是一張舒服的床罷了。」
  一心苦笑:「你擁有太多,自然可以講風涼話。」
  水晶說:「小時候,我家境很貧困。」
  一心說:「哦,原來這幢房子是渣甸山最貧困的一家住戶。」
  水晶說:「小時候,我家住慈雲山。」
  一心呆了半晌:「如何發跡的?」
  水晶說:「父親是黃綠醫生,一種高尚而不能掙錢的工作,最後他能醫不自醫,第一個醫死的病人就是自己。父親死後,哥哥如脫韁野馬,橫行無忌,竟又給他「撈」到不少,就這樣無稽地發跡了。」
  一心歎口氣:「但所有人只知你家住渣甸山,已經夠令人羡慕了。」
  水晶使用搖控器開啟了電視機,「但你有留意到這所房子有何不同之處嗎?」
  一心答:「大得可以收容全港籠民。」
  水晶看著電視螢幕,按到衛星電視那一台。
  一心專心看看四周,他也感覺怪怪的,不知為什麼,然後他留意到整個屋子像個密室,密不透風,沒有一個窗戶。
  水晶看透他心思:「為了什麼,你知道的。」
  一心點點頭,他苦笑說:「即使坐牢,囚室也有一個鐵窗。」
  水晶說:「你的房間在二樓第一間,你可以自己上去了。」
  一心看看樓梯,他說:「屋子裡還有其他人嗎?」
  水晶似笑非笑的搖頭。
  一心問:「孤男寡女,你哥哥放心?」
  水晶說:「這所屋子有隱蔽的閉路電視,哥哥可能正看著我們談話。」
  一心臉色一變,對四周拱拳:「水壩大哥,有怪莫怪。」
  水晶笑。
  一心走上二樓,面對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牆壁噴滿奇奇怪怪的圖畫和打油詩,有三個房間,中間一道房門是粉紅色,門上用噴油漆上了「水晶」兩字。
  一心苦笑,打開第一道房門,一看裡面,不禁一呆,那種豪華,像是五星級酒店的總統套房。
  唯一缺了的,是一個可望出屋外的窗戶。
  但一心還有什麼好怨呢?
  他把旅行袋放在地上,走近大床,試坐下去,感覺像置身碧波暢泳,半浮半沉著。
  他未睡過這麼柔軟的床。
  他大字形地躺下去。
  凝望著天花板的水晶吊燈。
  眼睛漸漸迷惘了……
   
         ☆        ☆        ☆
   
  「你真的不能留下來?」
  「我變成這樣……留下來,誰照顧我?」
  「我!」
  「一心,你照顧不了自己。」
  「……」
  「好好照顧自己,好好保重。」
  「你留下,我能照顧你。真的,我會想到辦法。錢,不是問題。」
  「錢不是問題。問題是,你會照顧我多久。一年?兩年?十年?」
  「你不相信我。」
  「一心,不要因為我而浪費你的時間。」
  「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變成這樣!」
  「我沒有怪你。」
  「所以,留下來!」
  「我決定了,你知道,我不會改變。」
  「你應該改變的。因為要你改變的,是我!」
  「一心,對不起。」
   
         ☆        ☆        ☆
   
  ……一心大力貶了眨眼,再張開眼,看見水晶吊燈上的強光,他閉上了眼睛,別過臉,不想再想下去。
  此時,水晶在門外嚷:「一心太保,我又想出去玩了。」
  一心歎了口氣,打開大門說:「我們剛回來,還在喘氣呢!」
  水晶抱著肚子說:「我餓。」
  一心指指自己房間內電視旁邊的小雪櫃,雪櫃上有小微波爐:「我有,你怎會沒有。」
  水晶苦起了臉;「我不吃這些。」
  一心說:「你吃蠟燭的?」
  水晶一腳踢向他要害:「我們去宵夜。」
  一心幸好避開,否則一屍兩命,嗚呼哀哉,笑說:「陸下,去哪裡?」
  水晶想了一想:「去灣仔元祿壽司店吃日本料理。」
  一心看看表:「快淩晨兩時了,死屍也沒得吃。」
  水晶瞪著他:「營業至淩晨四時的,你真土。」
  一心穿起夾克:「我怎知道?由深夜開始,我會一直坐在電單車上,不敢下車。早上的人才是人,晚上都會變成妖獸。」
  水晶聽到他有趣的話,不禁開心地笑起來。
  一心多疑:「不會撩是鬥非吧?」
  水晶笑:「今天休戰,志在宵夜。」
  一心說:「我姑且信你一次。」兩人步下樓梯。他試探說:「勿寒酸,請各兄弟一起去,莫厚此薄彼。」
  水晶淡淡說:「屋子內除你我之外,其餘都是鬼。」
  一心萬分不相信:「水壩不似笨人,空城計在這世紀已行不通。」
  水晶在大門等候著一心:「他不相信任何人。」
  一心小心翼翼從夾克暗袋內掏出大門鑰匙,一邊說:「原來他不把我當作人類。」
