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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開學後不久,出了一件引得人人惋惜的事。
  那天在藺燕梅家茶會之後大家都為了蛋糕制的荷蘭鼠一事高興得不得了。淩希慧課外在一家通訊社作記者。她特別用這個題目,從大轟炸毀了米線大王的老店起始描寫了大宴他們那九個學生的年夜飯,直說到送蛋糕報恩。因了這故事的線索,順手介紹了聯合大學學生生活。又特別讚揚各地移居雲南的同胞與土著聯絡感情的行動。一篇萬多字的文章寫來盡情盡理,娓娓動人。更起了個標題叫做「荷蘭鼠銜環記」說得這些學生的生活真叫人同情。受了人家好意,肚裡難擱得下這豐盛的一餐飯,心上卻忍不住那溫熱的一片情。於是口頭時時傳述著,心上時時記掛著,清貧的日子裡,罕能得到一點珍貴的東西,可以來相贈。正巧有了這個大蛋糕,誰也捨不得吃,可是提議作一番慷慨的贈予時,就馬上一致贊成了。末尾是伍寶笙的一篇致詞,凡是天下作父母的人聽了都不免下淚的。那樣長得羊脂淨玉似的女兒,對了一個陌生的老婆婆傾吐出自己一夥年青人背鄉離井,辭別父母的一腔酸辛話來,誰聽了也不忍的。這文章刊出後報紙上傳誦一時。馬上有專門描述戰時學生生活的徵文,又不知有多少人來到文林街上看那個荷蘭鼠和瞻仰老婆婆的風采的。偏偏在這熱鬧的場面裡誰也找淩希慧不到。
  開學一個星期了。寒假開學比暑假不同。大家按了舊功課表習慣地去上課。按了下班時間習慣地找同樣無課的人玩。誰也找不到淩希慧。大家開始奇怪了。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因為徵文描寫學生生活的事使她一陣忙亂中,無暇來上課,但是總不致於忙亂得到學校來注一個冊的時間也沒有。因為誰也沒想到精明的淩希慧可能忘了註冊日期。忙碌之中也沒有人去找她。不料註冊截止了。公佈出被認為是休學的學生名單上已經有了她的名字。這是鐵定了無可挽回的命運了。
  註冊剛過期第二天,淩希慧單身一個人來了。迎面碰見藺燕梅挾了筆記本子正要去上課。她抱住問:「你姐姐在屋裡不在?」藺燕梅說:「在呢!」她說:「好,我去看她。」藺燕梅見她神色不同平時,也便不去上課跟了進來。到了屋裡一看,沈蒹,沈葭,史宣文,伍寶笙都在屋裡。大家一齊都站起叫她。她再也強忍不住,兩行眼淚撲簌直流下來,索性放聲大哭了。
  原來淩希慧處境很與別人不同。她自小父母雙亡,一個奶媽聽了她母親臨終遺言說:「這孩子自幼死了父親,我苦了這些年也沒有能看見她長大,親戚朋友中恐怕還沒有一個像你這麼疼地的。我把她托給你,你帶她上省城去找她叔叔去,無論如何求他看顧!」又說:「她父親死後這些年,家裡的產業全是由她叔父經管,我沒有過問過一句話,給一個花一個,少一個省一個。現在索性我也去了。只剩一個孩子,要他多費點心罷。」這個奶媽是個有良心的人。幾年來看了淩家產業兩房如此不同,心上難平,蠻想,這位小姐長大,也掙口氣,不料又飛來橫禍,太太也死了,竟要成個無人理的孤女。她哭著答應了。看著本家們埋了太太。自己帶了省城捎來未用完的錢同了小姐從蒙自搭了小火車到了碧色寨,換乘滇越路車直往北來。本家人見到遺囑,聽到淩太太臨死的遺言,因之並無一人攔阻。反倒有些知道奶媽忠心的,肯另外贈她旅費。奶媽心中感激,都一一記在心上,準備他日報答。
  淩家在蒙自原是大族。多少代下來各房也都分得遠了。各房景況也都平常,只有淩希慧的父親叔父兄弟兩個人肯要強,不願守了那點長不多,變不大的祖先遺產和年年添加的人口爭糧食吃,自小就跑到省城昆明來作生意。據說是從批小擔子賣針線洋貨作起的。到了三十頭,靠四十歲上,都成了昆明首富。兄弟倆在金碧路上比肩建了兩所大樓,一家萬昌源,一家萬隆源兩個大百貨店。萬源兩字是淩家堂號,昌,隆是老大,老二兩弟兄各人的名字。兩個大店包辦,批發了全省洋貨的生意。走到各州縣的洋貨店去問,沒有不知道省城淩家弟兄的鋪子的。批發生意做多了,門市上,倒都不在意了。
  老兄弟兩個,都近四十了還沒有娶親,提媒的人把門限也踏穿了。弟弟說:「這樣事要辦,二十多歲時就該辦。現在過了年頭,不必辦了。」老哥哥卻不大贊成,他說:「咱們若是不從老家出來,咱們祖先還不致絕了後,現發達了,倒要作出這不孝的事來,你我將來伸腿一去,這一生辛苦所為何來?」當時作哥哥的大概已經看上了也是一家同行的廣東商人的女兒,便決定娶她,弟兄兩個就算鬧翻了。
  據本地傳說弟兄兩個當初來到昆明時斷了盤纏,睡在大東門城門樓上時,曾經有神人托過夢。說他們弟兄命是連在一起的,都是妻子,錢財天生的不能兩全。辛苦一輩子也是如此。勉強不得。如果有心求財,就要斷了娶妻生子的念頭。如果在來日發了財,又想娶妻,必致二人皆遭大災,所有產業由上天收回去。兄弟兩個第二天早上醒了,一對證,做的夢皆一樣,就奇怪起來。兩個人商議一下子,覺得這夢很有道理。兩個人即使是討飯回去,也必可有一碗靠得住的飯吃。有間房子住。娶親生子都是當然的事。若不然,只有狠上心在省城作生意。弟弟說:「家鄉里不短傳宗接代的孝子賢孫。我們既然辛辛苦苦出了來,萬無這樣回去的道理。苦上幾十年掙個家業分給同族也是好的。到那時候兩個老頭子了,還娶什麼妻室呢!」哥哥想想也對。眼看都要討飯了,先許下這個發財的心願再說。顧不了那麼遠。
  他們當下叩了頭許了願,果然辛辛苦苦家也不想,本分地做起小生意來,一個錢也不亂花,掙了後來那樣大的家業,親戚本族都沾了光。哥哥自己眼看著錢變成的錢,沒有一個小錢是平白來的,算盤精了,知道不是神道的力量,覺得娶親的事也不妨進行。弟弟看法正相反,就極力反對。這事真假無人能曉,總之,哥哥提出一筆大現款來,娶了那個廣東女兒,回老家去,再也不肯辛苦作商人了。把兩家字型大小都交給弟弟。
  到家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來。還沒有等她會喊「爸爸」自己就得了一場病,死了。誰也不明白死人當初的打算。家中的錢坐吃山空,只靠弟弟寄錢度日。雖說不多,總是不受窘就是了。
  那小姐過不得苦日子,在女兒長到五歲時也就過去了。所以淩希慧就是五歲上由奶媽帶上省城的。這些話都是奶媽講給她聽的。她也同她奶媽一樣不信什麼神道,不過她倒也不在意產業。入了聯合大學以來只想努力求學,那怕家產全和她斷了緣也好,只要她能和她叔父那個古怪的老頭子也斷了緣就成!她叔父供她上學,見她聰明也很喜歡她。只是一切事完全替她作主,沒有她的自由,她不痛快。她插班入的聯大。自己還在外面作著新聞採訪員。也不管叔叔對她的打算。
  這年舊曆年她回去跟叔父拜年,叔父叫她見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商人模樣的人。並且留了那人在家吃了午飯才走。從藺燕梅家茶會後回去的晚上,叔父便告訴她一個可怖的消息,說是已經把她許配給那個人了。
  無論她怎麼說,怎麼求,她叔父毫不為所動。並且說一個月之內就要把她嫁出去。並且把她父親留下的萬昌源也陪嫁給她。淩希慧聽了簡直呆了。她的夢。她的打算,全完了。她的努力,她的人生意義都要放棄。又要回去守那份產業,作她父親在這樣年紀時不肯做的事了。然而她是從五歲起便服從叔父的話成了習慣的。竟不知如何反抗。她跑去和奶媽商量,奶媽說她叔父把這話和她商量過的。這複產一節是她多少年來每日祝禱的,她極端贊成!於是淩希慧便是孤立無援的了。
