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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純粹是意外,無人預料會發生。 韓彬親手毀了一個女孩子的一生,令她由健全變成殘廢。 最意外的是,韓彬愛上了她。 韓彬的家和學校距離不遠,天天慣了步行往返,那天早上他賴床太久,恐怕要遲到了,而街外的氣溫高得要把人蒸發掉,他只好求助於計裎車。 平日空置街車滿路皆是。到了危急時,照例久久不能截停一部。時間愈見緊逼,韓彬在路邊瞪目跺揤,急如熱鍋上的蟻。他去士多買了罐汽水降火,付款時卻見一輛無乘客的街車疾馳而過,扯也扯不回,不禁火上加油,心情壞到透頂。 本可改乘巴士,韓彬偏不甘心,就是要和全港九十幾輛巴士鬥氣,誓要坐進一架有空調的計程車才甘休。 都是為了一口氣。 終於遠遠瞥見一輛空車,韓彬把手舉高揚了又揚,除非司機是盲的,否則這輛車非他莫屬。假若司機拒載,他一定會記下那車的車牌號碼,到運輸處告到他掉褲子為止。一定! 車子亮了指示燈,表示會貼近路旁。駛近至二十多呎處,突然殺出一個身穿校服的男學生,搶先把車子截停了。 韓彬睜看眼、張看嘴,錯愕得像是吃了一記無名耳光,他怒吼了一聲,沖前去和那男生理論。 男生已跨進車廂內,關上了門。韓彬在車門外使勁地歊看門。男生沒有望他一眼,他向司機吩咐一聲,司機顯然不想節外生枝,猛踏腳掣把車子急急駛走了。 男生在車廂內轉頭,在車尾玻璃窗前向韓彬笑笑,做了個粗鄙不堪的手勢。 韓彬呆在路邊,整張臉漲紅得像關公,他激動地把手上半滿的汽水鐵罐使勁地摔向那計程車。 計程車在前面路口拐了彎,韓彬一下不能摔中,卻無意地砸中一個走在行人路上的女孩的頭。 女孩的額角立時冒起一片褐紅,身體向馬路旁一傾,迎面駛來的車輛把她撞倒,她被拋離兩米後倒臥在地上。 韓彬見這女孩子滿身滿臉都是鮮血,靜靜地躺于馬路,他的臉色驀地煞白,雙腿完全不聽使喚,一直在向後退…… 派了成績表。 八個科目中有三科不及格,都有四十幾分。全班名列二十二,算是中規中矩了。 回到家,把成績表交到爸爸手上,他看了幾眼,隨便提筆在家長欄上寫了個潦草得無法辨認的簽名,把它合上遞回給韓彬,說了一句: 「下次再勤力點。」 韓彬在喉嚨裹應:「是。」 媽媽坐在爸爸旁邊,沒作過一聲,也沒有看他的成績表一眼。 韓彬斜眼望見她細看看妹妹的成績表。成績表是粉紅底色的,裡面是清一色藍墨水漬,看得人心曠神怡。 韓琉考全班第四名。 做哥哥的沒話可說。 可能欠了這麼一點點血緣,使兩兄妹智商差天共地。 韓彬取回成績表,回書房鎖上了門,大字形地躺到軟軟的床褥上,眼睛望著天花板,恥辱的感覺從心裹慢慢滲出來。 韓彬沒有可憐自己。所謂「天生我才必有用」,自己天生蠢才,也沒什縻好怨的。他感覺恥辱,是由於輸了給自己人,不是街外人。 伸直雙臂把成績表高高舉起,吊燈射透索y捰滫漲阪Z表,褐紅色不及格的分數很有點刺目──像畫破皮膚,傷口溢出褐紅色般刺眼的鮮血──爸爸剛才看時,應該也有這樣的感覺,於是便草草簽了名,眼不見為乾淨。 妹妹在門外叩門,叫他吃飯。韓彬應了一聲,便打開房門走出客廳。客廳沒有開電視,每逢派成績表當日都是這樣的。他盛了飯,在桌前坐下,低頭自顧地把一口一口的飯塞進口裹去。 韓琉的成績退步了,她也不敢作聲,氣氛幽靜得如身處鬼域。 沒有電視聲,一家人也難受。 韓彬三扒兩撥,速速把飯送進口裹,速速站起身離座。 爸爸瞪了韓彬一下: 「多吃一碗吧!」 韓彬做了個胃氣脹的表情說:「飽了。」 「不要添飯,只吃菜吧!」 難道你以為我是食物焚化爐? 「真的飽了。」韓彬的表情顯得有點不耐煩。 他匆回書房,鎖上門,頓覺天下太平。 做了一會兒功課後,便準時扭開收音機。那是個主持接聽聽眾電話的節目,聽眾將心事盡訴,男主持靜靜地聆聽,和聽眾一起歡笑一起愁。 韓彬每夜都準時偷聽別人的故事。 很多時別人的故事,也是韓彬自己的故事。或多或少,總有關係。 韓彬看著慢晝,呷看汽水,男主持收聽了另一位元女聽眾的電話。 那女聽眾的聲音不大入咪,開口第一句話卻令韓彬震動:「我半年前交通意外跛了一條腿。」 韓彬像被針刺了一下,整個人彈了起來。 她說她叫靜,顯然是個假名。 她的語氣相當平和:「跛了一條腿,男友火速遠走高飛,想抓人,又追不及他。」 韓彬把音量扭大,發覺雙手抖得很厲害。 她輕描淡寫地說:「腿末跛之前,我是運動健將,現在走一百米路也要十分鐘,你說是不是荒謬?」 男主持靜靜地聆聽,沒有給任何意見和安慰。這是他的好處。有些主持人,時而道貌岸然地向聽眾訓話,時而搏共鳴般替聽眾傷心悲憤,自以為是社工,使人見笑。 她的語調突轉悲涼:「我是給人害跛的,罪魁禍苜現在仍逍遙法外。」 韓彬的手一周,水杯打翻在書臺上。汽水滲入壓著台的玻璃下。他渾然無所覺。 是她,是她。 韓彬感覺到。沒有錯了。 她對男主持直說:「如果我找到那人,我會殺-死-他。」 韓彬一顆心砰砰地跳,幾乎要從口腔躍出來。 她幽幽地問男主持:「如果你是我,你會怎樣做?」 男主持正想開口說話,時間剛好十時,男主持被逼把節目中斷,播新聞報告。她不用擱線,會在節目完畢後與主持繼續詳談。 聽眾卻無緣繼縯聽下去了。 韓彬怔住,他不會知道男主持和她的對話了。 他頓覺激氣,便索性把收音機關掉,雙手掩著臉,很久也沒有把手放下。 「有做過錯事嗎!」韓彬問泥明,「不能補救的錯事。」 「有呀!」泥明望著天空。 「是什麼呢?」韓彬問,問得有點焦急。 「我出了世,世上從此多了一件廢物。」泥明望著天空,「是不能補救的錯事。」 韓彬洩氣。他也看看天空。 泥明看看天空。 兩人都在看天空。 「有誰沒有做過錯事呢?!」泥明指指天空,「我們都做過不能補救的事。天空穿了一個大洞,我們難辭其咎。」 韓彬聳聳肩。 「你做錯了什麼不能補救的事呢?」泥明突然問。 韓彬不答。 怩明也不問,繼續看天空。 「發生在半年前。」韓彬眯起雙眼突然說,「這件錯事。」 泥明點頭,望向韓彬。 韓彬微微轉過臉。 「不再看天空?」 泥明歪看頭拍拍他的後頸。 「因為頸痛。」 韓彬斜睨泥明一眼,低下頭,倍覺難啟齒:「是有關一個女孩子的。」 泥明按一按肩,眼睛直直看看前方,沒有打斷韓彬的話。平日他會考慮笑謔:你搞大人家的肚子呀? 韓彬似在搜索枯腸,希望找出一組適合的開腔辭句。他正想說話,上課鐘聲就在同一刻響了起來。 韓彬反而如釋重負,全身的神經放鬆下來。 「我們上課室了。」 泥明攤攤手,沒有再問什麼。他知道韓彬有心理障礙,那是件令他想起都會發惡夢的錯事。 泥明卻不是十分願意分享別人的好夢或惡夢。他為玲兒的事已夠煩,不想受嚇了。 回課室前,韓彬問泥明:「如果我將秘密告訴你,你會代我守秘密嗎?」 泥明笑了起來:「不可以,我做不到。除非你不當作秘密告訴我。」 韓彬苦笑,泥明對他仁至義盡了。 「到一天我不認為是秘密時,我會告訴你。」 泥明微笑著點頭。 大半天上課時間都十分寧靜,悠悠閑閑又過去。最後一堂是周會,今次由戲劇學會負責表演話劇。韓彬是學會的幹事,獲委派了重任-負責搬運佈景道具。 他在第七堂提早離開課室,徘徊于大樓儲物房與禮堂搬動大件大件的木板台凳。雖然辛苦,總比悶死在課室發臭要好。 來回上落全靠學校唯一那部舊式升降機,它絕對要比韓彬年老得多,運作時會發出呼呼的怪聲,乘搭它分分鐘比行樓梯慢。但韓彬背負看大塊大塊的木板在走,滾下六層樓梯又有誰同情?他把一大堆木板和台凳全推進升降機內。把這狹窄的密室塞滿了大半。他用力地按動關門掣超過五次,機門才慢條斯理地關起。 升降機才下降了一層便停頓下來。機門慢慢打開,表示有人進入,韓彬以為是老師,蹦蹦跳的男生很少忍得住兒這部電梯的蝸牛速度,所以他稍稍移近電梯內側,讓出位置來。 機門完全打開,韓彬看清楚門前的人的面孔一陣恐怖感襲胸而來,令他熬骨。 她一拐一拐地步進來,韓彬連揚起手按關門掣的動作也忘記了。 做惡夢地做不到這個地步,與他共處一梯竟是他意外弄傷的她。 機門在十來秒後才遲鈍地關起,她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韓彬由心裹寒出來。 想奪門而去,卻遲了一步。 升降機軋軋地往底層下降,途中突然劇烈地震了一震,軋軋聲消失了,韓彬感覺到它卡住不動。 韓彬心裹發慌,如果老古董在這時失靈,他寧可與它同歸於盡。 他連忙伸手按感應鈕,害到那塑膠按鈕陷了下去,也還沒有反應。 此時她開口了:「電梯壞了。上星期我也試過。」 韓彬和她貼得很近,幾乎是肩貼看肩,四圍都是佈景板,佈景板發出油漆甫幹的難聞氣味。 韓彬哪敢開口回話。回話以後必有回話,他根本不想認識她。 她伸長手臂去按警號掣,手臂無意地輕碰了韓彬一下,韓彬全身立刻冰得如冰箱冰過一般,牙齒卡嗒地抖著。 警鐘緊急地響起來,她開聲笑道: 「如此一響,勢必轟動全校舍。」 韓彬勉為其難地陪她笑笑。 不久,老校工的沙啞聲音由外傳入: 「襄面有人嗎?」 韓彬和她同時應了一聲,韓彬的聲音十足在呻吟。 外面靜了兩秒,老校工提高了音量,聲音帶點訝異: 「憧憬,又是你。」 「是哩!」她嘲諷看說。 韓彬聽到「憧憬」兩個字全身不由自主地震了一震。真是憧憬,真是她。韓彬在意外發生後一直有留意新聞,受傷的女孩也叫憧憬。沒有錯了,不是做夢,我的老天! 老校工在外頭說:「我在十分鐘內把門弄開,你們忍耐一下。」 韓彬掩看半邊臉。 憧憬忽然問:「戲劇學會搬道具?」 韓彬一顆心在劇跳,對她笑了一下。 憧憬轉過身亍,敲敲其中一張木椅:「我能夠坐下一會嗎?」 韓彬想到她那一拐一拐的腿,不斷站立會令她辛苦,他就緊張地把雜物踢到一邊,給憧憬舒服地坐下來。 憧憬說聲謝謝,老實不客氣地坐下,像踉自己說:「我愈來愈不中用了。」 韓彬沉默。 升降機內的油漆和木糠氣味令人欲嘔。 過了一會,電梯外仍無救駕動靜,韓彬沉不住氣,對憧憬說第一句話: 「你是中六新生。」 「是,今年才來。」憧憬笑。「你們男生沒有預期中的大驚小怪。」 「想當年。」韓彬的眼睛看看天花板那停止運作的抽氣扇,「中六開始兼收女生時,個個像金魚佬,目不斜視地看女生。」 