  「心腹,等於大患。」水晶在大門跺腳。「因為你對他一無所知,他知道所托非人,可以立即滅口,如果對方是心腹,他會狠不下毒手。」
  一心的手在抖,「你說真的?」
  水晶向他睞睞眼:「要好好保護我呀!」
  一心開了大門第一道鎖,「以前保護你的人,似乎非死即傷。」
  水晶說:「我不喜歡他們,像跟尾狗,弄得我好不愉快。」
  一心慢慢插進另一條鑰匙,開第二道鎖:「我只是兼職護花使者,請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水晶笑說:「那當然,我喜歡你,也要令你在一個月內,愛上我。」
  一心對此話題避而不談,他開了第二把鎖,再插進第三道鎖的鑰匙,「屋裡萬一發生火警,大家豈非變脆皮炸雞了。」
  水晶說:「我想,屋子裡的救生通道,只有哥哥知道。」
  一心終於打開了大門,水晶立刻沖了出去。
  她的表情像受長期禁固而重獲自由的人一樣,輕鬆地笑著叫著,一心看看她愉快的樣子,開始明白到,她這顆野性的心,是受到現實世界太多禁制困囿所致。
  她說:「試試坐我這一部。」她沖到自己那輛全粉紅色的電單車前。
  一心看見這輛機車的牌子,嚇了一大跳,「你現在駛出去,給電單車迷見到了,即使拼了老命,也要把它奪到手中。」
  水晶不開心了:「由哥哥送我那天起,這部車一直像廢鐵般躺在這處,所有人跟我說你剛才說的同一番話,那麼,我要來幹麼?不如捐給博物館。」
  一心撫摸著機車的油缸,看到一邊有「天若有情」四字,另一邊則印上「夜的孩子」四字。
  夜的孩子。
  一心呆呆看著這四字。
  水晶看透他心意:「你的是「我是叛逆」,我是「夜的孩子」。」
  一心看著她問:「為什麼我和你,油缸的一邊同是「天若有情」四字?」
  水晶也看著他:「可能,那就是緣分?」
  一心苦笑:「也許真是緣分,緣分也有分成姻緣和孽緣。」
  水晶略垂低了頭:「由於「天若有情」四字,我才特別注意你。」
  一心咕嚕:「我以為是我多管閒事,你才特別懲罰我。」
  水晶的頭垂得更低了:「不瞞你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已經感到你是真英雄。我想,如果當時真是被劫,你這樣救我,我是會以身相許的。」
  一心失笑:「這是什麼時代了?」
  水晶說:「什麼時代都一樣,反正女孩子喜歡的就是這種男人!」
  一心問:「就像《天若有情》中的劉德華?」
  水晶抬頭看他:「但那是電影中虛構的浪漫。現實中竟能遇到,才叫人真正震動。」
  一心笑笑:「原來你也是愛做夢的少女,經常等著王子騎白馬降臨。」
  水晶不好意思地避開去:「其實,當時你有考慮過自己的安全嗎?」
  一心想一想,搖搖頭,然後有點狡猾地說:「你似乎在試探我?」
  水晶給一心看穿了心意,她以笑掩飾:「是啊,我是想知道多一點關於你的事。」
  一心坐到水晶的粉紅座駕上:「讓你更容易控制我?」
  水晶撅著嘴:「不要把我看成變態的女強人,還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相處,我們需要學習互讓互諒。」
  一心嬉笑道:「我早學會了。」
  水晶給一心一輪搶白,把她接著想說的話封死了,她只有幹瞪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一心勝了漂亮一杖,心情愉快,對水晶說:「我們起程吧!路程上你再想辦法反駁我的話,OK?」
  水晶卻突然改了口風:「我不想去了。」
  一心笑看著水晶皺起的雙眉:「玩不贏便賴帳了?」
  「我有點疲倦了,進屋吧!」她像有難言之隱。
  他再問一次:「不要掃興,不如去吧!」
  水晶已逕自轉身走回大門了。
  一心聳聳肩,很有點不明白這反叛女子的心。
   
九、觀微篇 怎忘記

  傍晚回家,觀微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
  一看,便放不下來,直看到最後一頁才掩卷。
  時間,已經很晚了。
  他把小說放回書櫃內,瞧見櫃前擱起了的電話筒。
  他又想到她。
  竟有拒人千里的感覺。
  拒人千里,絕無不對,錯在拒人之餘,又捨不得那人。
  說忘記,怎忘記。
  又或如泥明所言,世上根本沒有「忘記」兩字。
  他心裡竟放鬆下來了。
  他執起話筒,按下那七個要忘記又記得太清楚的號碼。