  她身裡還傳了她父親另外一種氣質,那點創業的欲望。加上她幾年來的教育,她悶了兩天之後決定抗命,但是事機不密,她是有被拘留的危險的。她便裝做順從,竟連上學的話也不提出。她的叔父也是精明人,在曉得聯大註冊已過期的第二天,聽她來說要上學來看朋友,也就爽快地答應。她便獨自跑來了。
  見了親愛的同學,想想藺燕梅家的歡會,看看大家歡欣地又開始了一個學期的課業,自己思量一下今後的打算和來日的艱難。人生幸與不幸竟差得這麼遠!不覺就大哭起來了。
  大家聽她說了叔父逼嫁的事都不平起來。伍寶笙說:「怕什麼呀!你現在求不著他!註冊上學好了。他能怎麼樣?」淩希慧聽了止住哭,說了她的歷史。
  「你們不明自我叔叔的心理!」她說:「他的想法和當初我父親一樣。只是比我父親見到得晚了這二十年。他到現在大概感覺到自己老了。娶妻生子是來不及了。平時他覺得我還好,很想也算做他自己的女兒。所以才肯這樣獨斷地壓迫我。你們想想看,這兩家店在雲南有多大名氣,有多少人知道他是無後的,在轉這兩爿店的主意。他也覺出他死後無力抓住這局面。我也是不會作生意的,所以才想出這麼個辦法來,想在他還有精神的時候一手做成了我的婚姻,並且叫他心上看中的那個人,在他手下接頭管理這買賣。他是毫無壞心的。」大家聽了靜下來。
  「從過去的事看來,」她恢復了平日說話的口氣:「也可以使人信得過他的。我父親結婚時,一下子抽用了一筆錢,幾乎相當於一家店子整個所值。做這種批發生意其實受不了這樣大變動的。那兩年又趕上歐戰,洋貨價高。資少,不易周流,他自己一爿店幾乎也被帶倒。他們對這些消息是諱莫如深的,所以對經濟之不寬裕,並不解釋,倒叫家人,外人,誤會了許多年。特別是我母親,總以為當初婚姻的事,他反對過。想他必是乘我父親去世來欺淩寡母,孤女。誰想到那時他借的大筆款項到今日才算連本帶息還清,恢復了舊業。這一次波動,使他覺出老了。總有逼我結婚的意思。這事從他立場看來,是一點不對的地方也沒有的。說老實話,我心上也是知道感激的。
  「可恨環境不是由人自己挑選的。我的處境也許還有人羡慕。不過我自己確實常常怨恨。寧願我沒有這叔叔,這值得同情的叔叔。也沒有這家財,這值得眼紅的家財。但是我能有什麼辦法!
  「過去平靜的日子,是不穩固的。小學,中學,而大學。我早就提心吊膽的,中學畢業就是一個大關。幸喜我插班考取了大學,使他高興。北方三個大學的名氣說服了他,才准我入學,到了今天也算念了一年半了。那年秋天,昆明遭遇第一次的空襲,他心上那種無常的感覺也叫他有了一點變,也肯聽我一點主張。我便抓住這機會立定了自己的看法。有一天機會,努力於一天。根本不敢希望直到畢業不發生事故。
  「然而今天事情果然發生了。心上還是不甘。我想除非放棄自己的理想,否則不免要受點磨煉。因為這大戰爭中的商業,經營起來與太平日子裡大不相同。叔父對於他的生意有點覺得靠不住了。他的保障要早點尋覓到。
  「我是不想就這樣放手的。在他看來,我的功用就是接受他們的產業,我讀書,求學,就是為了增加身價來方便他找更好的侄女婿。我更忍受不了舊年那天,那個人混身上下打量我的那一雙小眼睛!
  「我的打算也許不對。不過做好做壞自己承當。也心甘情願。由人撥弄,將來事不順心,代人受過。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的學眼前是定規上不成了。」她結束了這一段話:「我不願和他有衝突。藏在學校裡是早晚弄得不能了局。或是鬧翻了,或是乖乖地隨他回去。一個女孩子的事,別人特別愛添技如葉。自己不能不小心。我暫時恐怕要離開昆明了。
  「我在新聞社的工作很叫他們滿意,我曉得現在緬甸那邊要用採訪員。我今天去和社裡接好頭。行期一定抽身就走。我要留一封詳細的信告訴叔父。說明我不是糊塗孩子,請他放心。先斬後奏。人不在跟前他也無可奈何。那個人那裡,他為了自己侄女關係還要代我圓說呢!我叔父身體其實還結實得很。我有的是日子報答他。
  「學校裡面,不免有揣測的話,我今天來可是親自解說明白了。伍大姐,你們和我同學近兩年,可憐我不能完成學業,又知道我的底細,有人胡說,就替我分辯兩句。若是有謠言傷了我叔父的心,我在遠處心也不安!」
  「燕梅!」她看了淚眼盈盈的藺燕梅說:「你的環境太幸福了。不是人人能有的。好好多用功罷。新生裡,你頂叫人疼。我真捨不得離開你!」說著大家都哭了。淩希慧平日熱心直口,聰明絕頂,誰也想不到會因為這樣的原故輟了學。今天一分手,不知道哪天再見。沈家姐妹是受不了感情上一點兒激動的,哭得特別難過。伍寶笙和史宣文也想不出比淩希慧自己決定的更好的方法來,也只有無言拭淚。藺燕梅從來不知人生有不如意的事。心上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跟任何不幸的人調換,才能平安一點。現在竟覺到多生活一天多痛苦一天。連學校中也不完全是快樂的,恨不能早點死去。
  淩希慧看大家一哭,倒把自己的難過解脫了一點。她說:「我的思想、手段,全是環境逼出來的。一個人本來也該彈性大點。別替我難過罷。倒是眼前幾天還要忍住一點,不要宣揚出去害了我的事。我走後,一家裡一定會到學校來我。答對說話要小心。別頂撞了老人。我今天不能多呆了。」
  大家知道這事情關係大。不敢胡來。忍淚送她走了。回來誰也不敢聲張。果然過了沒有三天,有人來找伍寶笙。帶了淩希慧的字,一看是個老人。光頭,灰布長衫,眉毛都白了。自說是淩希慧叔父。伍寶笙從她那信中知她來學校的第二天就有一個機會走了。她先靜聽老人論調。竟是明達得很。口氣之中有點失悔這事做得太急。惦念淩希慧的安全,放心不下。
  「希慧是有才幹的。」伍寶笙說。「她出去,我們都特別放心。有了這樣女孩子也該叫她出去得意些時。她走前來過學校。說話之間只怕你老人家誤會地,再三要我們幫助解釋,怕傷了你老人家的心。我們替他求求情,原諒她先斬後奏罷。」
  「我倒沒有怪她的意思。」這作叔父的說:「她脾氣也大硬了。只是有一件事,伍小姐你別瞞我。希慧在學校裡有常接近的男朋友沒有?」
  「你老人家大概也看得出來!」她明白這是個費力的題目,不敢大意。否則使虧負了淩希慧的友情:「我們誰能上了幾年學不認識幾個男同學?看見有男生在一起,倒也不能決定便是有什麼特別感情。希慧的情形又特別不同。她常說她要念的書,要作的工作大多,上學的機會不容易,不肯荒廢時光。一年多,兩年來,她真可以說是能夠不分心認真用功的一個。我不會用話來相瞞的。現在雖說是她人已走了,追也無處追去。但是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何必說假話呢?」
  老人聽了盡情盡理,也便不說什麼,看神氣似乎有另外一點話有點不便說出口。伍寶笙見了,便說:「希慧在學校裡就是和我們幾個人要好。您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們都願意盡力。」
  老人聽了,露出讚譽的眼光看了伍寶笙一下,說:「別的也沒有什麼。一個女孩兒家名字要緊。方才伍小姐說的話。我都相信。學校裡面,若有了傳言,也請代解說一下。我侄女兒早晚回來,也是感激的。」