憧憬馬上笑。 韓彬也笑。 這一笑之後又是沉默。 憧憬俯身綁緊鞋帶,韓彬留意到她的右腳鞋底比另一邊要高出一吋有多。 韓彬覺得難忍耐,外面還是毫無動靜,他忍不住用力叩門。 憧憬坐看笑,「上次搞足半小時,我才走得出去。」 韓彬一嚇。 「校工說十分鐘內把門爆開。」 憧憬搖搖頭。 「半個鐘頭。和你打賭一餐飯。」 韓彬苦笑,他站得腿也酸了。他搬開木板,蹲到一個角落和憧憬對視著,他說不出是害怕抑或內疚。 憧憬從裙袋裹取出煙包,把韓彬嚇了一跳。 韓彬錯愕地搖頭。 憧憬的手沒動。 韓彬補充一句:「我不抽的。」 憧憬笑笑,夾一枝香煙在食指與中指間,以嫺熟的手勢點燃起來。 韓彬看進眼裹,滿心不是味兒。 小小空間中,靜到可以聽到煙在燃燒的聲音。 再過五分鐘,老校工才施施然在外面進行救援行動,機門似在搖搖欲動,他想用鐵筆撬開門縫,但又談何容易? 憧憬微微昂起頭向機頂上的抽氣扇噴煙,那個坐姿的曲線很美。 韓彬看了一會便不好意思地垂低頭。 憧憬又點起另一支香煙。 「你不是讀中五、中六的。」 「我讀中四,課室在四樓。」 「難怪開學兩個多用,一直沒碰見。」 韓彬苦笑。他也沒料到會碰到她,而且更在一所男校內,世界也太小了。 老校工終於把門撬開,已是半小時以後的事情。 他見電梯內煙霧彌漫,毫沒大驚小怪,只是對韓彬說: 「有女生在,抽少點吧!」 韓彬但覺啼笑皆非,與憧憬互望一眼,也沒有解釋。 憧憬向韓彬會意一笑,一跛一跛地步出電梯。 韓彬凝視看她有缺陷的腿,走五層樓梯也要依靠電梯,想想她健全時是跳跳蹦蹦的,他希望能代替她受罪。 乖仔: 雖然你沒有給我任何回信,但我的心是沒法安靜下來的。 你小的時候,我只能靠你爸爸給我的幾行字中知道你的近 況。你的一些生活照,你在九龍公園的花籬笆拍的和在家中 床上拍的,都使我對你的生活多些瞭解。這些年來,我寄出 信後,就好像寄出了一個希望,但等了很久,我心中又只有 一片落寞和失望。 我問過你爸爸,問你有沒有收到信,他說每封信都應該成 功到達你手上的。但是為什麼你不回信呢?我不敢問。我心 裡明白,對於這個媽媽,你真的不想認了。我不知應否向你 解釋,其實解釋了你會明白嗎?我離開香港時,你還很小, 我帶你在身邊是不行的。至少在香港有爸爸帶你,還有一個 安定的家。 這樣作抉擇的時候,總會有種顧慮。不得已的處境已發生 了,要人抉擇,我當時也就只有忍著痛了。 乖仔,你要想想,當時我帶你在身邊,不錯,可以日夕地 對著自己的骨肉,你會給我帶來安慰,我可以除去刻骨銘心 的深深思念,但你的生活能夠安定嗎? 你的爸爸懇求把你留在身邊。他始終是你的爸爸,他舍不 得你,就如我捨不得你一樣。 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 當時,你還小,只有六歲,不能自己有所選擇,如果我把 你帶走,現在可能你在怪你爸爸了。 其實,乖仔,當你再長大一些的時候,你會慢慢體會到, 人一生有時會有無可奈何的時刻。我們有時會自己怪責自 己,會內疚,有說不出的痛苦。但想想那個處境,好像避不 開的。有時,我多希望自己不在那深淵中。 十年前來到加拿大,強忍心中的思念。那時候,一想起你, 就心如刀割,我不敢想,只有把自己埋在工作中,努力地不 去想,不讓思念萌生。但人總有休息的時刻,當停下來的時 候,疲倦不堪的時候,我多麼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乖仔,媽媽每次寫信的時候,都看成正在寫日記一樣。寫 日記,怎麼會有回音呢?但寫日記,總把自己的心事寫了出 來,好像有一個聆聽的朋友。我不想鬱死自己。 一個我親生的孩子,六歲時,我離開了他。現在,他十六 歲了,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生活的大概情況,我還是很放 心的。小時,我親看他,把他抱在懷裡,他喜歡睡覺時踢去 被的。而現在,每當夜半時候,我驚醒了,我能做什麼呢? 加拿大現在正是秋涼氣候,楓葉紅,很美的。我知道,如 果我的孩子在我身邊,景色定會更美。 媽咪 收到媽媽的信,韓彬讀後,便把信紙折成一小塊放進自己的小夾萬內,把它上鎖,放進書台抽屜最深處,再把抽屜鎖上。 整整兩大頁紙,噓寒問暖和關懷,卻牽引不起太大的感動。 畢竟已十年不見了。 媽媽是什麼樣子的,韓彬理所當然地忘記了。她曾寄過近照來,對韓彬來說,相片中的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婦人,他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親生媽媽和相片中的婦人兩者牽連起來。 不知為了什麼。 雖然她真是頗關心韓彬的。 此時韓琉在門外敲了一下門,探頭進來。 「哥哥,你睡了沒有?」 韓彬在書台前轉頭看看她。 韓琉躡手躡腳地關上門。 韓彬笑。 「那麼鬼祟,有什麼事見不得光?」 韓琉從身後取出一張漂亮的賀卡,擺在韓彬眼前: 「在上面簽名吧!」 韓彬在逗她: 「賣身契?」 他打開賀卡一看,是給最親愛的母親,裡面寫上「生日快樂」四字。 他沒說什麼,草草在卡上簽上名字」和爸爸在成績單簽上的名字一樣難以辨認。 韓琉喜孜孜。 「我買了生日蛋糕,明天你早一點回家慶祝,知道嗎?」 韓彬說聲好。 韓琉開門後又關門,像記起什麼似地說: 「不要讓媽媽知道,要給她意外驚喜。」 韓彬無語點頭。 「哥哥晚安。」韓琉打開門說。 韓彬望看她離開書房,他想,她稱我為哥哥,很親昵的,完全是她一直以為我是她的親大哥。 他又想,如果一直以為家裡的媽媽就是親生媽媽,那有多好。身在這個不完全的家,像缺了塊的不完整拼圖,很難叫他再投入。 一直到深夜,他也沒有睡,想走進廚房喝水。客廳外仍有光線,寧靜中有斷斷續續的對話。 他靠在門框上靜聽。 是爸爸的聲音。 「小彬成績愈來愈差了,他這樣的成績,將來怎麼辦?」 「能怎樣?只有等會考完了出來做工。不如想想,遲些送小琉到哪裡留學會更好?聽說加拿大那邊不錯。」媽媽說。 「加拿大──中學是不錯的,大學是英美的好。」爸爸遲疑了一會才說,聲音充滿憂慮。 「是。但,小琉讀中五才去外國,可能會不適應。」 韓彬不想聽下去,把虛掩的房門重新關好。 並悄悄上鎖。 爸媽不會擔心自己的將來。 也沒有問過他自己想怎樣。 韓彬感到自己像件次貨。 他們有當過自己是兒子嗎? 應該是有的,但每次想起兒子前,必先考慮親女兒。 韓彬想,換轉他是父母,他也會如此。 開始有點掛念親生媽媽。 不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剪刀總令韓琉聯想到決絕。 於是她又用她的剪刀去剪斷哥哥和他親母的感情。 把房門上鎖後,韓琉把那女人寄給哥哥的信,一封封疊起來。 信紙內每個字,她倒轉也可背出來。 她拾起鋒利的剪刀,遂吋逐吋剪,把信紙剪成條狀,再把條狀剪成碎塊。 十幾封韓彬從未親自收過的信,從未看過的內容,就這樣變成千百塊沒用的紙屑。 韓琉把所有紙碎向窗外一擲,紙碎在半空隨風翻飛,驟飄驟降,如漆黑中的飄雪。 韓琉心滿意足,她認為自己做了件好事。 任何人意圖拆散自己的家庭,家裡任何一分子也有責任驅逐外人,保衛家園。 韓琉不認為哥哥有需要認回他的親生媽媽。 自己的媽媽總算待他不薄,總算令他衣食無憂。 她不希望被爸爸的前妻有機會破壞這個家庭的和諧─由她知道爸爸有個前妻開始。 那是個下雨的日子。 她放學回來,在家裡的信箱發現一封露了出來的信。本來鎖匙由媽媽保管,她從不理會信件的,但既然隨手可拾,她一手便從信箱把信抽出。 信給她這樣用力地扯出來,信封的邊緣被撕破了,能見到裡面有張賀卡,賀卡的一角露了出來,她看清楚,回郵地址是加拿大,信是由Ivy寄出的,收信人是韓彬。 是哥哥的信。 他一直就讀男校,怎會和一個叫Ivy的女孩子通信。 韓琉的好奇心沸至頂點。 就在此刻,一張折成小塊的信紙從信封的缺口掉了出來。 韓琉撿起信,倍覺心如鹿撞,偷看別人的信件是不道德的行為,但如果不讓當事人知道,對偷窺者來說,就沒有所謂道德不道德了,但求滿足好奇心便是,只要保密,對當事人沒有影響。 於是她揭開了信紙,開首第一句已令她驚駭不已。 「乖仔」 再讀下去,韓琉覺得既生氣又可悲,韓彬,不是親哥哥的秘密,全家都守口如瓶,瞞騙了她十三年。 足足十三年。 他們當它是什麼? 她是誰的女兒?連她自己也不敢確定。 一踏進大廳,扔下書包,她面青口唇白地搜查媽媽存放證件和護照的餅乾罐子,看清楚自己的出世紙上寫上母親的名字,她才沒有流出眼淚。 搜出哥哥的出世紙,母親一欄真是個陌生的名字,她有說不出的悲哀。 韓彬不是她最親的哥哥。 他和自己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做了十三年兄妹,突然發覺與自己共處一室的是半個哥哥──半個陌生人,叫她怎樣去面對? 以後怎麼辦? 韓琉後悔看了那封信,卻沒有後悔知道真相。 她認為自己有驅逐外人的責任,不可以讓那個外面的女人破壞這個家。 她偷偷把媽媽的信箱鎖匙複製了一把,每天放學回來檢查信箱,一見有Ivy的來信,便立刻把它偷偷地藏起來。 只有這樣,讓韓彬心無旁驁,讓他漸漸忘記他的親母,專心做自己的哥哥,做媽媽的好兒子。 她不覺得自己的偷竊行為是種罪行,甚至不是錯誤,她只是替天行道。 今天媽媽比她早回家,比她先開信箱,所以溜了一封到韓彬手裡,韓琉為此不高興了半天。氣悶起來,把近四個月以來收起的信件,一把毀滅了。讓一切隨風而散,然後她愉快她笑了。 自從昨天遇上憧憬後,韓彬的心一直沒法平靜。 在街上碰見並不稀奇,但在學校碰見──尤其在一所男校內,遇見一個男校女生,而自己又是虧欠了那女生的,機會率不超過一萬分之一,不是命中註定,是什麼? 命中註定他要面對他的罪。 逃逃避避已半年了,他還是為那宗意外深深責怪自己,他騙不到自己。 上學前他在意外地點駐足一會兒才返校。 去食物部時他聽見兩男生在談話。 