  他盤算了一千個不同的開場白。
  為了她。
  電話一接通,一把軟軟聲音:「喂。」
  觀微張開口,腦子卻空白了,他立時掛斷了線。
  他放下了話筒。
  只好等待電話響。
  很久很久很久以後,似乎過了一百個世紀那麼久,電話響了。
  他的心完全落了地。
  他等電話響了五次,然後才緊張地提起聽筒,懶懶地:「喂。」
  對方說:「找豬頭。」
  觀微連耳朵也熱起來,大喝:「打錯電話!」
  對方連耳膜也給震破掉,急急掛下線。
  觀微用力摔下電話的聲音,大得整幢大廈的居民也聽得見。
  電話,不消幾秒,又再響。
  觀微抓起話筒,喝:「打錯!」
  電話那頭,是一把軟軟的聲音:
  「是我。」
  觀微像剛被戳破的氣球,整個人泄了氣。瑟縮地「嗯」了一聲。
  她不必他說什麼,已經說:
  「我房裡的電話響起,我以為是他。他說沒有找我,我想,是你了。」
  觀微的臉色變得很壞很壞。
  他和她房間內的電話,本來只應有她和他知道。
  她先來一記下馬威,說明在他和她之間,多了一個他。
  觀微的心情像立刻掉落地獄般,說話冷得像冰。
  「可能有人撥錯了號。」
  「也許?」她說:「再見。」
  觀微閉上眼:「等等。」他喚她名字。「近況好嗎?」
  她的聲線很平靜:「很好,比以前好得多,病痛也少了。」
  觀微咬咬牙,還是說了:「出來喝一杯茶,有空嗎?」
  她像揭著簿子預約時間似的,話筒傳來翻著紙的聲音:「下星期六四時,北角亞美利堅餐廳等,怎樣?」
  觀微說了聲好,她說聲再見,放下電話。
  他總不明白他在她面前,為什麼會處處受制。
   
十、一心篇 野性背後

  時間已經晚了。
  一心在那台電子遊戲麻雀機前打瞌睡,累個半死。
  水晶把一大把硬幣放在身旁,一旦被電腦打敗,便立即投入硬幣;又敗了,便再投幣。
  一心坐在水晶身旁,乾脆伏在機面上睡了。
  水晶已不知第幾盤摸糊了,電腦像存心作弄她似的,就是沒有一局給她最後一隻合用的牌,讓她順利吃糊,螢幕又顯示著「投幣繼續遊玩」的字樣。
  水晶忍無可忍,把硬幣全部收起,搖醒一心。
  一心甫站起來,水晶已搬起一張凳子,用力碰到螢幕玻璃上,玻璃應聲爆裂,連裡面的顯像管亦告破裂,發出電路斷路「劈劈啪啪」的響聲來。
  一心整個人清醒過來,趁四處尚無人發覺,急急把水晶揪出遊戲中心。﹂
  一心沒好氣地說:「除了破壞之外,你有過建樹嗎?」
  水晶對著服裝商店的玻璃櫥梳理頭髮,理直氣壯地說:「你的角度看來是破壞,可能我認為是建樹呢?」
  一心說:「也許你能夠做一些,在所有人角度看來是有建樹的事情?」
  水晶更正他:「世上沒有一件事,是所有人也覺得正常的。」
  一心說:「於是你做盡一切最不正常的事情,以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真正與別不同的人,不必做乖張的事證明自己。」
  水晶把瀑布般的長髮編成一個髻,對一心說:「你等我一會。」便逕自推門走進服裝店了。
  水晶拉門出來時,已換掉整套牛仔褸褲,穿著線條柔和的桃子色調格仔絨裙子,一件米色露肩膀衣服,頭髮結成髻後令她的臉型更尖削,有種清秀的氣質。面前的人不再是水晶,水晶應是頭雌豹,而眼前所見的卻是個少女。
  一心的心跳了一跳。
  水晶雙手微撩起裙子,踮著腳尖優雅地轉了一個圈,問一心:「這樣你會喜歡我多一些嗎?」
  一心仰仰頭,沒回答。
  他只好奇問:「究竟哪個才是真的你?」
  水晶微笑:「你覺得呢?」
  一心苦笑:「我不知道。」
  水晶還是:「因為你對我有偏見,你認為我是小女流氓。」
  一心告訴她:「也許你不是小女流氓,但你的行為未免太像小流氓了。」他凝視著眼前的她,附加了一句:「沒有男孩子喜歡粗魯的女子。」
  水晶搖搖頭:「錯了,你的偏見又來了。如果喜歡一個人,你便會包容他的一切,硬要他改,將他塑造成你喜歡的形象,他便不是他了,只是你的玩偶,感情不會持久的。」
  一心見水晶說得蠻認真的,他便知道她真那麼想。不過想想也是,虛情假意,裝模作樣,誰也可像君子和淑女,但那假像能裝多久呢,做回自己,是件最舒服的事情。管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他人用什麼目光看你,有什麼要緊?
  他開始對水晶有些瞭解。
  她只不過努力做回原來的自己。
  率性而為,為自己活。
  我呢?我又怎樣?