  伍寶笙聽了這話才松了一口氣。便商量好了,由伍寶笙代他侄女收拾一下東西,交來人帶了回去。伍寶笙帶著跟來的人進宿舍辦好這事,送淩希慧叔父出來。
  學校裡面,人人曉得淩希慧行徑。聽說有了這樣下落,那開學之初的猜疑倒平息了。兩個多星期後,伍寶笙她們一夥兒收到了她從仰光來的信,說一切都好。並且為了這一次出來開了不少眼界。詞句都是興奮得很。她的工作太緊張,太繁重,使她的信,不能寫長。伍寶笙把這信在校內壁報上公佈了。她又去見了淩希慧的叔父。那天報上又披露了淩希慧第一篇通訊。寫得又詳細又動人。叔父也高興了。說是他一族中僅有的傑出的晚輩。留下了她晚飯才放回來。並且把他收到的信也交她帶回來公佈。這兩信一通訊是同日發出的。材料差不多,口吻三個樣。
  這一學期大家的心境都特別戀校。為了淩希慧的輟學,都感覺到烽火遍國的今日,能這樣弦歌不輟在昆明的日子誰也不多,學校的一切都分外可愛起來了。誰敢保他的學業不會中輟呢?這個學校從廿七年遷到了昆明,到今年夏天已經開了三年的課了。他們與昆明所遭遇的第一次空襲同來,帶來了戰時的一切。不安定中不曾叫他們失去什麼,除了戰前大學生活中那些幽閒的成份。同時他們不但產生不同樣的成績,並且在空襲下建起了新校舍。今年要在新校舍裡辦第一次畢業典禮了。許多人感覺要好好地熱鬧一回。要恢復課餘的遊藝,要恢復昔日生活裡的幽閒成份。還要惜別許許多多在奮鬥中的淩希慧。這樣一個歡送會,性質便與從前有點不同了。不是在校的學生歡送離開學校的,而是每一個人都要借了這麼一次會來加深學校生活的印象的。
  根據往常的習慣,知道畢業生在學期中便已開始忙碌得不可開交,所以這個會定要在春假後,考完第一次月考便要舉行。熱心的人,自己早早就在月考前奔走籌備了。其餘的人也都熱烈地討論這個消息。藺燕梅舊年的一次茶會,放寒假前就是談話的材料。會後米線大王門前一隻荷蘭鼠,一面給了大家正確的消息,另一面也在大家腦子裡繪出有聲有色的茶會一幕。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詞令,舞步,以至她的弟弟。想到這些時似乎每個人都親臨了她的家,經驗了她輕易地便準備好了的歡樂。閉上眼就有她的白色長農。心一靜就聽見範寬湖的歌和喬倩垠的曲子。有了這些印象,不覺把遊藝標準提得很高。準備起來就分外難了。籌備的人一邊滿心藏不住快樂,一邊又竭力保守秘密,怕把精彩節目傳了出去。都像是國家之中負責國防秘密的人。走到哪裡,神秘也隨到哪裡。一舉手,一投足,以至於唇齒之一動,都有人猜測是否與遊藝會有關。大家都竊竊耳語著。
  這情形就像這個季節一樣。和暖明媚的春陽裡,校園各處都有了花。又有了碧綠油油如蠟色光澤的嫩葉。年青人的身上早已換掉笨重的冬衣,像是和著春天的小快板那樣走著輕快步子。清水從小溪裡流來注在校園中央的小湖裡,白雲乘風飄來在清明的湖面上顧盼自己的容顏。三兩句愉快的對答,一片如許青天,幾句新春默禱,無一不是呈現著怡悅的景象,這樣還不夠。
  有一種似乎是聲音,又似乎是一種蠕動的存在叫人時時察覺著;是蜜蜂嗡嗡地哼他工作的調子?是新燕在傾訴他們說不盡的喃喃細語?是春蟲掙扎出蛹,是蜻蜓試他急速震動著的新翼?他們在什麼地方?藏在嫩枝葉底下?藏在天邊青山谷裡?在溫暖的泥土裡面?還是在每一個察覺到的人心上?
  這就是年青人春天的感覺,春陽所教的歌曲。這也是學生們對這次遊藝會的期待,是那些不可預知的節目所暗示的。春天所給的禮物,他們盡情享用。他們又作出自己的表現來報答這大好春光!
  這天是個星期六的上午。伍寶笙在試驗室中工作了一個早晨,聽見下課鈴響了,她就站起來把用具收拾起來,把桌子理清。把紙張,圖表疊起來,一面脫下白色試驗衣服,嘴裡輕輕唱著歌。回頭一看,見到方才工作的窗前桌子上正由陽光從窗外送進一桌濃蔭交錯的李花影子來。她看了獨自笑著。笑自己竟會一上午忙得沒有發現。這間試驗室只她一人。她心上的話無人可訴。便呆呆看了桌上花影忘了脫衣裳。春陽是暖的。桌上的影子裡似乎還有蒸蒸上升的地氣,使影子有點閃動。她心也一動,走到窗前順手在桌子上鋪了一張白紙,用來拾取這一幅春窗的圖畫。她隨手用鉛筆在白紙上鉤這些花枝的姿勢。心上頗有些說不出的感覺。她手就不敢停,她怕靜下來不知道作什麼好。
  每個星期六上午,她都要等候藺燕梅下課來找她一同回南院宿舍的。聯合大學上課時間一直是很特別的。早上七點到十點半。下午兩點到五點半。為了中間一段時間有空襲的時間太多。所以清明愉快的上午剛開始,就是大家都沒有課的時候了。而冬天的早晨,大家簡直是披星戴月地去上早課。
  她正在有心無意地鉤花影,一個人像燕子似的從窗前過去,她面前的紙上暗了一下再一抬頭,藺燕梅已經到了試驗室裡了。她一看,藺燕梅穿了單單地一件花衣服,一雙軟鞋,一點聲息也沒有就進了試驗室。手裡抱了一大疊書。她看見寶笙就說:「姐姐!」
  「呃?」
  「姐姐!」她湊近了她的姐姐,兩隻眼睛直在姐姐臉上找尋著,她把書攤在桌上,人順了兩隻手臂一滑也就伏在桌上。仰起臉來呆看著她的姐姐,把姐姐看得難為情起來。
  「燕梅!」她說:「你這麼看人是幹什麼呀?咱們走罷,回宿舍吃飯去。」
  「不,姐姐。」她說:「你有什麼好事兒瞞著我?你一個人在屋裡怎麼笑得這麼好?」
  伍寶笙聽了心上喜愛這個孩子會體貼人,就捧起這個近在唇前的臉親了一下。把自己的眼睛讓過橫在眼前的人向窗外天邊遠處望著。把頭一偏,說:「我手裡描著花影子,心上想著一個人。」
  她的聲音就像是背誦一首短短的抒情詩。
  藺燕梅也就像作戲那樣說:「我的好姐姐,你心上想准?能不能告訴我?」她說話的神氣就像是翻身從雲間落下,輕輕停在手上的一隻鴿子。
  兩個人都笑了。一同走出來,看了地上清楚的自己的影子,穿出新舍南區小門,順了城牆根花圃的外沿向城牆缺口走。春光到處呼喚著行人的注意。耀眼的光明。什麼角落都是歡樂的。
  「我想我的一個妹妹!」伍寶笙用一隻手臂攬著藺燕梅的肩頭,一邊走著說:「我的藺燕梅。」
  「她在教室裡也想著你。姐姐。」
  「我想她不是在教室裡。」姐姐說:「她應該是在遊藝會的臺上。穿了細紗的衣裳,跳著輕盈的步子。」
  「她不敢去。姐姐。她膽子小,她怕當了那麼許多人。」
  「她跳得極美。她還輕輕地唱著。」
  「她也不敢唱,她要躲到姐姐懷裡,她的小心兒要跳出口來」
  「她應該玩,應該唱,應該舞。既然她是人人愛慕的,又是人人想念的。何況又是春天,何況她又正是在快樂的一年級?」
  「她也不敢玩,也不敢唱,不敢舞。她小小心心地用功。她明天就要去配一副眼鏡,一副大大黑邊眼鏡戴在她的小臉上!」
  一句話把姐姐嘔笑了。她們已經走到了文林街上。來來往往都是學生。姐姐笑出聲來,便用力把妹妹往胸前一壓才放開她。妹妹偏偏懂得,便由著姐姐抱她一下。然後眯眯地笑著看了姐姐,好像是說:「當了這一街上的人,姐姐,你敢再親我一下嗎?」
  伍寶笙斜睨著她,那樣子就像是要說:「你就盡興地頑皮罷。你這副叫人疼的笑臉,這張能說的小嘴。跟姐姐撒個嬌,姐姐疼你。若是到臺上露一下,瘋魔了那些粗得怕人的男孩子們,以後麻煩的日子夠你個小藺燕梅受得呢!」
  藺燕梅一瞅姐姐的眼神兒,明白她若說出來不會有好話,就打了她一下,自己往前頭跑了。姐姐只是笑,也不追。她心上想:「在大學裡,念書的日子多著呢。一年級的小孩們,功課根本不能多選。還不乘時候多玩一下!」她自己呢?從一入大學,便沒有一事分心,一直孜孜勤讀到今日,眼看要畢業了!
