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鷂鷹

作者:鹿橋

  「君不行兮夷猶!」   楚辭 九歌

  市集要到天明才慢慢開始,可是來趕集做交易的人有的在前一天就先來了。這些多半是做糧食生意的,他們的負物既沉重,體積也占得大。早早來到市集上占一塊好的地方,把包紮好的一筐又一筐,一口袋又一口袋的豆、米、雜糧陳列起來,天明後只要揭開筐蓋,解開栓了袋口的繩索就好作生意。米糧商人多半有自己的棚址,就是景況差一點的,生意作得小一點的,也多有固定的攤地。這地點若是自己到時候不來,就會被別人借用。
  做市集吃食生意的人也來得早,頭一天就先砌灶,排下桌凳。晚上安歇以前還要把該洗的菜洗了,該切的切了,然後將刀板鍋盆洗淨,再把水罐裝滿,才打開鋪蓋去桌上睡覺。他們一夜總要起來幾次,趕走覓食的野狗,所以不等天亮,就不耐煩再睡,就摸索著起身去生火、燒水、準備賣座。
  這時候趕豬、趕羊的就陸續來了。挑了編制的竹籃、筐子、簸箕、掃帚的也來了。他們還帶著竹子,跟大捆已經劈好的竹篾,好在生意清淡的時候當場編制,既可以利用閒置時間,又顯得勤快熱鬧。
  挑了雞鴨籠子的,跟推了木車來賣布走、針線的,都是天亮以後才從四鄉或附近城鎮來。那時候買主也都到了;大人、孩子、婦女們,慢慢把市集擠滿。有人儘早來了卻不忙著作生意,先去吃食攤上喝點熱茶,叫幾樣點心,慢慢地食用,好一邊進早點,一邊打探市價、行情。
  快近中午的時候,攤上的客人則多是真正饑餓了的趕集的人,忙忙抽空吃一餐飽飯。他們搶著坐下、吃完,付錢就走。帶著孩子的人就自己一邊快吃,一邊催促著孩子不要貪玩,貪看熱鬧,不專心吃飯。
  這時市集上也確實熱鬧多了,戲臺上已傳來鑼鼓聲音,閒遊的兵士們也這裡一群,那裡一群,在攤販中間穿來穿去,隨手翻檢攤上貨色,又彼此打鬧。
  他們有時假裝偷了攤子上陳列的東西,然後自己一群裡又有人出來告發,並且把贓物搜出來歸還原主。大家就又笑又鬧。有時他們又乘亂真偷東西。
  中午時光,就在兵士們來到市集上的時候,賣鷂鷹的販子,也就來了。他們聚集在市場的一頭,戲臺的背面以外。在那裡有片空場,他們就在空場與市集之間兜攬生意。蒙了頭盔的鷂鷹,每每在市集上笑鬧的聲音大的時候就偏了頭來聽,似乎要把市集上的動靜都要查聽明白。
  可憐,這些鷂鷹!他們頭也蒙著,腿也栓著,除了這樣偏頭,那樣偏頭,專心專意來聽以外,沒有別的可做!
  他們也就這樣忍受著。他們知道腿上的鏈子是自己解不開的,頭上的盔帽也是抓不下來的。不過他們憑了本性,還是警覺地諦聽市集上的一切;買賣、講價、爭吵、打鬧,及戲臺上的鑼鼓。每次鑼鼓聲一起來,遠處別的市聲就都被遮掩下去了。
  開台的鑼鼓打了幾通,把看戲的人群集在台前,也就歇止下來。台後空場的邊沿上,鷂鷹的交易就在這安靜下來的情況裡開始了。這時,那些穿了官佐的制服,騎了鞍轡顯耀的馬匹,自宮廷來的馴鷹侍尉們才三三五五來到市集上。他們每次都來,來了就看看挑挑,不一定採購。有時也帶了自己為宮廷馴養的獵鷹來炫耀、來比賽。他們也不是個個都喜愛自己訓練的鷂鷹,有時比賽輸了羞怒起來,還會猛力扯鷹腿上的鏈環來責罰那失敗了的鳥。更無恥的是會把鄉人拿來賣的得勝的鷂鷹奪來憤憤地擲到地上摔死,摔殘廢了,為自己不爭氣的笨鳥出氣。
  可是鷂鷹若為他們選購了去,他們出的價錢總比平民買主比得高。
  站在這鷹市圈外有一個衣服樸素的年輕人。他有時故意背過身子去往市集那邊張望,好像是對那邊的買賣或是戲臺有興趣,有時也還真走回市集去吃點東西,看看貨攤上的物品。但是他總是走開不久,就又回來;回來了就不停地,一隻、一隻,遠遠地用眼來打量這些出賣的幼鷹。