「我班那新生,其實可以追。」 「可惜是跛妹。」 「不計下半身,身材面貌也蠻好。」 「沒有下半身,追求沒意思。」 兩人語帶雙關,時而猥褻地笑。 韓彬聞言,感到礙耳之極。 「她進來一季,我聽她說得最多的是: ☆ ☆ ☆ X。」 「什麼?」 「 ☆ ☆ ☆ X。」 「你有沒有誇張了一點點。」 「沒有。」那男生正正經經地說,他不似在說謊。 韓彬把身子挪近兩人一點,裝作若無其事地在繼續喝可樂。看操場的球賽。 「她也抽煙,小息時和我們齊齊吞雲吐霧,她抽YSL。」 「真是女中豪傑。」 「可惜是跛妹,如你所說。」 「不是跛妹,你也不敢埋身。你清楚她的底細?」 「你認為呢?」 「總之不會清自到哪裡,離遠一點好。否則讓你父母兄弟替你送殯,總教人於心不忍。」 兩人說到這裡便轉換話題。 韓彬坐著呆了很久。 「呆呆地在想什麼?」泥明握著汽水蹲到他面前。「何不向家計會求助?」 「去你的。」韓彬揮揮手。「很煩惱。」 「經期時是這樣的了。」泥明在他身邊坐下。「無須驚奇。」 韓彬雙手掩看面孔。 泥明摸摸他的頭。 「又是關於那女孩子的。」 韓彬放下手,看看泥明。 「你怎樣知道?」 泥明笑了笑。 「男人的煩惱,除了女人和錢,還會有什麼?」 韓彬苦笑。 泥明看著操場上的球賽。 韓彬看著泥明。 「我還是告訴你吧!我那件錯事。」 泥明看韓彬一眼。 「覺得不勝負荷了?」 韓彬哭喪看臉笑。 泥明繼續看操場上的球賽。 韓彬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述說了一遍。 泥明看著球賽,也不知有沒有聽清楚。 韓彬說完,良久沉默,泥明聽後也在沉默。 過了足足三分鐘,韓彬沉不住氣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泥明怔怔地看著操場的球賽。 「喂喂。」 泥明突然轉頭瞪目看著韓彬。 韓彬給泥明這副陰沉的樣子嚇了一跳,泥明從來都是嬉皮笑臉的,誰料他會這樣有失常態! 韓彬囁嚅放輕聲音: 「我只是想問問你的意見。」 泥明的面色緩和下來,他好一會才說: 「同在一間學校,多多少少也會碰個正看的,避不開的。」 韓彬點點頭,但從答話中知道泥明心不在焉。 韓彬揚起一道眉。 「泥明,你是否想到什麼?不妨直講。」 泥明完全回復笑臉。 「沒什麼,沒什麼。」 韓彬是知道泥明有心事的,但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泥明笑著說: 「每一天每一刻都會發生意外啦:而這些意外都不知道從何追究的,例如核電廠爆炸,累死很多人,我們可以責怪發明核電的人嗎?例如飛機失事,很多乘客罹難,沒理由斷定機師就是罪人。很多事根本無人想發生的,但畢竟發生在自己身上,只好怪自己生壞命了。」 韓彬聽完泥明的一番話,心裡舒服了一點。 泥明歎口氣。 「事到如今,你只有儘量對她好一點。」 韓彬垂低頭,再抬起頭時說: 「我應該對她說出事情的真相嗎?」 泥明瞪著他。 「隱惡揚善吧!大哥,你想她激到爆血管才甘休?」 韓彬猶豫地點了點頭。 然後把雙手掩看臉。 放學的時候,韓彬準備離開了,他答應妹妹早點回家。 路經操場時,他見到憧憬靜靜地坐在長凳上看男生打排球。 很專心地凝視看。 韓彬停住了腳步,在後面看看憧憬。 凝視它的右腳。 那墊高了的黑鞋。 韓彬咬咬牙,提步想離開了。 一個排球滾到憧憬附近,憧憬站起想把球拋回去,有個男生快了一步,跑過去撿起了球。 懂慢失望地生回凳子上。 韓彬靜靜地看看。 他走到她面前衝動地說: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憧憬昂起頭怪怪地望看韓彬。 她擁有高鼻樑大眼睛,很現代的五官。身邊應該有很多男生圍看,不應獨坐在這裡。 憧憬突然笑了。 「我知道的。」 韓彬的心砰砰地跳。 憧憬露出牙齒笑。 「昨天打賭輸掉,今天自動投案,想請我吃飯?!」 韓彬在笑,摸一摸面孔,又不語。 憧憬繼續看看排球賽,對韓彬說: 「陪我看完球賽,再請我吃飯吧!」 韓彬一時間沒有主張,只有依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邊。 「你中四哦?」 「是。」 「十五歲?十六歲?」 韓彬清清喉嚨說:「十七了。老餅一塊。」 憧憬盯盯他的臉。 「留過級了?」 韓彬微笑。 「幼稚園二年級留過一年,講都沒有人信,是爸爸告訴我的。」 憧憬也微笑,目光很暖。 「很好,我不必當你小弟弟看待,我也十七。我早了點讀幼稚園。」 韓彬偷偷看看憧憬,她是個開朗的孩子,不是說句話都會漲紅了臉的那種類型。 韓彬很少和女性交談,他對著憧憬,卻沒有太大的不自然。 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我以前是排球隊隊長。」憧憬突然說。 韓彬像給人毒啞了般,張大嘴巴已作不了聲。 「是以前的事。」憧憬看看打得起勁的排球男將。 韓彬愉愉看憧憬一眼,跟著垂低了頭看著地。 憧憬反而笑了起來。 「也好,現在可以省點氣力,看人打到氣喘如牛,慘過做應召。」 韓彬笑不出來。 打排球的男生一會兒後散去了,憧憬慢慢站起來,身子傾了傾,韓彬見到她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情。 他連忙摻扶看她的手臂。 憧憬立刻用力甩開他的手。 韓彬征征地望望她。 她說:「我站得住腳。」她的神色很倔強冷漠。 韓彬慌忙地把手伸進褲袋,「對不起。」 憧憬稍稍垂頭,壓低聲線說: 「我只是坐到腳軟。」 韓彬立刻附和:「我也是。」 他正想詢問她往何處去,她出校門便隨手召來一輛街車。 兩人坐穩後,司機看照後鏡問他們的目的地。 韓彬望著憧憬。 憧憬看著韓彬說: 「說出你家地址。」 韓彬愕然,司機有點不耐煩了。 憧憬再催促:「快說呀!」 韓彬難堪地說出了家居地址。 車開動了,他十分為難地問憧憬: 「回我我的家?」 「你介意?」 韓彬本想說:那怎樣行? 但憧憬亳不覺尷尬,似乎是平凡不過的決定,自己身為男孩子,又怎可說介意? 他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從沒邀請過女孩子回家作客,說出來自覺非常失敗。 憧憬見韓彬面有難色,她笑著解釋說: 「傍晚那套電視劇,我天天準時攸看。你試說有哪家餐館有電視供應的。」 韓彬恍然大悟,怪不得她。 路經那個意外地點,憧憬隔著窗看出去,臉色有點難。韓彬扮作若無其事般望看那一邊窗,他心虛得很。 再過兩條街便到達韓彬的家。下車的時候,韓彬向她背臺詞:「我會對爸媽、妹妹說,我們是中六同學,我和你又是戲劇學會的會員,因為被派合為一個劇本,所以你到我家吃飯,我會在吃飯時提到劇本問題,你就說——」 「讀了十幾年書,就學到這些說謊技巧了吧?其實簡單,我上來借書,你勉強留我吃飯,行了?」 韓彬聳聳肩,不禁對幢愾另眼相看。 大門打開,韓琉一看,眼睛瞪得像銅錢般大的,受了很大的震盪。 哥哥偕同一個女孩子回家。 這次是第一趟。 女孩子穿看與他同一款式的校服,只是下身換了裙子,她應是男校內的女生。 韓琉把女孩子的臉孔仔細一看,不禁喝一聲采,她足以成為選美會三甲人選。 只是,只是她走路時雙腳不平衡,往下看,原來是跛了右腿的,看她那特製的皮鞋便可知道。 韓琉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頓覺倒胃口,好好一個美女,活活被糟蹋掉。 當然她立刻佯作若無其事地迎上去跟她點頭招呼。 哥哥的聲音微帶口吃: 「她叫憧憬,是來借書的。」 韓琉笑哥哥,「那又何須向我報告?」 韓彬連耳朵也紅了起來。 憧憬向韓琉打開話匣子: 「我與韓彬同困電梯,所以認識。」 韓琉嗤地一笑,不相信。 韓彬也自嘲一句解窘: 「從此被困哦?」 憧憬問韓琉: 「有岑凱倫的小說嗎?」 韓琉眼睛發亮,像找到同道中人般喜悅,立即拉著憧憬的手進了自己的睡房。 韓彬不明白兩女因何為岑凱倫一見如故,他以後會考慮以岑凱倫小說誘惑女孩子。 父母回來時,身邊多了三個神憎鬼厭的人物,分別是三叔、三嬸和堂姐思琪。 父親說專程請他們來吃晚飯,為母親慶祝生日。 韓彬只想奪門而出。 韓琉和憧憬從房間出來,韓琉的臉色沉到最底。 經過韓彬身邊時,她說: 「請將電視機音量儘量開大。」 韓彬依照它的吩咐做了。 三叔、三嬸坐下來便開始說他們講授的大學課程和教育制度,日子有功,聲浪比電視的還要大。 韓彬和韓琉兩兄妹無癮之極。 憧憬偷偷地問韓琉: 「是什麼人?」 韓琉翻了翻眼睛。 「外星人。」 過一會使開怡吃飯了,三叔、三嬸仍沒有收口的意思。 三嬸認真地發表言論: 「現在,中學生讀書成績普遍提高了,年年會考也有十個八個十優狀元,會考實在變得太容易,就好像思琪今年會考,十A是志在必得的。」 堂姐思琪擺出一副高傲的神情。 韓彬心裡早已把三嬸前十八代和後十八代罵遍。 憧憬機智地向眾人揚聲: 「各位吃飯。」 一桌八人才起筷。 母親無端端挪揄韓琉: 「小琉沒有思琪那麼能幹,但會考時,拿三、四個A是不成問題的。」 「是大問題。」三叔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三、四個A僅僅能入讀香港大學,要入哈佛大學,沒有七個A是不行的。」 父親又把矛頭指向韓彬: 「小彬會考全科合格便謝天謝地。」 三叔托托金絲鏡框,插嘴說: 「讀書怎可以這樣,考不上大學,哪有前途可言?」 韓彬咬緊牙齦低頭吃飯,否則他怕自己要拍案而起了。 堂姐思琪向韓彬和韓琉故作熱心地開口說: 「先天不足,也可以將勤補拙。如果需要補習先生,我可以替你們作介紹的。」 憧憬此時邊看電視邊淡淡地說: 「大學畢業女生一樣要坐老闆大腿,!」 韓彬接看說: 「坐大腿無分學歷尊卑。」 父親立即咳嗽一聲,嚴禁韓彬講下去。 母親苦口婆心地勸道: 「思琪是成績最好的模範,小琉,你記著要向她多多學習。」 韓琉心裡想:現在誰是你的女兒,你那麼喜歡思琪,要我來做什麼? 