  午飯過後,兩個人一起上樓回到屋裡,藺燕梅把書往桌子上一堆,震落了瓶中春茶花不少花瓣。一片片紅的,夾了白的,落在書上和潔白的桌布上,還有她自己的手上。她手上的是一片粉紅的。她不忍拂落了它,便舉在眼前仔細地看。看花瓣上脈理排得極整齊。顏色極嬌,彎彎的,軟軟的。她就小聲兒對它說:「乖,不生氣,不生氣啊。她壞!她把書摔得太重,把書也摔疼了。咱們不跟她玩。打她。乖,不哭,不哭。」
  「她壞,真壞。」伍寶笙聽見了便接了下去:「咱不理她。看她現在欺負人啵。明兒,別人就欺負她。讓別人把她捉在手裡,不管她心上多不願意,還得老老實實兒地聽人家,乖啊,乖的羅唕!」
  藺燕梅聽了舉手就打。手一揚那瓣兒花飛了起來,在半空裡滴溜溜地轉。兩個人都抬起頭來看,它忽的向下一落,正落在妹妹頭髮上。妹妹乘勢往姐姐懷裡一鑽說:「不管!姐姐給摘出來!」把姐姐也一頭撞在床上,她自己也伏在姐姐身上,頭髮也亂了。
  兩個人就索性不起來,姐姐輕輕順著她頭髮說:「妹妹。人家請你在遊藝會表演你當真去不去?」
  「是姐姐畢業,歡送會上妹妹當然去。」她的小嘴偏偏這麼會哄人:「叫唱歌,就唱歌,叫跳舞,就跳舞。可是還有那麼些人呢?還有那許多張了嘴,呆了眼,流著口涎的人呢?也叫他們看?也叫他們聽?憑什麼平白地便宜了他們?」
  「姐姐也覺得怪委曲的。」姐姐說:「可是姐姐想,我有一個妹妹,年紀小,長得美。能唱歌,會跳舞。她又愛我,我請她表演,她就肯。別人請她表演,她就把小嘴一撅小頭連著搖。我想著心上就高興。心上的高興裝不下了,就覺得,如果不請她真表演一回,別人若是撅著嘴笑姐姐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多難為情呢?」
  「姐姐!我真能去表演嗎?一個女孩子不去出風頭,光是人家的讚揚就可以把自己害了。妹妹還能去找風頭出嗎?」
  「妹妹這樣人品,能有幾個?天生的人材,一定有他的特別用場。妹妹,學校裡今後是你得意的地方,有姐姐呢!姐姐畢業作助教,不離開學校的,看有誰敢欺侮你!」
  「姐姐,他們來訪過我好幾回了。」藺燕梅這才說出來:「我不敢答應。現在就算是由姐姐代答應的罷。我就不肯跟他們點這一個頭!他們太氣人。口氣裡就像是不答應就是犯罪似的。」姐姐不等她說完就要親她一下,她一閃,跑開了。
  「藺燕梅答應了這次遊藝會跳舞的節目!」這消息再也密不住了。商燕梅的母親就忙著譜一個新譜子。她是在美國專攻音樂的。結了婚之後,就全心用在照顧一個家庭上。她的樂曲便是在兩個孩子柔美的心上。現在為女兒譜的曲子譜好了,缺少一個唱的。藺燕梅的父親就記起那天茶會上的範寬湖來。為了不想由母親自己去伴奏,便索性請範寬怡來。每星期練三次。由父親用車把三個人接到家裡來演習,並且父母兩個人一同檢討女兒的動作姿勢,小到每個小指尖的運用。她們三個人,也是興奮得很。平日都是湊在一起,也有時研究出個小意見,便提供參考。每逢有點心得,藺燕梅見到伍寶笙時,笑得使特別嬌,好像是說:「姐姐要我跳舞,我就盡心跳。」可是又不告訴姐姐說。
  範寬湖是天之驕子,健壯得像一匹小野生斑馬。天生的華麗的嗓音,說話的音調也是那麼震人心弦地優美。寬厚的胸脯,有力的四肢,兩臂的力氣怕能敵得過一頭小牛罷?他因為天賦優厚,就像無憂無慮的王子那樣,很容易同情一個蜘蛛網上的蜜蜂。他便不知不覺地同情起所有的人來。他的朋友極多,人人也都喜歡他。他卻待誰皆一樣,不肯留神別人的感覺。有時也會踏上一株仰起歡樂的臉來讚譽他的小草。他不覺得這些人是他的朋友,只當他們做自己的子民。只要他肯愛他們,扶助他們就夠了,不用他們作自己的朋友。比如有人傷了,他會跑過去把那人馱在他那壯健有力的肩上送到校醫室去。在受傷期內,也能和那人親密地長談。不過待那人痊癒來謝他時,他早已忘了那人的名姓容貌了。再比如有人借了他的東西忘了歸還,發現時趕著送還給他,並且準備了謙卑的道歉的話。他便會和藹地收下歸還的東西,也和藹地受了那些話。不回答什麼。別人如入五里霧中不知他是否有慍意,他又覺得沒有解釋的必要。比方他自己得罪了人,他只憤恨自己的行為也居然有失誤的地方,這是不可以的。下次一定要注意。如此他便自足了。他真想不起來別人需要他的道歉。
  戀愛對他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既是至高無上的。有誰能來配他呢?他寧願尊榮地寂寞著,他不可能墮入愛情裡。
  他並不是寂寞的。他有自尊伴著。不是伴著,而是天生地沒有缺憾。他感覺不到對別人有什麼需求。不是他這樣地去發展他的思想,是上蒼這樣安排的。說他驕傲,是太冤枉他了,他對自己的情感是無知的。說他侮慢了別人,是虛妄的,因為他極彬彬有禮。說他是強制自己的愛情是冒昧的;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和別人親熱。他雖不寂寞,他心上卻是孤獨的。他也只有孤獨,他實在適應不了群體的生活。