  他臉上雖然不露出對那些宮廷出來的官佐厭惡的表情,可是每每在他們對鷂鷹舉動粗魯的時候,他便不忍看、不忍聽。也因此他不免時時要去市集上走走,怕這邊軍人們看出他心上的忿慨,會對他為難。他不走近去看鷹也是因為不願接近那些馴鷹侍尉。看他那一份神情,他必是一位馴練鷂鷹的名手。他怕走近了不免與這些愛誇張的軍人官佐搭上了言語,甚至被他們激起爭論。因為看他的眼色,他是很不以這些馴鷹的官佐為然的。
  在他的眼中,他第一不看那些馴鷹的大小軍官,第二不看他們帶來的鷹。可是這兩樣因為服色鮮明,纓絡華貴,偏偏是市集上來人最愛看的。這年輕人只是一隻又一隻地審視農夫們架上標賣的幼鳥。這些不到一年的鷂鷹,身量也未長成,羽毛更未豐滿,帶著的也只是自家手工做的皮盔,沒有鈴、沒有立在頂上的彩色羽毛,沒有花穗。皮盔同腿鏈都是隨手為了上市才給帶上的,有的連大小尺寸都不合適,更不用提皮子的刻花、彩繪、跟裝飾的銅釘,與出風的獸毛了。
  就這樣,這年輕人在鷹市附近逡巡了大半天,直到天色傍晚。
  那些軍人慢慢的都回到宮城裡去了。有幾個還在鷹市上閒談的,也已經都不再看鷹了。正在一個鄉里來的賣鷹的人要收拾架子回家的時候,這個年輕人就悄悄地一直向他走去。他對市場上所有別的鷂鷹連看都不用再看。他一直走到這架子上一雙才將有一尺高的淺褐斑毛的鷂鷹前再細看看。
  賣鷹的人瞥了他一眼,正要回過頭再去收拾他的東西好回家,眼光正好跟這個年輕人那極端懂事、在行的眼光碰在一起。賣鷹人就放下手邊要做的事,走了過來。他力才向這裡瞥一眼的時候,已經看見了這個買主要打量的是這一隻羽毛長得沒有什麼好,肢體也不甚健全的幼鷹。這只不是他上樹去鷹巢裡偷來養大的。這只是最近在林子裡一株大樹下撿來的。他覺得有點黴氣,單單這只不值錢的有人來看。
  幼鷹在不會飛以前,羽毛翅膀正在成長的時候,那些太活潑、又不知輕重的小鷹就有的會跌到巢外,跌到地上飛不回去。這樣落在巢外的鳥十隻裡有七、八只要跌傷。傷與不傷少有能活過兩三天不餓死或是不被地上的野獸獵食了的。饑餓的時間久了,鷂鷹羽毛的發育就受影響,一生都有斑紋。胸前的羽毛有的不能長成就折斷了,留下一波又一波的不齊的毛。換毛的季節,這些毛脫了之後,長的新毛也是照樣容易折斷。
  「你要是看中了這一隻,」那個農夫就對這年輕人說:「價錢可以便宜。」他本來對這一樁生意沒有多熱心,因為這一只是他架上最低價的,可是他想早早回家,就希望早早成交。
  平常探看生人的鷹,或是初入手訓練自己的新鷹,都不可以用手撫摸,要用一根羽毛來輕輕地刷。等到馴熟了才可以摸。可是這年輕人只無言地用眼看了賣主,仿佛是說:「我摸摸這鷹,可以嗎?」同時也不等回答,就輕輕把一隻手放在鷹的肩背上。賣鷹人好像是為一種從他眼光射出來的潛力所震懾,沒有反對。等到他看見那幼鷹很馴伏,一點也沒有驚,他也就不說什麼了。
  馴鷹的人每天要花好幾個鐘頭在手上架了鷹,帶著到處散步。手上的皮手套都是厚牛革精工製成,又巧妙的裝飾了各種花式。他們這樣架著鷹,一邊走,一邊用甜蜜的話哄著、說著,一邊用羽毛輕輕地刷,來和鷹作朋友。許許多多的鷹就這樣被馴養成功,為主人驅使了。