韓彬兩兄妹和憧憬早早便退了席。 韓琉在睡房裡和憧憬說: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針鋒相對,拿我和思琪的成績作比較,不知是為了什麼?」 憧憬坐在床沿,答得簡單: 「是為了他們自己的面子。」 韓琉懷抱看枕頭,在發愣。 憧憬看她一眼。 「其賓你寧願成績差勁,煩惱減少。」 韓琉靜靜地轉看: 憧憬見韓琉用心聽著,便說下去: 「成績太差勁,父母就不敢拿你和別人比較了,你也不需拼到他們愈來愈高的要求了。」 韓琉連連點頭。 憧憬看看韓琉的反應,她說: 「而且,就算你的成績比堂姐優勝,也不可能勝過考取十優的會考生。在父母眼中,你的成績永遠也不夠好的。若連和別人相比較的資格也沒有,不就是活得更自在嗎~~我看,韓彬就是個好例子。」 韓琉動容,心中惻然。 憧憬搖搖頭,感慨地說: 「可惜你已難以走回頭。」 韓琉苦苦地笑,憧憬這位大姐姐太瞭解她,雖然她們只認識了半個晚上。 晚上九時多,韓彬輕輕叩了妹妹的房門。 時間已經很晚了,憧憬仍未有離去之意,她一直與韓琉耽耽在她的睡房。 爸爸送走三叔一家人後對韓彬說: 「你那位朋友不用回家的嗎?」 韓彬鑒貌辨色,他知道爸爸不高興了。 韓琉打開房門,她的神情很愉快,顯然和憧憬談笑甚歡,韓彬地想令妹妹開心,但爸爸不會明白這一點,他正思索恰當的字眼向憧憬開口,憧憬已早一步說: 「我想我要回家了。」 韓彬求之不得地說: 「我送你回去。」 韓琉不高興了,她也太久沒有談得來的朋友,她馬上滿帶期望地問: 「憧憬你會再來嗎?」 憧憬笑望著韓彬。 韓彬心底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努力地按捺下去。 他向妹妹點點頭,表示憧憶會再來的。他自己倒無所謂,總之妹妹喜歡便行。 韓彬和懂慢走出客廳時,爸爸正在沙發上看報紙,他溫和地說: 「嗯,這麼快便走了 憧憬笑看招呼。 「世伯,打擾了。」 爸爸十分客氣地說: 「有空多來生吧!」 韓彬拉開鐵閘,不想看爸爸那副虛偽的表情。 在電梯內,憧憬凝視著韓彬,韓彬偏側面孔看顯示燈,情形如同第一次相遇時一樣。 懂憶開口說話了: 「想想如果我們又困電梯會如何?」 韓彬苦看臉笑: 「我和你猜枚如何?」 憧憬微笑,她突然想到些什麼,便說: 「你妹妹說你是個好哥哥。」 韓彬呵呵她笑: 「哦!是嗎?她說了真話。」 憧憬笑了一下,有點奇怪地說: 「現在很少兄妹像你們那樣和睦相處了。」 韓彬心裡苦笑,也許就因為不是親兄妹,他對她也儘量客氣一點,免得她媽媽以為他欺負韓琉,向爸爸告狀,弄至家嘈屋閉便麻煩了。 所以他兩兄妹的感情反而此真正兄妹們還要好。 世事總是那末使人發噱。 到達大廈門口,韓彬本想送憧憬一程,憧憬推辭了,她叫了一部計程車離去。 韓彬感覺很汗顏,今天她已搭第二程計程車了,他抱看頭笑道: 「不好意思,又要你乘計程車。」 憧憬在車廂內說: 「我近半年來都以計程車代步的,習慣成自然。」 韓彬難堪地向她笑笑,車子便開動了,剩下韓彬一個僵在原地,想到憧憬的話,他有什麼好說,似乎她的一百八十度轉變都是由他所累。 回到家裡,爸爸仍在沙發上看報紙,這次他放下報紙大興問罪了: 「今晚上來的女孩子是誰?」 韓彬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裡,他簡簡單單地回答: 「是同學。」 爸爸立刻抓著韓彬的答話而無理取鬧起來: 「是同學便帶上家來吃飯,你學校有千多個學生,那你每天要輪流帶一個上來?何況今天是媽媽的生日,連三叔一家也來了,你竟然帶這……這樣子的一個外人回家,真丟我臉。」 韓彬面色驟變,耳朵也赤紅起來了,他很生氣地說: 「什麼意思?什麼這樣子的外人?」 他知道爸爸話中明顯在挑剔憧憬的缺陷。 爸爸也意料不到韓彬的反應會如此強烈。 韓琉這時走出睡房,她對爸爸說: 「憧憬經常來的,她和我溫習功課,只是你不在家,不知道而已。」 爸爸頓時無話可說。 韓彬對妹妹溫和一笑。 韓琉和哥哥眨眨眼睛,走回睡房中。 韓彬在中文堂把自己和憧憬的事告訴了泥明。 泥明差點掉到地上去,不過他平衡力極好,用手掌一撐在地,便能坐回原位。 班主任呆狗狗看到,走過來敲敲泥明桌子。 「你在表演雜技嗎?」 泥明向呆狗狗點頭。 「正職雜技員,兼職學生。」 呆狗狗對泥明說: 「Miss Kerokerokeroppi 昨天向我投訴,你整天上課講話。」 泥明瞪大眼睛說: 「我四年來上課都不斷講話,她到昨天才投訴?」 呆狗狗翻白眼,沒好氣。 泥明問呆狗狗: 「Miss Kerokerokeroppi 除了投訴我上課講話外,還有沒有講別的?」 呆狗狗想了想,說沒有。 泥明點了點頭,向呆狗狗揚揚手。 「這個投訴我會處理,這裡沒有你的事,你繼續授課吧!」 呆狗狗呆呆地走回黑板前講課了。 泥明轉身和韓彬緊張地說: 「憧憬真的和你回家?」 韓彬一記左鉤拳抽中泥明的要害,食指抵在嘴邊,看看四邊無人行注目禮,才低聲說: 「是憧憬主動回我家的。」 泥明搗住被擊中的要害,還在笑: 「無所謂,過程不同,結果都一樣。」 韓彬急急揮手。 「我們是清白的。」 泥明陰惻惻地笑: 「沖涼後誰會不清白。我的汗毛在燈光下還會閃金光。」 韓彬感歎。 「泥明,你的思想真航髒!」 泥明笑說: 「不及你的行為。」 韓彬氣悶不說話。 泥明拍拍他的肩膀,正經起來: 「第一天就帶她回家了,是不是太急了點。」 韓彬沒開口答是否,他眨眨眼睛說: 「她一直在韓琉房中沒有出來,出來時兩人態度親密,儼如姊妹。」 泥明自言自語說: 「一個中六、一個中四,怎談得攏?」 韓彬打了個哈哈。 「你問我,我問誰?」 泥明的眼睛發出異樣的光芒,他鄭重地提醒韓彬: 「小心憧憬教壞你的妹妹。」 韓彬的心一跳。 泥明皺了皺眉,正視韓彬說: 「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想我和你都不會相信吸煙的女人。」 韓彬點頭。 「謝謝你泥明,祝你今年得最受歡迎男歌手獎。」 午飯時,憧憬站在中四教室門口等韓彬。 走廊上有男生向她吹口哨。 她豎起中指回應他們。 泥明推韓彬出去,「快拐走她,她要和全校男生有仇。」 韓彬在眾男生的注視下把她拉出學校。 坐在餐廳的座位上,他氣鼓鼓地問她: 「你是否活得不耐煩?」 「他們惹我在先。」憧憬瞞跚地坐下,右腳屈曲得甚吃力。 韓彬盯著她的腿,心想自己應該拉椅子讓她坐,心已軟了下來,便好言規勸: 「男校每個男生都是禽獸,讓我告訴你,他們怒起來,什麼都做得出。」 憧憬微翅看小鼻子,提高聲音說: 「他們敢碰我?!哼哼!」 韓彬搖頭失笑,喝了半林白開水,然後又失笑。 憧憬看了韓彬一眼,又從裙袋中取出煙包。 韓彬老大地白著眼: 「你一直抽煙的?由出生抽到現在十七歲?」 憧憬燃起煙噴圈,盯著韓彬說: 「不。我在半年前開始抽,因為破了一條腿,走都走不動,男友不知死到哪裡去,一天抽三包也無人理。」 韓彬張大嘴巴沒說話,那一幕意外又在腦內重播。他想到一個好好的、健康的女孩子,因他而變成這個樣子──自暴自棄。 「你覺得一個中六和中四學生走在一起是否不正常?」憧憬在用餐前扯到這問題上。 「你指我們?」韓彬旋轉看杯子,「我們不正常?」 憧憬猶豫數秒,點一點頭。 韓彬微笑說: 「我們只不過偶然約出來吃頓午飯。別人說的話你大可不理,兩個男生搭膊頭就是愛滋基魔,一男一女又被說成癩鳳狂龍,男校學生多數沒事做,便說廢話尋開心,他們才是不正常。」 憧憬有點無奈地微笑了。 韓彬對她說: 「轉到男校後,環境適應嗎?」 憧憬想了一會才說。 「也沒什麼,去到哪裡都一樣,換一個新地方可令我忘記很多傷心舊事。」 韓彬望望憧憬,他始終不敢開口詢問她的過去,害怕憧憬比較起來,有種今非昔比的感覺。他只有技巧地問: 「你覺得過去和現在,哪段日子較開心?」 憧憬聳聳肩,淡淡地像說別人的故事: 「沒有開心過,一直都沒有,一點也沒有。」 韓彬沒料到會得到這個答案。憧憬也無需要在他面前說假話。 他把埋藏心底已久的問題問了: 「你以前的男友不是對你很好嗎?」 憧憬看了韓彬一眼,苦笑說: 「我以前有很多男友,每個都對我恨好,可惜沒有一個對我真心。」 韓彬一下子不能聽得懂,呆了半晌才明白她說的話。 憧憬直視看韓彬說: 「所以找以後不想再有男友了,永永遠遠也不想再有。」 韓彬吞了一口口水,不知如何反應,只好「嗯」了一聲,心裡滋味又酸又澀。 憧憬垂低頭,她決絕地說: 「現在我最需要的是一個知己。」 她抬起頭看韓彬一眼。 「知己。」韓彬佯作不在乎,喃喃道:「我們正是好知己。一對很要好很要好的知己,你說是嗎?」 憧憬肯定地點頭。 「知己要互相照顧、互相體諒的,我知道。」韓彬無可奈何地說些她喜歡聽的話。 「是。要體諒。」憧憬咬咬牙,「希望你會體諒我。」 韓彬向憧憬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清楚看 這時候有個穿西裝的男人走至兩人坐位前。他雙手遞過一張卡片來,對憧憬說: 「小姐,你有興趣拍廣告嗎?」 憧憬盯看那男人手上的卡片,一臉不愉快,沒有接過。 韓彬呆坐在一旁,更覺不知所措。 憧憬稍稍垂下頭來,冷淡地說: 「我沒興趣。」 那男人因職業需要,自然死纏下去: 「我們拍的廣告主題健康,廣告出街,你更可能獲得片商垂青,邀請你拍電影,這個機會應該好好把握。」 韓彬整個人像膨脹了的氣球般,他只想儘快趕走他: 「我是她的男友,我不准她拍廣告,請你──」 那男人打斷韓彬的話,逕自對憧憬說: 「這件事應該由小姐自己決定。」 憧憬一拍餐桌,惡言相向: 「我的決定是 ☆ ☆ ☆ x,快滾開。」 此話一出,那男人面色頓時發自,他把卡片收回,急急離開。 韓彬呆了足兩分鐘才定過神來,他開始明白她為何滿口粗話了,有些事情實在令人忍無可忍的。 「未跛的時候,也有很多星探請我拍廣告、拍電影,當時我自以為是地拒絕了。現在變成跛妹,也有很多星探找我拍廣告電影如困他們只見到我的面孔,沒留意我的腿的話。