  一心反問自己。
  然,慚愧的是,連他自己也騙不到自己,他大多時候抑壓著自己的情緒,不准自己笑,不准自己哭,不准自己快樂,不准自己悲傷。
  因為他做不到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尤其當他離開學校,踏出社會工作,寄人籬下之後。
  水晶對一心說:「我今晚要出席一個舞會,你不介意做我舞伴吧?」
  一心啞言失笑:「假如你也不介意自己的雙腳變成豬蹄。」
  水晶笑,「不分意。」
  一心露出了一個默默哀悼的表情:「那麼去吧!」
  他們截了街車,在香港一所著名大酒店門前停下來。
  水晶把手伸進一心臂彎,一心看著她,水晶向他眨眨眼睛:「純粹劇情需要,我不是大色狼。」
  一心感到她手臂所傳來的重量,他有種給附托的感覺,他不想破壞它,雖然這樣他也有給水晶佔便宜的感覺。
  升降機上升時,一心孝慮問她:「舞會裡有誰?」他想到水晶的安全問題。
  水晶輕描淡寫地說:「很多我不喜歡見到的人。」
  一心看水晶一眼:「那麼,你來幹嗎?」
  水晶微微仰著頭,向一佻皮一笑,「來掃興,因為他們也不喜歡見到我。」
  一心看著她笑時水靈靈的大眼睛,本想勸些什麼,最後還是不說了。
  門打開,大宴會廳內衣香鬢影,舞池中起舞的男女正跳著貼面舞。一心輕輕地道:「他們當中有政府高官嗎,有沒有交通巡警在內?我還欠他們吊銷駕駛執照四十多次的告票呢!」
  水晶在他耳邊說:「這裡個個都是披上羊皮的狼,香港黑社會的精英盡在此中尋。」
  一心的心不是不悸的,他苦笑:「我一向守身如玉,你不要把我帶壞。」
  水晶說:「結識多些人,將來易辦事。」
  一心說:「我誓不狼狽為奸。」
  水晶說:「香港有一百萬人是黑社會人士,除非你深居簡出,否則狼狽為奸,是避無可避的。」
  一心只能苦笑回應:「我是少年警訊會員,需不需要將會員證沖進馬桶,以示棄明投暗?」
  水晶搖搖頭:「在這裡,叫做棄暗投明。」
  水晶走到舞池附近的小酒吧前,叫了一杯血色瑪莉。
  一心向酒保說:「請給我一杯法國曠泉水。」
  「酒能亂性。」他對水晶說。
  水晶呷了一口血色瑪莉,點了點頭:「在平安夜晚上,你父母大可放心讓你外出。」
  一心聳聳肩膀,接過酒保手上礦泉水。
  水晶一臉笑意,雙眼隨意四周一轉,頃間像見到極討厭的人,停了一停,又再笑起來。
  一心沒察覺,他對水晶說:「想不到所有英雄電影都是騙人的,這兒看上去冠蓋雲集,不說出來,簡直以為是名流派對。」
  水晶問:「這種派對,哥哥一星期總帶我來一兩回,所有人吱吱喳喳在講廢話垃圾,真不知所謂。」
  一心問:「你又來幹麼?」
  水晶站起身:「你很快便知道。」
  一心看她故作神秘,就知道麻煩來了。
  水晶拖著一心到一大群談笑風生的男男女女面前。
  「大家好。」
  各人一見水晶,如見瘟神,面色也好不到哪裡,一個中年男人堆起笑容,上前招呼水晶:「嗯,水晶你來了,水壩兄在哪裡呀?」
  水晶淺笑,溫文回答:「他去了泰國,我特地來代哥哥向你們問聲好。」
  中年男人說:「水壩兄可真有本心。在外地,心仍掛著香港的朋友們。」
  眾人皆皮笑肉不笑。
  中年男人留意到水晶身邊那穿紅色夾克的少年英挺的眉。
  「這位是——」
  水晶說:「我哥哥的朋友,哥哥看重他。」
  中年男人立刻與一心握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哥哥雖然外游。」水晶望了一心一眼,對中年男人笑說:「但我知道他會——很——放——心。」
  當水晶說到「很放心」三字時,特別將音調拖慢來說。
  一心知道水晶意有所指,但未能猜透個中含意。
  中年男人顯然明白了,他的臉色略略沉了下來,但不能發作。此時,一首舞曲完畢,另一首柔柔奏起,水晶對一心說:「我喜歡這個音樂,願意和我跳一曲嗎?」
  一心點頭。
  水晶向各人說:「我失陪了。」
  水晶拉著一心轉身離開。
  踏入舞池,一心才悄悄對水晶說:「我不明自你為何總要無端生事?」
  水晶但笑不語,在音樂中翩翩舞著,一心只好步步為營地跟著陪她提步向前,踏步向後,提步,再踏步;恐怕一個不小心踏著她的腳,便給人見笑了。
  水晶邊舞著邊說:「你想想,正如這支舞,我比你早跳一步,便已控制了你以後每一步。」
  一心凝視著水晶的臉,雙眼迷惘起來。
  水晶笑歎一心的遲鈍,她說:「這是個蠶食天地。我哥哥人在異鄉,形成地盤中空,敵人虎視眈眈,不施下馬威,後下手遭殃。」