  雌鷹比雄鷹強壯些,飛得快,擊得猛。在空中看見了要獵取的鳥,她就俯衝下來,翅膀先大力扇幾下,加大速度,然後連尾巴都縮成最小,只作那必須的小動作來改正俯衝路線,追逐獵物,快接近目標了,她就伸直兩爪,爪趾都是拳著,趾骨硬得跟鐵一樣,對準了,只消一擊,就把空中飛鳥擊昏,甚至擊死,飄飄搖搖。自天上墜下。她就一個翻身直落下來,追上那鳥在半空中把它攫住。這時她的爪尖就曲卷著刺進那島的溫暖的胸腹。她作這些動作時頭頸可以整個周轉,無論她飛行的是什麼方向,她要看任何另外一個方向都可以。天上、地下,沒有能逃過去她的眼的。
  這只幼鷹正是一隻雌鷹。她的羽毛也不光澤,餓紋也很明顯,但是筋骨似乎沒有殘傷。這年輕人更大膽地擅自把她頭上的皮盔輕輕取掉。他為了要把整個心力專注在與鷹結交上,所以都不分神用眼去徵求賣主的同意。
  頭盔取掉後,這鷹只舒適地轉動幾下她的頭,一點也沒有感覺意外。她的頭這樣動了幾下之後,頸下的毛也平順了些。她又扭著,偏著頭向四周察看,她那靈活的頭就好看極了。
  她那清明的眼睛就聰明極了。
  這年輕人就同這只鷂鷹對看了許久。
  賣鷹的農夫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沉默的馴鷹的人。平常的都是一上來就這個那個說個不停。他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用他的心來跟鷹說話,他也不知道這幼鷹已經開始接受這年輕人的教導。他還一直絮絮叨叨地在一邊幫腔。他說了些什麼,那鷹同年輕人都沒有汪意。
  忽然,那邊一群閒談的軍官裡似乎有人注意到這裡有交易了。年輕人自眼角哀看見,馬上起了警戒的心理。這心理傳給了鷂鷹,她也轉過頭去望。他就急急使她也鎳定下來,然後不動聲色,向那農夫問了價錢,照數付了給他,自己就戴上帶來的手套,把新買的鷹架在腕上,再給她把皮盔蒙在頭上,就溜進市集的人群中,走了。
  年輕人帶了新買的鷂鷹一直從市集這頭穿到那頭。在一個店家那裡取了他來時預存的馬,謝了店主,就騎馬上路。
  年輕人左腕上架著鷹,右手拉著韁繩催著馬疾馳了大半夜才到家。那鷂鷹在這大半夜裡,只憑了她尖銳的爪子緊緊抓住她主人的皮腕,由他帶著趕了這許多裡的夜路。她頸毛為寒風不斷吹翻起來,耳邊只聽見急驟的馬廊聲。她心上很愛這個新主人,她把他抓得緊緊地。
  到了家裡,他就把她移在院子裡他自己睡房外簷下的架子上。鷂鷹還是帶著盔,可是就已經知道到了她的新家了。靜靜的天未明的時光,庭院裡一片沉寂,她心上又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新家。
  第二天早上,她的主人還沒有起來,鷂鷹就已經把她的新環境都聽熟了。這裡比那農夫的倉房乾淨得多。青磚砌的牆壁所折回來的聲響要比自土牆反射同來的清脆。這裡夜間也沒有老鼠奔跑的鬧音。天明後,小鳥在空中飛,在枝上跳,就同他們鳴叫的聲音一齊傳來。庭中魚池子裡的魚,偶爾沖出水面,掉一下尾,把水撥得「劈辣!」一聲響,也會叫她立刻把注意力移到這個方向去。
  鷂鷹是白天遊獵,夜晚蟄息的。可是她太興奮了,隨了主人行了半夜路,疲乏之中,還是睡一忽就醒,再睡睡,又醒。等到主人來揭她的頭盔了,她又早在十步開外,就已經知道走來的是她的主人。她就把頭擺平,靜靜地等主人摘去她的盔。
  鷂鷹的盔摘去了,她的清明的眼睛就不離她的主人身上。
  這只鷂鷹還不到受訓練的歲數。馴鷹的人都要在每年初夏,舊羽毛脫落,新羽毛長出來時,在羽毛朝下的一面察看它生長的情形同顏色。要看新羽毛的翮骨已經不是灰藍色而是半透明的白顏色了,那翅膀才堅固有力量,才能開始訓練。在這以前,普通的馴鷹人除了飼養這些幼鷹,等他們羽毛、肢體發育之外,並不在他們身上花什麼時光。尤其是養鷹多的地方,滿架的幼鷹除了吃之外,沒事可做。