我現在走路一拐一拐的,現在我想拍廣告了,但我能怎樣?找一個推銷輪椅的廣告嗎?」 憧憬一口氣把話說必完,別過了臉凝視窗外。 韓彬喝光剩下的半杯水。 放下水林時,不小心把它摔到地上去。 侍應生急急過來掃走碎玻璃。 韓彬望回憧憬時,憧憬仍在看他。 兩人沉默對視看,良久沒說話。 韓彬心怯地首先垂低頭。 憧憬擠熄了煙,幽幽地說了句: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想也沒想過自己會這樣。」 韓彬心裡發酸。 憧憬突然決絕起來。 「我和你沒拖沒欠,不滿意我請離去。」 韓彬一時間手足無措,他心裡想: 是我欠了你,是我欠你的。 憧憬當然聽不到。她又再發狠抽第二支煙。 韓彬按著她取煙的手。 憧憬怒目瞪他。 他慢慢地說: 「請給我一支。」 憧憬有點錯愕地看看他。 韓彬淡淡地再說一遍: 「給我一支煙。」 憧憬的手沒動。 「不想害你生肺癌。」 韓彬憂愁地笑了一下: 「要生肺癌,我食素都會生。」 憧憬這才遞了一支煙給韓彬,替他和自己點燃起來。 韓彬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管短了足足二分之一。 憧憬看傻了眼。 韓彬把半截煙灰在煙灰缸內揮掉,深深把煙噴出,然後說: 「我讀男校的,怎會不懂抽煙,但懂不懂是一回事,抽不抽又是另一回事。」 憧憬以不明白的眼神看他。 韓彬忍不住說: 「假如你說無人理你,現在由我來在乎你。」 韓彬知道,憧憬的反應多半是怡然大笑地說:你是我的誰?然而他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這是心裡話。 憧憬沒有預期中恥笑他的的反應,反而她的嘴角有一抹難以置信的苦笑。 「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我不是白雪公主,甚至連正常人應有的我都沒有。」 韓彬別過了頭,她每句話都在深深折磨他。 好久他才轉回頭,牢牢地看看她,絕對地、肯定地說 「我就是要對你好,由現在到以後。」 憧憬向他搖搖頭,搖頭中,她終於微笑了。 韓琉放學回家,才四點多,但卻像捱了很多夜通宵般疲倦。 書包重得連她負著書包帶子的肩膊也傾斜了,她每天背著的,著實不少。 媽媽不准她把書本留在學校的儲物櫃內,要她每天把課本帶回學校上課,然後無論用不用溫習和做功課,都要全數帶回家。媽媽說她這樣每天也看到那些書本,便不會養成偷懶的習性,所以韓琉的書包一向比其他同學重。 除了實質的重擔,其實韓琉比她的哥哥並不幸福得多少。 有時她希望,自己像哥哥一樣,成績中下,做個不起眼的人,卻可以自由自在。橫豎別人都對他抱放棄態度,他也不需要為自己定下太高的標準,也不需要在爸爸媽媽的要求下掙扎。 韓琉無奈地搖頭笑:我又在鑽牛角尖了。 試問自己又怎能忍受被人看低的冷言冷語?爸媽把自己捧得高高的,自己成功時也倍感沾沾自喜。 憧憬說得對,她下能走回頭了。 她抽一抽書包帶,從書包的暗袋內,拿出鎖匙,開做了信箱。 信箱內有幾封信,有兩封是帳單,一封是加拿大寄來的空郵。 韓琉把空郵信放進書包內,其他兩對插回信箱。 其實,她是挺羡慕韓彬的。 那女人的信中字字是關懷,換作她是哥哥,早就尋回親母了。 哥哥有後路可走,自己卻沒有。韓琉永遠都只是爸媽督促讀書的扯線木偶。 她不知道,自己該怪誰? 趁媽媽還沒有回來,韓琉開了電視機,然後走進房間,把校服換掉。 她倒了杯汽水,把剛收到的信拿出,躺在沙發上把信封開啟了。 她聚精會神地看看每一隻字。 看了不久,她把手中的汽水放在茶几上,整個人忽然彈了起來,她的手開始顫抖,像看見殺父仇人般瞪看信紙,身體像冰封一樣。 然後她慌忙地把信紙攤平,火速地把內容再看一遍。 沒有錯了──她沒有看錯一個字。 屋外突然傳來翻弄鎖匙的聲音,韓琉知大事不妙,她反應奇快,連忙把電視機關了,拿著信和汽水沖回睡房。 「小琉。」 媽媽的頭探進房間。 「媽媽,你回來了。」 「下星期的考試,你溫習了沒有?」 韓琉翻看書頁,沒有回頭去答話: 「差不多了。」 媽媽點點頭,鞭策女兒說: 「每科應考九十分以上的。」 韓琉沒有抬頭,不安地「嗯」了一聲。 媽媽滿意了。 「這樣就好了。中文測驗卷髮回來了嗎?」 韓琉遲疑了一會,吞吞吐吐地說: 「發了。」 「等會要給爸爸看。」她踏出了房間。 韓琉轉頭看看她的背影,緊張地捏看手指關節──九十分以上。她凝視著地面一會,似在計算著可能性。 根本不可以有「不可能」這可能性。 她猛然抬頭,強逼自己振作,她攤開了書本,心裡卻亂如麻。 她搖了搖頭,似要揮走腦裡的雜念。 當前重要的,是考好那個考試,要考到全級第四或以上的名次。 韓琉在一個多月前已聽從媽媽的吩咐開始為考試溫習了,每天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做人好像只有等著看成績這個目標。 每天捱到深夜,媽媽仍不斷催促她要多些溫習,然後爸爸進來房間,卻有不同的意見,他責備道: 「這麼晚還不睡,臨時抱佛腳。」 韓琉要聽從哪一方? 電話從聽外響起,她聽見媽媽在說話。 「她的目標是每科考九十分以上的。」 「拿頭三名,她蠻有信心做到。」 「補習?不用了,小琉怎需要補習。」 「好,下兩個星期後小琉考完試,我們聚一聚。」 准是媽媽又和三嬸通電了。 媽媽每天都在人前弦耀我,難道她不覺乏味嗎? 「小琉,媽媽出去買菜,你要溫習。」 「知道。」 直至鐵閘關上的聲音響起,韓琉才舒了口氣。 以前的成績一直徘徊在十名之內,全班第十名成了她最低的名次,上次考試拿了個全班第四,現在全班第四竟成了最低限度。 家裡靜悄悄的,她竭力把書本內密麻麻的字粒塞進腦子裡,這是她對爸媽的交代。況且,除了讀書,自己還懂些什麼? 「我還有些什麼?」 韓琉突然想搖個電話給同學吐苦水:讀得很辛苦呀!這次考試死定了! 然後大家又會輕鬆下來,振作地繼續拼。 但她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一向沒有朋友。 韓琉念的是女校,她每天上課都不說話,小息和午膳時間用來做習作,放學後立刻回家。 她能有什麼朋友? 除了實實際際的誼書成績外,便沒有任何支持她堅持下去的動力。 她還擁有些什麼? 她用手指算著:爸爸、媽媽、哥哥和學業成績。 就這四樣。 她還有四樣屬於自己擁有的東西。 韓琉抱起床上的熊貓毛公仔,整個人蜷縮在床,對著書本發呆。 家中空無一人,韓琉本應像擺脫了監視的,去看看電視、聽聽收音機,現在卻不敢離開書桌半步。一旦視線離開書本,便有一種犯罪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 可能因為想到沒有好的誼書成績,她便沒有爸爸媽媽的疼愛和關注。 她只有四樣屬於自己的東西,她不可以一下子失去三樣。 不可以。 韓琉馬上彈起來,坐在書桌前,努力地念課文。 她是那麼地孤立無助,那四樣東西是她所有的安全感。 吃過晚飯,哥哥逕自走回房間,媽媽叫韓琉拿出測驗卷給爸爸看。 韓琉難為地看了媽媽一眼,媽媽沒有看明白她的心意,只催促她快點取來測驗卷。 韓琉的心碎碎在跳,雙腿卻不自主地走進房間,雙手從書包內抽出今天派回的中文測驗卷,再走出廳外。 她突然徹底地感到,自己是個機械人,別人踢一踢,她便動一動。 戰戰兢兢地把測驗卷交到爸爸手上,自己站在他的面前。爸爸仔細地翻閱她的測驗卷,眉頭猛皺。 韓琉心知不妙,囁嚅道: 「今次全班只有三個人有八十分以上,我算是……不錯的了。」 爸爸很不耐煩地揮看手,憤然叱道: 「那麼,你為何不是其中一個?」 韓琉全身在顫抖,抿著嘴,不敢再說話,她還可以說什麼?」 「真丟我臉。」 韓琉猛然抬頭,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出自爸爸的口中。 爸爸罵得臉也一陣紅一陣白。 「我就看看你考試時怎樣!」 他把測驗卷擲下,氣衝衝地走進房間。 韓琉呆呆地站看,凝視地上的測驗卷,只覺滿心委屈。已七十八分了,真的很差勁嗎?羞恥而又不甘心的感覺襲上心頭。七十八分也算丟爸爸的臉嗎?韓琉俯身拾起測驗卷。 媽媽走過來,苦口婆心地說: 「不要怪爸爸,他也是為你好才罵你。你是我們的期望,絕對不能令我們丟臉的。」 她沒有應媽媽一句,只低看頭茫然地走回房間。 韓琉明白到她是不能夠跌倒的,她沒有翻身機會。 她坐在案頭前,再揭開書頁,強忍著淚水,如常讀書。 什麼也不想,只讀書。 只有這樣,她才能保住她擁有的爸爸媽媽。 她心裡是害怕的,她害怕失去了她絕無僅有的四樣東西。 所以即使有多倦,她仍要捱下去。為了爸媽,為了自己。 夜深,韓琉仍沒有睡的意思,她揭一揭仍沒有熟讀的書頁,像望見一段遙遙無期的路,有點氣餒地伏在書桌上。 她想到今天拿到那女人給哥哥的信、爸爸的怨言、測驗的失敗、媽媽的期望,她沒有氣力獨自承受。 這時,房門給打開,韓琉不敢動,佯裝睡看。 她想,准是爸爸或媽媽見房間有光線,所以進來看看她。 韓琉希望他們見她半夜還在讀書,會關切地叫她明天才讀,快去睡,再為她關掉書桌燈。 這樣,即使讀得再辛苦也值得。 但她只聽到爸爸不滿的低沉聲音: 「這怎可以。」 然後大力地推它的肩,一定要把她搖醒為止。 「起來。」 韓琉伏在桌上,不敢抬起頭。這時媽馮也走進來,不耐煩地說: 「這麼夜還吵什麼?」 爸爸忿然說: 「你看你的女兒,有床不好好去睡,居然伏在桌上睡了。」 「由她吧!可能她讀得太倦。」 爸爸不顧媽媽的說話,繼續大力搖醒韓琉。韓琉裝作給弄醒,抬起頭惘然地問: 「爸爸──什麼事?」 爸爸命令: 「立刻上床去睡。」 媽媽又插嘴: 「這麼夜還在讀書?捱病了下星期不能考試怎辦?」 爸爸跡近無理取鬧: 「平時不見你用功,要考試才臨急抱佛腳。」 韓琉不作聲,鑽進被窩內。 爸媽關掉書桌燈,走出房間。韓琉望著他們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兩個人很陌生、很冷。 