  一心明白過來,「我便成了三文治中的餡肉,無辜給你說成了水壩地盤的監護人?」
  水晶想了想,笑說:「可以這樣說。」
  一心還是不小心踏到她鞋尖,他驚駭地問:「如果你一朝「過橋抽板」,我豈非立刻掉進鱷魚潭?」
  水晶望著一心:「「過橋抽板」的,最終是你還是我?」
  一心面對水晶這問題,整個人沉默了下來。
  當然,毫無疑問地,答案會是他自己。
  他乾澀地說:「對不起,我不屬於你和你哥哥的世界。」
  水晶不作聲,也是很久以後才說:「正如哪個作者的哪句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應到的地方,有些地方不屬於你的,你再努力也投入不了?」
  她的聲音,透出了一種苦。而那種酸溜溜的感覺,是一心從來沒聽過的。
  「是的,就是這樣。」一心平靜地說:「你和哥哥也不屬於我的世界。」
  水晶問他:「但是,只要你肯來,你的生活將會過得很好,不用再周旋在車底下。」
  一心淡笑一下:「也因為如此,除了出意外被車子夾死以外,我應該會長命百歲。」
  水晶奇問:「難道你真想長命百歲?」
  一心的舞步開始放鬆了:「是的,誰不想呢?我怕死怕得要死。」
  水晶說:「我就是不想,我害怕那一種愈活愈老的感覺。」
  一心苦笑:「原來你也有害怕的事情?」
  水晶蒼白著臉:「皮膚會打褶,耳朵失靈了,雙眼漸漸看不見,牙齒也脫落了,雙手抬不起來,我想想已覺不寒而慄。」
  一心只笑笑,沒有提出己見。事實可以不同意,感覺怎可不同意?對女孩子來說,年齡永遠是秘密,凡事總有原因的。
  一曲既罷,一心和水晶自舞池中退開,一心注意到四面八方有很多不善意的眼光向自己投過來,他知道樹大招風的厲害,但他裝作若無其事,任由各人對自己評頭品足。
  水晶說:「我們可以離開了。」
  一心有點奇怪,咕嚕說:「我一生癲沛流離,從未嘗過生蠔滋味,以為來到舞會,必可大快朵頤。」
  水晶拉著一心臂彎,綁架他進入升降機內:「我親自下廚弄給你吃。」
  一心看著水晶:「就憑你?」
  水晶嘴角向上翹,不說話了。
  出酒店,上機車,一心望著她的長裙,問她:「你不怕春光乍泄?」
  她說不怕,彎腰在裙前一扯,撕破了長裙,露出了裡面一條及膝的緊身皮褲。
  一心完全服了她。
  跨上後座,她哆嗦說:「我覺得凍。」
  這是個悶翳的夜晚,一心一點不覺冷。但他聽見水晶的說話,還是貼服地把身上的紅色夾克脫下,拋在水晶手上:「穿上它,我才開車。」
  水晶從後面問:「你這叫可憐我?」
  一心看看後鏡:「大小姐,請穿上它,切勿冷傷風或感冒,就當是我求你,可以嗎?」
  水晶的臉色難看:「你只是怕哥哥找你算帳,對吧?」
  話中含意是,你並非真正關心我。
  一心沒好氣,要他浪費整整一個月陪伴她,若非水壩孔武有力,威迫之下(利誘保留),他才不理睬她。他寧願修理車子,公餘與工友們賭狗賭馬,生活優悠自在,不知有多快活。
  水晶再問一遍:「答我,你這叫可憐我,是不是?」
  一心有點惱怒了:「非也,我是請你可憐我,不要看我外表像個憤怒青年,其實我膽小如鼠。做你的保鏢,不如說你哥哥踢我入黑社會還好,我生前不知欠了你什麼,無端與你出生入死,現在我正倒數日子準備出冊,你饒了我吧!」
  水晶把紅夾克拋回給一心:「我不冷!開車!」
  一心從鼻孔哼了一聲,依照吩咐開車了。
  一心看看表,接近午夜了,他問:「又到哪裡?」
  水晶冷淡地說:「送我回家。」
  一心沒發一言,送她回渣甸山大宅。
  一進大門,她便直進自己房間中,一心回到自己房間淋浴,然後倒頭便睡。
  就在他半睡半醒間,他聽見外面傳來叩門聲音,他知道她又要午夜出動了,也許要撩人、飛車、攔途截劫、搭夜船到澳門賭錢……等等。
  一心把枕頭蓋在頭上,只想有一夜安眠。
  叩門聲愈來愈急,到了最後,木門傳來了砰砰亂響,水晶是想用腳把門踢開來。
  一心把枕頭緊緊掩著雙耳,一於少理,氣一下她,讓她泄洩氣,不要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也是件人生快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敲門聲沒有了,房間重新平靜下來,一心才把睡枕移開了,把手背負著後頸,閉上雙眼,希望能早點睡著。
  但吵鬧過後,四周突然冷下來,他就不習慣了。
  不知水晶怎樣了?