  藺燕梅卻如一顆明星耀進了他的眼睛。
  他不是偽君子。他也愛看商燕梅美麗的腳踝,這是他僅見過的最美麗的足。這足的旋轉,正確地落在他歌唱的節拍上.這共震給予了他說不出的美感。他又愛看藺燕梅的眼,那是他僅遇到的女孩子眼睛能不躲他自己秀美的雙眼的注視的。這雙眼睛的流盼,使他起了無限遐想。他又不是衛道的冬烘先生,她身上的氣息,她動用的化妝品,她吻過的鏡子,也都叫他戀愛;他也常朗朗帶笑地說出自己的心思來。不過那為他所不知覺地採用的文句,又全是崇高,居尊而不可親近的。他說:「藺燕梅真是難得,少有的美人!」可是這一句話裡便包括了:「她是很美。」「與我無關。」「有生以來看見的以她為最美的了。」「我的見識還要再推廣。」「她的跳舞來伴我的歌聲倒是能夠合適的。」之類的含意。他如此想也就如此想而已。如果問他會不會因此而戀愛藺燕梅。他就會不覺地失笑了。
  藺燕梅無暇的心,也不會戀愛他的。藺燕梅想不起在跳舞節目之外有什麼話會和他講。有時雖然他們三個人在去巫家壩的路上,看到河邊蘆葦上一隻翠鳥,她也會高興地喊:「看!範寬湖!一隻翠鳥!」這並不值得注意。因為這是她的習性。這是她天生的,可愛的動作。旁邊如果是小童,比方說的話,她也會說:「小童!小童!一隻翠鳥!」比方說是伍寶笙,她就會在把翠鳥指給她看之後再作出最媚的樣子,偎在姐姐身邊問:「姐姐,翠鳥好,藺燕梅好?姐姐,你說,你愛誰?」比方旁邊並沒有人,只有她的兩隻狗,她也會抱起兩隻狗來,揭開它們垂著的大耳朵,悄悄地告訴他們說:「不許嚇著他,也不許嫉妒他。我愛他。誰敢大聲叫,把它驚飛了,晚上就沒有牛肉吃了,不信你們就試試看!」
  藺燕梅,範寬湖的性情既然是這個樣子,他們就誰也不以為這次表演對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影響。好像是陪了大家玩。範寬湖覺得若不願看低劣的表演,只有自己去來一下。藺燕梅覺得第一是伍寶笙要她出臺的,第二是她不大敢真拒絕了大家的情面。第三,第三是什麼呢?她小小的心兒裡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春天的陽光太好了,她心裡高興,也許是因為有一篇美麗的抒情文要寫又懶得動筆。她便運用一身發育得勻稱的線條,繪在觀看的人的眼裡。
  只有範寬怡想法不同。她是要強,爭勝,也喜愛聽人讚美的人。她天資不可說不高,然而她用心太過。她也美,她偏要別人明說出來。所以三個人走在一起時,她整個注意力在路人的驚羨眼光上。想起表演時,她就一刻忘不了那天她應穿帶著什麼衣飾。看見了跳舞時的藺燕梅,和歌唱的哥哥時,就想起,這個是哥哥,那個是嫂嫂。他們的家庭一定又是使人人羡慕的。
  轉眼間,季節便更換了。晚春把節令傳遞給了初夏。原來是生長著的,此刻是葳蕤茂盛的了。發狂似地茁長的小樹及野草,在原野裡擠得滿滿地。公路兩旁濃厚的楊樹綠蔭及校舍建築受光與背光的陰陽面,全是強烈的光與暗的對比圖案。雨季慢慢地就要來了。先遣的陣雨常常突然來襲,可是又常常不等躲雨的行人站穩它又倏地晴了。青蛙的卵得到了水便流出他們藏躲的地方成了蝌蚪,在春天求到了配偶的雄鳥就把他的妻室在蜜月旅行之後,領到卜居的地方來阿諛她築巢的技巧。屋脊上的貓兒們早已不再出來吵人,而在哺下一代小貓的奶了。花朵都盛開著,笑臉迎接陣雨。蜜蜂、蝴蝶急促地撲著翅膀,飛到葉下去躲一陣雨,又出來曬一陣太陽。田裡的稻子變成深深的。捲心菜的心也摸得出是實實的了。一陣雨過去。就如魔法的棒一揮,所有的植物都長大一些。四野山上紅色的土壤便為綠色馬尾松的針葉或是高大的橡樹葉子遮滿。油加利樹那可笑的會脫皮的白樹幹,也為新生的小圓圓葉子遮住,看不見了。
  人是最不會玩的動物,他們忘了春季給他們的一點荒唐可愛的念頭。也不慚愧自己不如一隻鳥,一隻貓或是一株小樹。他們又轉過頭來描寫讚美夏季的雨水了。
  雨水下在山尖上,下在樹葉上,淌在山洞裡,也從草根旁滑過去。雨滴雨珠撞在一起,嘻嘻一笑,誰都再也分不出誰了。兩支小溪流撞在一起更連笑都來不及地又要趕路了。他們流下高峰,流過了無人到過的深谷,故意擦過稀見的黃萱花,又激越過聳立中流的石塊。河道轉彎時,又偏要碰那面的堤岸一下。最後終於像頑皮翹課的學生,逃不過教師的手,捉住了小小衣領,帶回學校去那樣,一齊匯注在昆明湖裡。
  水在什麼地方都是那樣頑皮。他們流過土壤,惹得小草忍不住要生長。流進池塘招得小魚耐不得要跳躍。他們是無處不去的。待他們果真到了一個地方,又是誰也指不出哪一滴水,是從什麼地方趕來的了。
  雨季的開始,在昆明是五月。
  在草木隨了陣雨生長時,校園裡縱橫的小河溝也就漲滿了水,那乾渴了一季的小池塘,就又充滿了。池塘中一個半島邊沿上那一片野生玫瑰的枝條,便開始綠了,拳曲的五片成組的小葉帶了嫩紅的葉邊與柔軟細小的刺,便慢慢地可以被察看得到。不久就舒展開來。有的還舉著小花蕾呢!