她拼命讀書,是期望得到他們的關懷和支持,怎麼現在只有冷漠和責備? 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嗎? 她只希望時而有點鼓勵、支持。原來這也算苛求。 韓琉縮在被窩內,不斷反覆地想: 你們要我怎樣,是不是要逼死我為止? 韓琉腦袋一片淩亂,一邊數著:爸爸、媽媽:哥哥和讀書成績。 只剩三樣。 她不能再失去什麼了。 一切像完全不在自己掌握之內。全家除了她,便沒有人在意去保持這個家的完整。所有人都是自私的。 而她,她不能眼巴巴地看看這個家分裂。即使有點不勝負荷,她仍要竭力保護這個家她唯一擁有的東西。 她拉開抽屜看到哥哥的信,頓感無所適從,毫無主意。 她不能再失去什麼的了。 她不可以讓那女人搶走哥哥。 但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再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她忽然想起憧憬的話:有任何事,打電話給我。 韓琉相信,她一定有辦法。 韓琉等屋內無人聲,爸媽都上床後,便躡手躡腳地走出客廳。 客瞌外黑漆漆的,韓琉知道,現在一定很晚了,不知憧憬姐姐睡了沒有。 但她也知道,現在不想辦法,今晚便無法入睡,明天也沒精神讀書了。 她悄聲地在電話上撥了七個號碼,電話發出第一下搭通了的聲音時,韓琉已立刻後悔。 這時候吵醒人,實在惹人討厭。 電話才響第二下,韓琉想放下聽筒,電話就在這時接通,她一聽便知道是憧憬的聲音。 韓琉頓感所有委屈都湧上心頭,她幽幽地說: 「憧憬,我是韓琉……」 不久,學校裡的同學也知道韓彬和憧憬在約會。 泥明身為韓彬的好友,他不能不坦言相告了。 「一句話,你當她是紅顏知己還是女友?」 韓彬正在抄筆記,聽到這話便停了筆,望著泥明。 泥明揮揮手。 「不必答了,我從你的眼神已看出……」 韓彬笑,「看出什麼?」 泥明用奇奇怪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你的眼睛會笑了,就差在還未發出笑聲來。」 韓彬笑。 泥明唉了一聲: 「她中六,你中四,看上去好像母子戀。」 韓彬笑著抗議: 「我和她一樣十七歲。」 泥明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再勸也屬枉然。 他有件事情定難於開口的,他本來想問:你真的不介意她是殘廢的?你是為了可憐她而愛她抑或為了贖罪而愛她? 但泥明口裡沒有問。 他想想自己,喜歡的是個失了憶的女孩,也是無法言喻的,他只有死心塌地去喜歡。 愛情也許毫無道理可言。 順其自然吧:泥明心想,只有當事人才能解決自己的事。 ☆ ☆ ☆ 憧憬今天心情壞透,她在韓彬面前猛抽煙。 韓彬靜靜地看看她,只覺她舉手投足都是美態,卻沒有令他感到反感,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他很記得泥明問過他:如果地球只剩下你和一個吸煙的女子,你會怎辦? 韓彬當時答:我會用地球擲她。 現在他面對的卻是個不停在抽煙的女孩子。 「發生了什麼事?」 憧憬抽煙抽得很凶,語氣卻異常平靜。 「我聽到兩個走狗對話,一個明顯在吠你:『跛的他也要?那個中四仔,真是饑不擇食。』」 韓彬呆了半晌,心裡很難過,卻笑了。 「嘴巴長在別人身上,我斷不能把它剪下來,是嗎?」 憧憬沒有搭腔,面色依然難看。 韓彬輕輕按看它的手。 「我知道你替我不忿。」 憧憬的面色才緩和了些。 她無意瞥瞥自己的腿,有點難過地問: 「到底是我錯了嗎?」 「錯不在你。」韓彬緊緊握看它的手。「錯在其他人的眼光。」 憧憬咬緊牙關,把臉轉到別處去,她雙眼含滿了淚光。 韓彬默言。 ☆ ☆ ☆ 放學的時候,憧憬沒有等韓彬,她要赴一個人的約會。 到了公園,韓琉一早在靜候。她坐在千鞦上,有脫不掉的孩子氣。 憧憬拍拍她的肩膀,然後坐下。 韓琉搓看手指,把頭垂得低低的。 憧憬溫和地說: 「你告訴我什麼都好,請相信我不會說出去。即使你不信我,也應該相信你自己的眼光。」 只一句話便把韓琉完全懾服了。 韓琉也獨自忍受得太久了,她迫不及待地把韓彬親母的事情全盤托出,然後遞過了一封信給憧憬,希望她能給自己一點意見。 憧憬把信封開啟,抽出信紙。 韓琉很坦白地說: 「我不能失去哥哥。」 憧憬點了點頭,把信攤開來看。乖仔: 讓媽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很快便可以見到你了。 媽咪會在x月x日乘機到香港,抵港時間是x月x日早上十時五十分,乘的班機是加拿大航空公司八一七號。我到達香港的時間,正是你上課的時間,所以你不必來機場接我了。你是在下午三時半放學的,我那時應該在酒店了,你來電彌敦道的逸東酒店,或直接來酒店查詢媽咪住的房間編號。媽咪渴望能快快見到你。 媽咪這次到港,只逗留四天,x月x日下午就要飛去新加坡,是公司安排的,要到幾個地方考察業務。在世上,人的身體好像不屬於自己的,很多事都不由自主。幸好,這四天裡,正好有週六和周日,你不必上學,可以和媽咪一齊。星期一,你上學,我早上見了要見的客戶,下午才離港。媽咪只在擔心,十幾年沒有見面了,現在有很多話要說,到時候又會怎樣呢? 星期六、星期日兩天,如果可以的話,帶媽咪到海洋公園走走,拍些照片,初冬的陽光會令人很舒服的。如果不去海洋公園,就找個地方坐坐談談也好。只要孩子能多些在身邊就可以了。 媽咪這次到港,沒有安排住在親戚的家,因怕不方便。所以在酒店住比較方便,沒有那麼多束縛。 媽咪現在不多說了,到時記得一放學就來酒店找媽咪。 媽咪 ☆ ☆ ☆ 憧憬看完了信,皺著眉頭對韓琉說: 「如果韓彬知道他的媽媽回香港真有可能跟她走。」 韓琉顯然也有想過這可能性。 憧憬歎了口氣,同情地說: 「去過你家裡四五次,我都是作客的,也覺得自己在坐牢。你父母給你的壓力也實在太大了。」 韓琉黯然,事實說出來教她不好。 憧憬想了好一會,才說出一句: 「唯一不讓她搶走韓彬的方法,就是不讓他們見面。」 韓琉看看信紙,不知所措地說: 「即使我隱瞞哥哥,不說出它的媽媽回來了,她也會主動找哥哥,到時我藏起信件的事情也會被揭破。」 憧憬眼珠一轉,說: 「我有個一石二鳥的方法。」 韓琉看見懂悵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 「你不會失去這個好哥哥的。」 韓琉猛力地點頭。 她已完全相信這個大姐姐了。 在學校課室甫坐下來,坐在前排的同學手臂遞過來,語帶興奮地說: 「韓琉,我昨天割脈了。」 韓琉望看轉過頭來說話的女同學的手腕有深深的一道刀痕。 「你瘋了啦!」 那同學苦笑,笑中有種悲哀味道。 「我情願真的瘋了:爸媽想也不會拿著成績表向一個瘋人追究。」 韓琉呆了半晌,這是真話。但她仍好言相勸。 「成績表還未派,不要打定輸數。」 同學用手貼著額,平淡得像說別人的事: 「考成怎樣,我心中有數。」 同學的成績一向中上,自然有她的一套標準。 個多星期的考試,早把所有人折騰得可以,但決定生死的,還是成績表──那張薄薄的紙。 同學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喃喃地說: 「我怎向爸媽交代?我怎向爸媽交代?」 韓琉看看同學,不知如何開解。 開解了她,並沒有改變她爸媽對她和對她的成績的態度。始終,能開解她的只有同學自己的爸媽。 ☆ ☆ ☆ 嗯,她終於解脫了。 如韓琉所說,凡事總有解決辦法的。 她和自己一樣,想不到其他辦法向爸媽交代。 只好把性命歸回他們,算是還了債。 那同學沒有等到派成績表那一天的來臨。 不會怪她魯莽,韓琉心想,沒有多少人能忍受失敗和壓力這兩種精神轟炸。 坐在鄰坐的同學數口氣道: 「若死能一了百了,她死了未嘗不是件好事,但死不是一了百了。」 韓琉的心又慌又亂,她對鄰坐的同學問: 「如果成績差怎辦?」 那同學淡淡地苦笑說: 「那就只好面對現實,下次再努力吧!」 韓琉患得患失地苦笑。 如果支持一個人生存下去的東西消失了,一個人很難活下去。 她自己有三樣。 媽媽、哥哥和證書成績。 韓琉知道,那是少得可憐的數目。 但,那是她僅有的了。 她只有期望,明天收到的成績表會恨理想。 她已想不起,在那日夜顛倒的考試周中,模模糊糊地考成怎樣。 第一天考試的前一晚,她溫習到很夜,一直不放心去睡。睡著後驚醒──七時。她慌忙地套上校服,怪著媽媽不叫醒她。再看看鐘,是五時多。她緊張得看錯了時間。那早還有半個小時韓琉便應該準備出門,她想再睡一會,但她已換了燙好的校服:想再溫習一會,又不知從何開始。終於,她呆呆地坐到天亮。 想起那渾渾噩噩的一周,她不敢再想。 吃晚飯時,媽媽已急不及待地叮囑: 「小琉,明天派了成績表立刻回家。」 韓琉低頭把白飯送進口裡,含糊地應道,「我會。」 媽媽挾了一件雞塊進韓琉的碗中: 「你怎麼不吃菜。」 韓琉把雞塊送進口裡,目光轉移到電視機上。 「小琉,我說過多少次吃飯不要看電視。」 媽媽又挾一件雞塊給韓琉: 「三嬸又打電話來問你的成績,我約了她一家星期天飲茶。到時給她看看你的成績表。」 韓琉沒有作聲。 「我在跟你說話,你有沒有聽見?」 爸爸給媽媽的囉唆吵得不耐煩: 「收聲吧!」 「我為她好,但你呢?你有沒有關心她?」 「你這樣就叫關心?」 韓琉忍不住站了起來,「我吃飽了。」 爸爸卻沒有放過她,無理取鬧起來: 「你是不是很忙?連吃飯都趕時間。」 韓琉垂下頭,滿心委屈: 「不是。」 「那麼,陪我們吃飯很難為你?」 韓琉正要順從地坐下,由開飯到這刻都一言不發的哥哥霍地站了起來,匆匆地走進房中。 爸爸看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便老羞成怒地說: 「你們不要當我透明,你們吃的穿的都是我的,卻連書也讀不好,我寧願生塊叉燒。」 