  已回到自己房間?
  難道她會找到辦法逃走?
  她是個不肯心息的人。
  凡事不達目的誓不甘休。
  一心就是知道她這一點。
  他對天花板喟歎了一聲,跳下床,打開門踏出去,腳下傳來格勒一聲,他舉腳,見一隻碎了殼、白朦朦、充滿黏液的生蠔在腳下。
  滿地都是生蠔。
  滿地都是。
  一心俯身,將一隻只生蠔從地上拾起來。
  他將它們拿去廚房,幫它們洗澡。
  然後他走到水晶的房門前。
  考慮了十秒鐘,他才叩門。
  回應是——沒有回應。
  一心扯直嗓子嚷:「我知錯了。」
  沒有回應。
  一心叩門嚷:「原諒我吧!」
  沒有回應。
  一心叩門嚷:「你不吃?」
  沒有回應。
  一心叩門嚷:「我不懂吃,怕割損嘴唇,感染愛滋,你於心何忍?」
  沒有回應。
  一心叩門嚷:「如果你不想感染愛滋,你不要出來好了。」
  水晶扭開了房門。
  她撅著嘴說:「你是下等人家,吃生蠔也會感染愛滋,真不知所謂,讓我來教你——」
  一心嬉皮笑臉:「感染愛滋,也不一定要吃生蠔。」
  水晶的臉紅了一紅,一心收起笑容,正色地說:「謝謝你,我只想一生人第一次吃生蠔的時候,你可以跟我共嘗罷了。」
  水晶疑惑地說:「真的?」
  一心凝視著水晶,肯定地說:「真的!」
  水晶釋懷地笑了。
   
十一、觀微篇 最後的約會

  觀微在三時四十五分,到達了北角亞美利堅餐廳赴約。
  他並沒有帶煙。
  因為他在她面前,是不抽煙的。
  那是一個男性在女性面前,最起碼要做到的禮貌。
  一種最起碼的尊重。
  雖然,在這一刻,抽一根煙,能令他多一點鎮定。
  無可否認,這一刻,觀微很緊張。
  緊張是由於著緊的緣故。
  如果他不著緊她,他會在她面前猛抽煙。
  甚至,大口大口喝啤酒。
  講一些,連自己都不會相信的美好生活近況。
  令她覺得他變了。
  對一對舊情人來說,眼見對方墮落了或更快樂了,也是件很心痛的事情。
  他儘量保持過去的形象,令她覺得自己沒有多大的改變。
  不抽煙,不喝酒,不輕挑,不逞強。
  全為了挑起她對舊情的新感動。
  他有和她複合的期望。
  四時十分,她來了。
  她在餐廳門口向裡面看了幾秒鐘。
  餐廳人客本來就不多,他選坐的卡位,本來就對牢門口,好讓她能一眼望見。
  但她還是搜索了足足幾秒鐘,像尋找陌生人一樣,眼睛幾次掃過他,再掃過別處,然後再掃向他,目光才安定下來,對他溫煦一笑,走向他。
  但那種陌生了的感覺,已令人很難受了。
  坐下來,沉默著,對視著彼此眼睛,像比拼著今時今日雙方實力似的,隔了半晌,他首先說話了,因為他敵不過她。
  「喝什麼?」
  「黑咖啡。」她說。
  他別過臉,召侍應,叫了飲品。
  黑咖啡,他心裡苦笑。
  然後她開始談近況。
  她像朗讀預先準備好的演講詞般,把她現時的生活,說得真像活在人間天堂一樣。
  他把嘴巴彎曲成半月型,一副十分留心,又雀躍地聆聽她說話的樣子。
  漸漸地他的雙頰也僵下來了。
  她講完一大段,呷了一口黑咖啡,問他近況如何?
  長時間的集中精神和雙眼凝神注視,他已經疲勞得要命,所以只說了五個字:還不是一樣!
  有什麼好提呢?
  由左耳聽進,由右耳送出。
  難道說:我還惦著你!