  遊藝會馬上就要到日子了,負責的學生幾乎都整天在禮堂內,在市街上,忙著借道具或佈置會場。上課的課室內看不見他們了。畢業生們也是一樣地忙碌,這個會是他們全體的成績,誰也要參加一分勞力。藺燕梅的舞蹈也純熟了。她似乎隨時都可以應了音樂起舞。她正如范寬湖,範寬怡一樣起初是練習曲譜,背誦曲譜,去表現曲譜,現在是已經瞭解了曲譜,和曲譜在感情上有了交流,到了以曲譜來表現自己的一種最快樂的境界了。比方說,在起初,她們還不能熟悉其中的一段節奏時,她們用一個流行又被她們喜愛的曲子來比較:「喏!這一段就和那一段差不多!」現在她們已經熟悉到另一種階段,比方她們之中一人見到了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她們就用這曲譜來形容給另外兩個人知道:「她眼睛那一垂,就和第三節,第四動那神氣一樣!」
  為了準備這會場和節目,學生們一面忙成那樣,又用心成這樣。禮堂門外,隔了一片草地,一個小池塘,那與禮堂的門遙遙相望的半島邊沿上的野玫瑰們,她們依了天色,季節,氣候,雨水的指示只是悄悄地,悄悄地,也就從從容容地把她們的舞臺佈置好了。花蕾們固然不敢太早露面,卻也怕臨時有些趕不及,所以早早地把自己的花瓣兒染好了應有的顏色。又預先貯存了香甜的蜜水,已經有了一朵盛開的玫瑰差不多的重量了,便忍耐地低下頭。花萼細尖的萼片還是緊緊的合著,瓣尖吃力地擰成—股兒,像麻繩一樣。葉片們的工作更是繁重。他們趕緊生長,一天天地長大變多。染綠,更綠,更深的綠。他們忙忙地拉起手,重疊了身子。不久花枝叢下已經不再透過陽光,又過了幾天,這一片花叢已是一道堅固的綠牆了。葉子們妥善地掩遮了花蕾,行將出臺的花蕾。
  玫瑰花生長的半島上住著兩家田鼠。兩家田鼠支系全很興旺。小田鼠們已經會啃玫瑰枝上的嫩葉了。為了這點利益是共爭的,所以常常使兩家傷了和氣。不過每年雨季來到,他們便合作了。因為枝上的尖刺永遠能防止他們偷吃未長成的花蕾。叫他們混身刺破了,也嘗不到那整日整夜在自己頭頂上散發著醉人香氣的蜜汁!他們不會啃斷枝條,拖出上面生了花朵的嫩莖,他們只是衝動地向上竄一下。然後被刺痛了,就馬上泄了氣。垂了失望的眼光回到地穴裡去。枝上的刺一天銳利,剛硬一天。也一天多似一天。聰明敏捷的小鳥,也鑽不進花叢裡去了。這時一叢濃綠色的牆便陣陣地,安全又放肆地發出蜜香來了。他們也佈置好了表演的場所。只待日子一到,就顯示出那美麗奪目,如雪如雲的花朵來。讓看的人魂魄也消,心神為移。她們只是無言地,靜悄悄地,享有著她們應該在臺上的每一秒得意的時光。她們如春風裡的燕子。
  這天下午,稍稍有一陣細雨,空氣裡的塵埃是濾淨了。碧空如洗,湖面如鏡,晚霞如野火燒山。歡送畢業生的春季晚會開幕了。
  校委董先生,代表學校致了詞。他儒雅安祥。微笑多於言語。學生代表宴取中致歡送詞,興奮多於矜待,熱情勝過感傷。畢業生代表出臺致答詞了。
  出來的是伍寶笙。她的走路就夠令人有感觸的了。每位先生都想:「她進學校時是那樣一隻羽毛才長齊全的小畫眉,現在是這麼一個嫋嫋婷婷的姑娘了。我都難相信我自己有這魔法,能調理出這樣一表品貌來。」她開口了。不待她用秀媚的眼光來邀致同學的愛慕,人人心裡就說:「不能罷!伍寶笙。留在學校不畢業罷!伍寶笙。把你的智慧給我們作指標。用你的工作給我們做楷模。用你的手來按撫我們幼小的創傷,用你的笑來培養我們的勇氣!留在這裡罷!伍寶笙!還要用你眉尖的一蹙來裁判我們的錯誤。用你芳馥,輕微的嘆息來寬恕我們那小小的罪過!」
  然而遊藝開始了。大家又都興高采烈起來。畢業生和在校同學是一致地。笑,一同笑,呆,一同呆,不曾分過彼此,似乎歡會的日子正複長長地等待著他們。
  其中有一節是史宣文出來背誦詩篇。她的背誦是有著解釋傳達的意味的。有人說過:「看了注釋,翻了參考書還不能瞭解的詩篇,或是能知道其中含意而體會不出美感的詩篇,聽史宣文一念就都瞭解了,領悟了。又好像對於詩的理解欣賞能力不是得自詩人本身,也不是得自白紙上的黑字,而是得自史宣文的聲音神色。因為只有經史宣文選了出來,朗誦過的詩,才能像瘟疫那樣所向無阻地風行了全校。」又有人說:「她什麼樣的詩篇都曾選過。所以她是最瞭解人生的人。所以她也是最難滿足的人。」.
  她今夭穿了唱詩班的黑袍,頸間圍了白紗披肩。帶了寬邊眼鏡,走到幕前臺上正中央,合起掌來。全場寂靜得如祈禱時的教堂,耳朵裡便有了勝似音樂,勝似歌誦的聲音。史宣文傳授了他們「但丁神曲」中「淨罪界」一開始的三節。大家都受陶冶了。燈光一暗她悄然退去。
  這是伍寶笙為她心愛的妹妹佈置的空氣。幕開了。範寬怡一頭柔發在銀色的燈光下閃著,她用手在琴上奏出了舞曲第一節:教堂的鐘聲。那曲調如初晴的早晨。鐘樓上的鴿子把鐘聲帶到田野去。野地的草葉上還有昨夜的雨珠,正順了葉尖滴在地下。
  頑皮,伶俐的範寬怡這時在大家眼目上成了虔敬淑雅的修女。一曲已了。不過只是序幕。歌唱的範寬湖,與舞蹈的藺燕梅都還沒有出來。
  燈光暗了一下。再明亮時,台下發出了輕輕地一陣嘆息,嬌豔的藺燕梅已經是站在台中央了。照明了她的燈光直射透了她那如夢幻也似的妝束。薄薄的白紗衣既輕又軟。長長的委在地下,胸前有一個小小的金十字架。她一副又莊嚴又無知的神情,倒看得出是快樂的。她妝束如同在修道院中長大的女兒。僅僅那高聳的院牆內小小一個天地便滿足了她。早晚幾陣鐘聲,教堂前一片花卉,幾首美麗的讚美詩和牧師慈祥的臉似乎便可使她快樂無求地獻出她的青春在這修道院裡了。那怎能叫人不嘆息呢?
  范寬湖寬平的肩膀上披了傳教士的法衣。絳紫色的綢上系了金色絲絨的帶子。胸前一部銀白色長髯飄在黑色外褂前面。白髯下面隱約地可以看見一個聖主受難金像。頭上帶了黑絲絨的圓帽子。
  臺上是修道院花園的景致。範寬湖流水似的歌聲便如春陽下解凍的山泉。藺燕梅的嬌嫩就如同東風裡出穀的乳鶯。她似乎還沒有察覺到青春的感傷,快樂地看了這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范寬湖的歌詞大意是說:「你的母親把你交給了我們修女的道院。那時我正因宣教來到這裡。你正在高貴的白緞子裡不住地啼哭。我們想:『這是貴族家裡的嬰孩,為什麼撇棄了人間的尊榮來增加天堂的禮贊?』聽了這話你就笑了。我們驚異你平安地由嬰孩長大。你由牝羊學會哺乳,由蜜蜂學了辛勤同安份,又從鐘聲學會了歌唱。現在又要從花朵學會愛嬌了。」
  這圓潤的次中音,穩妥靈活地襯托了藺燕梅的舞。她由天真的甜美裡變成含苞初放的少女。幼年的心情便如春天早上才逝去的美夢那樣,不可追求了。