媽媽見韓彬入房去了,立刻反駁爸爸: 「你抵毀別人,也不要抵毀小琉。」 「明天便知。」爸爸冷冷地命令韓琉:「吃完也不准看電視,入房讀書。」 韓琉走進房間把頭埋在枕頭下。 還沒有收到成績表,家裡已充滿火藥味,如果明天帶不回考取全班四名以內的消息回家,她不敢想像後果會如何。 韓琉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其實現在想也沒用,唯有看明天的成績表定生死。 但整個人仍硬蹦蹦的,腦袋裡像充塞著一百樣未做好的事情,但又想不起是什麼。 韓琉索性起床收拾桌面的東西,令自己忙碌,好讓腦袋不能胡思亂想。 她把書本疊起來,放在書桌一角。 突然瞄見玻璃下壓著的一張相片。 是學校旅行的全班合照。 不知怎地,她的目光才第一眼就停在剛自殺了的同學身上,她當時的笑容很燦爛,但她現在已經死了。 一種恐怖的感覺襲上心頭,韓琉感到那同學仍在,就浮游在她背後,要將手腕的刀痕展示給她看。 她慢慢地轉過頭當然不會看見什麼。 再回頭看那幀相片,駭然看見那自殺的同學對著自己陰森地笑。相片中的她整個人突然滲出血紅色,慢慢染滿整張相片…… 韓琉可怕地尖叫,霍地彈了起來。 房間漆黑一片,她坐在林上,發覺剛才只是個夢。 但她渾身已被冷汗濕透了。 ☆ ☆ ☆ 一覺睡醒,是派成績表的日子。 韓琉看看一個又一個同學從老師手上取過成績表,大多數同學都表情木然。 韓琉沒有心情研究別人的心情她只知道,下兩個同學收到成績表後,便輪到她了。 一切已塵埃落定,她依然緊張,全身顫抖,不斷默念禱文,願主保祐自己的成績在四名之內。 她想:其實以我一向的成績,全級四名內不是難事。不是難事。 韓琉感到胸口一陣翳悶,准是昨晚睡不好,又沒有好好吃過晚飯,今早搖搖晃晃地站不穩── 她猛然一醒,想快步走到老師面前,但匆忙之際,撞倒了椅子,韓琉狠狠地彎身迅速把椅子搬回原位,再站起來,忽然眼現金星,她還支持著,一步步地走到教師桌前。她有種不祥的預兆。 成績表上鮮紅色的筆跡像利刀子般插進韓琉的眼睛。 地理科-四十七分。 韓琉用手撐看桌面,平衡著自己,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人下墜到無底深潭。 老師跟她說: 「今次你考第二十名,因為地理柯拉低了分數,令整體成績退步了不少……」 韓琉再沒有把老師接續的話聽進耳裡,她搖搖欲墜地回到坐位。 完了。 一切完了。 韓琉,考第二十名。 韓琉看看前面空置了的坐位發呆。 她捏緊成績表,想把它毀成廢紙,但不可以。成績表最重要是給爸媽過目。 她丟了他們的臉。 該怎樣向他們交代? 放學時,韓琉拾超書包離開。她腦裡一片空白,完全沒有主意。 韓琉仍然不相信,剛才的一切是事賈。 但成績表實實在在地夾在書包內的書本中。 雙腳本能地向回家的方向走,韓琉腦裡慣性地指使她回家,直至她拿出鎖匙要開啟大門。 她突然想到,媽媽可能已在屋內等著要看她的成績表。 然後給爸爸看,給三叔、三嬸看,也給堂姐思琪看到她的失敗。 她想到這裡,便匆匆地掉頭乘電梯走。 天空漸漸昏暗下來,韓琉走得腳也酸了,卻不知在哪裡停下。 有哪裡屬於她? 她不敢再想下去,全身在抖。 六、七點鐘後,街上行人愈來愈多,公路上的車飛快地駛過,頑固又持續地在她面前經過。每一個人都像有一個目的地進發。 而她,頓感前路茫茫。 她從校服裙袋裡掏出一個硬幣,投了電話亭的錢箱內,緩緩地按著家中的電話。 考二十名,爸媽會原諒自己嗎?韓琉在按上第六個數目字時慢慢放下電話。 家,她知道,是不能回的了。 她不會解釋,爸媽也不會聽她解釋關於考試失敗的理由。 在三叔、三嬸、思琪面前,爸媽會為這個女兒而感到羞恥。 她用聽筒敲著自己的額頭。 然後她想到了憧憬。 她毫不猶豫地按下七個數位,電話通了,她急不及待地等著憧憬來接聽。 超過半分鐘,仍然沒有人拿起那頭的電話。 韓琉把話筒放下,取回硬幣,茫然踏出電話亭。 一定要找到她。 韓琉抱著雙臂,漫無目的地繼續踱步。她想等憧憬接聽電話,才再作打算。 遊蕩了兩個小時,天已漆黑一片,韓琉疲倦地再往電話亭中投入硬幣。 電話響了十數秒,無人接聽。 韓琉望望表,已差不多九點了,她又餓又渴又失望,感到自己是個性命垂危的人。就在這時,有人接聽電話了。 韓琉對著聽筒說:憧憬,憧憬。 是的,是憧憬。 韓琉聽憧憬指示,在一家餐廳等地。 憧憬很快便趕到了。 憧憬見韓琉雙眼通紅,坐下來握著她的手問: 「發生什麼事?」 韓琉像找到庇護,突然聲淚俱下。 憧憬拍看它的頭,柔聲地說: 「是不是派了成績表?」 韓琉點點頭。 「考得不好,爸媽也會原諒你的,你還有下一次機會。」 韓琉用力搖頭,從書包內抽出成績表遞給憧憬。 憧憬看了看,詫異神情難以掩飾地呈現在臉上。 韓琉哭得更厲害了。 「他們會打死我的。」 憧憬把成績表合上。 「有沒有打過電話回家?」 韓琉激動地搖頭,「沒有。他們一定會打死我。」 憧憬皺著眉頭。 「你現在才回家,他們一定怒上加怒。」 韓琉急得把抹眼淚的紙巾撕成碎塊。 「每次我也考全班十之內的,現在因為地理一科-考二十,他們一定打死我……」 憧憬重重地歎氣。 「憧憬,你一定要幫我。」 憧憬點點頭。 「憧憬,如果連你也幫也幫不到我,我只有死路一條。」 韓琉絕望地說: 「我只有死路一條。」 兩人都沉默下來。 過了不知多久,憧憬終於打破沉默,她提醒韓琉: 「現在差不多十時了,你父母可能已致電你所有的同學、老師,去搜索你的行蹤,甚至已通知了警方。」 韓琉臉色更青了。 「不如我替你打電話回家,告訴你爸媽發生何事,他們可能會諒解。」 韓琉無力地搖頭,懷恨冷笑。 「沒用的,我太清楚他們了,他們要的是面子、面子、面子。」 憧憬語塞。 好一會她對韓琉說: 「我替你致電回家找韓彬吧。」 韓琉心裡升起一線曙光。 「好的,只要找到哥哥,他定會維護我的。」 憧憬拍拍韓琉的肩頭,便飛快地執起餐室牆上掛著的電話,按了韓琉的電話號碼。 韓琉遠遠看著憧憬向話筒講了幾句話,便放下電話,一臉惆悵地回到韓琉身邊,對她說: 「韓彬和你爸爸已出了家門到處找你了,你媽媽還問我知不知道你的下落,她已報了警,員警很快便會找到你。」 韓琉的心一下子冷卻至冰點,最後一絲希望也幻滅了。 沒有回頭路了。 她只能接受現實。 事實她是失敗了,競爭總帶來成功和失敗。以往她一直成功,現在她徹底失敗了,一次失敗就註定她萬劫不復。 「沒有人可以幫得了我了。」韓琉對憧憬喃喃說:「世界上再沒有人可以幫得了我了。」 憧憬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我沒有事了。」韓琉用平生最平靜的聲音說:「憧憬,你回家吧!」 憧憬苦笑。 「我怎可丟下你不理。」 韓琉再說一遍: 「讓我靜靜坐一會,我沒有事的。」 憧憬知道韓琉的情緒不尋常,她技巧地問. 「你會不會回家?」 韓琉垂下了頭。 「我不知道。」 憧憬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了: 「有想過死嗎?」 韓琉抬頭看看憧憬。 過了一陣子,憧憬才說: 「當我右腳剛剛跛掉的時候,我想過自殺,但我認為堅強活下去才是對的,所以我活了下來,活下來才知道其他人當我是怪物看待,所以找後悔自己當時沒有即時死去,我知道我將會後悔到我死去那一天為止。」 韓琉望著她發呆。 憧憬牢盯著韓琉,一字一字地說: 「有時,死去比活著更好,生存是無期徒刑。」 韓琉右邊的太陽穴一直在跳,憧憬悵的話不斷地在她的腦內盤旋。 憧憬站起來說: 「我先走,讓你靜靜想一會,有什麼事可以再打電話給我。」 韓琉思緒混亂,她只有乏力地點點頭。 她目送憧憬一拐一拐地離開,憧憬走步路都那麼吃力,生存實在太痛苦了。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餐廳的客人愈來愈少,韓琉的心愈來愈灰。 爸爸、媽媽、哥哥、學業成績。 沒有了學業成績,爸爸媽媽會放棄自己。 哥哥的親生媽媽將會回來找哥哥。 她還有什麼是屬於自己的呢? 韓琉一夜沒返家。 全家人像發了瘋般打電話,把所有認識韓琉的同學都尋遍,答案都是不知她的下落。 家裡一片愁雲慘霧。 媽媽由晚上十時已開始流淚了。 晚上十一時,爸爸正想拾起聽筒報警,電話快一步響了起來。 是警察局打來的電話。 他們找到了韓琉。 她倒斃在一所餐廳洗手間的廁所內。 是自殺。 被人發現時,她手腕畫了一道長長的刀痕,血都流幹了,已經救不活。 她身邊有張成績表,裡面的英文字母成績是紅字抑或藍字,已無法辨別。因為,紙張已被染成深褐紅色。 但一切已經無關重要。 人都死了,灰飛煙滅。 ☆ ☆ ☆ 警員把他們三人帶到醫院殮房,示意他們認屍。 爸爸揭開白布,看到韓琉的臉孔。 韓彬側過臉不能再看。 媽媽哭得呼天搶地,爸爸雙眼也含滿了淚水。 沒有人敢揭開蓋著她手腕部分的白布一看。 韓彬心裡激動地想:逼逼逼,現在終於逼到她走投無路,逼死了她,真該拍案叫絕,哭什麼鬼? 韓彬忍看淚,卻忍不住第一個沖出醫院,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他的鼻子一涼,兩眼便流下眼淚來。 妹妹。 才十三歲便去了。 叫他怎麼能相信? 他和她無親兄妹之實,卻有親兄妹之情。 然而她就這樣為了一次成績失敗而白白犧牲了。 他這個時候很想很想抽煙,抽它一千包。人到最不開心時便想辦法折磨自己。 韓彬不願意等爸媽出來,他一個獨自回家。 途中見到憧憬在街燈柱子下佇立著,昂高頭向天空噴煙。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此時此地?韓彬心裡感到很奇怪。 他走到她面前哽咽告訴她: 「小琉她──」 憧憬朝他點點頭,她知道這件事了。 韓彬很難過地把憧憬緊緊擁進懷裡。憧憬忽然在他耳邊冷冷地說: 「是我叫她去死的。」 韓彬像被一盤冰水淋在頭上,一把推開憧憬,失聲問: 「什麼,你說什麼?」 「真話。」憧憬的臉容有一股罕見的陰沉。「你聽到的。」 韓彬退後一步,想看清楚面前的人是否真真正正的憧憬。 