  一共十個字。但這五個字比那五個字,是難說上千倍了。
  所以他只說了那五個字。
  還有五個字,被他硬生生吞回肚子裡去。
  她首先提出了告辭。
  他有點錯愕,本想與她看一場電影,再送她回家的。
  但她說另約了別人,是時候離去了。
  他找不到藉口留她。
  於是他結了賬,送她到巴士站。
  兩人並肩而行,默默無言,愈接近巴士站的時候,他愈是想跟她說話,但愈找不到話題。
  他心裡是真的焦急。
  因為他實在找不到——只消一個——堂而皇之的約會理由。
  平時的冷靜、急才,到這一刻,不知全丟到哪裡去了。
  最後,到了巴士站,她等待巴士,他在旁伴她呆等,開始想到一個可笑的問題:我現在的身分是什麼?
  舊情人?要求複合的舊情人?朋友?新朋友?
  他真想親口問一問她。
  尤其她就在他身邊。
  巴士一直沒有來。
  呆站著的候車乘客,開始傳出怨聲了。
  前面的一個中年男人不耐煩地抽起煙來。
  濃烈而帶有腐爛動物屍體味的煙霧,頻頻撲鼻而來。
  他看看身邊的她,她的臉上一陣憎惡。
  他不願得罪人,也不得不向前面的仁兄說了:「可以不吸煙嗎?」
  中年男人轉過頭來,是一張惡形惡相的醜惡臉孔,他瞪住他,他也瞪著他。
  悶熱的天氣、不來的巴士、臭澀的煙味,迅速燃起他和他心頭的怒火,只要誰一開口,也許就要動手。
  就在他和他僵持不下的時候,她在裙袋裡騰出一包Kent Lights,叼一根在口角,取出Cartier火機,打開,發出金屬碰撞鏗鏘響聲,再把火舌趨近煙頭,緩緩吸進一口氣,重重呼出,然後盯住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見是同道中人,打個平手,轉頭繼續抽他的紅雙喜。
  把煙夾到兩指縫間,她向呆瓜般的他抱歉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只能感激地向她笑一笑,畢竟她以此方法平息了糾纏,皆大歡喜。
  他能怨她嗎?
  只不過,他知道房間裡的電話,是可以永永遠遠擱置起來了。
  這個舊情人,他是可以永永遠遠放棄了。
  因為他是個見到吸煙女人便免得噁心的人。
  巴士來了,觀微目送她踏進車內。她在車門前腳步有點遲疑,回望了他一眼,像有什麼要訴說一樣,最後還是對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然後便轉身,沒有再回首。
  觀微像傻子般站在巴士亭前,他心裡真有個衝動,要衝上車去,坦坦白白告訴她自己仍愛著她好了……但是,只要給自己機會去考慮一下,只一下,腳步也已艱難起來。
  觀微就這樣眼看著巴士開動,離去,直至消失。
  她沒有給他任何暗示或說明;在今次之後,我們會繼續保持聯絡嗎?
  觀微心裡竟起了一種遭遺棄的悲哀。
  他開始感到自己當初與她分開的決定,的而且確傷了她的心。
  教他如何去挽回這段感情呢?
  自己還有沒有資格?
  觀微不認為有。
  他不知道她怎樣想。
  如果那些無聲的來電,是她最寬容的一次主動。約會出來,是對雙方現時實力的一次試探,下一步,該由一直處於被動位置的自己發動攻勢了?
  他只有這樣暗忖著。
  她還是一樣的難以觸摸。
  當初分手,也許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她的無法觸摸。把一個無法瞭解的人留在身邊,無從控制,無從駕馭,無時無刻不在備戰狀態中,恐怕一旦被對方征服,實是負累。
  似乎,就是到了現在,那種隨時戒備和準備戰鬥的狀態,又在心裡動著。
  觀微想出了一百個令自己放棄她的理由。
  但他騙不到自己,那一百個原因畢竟也是巧立名目,欺騙自己放棄她的藉口罷了。
  他想到這裡,不禁汗顏。
  她是一個令他無法冷靜的人;例外的,獨一無二的。
  被一個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竟又想不到方法反擊,他懷疑是否在自取侮辱。
  但面對這樣一個女子,愈是難征服,愈是想征服,那種出盡奇謀妙計務使其折服,終於貼服于自己的勝利感,實在令觀微欲舍難離。
  可能,相對而言,她也認為觀微是個玩愛情遊戲的好對手吧。所以,捲土重來。
  觀微在一路上,為部署下一著攻勢而傷透腦筋。
   
         ☆        ☆        ☆
   
  他在下午五時到了醫院,探病時間在六時才完畢,他沒有第一時間進病房探望父親,寧願走到醫院食堂餐廳裡呆呆地坐著。
  每一次探病都是這樣的。
  非要到了最後十分鐘,才願見到父親。
  兩父子相對,十分鐘時間,已經太多太多。
  一向跟父親沒有說話。要說,都是父親有話,每句話中,包括著家訓。閑什麼話家什麼常,從來沒有那回事。