  這時藺燕梅的步法是模仿小黃羊,模仿小麻雀。她有著渴望縱跳,或遠揚的姿勢,實際上卻像是才會走路的小孩。那種拿不十分穩的行路樣子,那種討人喜愛的天真婉好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她抱起來,順了她東指西指的小手,依了她「衣——衣,呀——」的兒語,抱了她東走西走。她對一切景物都露出了驚喜的神色。鋼琴聲裡常常在一個旋身時給一個清脆,高調的和聲,她便依了這個跳起的聲音表現一種在新發現了什麼好東西時那樣歡樂。令人想像仿佛是從那音樂裡她看到了鑽出土來的一朵小花,閃過她眼前的一隻小雀,橫在天邊的一道長虹。她從這音樂的敘述中已長成為一個少女了,她已經從自然的色彩裡養成了對於美麗的東西的愛好。看的同學馬上便習慣於這種有表現性質的舞了。他們或她們都在想,這樣年齡時的女孩子心理體態,正是藺燕梅最能體會的。
  在這一節裡她已經得到了成功的保證,看的人已入迷了。她用左右顧盼的雙眼介紹了那象徵景物的樂音,使人人仿佛也看見了那花,那鳥,那虹一樣。
  鋼琴奏了一個短短的快捷的旋舞曲子。燈光又暗了一下。再看見藺燕梅時,她胸前多了小小一朵粉紅色的花。兩頰的顏色更要嬌過花朵。音樂節奏光明,清楚,跳動得多。範寬湖嘹亮的聲音便先淙淙後澎湃如夏季暴雨後的山洪。藺燕梅興奮舒展,踢開腳下的長裙如開屏的白孔雀,合掌祈求,渴慕如子夜的杜鵑,睜目遠望,癡情如月夜唱到天明用心頭熱血去換一朵紅玫瑰的夜鶯。看的人心情沉重了。他們希望這美麗得過了份的修女幸福,然而他們更希冀她平安,他們擔心了。臺上的藺燕梅雙頰紅熱,兩個眸子灼灼如一對小火焰。台下伍寶笙忘了這是舞蹈。以為是她妹妹的魂靈,她掩面,心跳,不敢看了。她心上因為藺燕梅又能表達這另一種心而高興,也因此而害怕。
  範寬湖的歌詞裡說:「魔鬼不會捉住你的,我的可愛的姑娘。這個世界如此美麗就是因為他們襯出你的顏色。遊賞這繁花的五月罷。只要別忘了你的讚美詩,讓蝴蝶誤認了花朵,落在你的手上,讓乳燕的黃口來親你的嘴,讓青年熱情的男子在你窗下唱到天明。讓你不覺地也諦聽到天明,忘了愛情的火焰會灼傷了你少女的心。」
  鋼琴聲第三次蓋過了範寬湖的嗓音。燈光又暗一下。這次藺燕梅胸前的花仍在。而發上多了一項修女的帽子。大家松了一口氣。知道這在修道院裡長大,也只適合生活于天堂裡的女郎沒有冒險走出院牆來,並且也做了修女了。範寬湖的歌聲如教堂的經文,他說:「是什麼力量澆息了你心上的火?是什麼力量濾清了你的夢?來罷上帝的新娘,你的美麗是天上的。你的美麗是天上的。」最後一句的樂章一直婉轉重複著。
  藺燕梅便如倦遊還岫的白雲,又如長飛淩波的海鷗,更似曾經窮曆無限蜃樓海市多少幻境的信天翁,滑向汪洋萬頃中一個小珊瑚礁上時那樣。她兩臂兩手在頭上向空中和緩地迴旋著,如同從天空不可見的地方接到了些什麼,又如同攀到了空中伸下來的一隻援引她上天堂的一隻手。然後那渴慕的眼睛忽然露出了滿足、怡悅的光來。她又如停下來落在湖邊沙上的白鷺鷥那樣,斂起了刷亮的翅膀,跪伏在臺上。再起再伏,表現出一片靜穆和平的氣象。她穩定依皈如得救的靈魂。
  鋼琴又是幕啟時的鐘聲,一場虛驚如夢,一場美景更如夢。大家欣喜愉快。不知如何是好。當初因為開場是緊接了史宣文的誦詩,所以多少鮮花未能先送上,此刻送到臺上的花籃,擲到臺上的鮮花便繽紛如雪。藺燕梅起身道謝,花朵兒順了長衣滾下。掌聲這才四起,震得歡呼也如隔牆聽不真了。三個人鞠了躬退下去。幕拉闔上了。有誰捨得走呢。鼓掌一直不停。
  忙壞了後臺的人,直到從前臺請進了藺燕梅的姐姐伍寶笙進去。主席宴取中才報告請大家等待一下。
  伍寶笙到後臺一看,這個小藺燕梅正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化妝台前。沈蒹,沈葭,許多女孩子愛惜地照料她。方才三幕舞蹈累得她兩頰還是紅撲撲地。
  「姐姐!」她看見就喊:「姐姐!我給你跳了我所最喜愛的舞!」她要走過來,她們忙扶著她。伍寶笙把她攬在懷裡,看她激動的樣子,又是那種感傷的聲音,也不忍問她是否願意再給大家點什麼。也不忍問叫她到後臺來有什麼事。只有屏息默數那緊貼在自己胸前的心跳。
  「伍大姐。」沈葭說:「他們沒想到要預備兩個。哪裡有跳舞也能跳兩遍的呢?范寬怡和她哥哥都累得不得了,在那邊房裡休息去了。何況一直跳著的藺燕梅呢?你來替燕梅說句公平活。她實在不能再跳了。」
  「台前的人不會散的,燕梅!」姐姐說:「你出去隨便說幾句話都是好的。他們跟姐姐一樣,不放心你是不是會累著了。燕梅。出去露一下就成。姐姐在後面守著你。就在台門口。妹妹一下臺就可以撲到姐姐懷裡來。和現在一樣。」
  「不!姐姐。」藺燕梅抬起臉來說:「去台前面請我媽咪來罷。我要唱一支歌,我有滿心的話要告訴我的好同學。請我的媽咪來罷。我要唱黃自作的《玫瑰三願》。這支歌的伴奏,媽咪不看譜也記得熟的。」伍寶笙聽了就示意沈蒹過來偎著她,又向藺燕梅說:「好好兒休息著,我去請媽咪來。」
  到了台下,看見藺太太在陸先生藺先生中間坐著正在說話。她心上當然是惦念女兒。她料想著女兒是在出什麼鬼主意,心上也不在意。看見伍寶笙進去又出來向自己走過來,倒覺得有點不同了。她忙站起身來問什麼事。伍寶笙馬上明白了,她也不及向陸先生,藺先生說話,先笑著慢慢說:「燕梅請媽咪去伴奏呢!」一句話聽在旁邊人的耳朵裡,便如春風裡的麥浪,一排一排的向後傳,全場都知道藺燕梅又肯出臺了。
  媽媽向爸爸招呼一下,便隨了伍寶笙從小門往後台走。
  「這就是藺燕梅的母親!」「這就是藺燕梅的母親!」台下又竊竊耳語著。掌聲便如驚醒了薔薇花的春雷。
  不久幕又開了。像一個獨唱節目那樣。母親坐在琴前面等著。女兒自自然然地走著尋常的步子,仍是那一襲舞衣,卻又是人間的女兒。帶著笑,盈盈來到台前。微微地欠了一下身。回首看了母親。她的眼睛是能說話的。台下就寂靜得可以聽見禮堂外面校園裡溪水流往池塘的聲音。
  鋼琴到了藺燕梅母親的手下,便如同有了生命,它委婉地、謙和地給了一個引子。
  「是黃自的《玫瑰三願》!」台下懂得的人馬上明白了臺上這出色美麗的女兒心上的事。
  她在臺上對了這些師長同學唱。每人卻覺得她是仰了臉,真摯又孩氣地在和自己一個人說話。她只輕輕地張開了口,歌聲卻似被生了翅膀的小精靈帶了在室中飛走,繞在人家心弦上,溜到校園外深山裡的青苔上,又鑽到雲層上去傳給諦聽的月亮。臺上的藺燕梅只是輕輕地唱。她那松鬆軟軟的小嘴唇是不會用力的。
  歌詞的最後三句,一句迫切似一句。藺燕梅在臺上祈求著:
  「我願那妒我的無情風雨莫吹打,
  我願那愛我的多情遊客莫攀折;
  我願那紅顏常好,不凋謝!——」
  這真是藺燕梅在說話。她是一半求天,一半求人。她本分地述說自己應有的一點希望。這希望也是一半為人,一半為已。這又是方才在大家面前皈依神主的修女在說話。她聲音珠圓玉潤,希冀之中又有了感傷,她感動了神?至少她感動了人,同時她更引起了自己無限柔敏的情操。她神韻多詞句少。