憧憬一手把煙蒂彈到老遠,指著韓彬咬牙切齒地說: 「是你累死你妹妹的。」 韓彬聞言,仿佛五雷轟頂,他許久才遲疑叉心虛地問: 「你知道了?」 「是的。由開始就知道了。」她的臉上卻現出興奮的神色。「進入男校,不難;與你接近,也不難;最難的是,怎樣令你最傷心欲絕。」 韓彬像傻瓜般站看,毫沒反應。 憧憬的嘴角微微掀起: 「後來我想到,人最傷心莫過於失去身邊至親。家-散-人-亡。」 韓彬聽到這裡,已知妹妹的死和她有關,再忍不住向她撲過去,他雙手猛撼著她的肩頭,傷心欲絕地嚷道: 「為什麼是小琉?為什麼要選她?」 「她是利息。」憧憬說:「現在輪到你。」 話剛說完,一柄小刀已深深刺進韓彬的大腿。 韓彬雙手按看她的肩,眼睜睜地看看憧憬把鮮紅色的刀尖從自己的腿抽出,緊接著又補上一刀。 憧憬瞪看韓彬,幽怨地說: 「我什麼都失去了,一生都給你毀了,你卻不顧而去。你是應該關進監牢的,我只是替天行道。」 韓彬右腿的鮮血不斷湧出來,韓彬運站也站不穩,倒在地上打滾呻吟。 憧憬握著刀,一拐一拐地走近韓彬,韓彬的腿劇痛入心,只有不停地將身子挪向後。 直退至街上牆角,韓彬退無去路了。 憧憬雙眼一閃一閃地說:「我要你試試殘廢的滋味。」 她的手一揚,刀子已向韓彬小腿插下了。 韓彬站不起來,只能坐以待斃。 就在最危急一刻,有人在憧憬頸背重重地一擊,她悶哼了一聲,整個人向前僕倒在韓彬身邊。 憧憬的耳背慢慢滲出鮮血來,她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便完全失去了知覺。 韓彬抬頭一看,面前站看的,救他的居然是-他的親生媽媽。 她的樣子和寄來的相片所看到的一模一樣,不會錯了,肯定是她。 只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們兩母子會在這個情形下重逢。 韓彬凝視身邊昏迷的憧憬,他輕輕拭去她眼眶的淚水,說不出有多內疚和悲哀。 換轉他是她,會不會這樣做? 他不敢肯定。 他昂起頭,看看十年來首次相見的親生媽媽,想起剛死去的妹妹,他一時感觸起來,兩行淚水不可制止地掉了下來。 他哭著地對她笑了一笑,叫了她一聲: 「媽咪。」 泥明捧著葡萄適,敲韓彬病房的門。 韓彬的媽媽替他開了門,泥明對躺在林上的韓彬說: 「小彬彬,我真有你心,又來探你了。」 韓彬的面色比前幾天紅潤得多了,向泥明笑道: 「你已帶來第十三支葡萄適。」 泥明把葡萄適放在他床頭的小桌上。 韓彬的媽媽站起來。 「彬,媽媽先走了,讓小朋友和你傾談。」 韓彬點點頭,他的語氣盡是關懷: 「媽咪,你回家好好休息了。」 韓彬的媽媽挽起保暖湯壺,臨出門口時再叮囑: 「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要立即按鈴召護士。」 韓彬應了一聲。 韓彬媽媽的神情實在倦極了,然而她還是說: 「明天一早我來探你。」 韓彬向媽媽報以溫暖目光。 泥明拍拍胸膛。 「伯母,我暫時充當韓彬保母。你放心好了。」 韓彬的媽媽笑笑,安心地關上房門出去了。 泥明坐到韓彬身邊來。 我非常妒忌你。」 韓彬用手指指打上石膏的右腿,苦笑道: 「給你試試看,你就知味道。」 泥明揮揮手。 「我是妒忌你有個對你好的媽媽。」 韓形自知會錯意,面上不禁一紅。 泥明妒忌地談: 「每天攜來煲足五小時的豬腳湯,替你的天殘褪以形補形.真正可怒也。」 韓彬引以為傲她笑。 「她擔心我的傷勢,不肯飛去新加坡考察業務,逗留在這裡照顧我。」 泥明牙癢癢地道: 「這才是賢妻良母,我家中那只是母老虎。」 韓彬卻歎一口氣,告訴泥明: 「我這個親生媽媽,差一點便不能相認了。」 泥明一臉不明白。 韓彬取出一封信給他看。 泥明把信紙揭開,裡面是韓彬的筆跡。 ☆ ☆ ☆ Ivy: 已收到你的信知道你含在香港逗留數天,期間想與我見 面,但請原諒我的拒絕。 我不想因為你的出現而騷擾了我和我一家人的生活。 過去的事我已徹底底地忘記,六歲前我懂什麼?長大後 才知道,我吃的住的都是家中父母的。媽媽待我很好,我和 她感情很深厚。 恕我直言,我不想一個外人的介入,令我們母子感情有 變。 小時候離我而去的,我希望永永遠遠離我而去。我不想 給太多故人舊事困擾自己,我現在活得很快樂,我希望快樂 不會被中途打斷。 請尊重十七歲的我的決定。 祝 旅途愉快 韓彬 ☆ ☆ ☆ 泥明看完了信,錯愕了很久,他嘗試為韓彬媽媽的感受想想,發覺是悲痛得難以忍受,一個十年不見的兒子寫出一封字字針對自己的信。如果他真是Ivy,寧願把韓彬視作陌路人。 就當少生一個便算。 韓彬竟笑著問: 「寫得很摧心挖肺呢?足以嚇走她吧?」 泥明鄙夷地盯看韓彬。 韓彬苦笑搖頭。 「信不是我寫的。」 泥明心中大駭,立刻把信重新仔細翻閱數次,才發現那不是韓彬的筆跡。 韓彬語氣乾澀之極: 「是憧憬寫的,她把信留在我媽媽入住的酒店接待處,由酒店職員轉送到她手中。」 泥明吞了一大口涎沫,但他看出了漏洞: 「如果你沒有把親母的信給她過目,她怎會比你捷足先登?」 韓彬的樣子就似受了委屈的孩子,怪可憐的。他怪叫起來: 「我近一年來也只收過媽媽一兩封信,我以為她已把我淡忘了。」 泥明的腦筋轉得很快: 「憧憬愉信?」 韓彬卻搖搖頭,他說: 「早于那宗意外發生前。」 泥明想了一會,續說: 「那就是韓琉把你親母的信給她過目,讓她捷足先登。」 韓彬張大了嘴巴,本來他想辯斥,為什麼不懷疑是他家裡的爸媽?但想到妹妹和憧憬的深厚友誼,他不能否認泥明的想法是對的。但是,死無對證,韓琉已經入土為安了。即使追究也追不回了。 韓彬把後來的事情憶述一遍: 「我媽媽把信看完,悲傷欲絕,哪敢來找我?只不過她在留港期間想偷偷見見我,知道我近況也是好的。於是一路跟蹤看我,也及時幸運地救了我。」 泥明拍一下掌,舒了一口氣: 「總算大團圓結局。」 韓彬擺擺頭,悲哀起來: 「妹妹的死呢?是憧憬害死她的。」 泥明站起身,走到玻璃窗前,望看窗外: 「害死她的是成績表、父母和那些三叔、三嬸。他們把她逼得走投無路。如果我沒猜錯,她本身已有自殺的傾向,憧憬只是在旁鼓勵、慫恿她實行。其實自殺不能解決問題是不要得的行為。」 韓彬苦笑。 「但憧憬何必把小琉的死完全攬在身上?」 泥明轉頭看韓彬。 「她要你又內疚又難過,讓你以為自己間接殺死妹妹,折磨你,終生。」 韓彬咬咬牙,閉上雙目。 憧憬也太狠了。 泥明替這好朋友難過越來: 「由憧憬跟你同困電梯開始,一切都是布下的局。她充分利用你的內疚和贖罪心理,令你拋也拋不掉她,逐步走入你家庭、生命,到最後要令你失去親母、妹妹、甚至你自己。」 韓彬把頭別過去,他不願意再聽下去。 泥明長長歎氣,說不出是同情還是可惜: 「她明知要付代價,也寧願和你兩敗俱傷。」 韓彬用手掩著面孔,好一陣子才把手放下來。 「憧憬一早知道是我害她的,我卻純真得以為可以騙她一世。」 泥明白他一眼。 「她給你騙由於想騙你入局。」 韓彬只有躺臥床上苦笑。 「我居然引狼入室。我是否像個傻子?」 泥明搖首,沉吟了一會說: 「只是她太聰明。我昨天向警方調查過她的資料,她以前是香港一流名女校的高材生,中五會考成績是九個A。」 韓彬點頭,他一早知道。從報章中也知道,她在準備赴考第十科的清晨,他令她被汽車撞倒了。 泥明倒抽一口涼氣說: 「所以她報讀中六時,指定要進入我們三沛的斯撒男書院,憑她九優的成績,簡直易如反掌。」 韓彬無力地癱瘓在床上。 泥明按按他的肩頭。 「她太深不可測,你不可責怪自己。」 話雖如此,韓形心裡還是很難過。 泥明說回些開心事情: 「無論如何,憧憬被判進女童院,今天會被送進去,一切便雨過天晴,你可松一口氣了。」 韓彬憂愁地苦笑: 「等憧憬釋放出來時,可能又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 泥明不置信。 「十八個月後,起碼你會對她有所戒備了吧?!」 韓彬坦白說: 「如果十八個月後,我還是很喜歡她呢?」 泥明答得很快:「你死定了。」 韓彬的心一陣黯然。 他對泥明說: 「我想休息了。」 泥明很體諒韓彬的心情,他壓低聲音對韓彬說: 「仍需要安眠藥嗎?」. 韓彬無奈地點點頭,看看右邊大腿,石石膏底下的刀傷部位仍隱隱作痛;妹妹的死仍令他耿耿於懷,總令他睡不安寧。 韓彬對看泥明苦笑: 給我一點吧。我昨夜沒有服安眠藥,眼光光看著天花板一整夜。」 泥明愉愉鎖了房門,從自己衣袋取出幾顆安眠藥丸給他。 韓彬一口氣全吞下。 泥明很替韓彬難過,但他最不喜歡安慰人,他只說句: 「好好睡一覺,明天我來探你。」 韓彬警告泥明: 「不要再買葡萄適,多謝合作。」 泥明笑笑便退出病房。 他沒有即時離開醫院,他正等待一個化驗報告。是一個關於他自己的化驗報告。 安眠藥的效力發作,韓彬整個人開始昏昏沉沉,快要進入夢鄉,有人突然打開房門,韓彬疲倦地側過頭一看,門外站看的居然是憧憬。 憧憬對韓彬陰沉一笑,輕輕將房門上鎖,一拐一拐地走前來。 韓彬驚恐地瞪看憧憬,在病床上叫至聲嘶力竭,猛按床頭上的求救鐘,也無人趕來救援。 想掙扎坐越來,才發現四肢不知何時已被綁得緊緊的,根本動彈不得。 憧憬坐到韓彬林沿,用纖長的指尖溫柔地經撫他的胸膛。 韓彬只感到指尖掠過肌膚的一陣寒意。 陡地,憧憬雙眼露出凶光,五隻手指掐進韓彬的心窩,活生生把他仍在跳動的心臟掏了出來,掙獰地大笑起來。 韓彬滿額滿身都是冷汗,胸膛急速地起伏著,雙眼猛然張開,發覺還是安然無恙,心臟沒有被抓去。 原來只是個惡夢。 那純粹是意外,無人預料會發生。 韓彬親手毀了憧憬的一生。令地出健全變成殘廢。 最意外的是,韓彬愛上憧憬,她卻恨透他……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熾天使掃描,Marky 校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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