  所以他與父親儘量少見為妙。葡萄適、生果籃和自己整個人,總算都到了,有個交代,只不過站了幾分鐘被護士催促離開罷了,一切皆為勢所逼,也非中途離場,給足了面子,還有什麼好怨。
  每一次探病都是這樣。
  想不到,觀微見到食堂門口出現一個熟人,兩人對視著,竟同時苦笑了。
  是哥哥。
  他終於來了。
  盛載葡萄適的膠袋,還吊在他手上。
  他尚未見父親,也走到這裡來了。
  哥哥不料會撞到觀微,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在餐桌另一端坐下來。
  哥哥看著他,苦笑,「我想過了,你說的真是蠢話:探望他一下,什麼也不必說,放下葡萄適就可以走。請你告訴我,若我不說話,他卻開始說時,我是不是該在他說話前轉身而去?」
  觀微微笑:「那是我斷章取義,旨在騙你來這裡。」
  哥哥說:「我來了,但是我想等多一會才進去。」
  觀微提起桌底下的葡萄適:「我們一起進去。」
  哥哥看著餐桌上兩瓶葡萄適,一時無言。
  時間是五時三十分。
  哥哥頻頻斜眼看著掛牆大鐘,他神情有點著急了。
  觀微看在眼裡,有些安慰也有更大的慚愧。
  當大鐘到了五時三十五分,哥哥忍不住提醒了:「探病時間,不是在六時終止的嗎?」
  觀微說:「不遲不早,剛好六時,現在進去,是太早了。」
  哥哥輕輕歎了口氣,「依你說好了,你與他比較熟。」
  觀微沉默了。
  再過十分鐘,當大鐘的分針剛好搭正在「8」字上,哥哥突然對觀微說:「我還是先離開了,替我告訴他,我來過。」他看看那瓶葡萄適。
  觀微不挽留,淡淡地說:「好的。」
  哥哥慢慢站起來,慢慢轉身,慢慢地推門走出了食堂。
  觀微把哥哥的葡萄適放進了自己的膠袋內。現在膠袋裡,有兩瓶葡萄適。
   
         ☆        ☆        ☆
   
  觀微在五時五十分進入病房中。
  病房永遠有一股叫人心情沉重的消毒藥水氣味。
  父親躺在病床上,張著眼睛,正看著其他病林的病人和親友在談話。
  觀微走過去,把葡萄適放在床邊的櫃上。
  父親說:「三號床位的王伯,今早出院了。」
  觀微說:「哦。是嗎?」
  父親說:「有替我把那本書帶來嗎?」
  觀微把那本書從書包中拿出來,交給他。
  父親說:「要備一下課了,下星期出院,不知該對學生說什麼。」
  觀微說:「哦。」
  父親說:「學校有什麼事發生嗎?」
  觀微搖頭。
  父親說:「真麻煩了替我代課的老師。」
  「快考試了,你開始讀書了嗎?」
  觀微說:「是。」
  父親說:「考試前的身體狀況最重要,近來天氣涼了,你要多穿點衣服。」
  觀微說:「嗯。」
  父親說:「還有,《讀者文摘》的訂閱期滿了,續閱下去,便送一個真皮銀包,你記得依期替我辦妥。」
  觀微說:「嗯。」
  這個時候,護士走進來了,冷峻的表情有送客的意思。
  出乎父親意料的,在此時此刻,他的大兒子——也有一年多不見了——緩緩走到他病床前,看著自己,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稱呼他:爸爸。
  父親冷淡又陌生地回應了一聲:「觀宏。」嚴肅的臉孔上,有掩不住的怔然。
  觀宏把手上的一瓶葡萄適遞給觀微,觀微把它隨手放進了膠袋內,膠袋內有三瓶葡萄適了。
  他同觀宏說:「這麼久才到。」
  觀微在旁聽著看著,明白父親這句話裡心酸。
  觀宏想不到話接下去,只尷尬笑笑,這樣也好,一旦辯駁,只一句話,已足夠令雙方拍案大吵了。兒子面對父親,最忌自辯。
  護士經過觀宏身邊,禮貌地請兩人離開。
  護士經過後,父親悄悄說:「你們先離開,再不走,護士光火了。」
  觀微續說下去:「真的,試過了,斥喝的聲音,樓上樓下都聽得見。」
  觀宏搓了一下手,看著父親:「那麼,好的,我們先走了。」
  父親看看淋頭的三瓶葡萄適,再看看觀宏說:「以後來,不要買葡萄適了。」
  觀宏笑:「好的。」
  兩人退出病房後,觀宏對觀微說:「似乎你早知道我會折回頭?」
  觀微說:「因為我的話,你完全受落了。」
  觀宏不明所以望向他。
  觀微說:「只是去探望他一下,什麼也不必說,放下葡萄適,就可以走。」
  觀宏聳聳肩:「我畢竟照做了。」
  觀微說:「我覺得需要做。」
  「也是時候言和了吧!」觀宏苦笑。「都差不多兩年了。」
  觀微說:「應該的,也值得的,你看看爸爸剛才那個樣子。」
  觀宏不自覺地垂低了頭,輕輕地頷首,然後他臉上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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