  她緩緩抬起了雙手,拖了長長的舞袖。兩眼似乎看見了夜的天空上的神靈。誰能硬了心腸拒絕這淑婉的女孩這一點點請求呢?她是這樣虔誠地用了歌聲又邀致了這許多真摯的年青人的同情心為見證來祈求的。她聲音忽地增強。又似氣力已盡,血淚已幹那樣,掙扎不起。又如極細的鋼絲那樣輕巧地在人不能察覺時歇了音響。她唱了最末一句:
  「好教我留住芳華。」
  幕徐徐落下。彩聲四起,人人不覺拍熱了雙手。禮堂大門齊開。外面月色正好。人慢慢地散出去。情形頗與平常散會不同。評說,高論的人少。沉默的人多。他們,她們心上想:「不管情形怎樣。我要緊緊記年此刻心情。譽為『玫瑰三願』的衛護者。」
  這樣這個又是歡送畢業同學又似歡迎新開玫瑰的春季晚會,散會了。
  幕後伍寶笙忙迎上前來,接住了激動得幾乎站不穩的藺燕梅。一面看了從琴前站起來的藺太太。藺太太說:「燕梅還是那種叫我不放心的樣子。這麼容易動感情!」燕梅不動也不響,也聽不見母親向姐姐說的話。母親告訴女兒說:「好孩子,等一下讓你姐姐給你披上件大衣,夜晚涼呢,早點休息罷。媽媽回家了,可以嗎?」
  女兒無力地點了點頭。又偏起臉來讓母親吻一下。由著母親走了。女孩子們幫忙藺燕梅收拾了化妝檯子。伍寶笙說:「衣服不用換了。反正回去就睡覺了。我陪她坐坐。你們忙罷」。她們就去幫忙收佈景,疊衣服,乒乒乓乓臺上亂嘈嘈地。不久,也清靜了。看她倆還不想走,便隨了大家一路唱著,踏了月色先走回宿舍去。
  藺燕梅恢復了。又是有說有笑地。姐妹兩個攜手走到臺上。佈景幔幕都撤去了。一看,四壁蕭然,一無所有竟是這白慘慘怕人的樣子。臺上取走了地毯,白木板上積了多厚的灰塵。空蕩蕩的一個大禮堂,一千多空坐位。地上零星丟著的紙。臺上台下的燈也熄了一半。泛泛地望了她們便如面對了盲人那無神的眼珠子。想想這片刻間的變化。自己仍是這一襲舞衣,美豔得賽過新婚的皇后,可是景物全非。站在臺上方才扮了修女的地方,訴說三願的地方,一滴酸辛流到鼻上,不禁落淚痛哭起來。姐姐也沒想到這時禮堂的淒涼景象。心上也不知此刻與方才是真是假。也不知此刻是剛剛散了會,還是已到了千百年後人去樓空,兩個幽魂來憑弔故址。心上也不覺駭怕起來。藺燕梅只是抵抗不了一陣寒戰而哭,雖然她的幼小的心上還不曾學會這種聯想。
  這是熱鬧後的冷落。成功後的寂寞。聚會後的散場。獲得後的空虛。歡笑後的淚水,滿足後的悲哀呵!不論她這樣年紀能不能理解這個,以她的天質她是感覺到了!無可奈何地感覺到了這個寒戰的力量!
  兩個人急忙走出禮堂來。一到了外面又都莫名其妙地快樂了。新舍整個籠罩在和風惹人的春夜的。四野飄來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野花香。地上小草吸了一日陽光還是暖暖的。月光如銀鍍在屋頂上,樹梢頭,向上的小樹葉上,姐妹倆窈窕的身上。她倆緊緊偎靠著向前慢慢地走,偶然想起了散會後的禮堂心上還不免顫抖。
  這樣一個夜晚,不用你去想什麼詩人的句子,你自己就走進詩篇裡去了。她倆都不說話。不覺走到小池塘邊。
  池塘的水正清明冷冽。溪流的灌注似乎也比白日裡緩慢一些了。月光在水面上浮動著。姐妹倆不約而同地坐在池邊青青草上。眼睛在夜裡是會慢慢放大瞳孔的。她們漸漸看出對岸,近在五六丈的地方半島邊沿上那綠牆也似的花叢,把它濃蔭的影子正倒映在水裡。月光微柔地夢也似的照著。四野是靜悄悄地。
  忽然,藺燕梅伏到伍寶笙肩上。兩臂緊緊抱了姐姐。心跳氣喘,如同在夜晚園中遇上了花妖!把伍寶笙也驚得毛骨悚然。也問不出什麼話來!「姐姐!姐姐!快看那水裡的影子!」
  伍寶笙忙定神看時,偏巧一尾魚吐了一個泡又鑽下水去。弄得池面起了一層層的圈兒,映了中天高照的明月,亮亮地跳動著看不清了。
  「姐姐。」藺燕梅極微小的聲兒說:「我忽然看見對岸花叢影下又有了一個我的影子穿了一樣的白衣裳,頭上顯眼地多了一個玫瑰花圈。笑得挺嬌地。」她說著不好意思起來,就往姐姐懷裡撒賴。姐姐才定下心來。兩個人又笑了。
  剛才一陣虛驚又過去了。直如同空氣中突然有幽靈來臨又飛走了一樣。兩人身上的寒栗還不曾下去。
  對岸的玫瑰花一朵朵兒地開了。黝黑黯淡的影子裡多了淡淡的、銀白如霧的花朵。白色的玫瑰在日光下恐怕水生生地是粉紅色罷?她們一朵又一朵地靜悄悄地展開了花瓣。才一會兒功夫,香氣便包圍了美麗如早夏薔蔽那樣的一雙姐妹。花枝繚繞如牆的對岸朵朵兒的花兒已數不清了。姐妹倆再也想不到有這麼醉人的眼福。不覺互相抱得緊緊地。輕輕地喘著。這樣景色真正奪人魂魄!
  「妹妹!」姐姐說:「高興起來罷!這美麗的玫瑰一定是為你才開的。今天起,我的好妹妹要開始她在校園裡快樂的日子了。人生一世,花只開一春。燕梅,你的『玫瑰三願』呢?在這兒唱一遍罷!」
  「不!我的好姐姐。」她如在舞蹈的第三節那樣澈悟了一些什麼:「『紅顏長好不凋謝』是不應該的,也不可能的。我們貴在會凋謝,我們因此才愛護容顏。我明白了。我不妄求了。姐姐,我冷,咱們回去罷。」她神氣反倒平靜了。
  姐妹兩個都想到了這一點。不覺嘆息了一聲便相扶著站起身來,浴著月光,走到新舍門口。這才想起還有不短的一段路才能回到溫暖的宿舍,去睡到柔軟的床上。不禁又害怕起來。伍寶笙看了守夜的警衛正依了門打盹,便把他喊醒讓他送她倆回去。
  到了屋裡,見史宣文早已睡著了。月光透進窗來,屋中可以不要點燈。藺燕梅鋪好了床,換好了睡衣,卻站在床前不上床去睡。
  「燕梅!」姐姐一邊換著睡衣一邊說:「睡罷!別發呆了。涼著你!」
  「姐姐!」她只是不動。嘴裡喊著姐姐。
  伍寶笙穿了睡衣走了過來,說:「是不是這個小孩子要姐姐吻一下才肯睡覺?」說著便輕輕地吻了她頭髮一下。她頭髮裡還不停地散出玫瑰花香來。
  藺燕梅不說話。下麵她的小手卻緊緊捉了姐姐睡衣的衣裾不放。伍寶笙正貼近了妹妹紅熱的腮。斜眼過去看了那動人的眸子在月窗下明亮著。心上明白了這個小孩要姐姐。便輕輕地打了她一下說:「真把姐姐纏死了。放手罷!都依你了!這孩子!」藺燕梅才放了手睡到床裡邊去。這時月色已落。近天明了。
  第二天一清早,池塘邊新開的玫瑰,早已盛妝了,絢爛地等著驚訝的稱讚。這消息頃刻傳遍了全校。「玫瑰三願」一曲在校內便風行一時。清水池塘邊,從早到晚不曾斷了人影。
  細細一絲風,微微一陣雨,都有人擔心,莽撞的土蜂在校園內是處處不能存身的。誰也會舉起筆記本子來驅逐,怕他惹到池塘邊的花。夜晚若有了風暴,天明便會有多情的人起身早。他們披了衣裳便到涼習習的晨風中,對了花,默立著。使他們心安的是玫瑰花朵正不曾受到夜雨的摧殘,帶了雨珠,晶晶閃閃,更豔麗了。
  采折的人,是一個也沒有的。
  這是校內繁花第一年。第一個玫瑰花開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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