  這天早上,年輕人把這幼鷹自簷前架上取下來以後,就把她架在腕上,帶著她這裡那裡去搬椅子,拿東西準備做事。她就由主人帶著到處看,又看著主人。年輕人也時時看著她,好像是說:「你看這裡好不好?」或是:「這塊皮子給你做頭盔你喜歡不喜歡?」這鷂鷹不但樣樣喜歡,她也喜歡他今天戴的這只精緻的皮手套,與昨天戴的又不一樣。
  就這樣,年輕人把一個輕便好看的硬木鷹架子放在堂前明亮的地方,又搬一把椅子為自己坐,又移來一個小幾子,在上面放了作頭盔的材料,針線、剪刀、錐子、油蠟。鷂鷹就樣樣都看在眼裡,好像她自己也參加這件好玩的工作似的,很用心地,樣樣都不放過。
  一切都預備好了,年輕人才把鷂鷹放到架上,說:「我要做事了,兩隻手都要忙。你在這兒一塊兒看著。」就把她的腳鏈從皮手套上移到這個輕便的鷹架上。
  年輕人就坐下來,一件一件為這鷂鷹作新裝配。他先給她做腳管上的套子,她那幼小的腿上都已經為那厚反套子磨得發光,快要破了。那套子上帶著的是鐵鍊子,太重,也不應該用到這幼鷹身上,可是這是一般養鷹人常作的事。這個年輕人先選了一塊軟度,在手裡搓了幾下,覺得既柔和也堅韌,就用來為她縫腳管套子。然後看了她半晌,好像是說:「你恐怕自己都不知道你是多麼好的一隻幼鷹!我給你用絲滌來換下你的鐵鍊子。」他說著就開始做。
  這種用上等好絲編成辮子,然後再把絲辮子合股織成滾圓的絲絡,用來系幼鷹的腳是這年輕人家傳的秘法。這種絲滌因為編得緊,比那粗過四、五倍的苧麻繩還要結實,可是輕巧得多,也柔軟得多。
  這一派的鷹師不主張羈絆他們的鷹。他們要訓練鷂鷹自己知道什麼是為她好,什麼是有害。像這樣大小的幼鷹若是不舍住,自己飛跑了,不破野獸或是家貓吃掉也要餓死。但是若不能讓她接受系她的鐵鍊,她就難免不去咬那鏈子。這樣她就會把那還沒有長好的嘴邊角質啄出豁口。
  他們主張教導他們的鷹接受這絲滌的約束。不但不想去啄它,甚至都不想它,不知覺她腿上有它系著。
  有的鷹就是接受了這絲滌還是要去啄、去解。這樣她也要解些時才能啄斷。這種絲滌的好處是不等它斷,就已松粗大了幾倍。主人看見了就給她換一種裡面編進細銀絲的。凡是可以教養的好鷹就不再咬這種絲滌了。
  年輕人給這鵠鷹換了新腳套之後,才一會兒,就看見她不再那樣時時抬起那一條系了鏈子的腿,在半空踢幾下了。
  他臉上雖然沒有露出得意的笑容來,他的心上已是充滿了對這幼鷹的憐愛,覺得自己沒有選錯,也覺得這幼鷹值得他這麼用心。他就又去挑皮子,剪頭盔。
  做頭盔的手藝比做腳套要精細得多。頭盔用的皮革要稍微硬一無才好不走樣。這樣才能在裡面給鷹頭空隙,不壓她的臉。大小又一定要將將合適,不太緊,也不能隨便摔脫掉。他就仔細地比好了大小,就開始剪、開始縫。鑽針孔、穿線,給線上打蠟,一針、一針地做,又同鷂鷹閒談。
  他告訴這鷂鷹許多做鷹的道理。他剛說幾句,自己就笑了。可是他又莊重地仔細說。他解釋給鷂鷹聽,他自己是人,可是比鷂鷹還要懂做鷹的道理。比方說她才是一隻羽毛未長全的幼鷹,將來怎樣受訓練,怎樣學捕鳥、攫兔,怎樣在飛行或俯衝時保護自己,怎樣避免衝擊到地上。或是追逐地面的走獸時不小心撞到樹上。這些事她現在都不知道,可是他是一位鷹師,他都知道,而且他祖上世代都是鷹師,都知道得比別的流派的馴鷹人多得多,也深奧得多。
  他又告訴她說,有的事她現在聽了也不能懂,更有的她將來永遠也不會懂。不過只要她記著他是一位鷹師要聽他的教導她就會學成一隻出色的鷂鷹。至於為什麼有的事她永遠不會懂,那是因為她是一隻鷂鷹,而不是一位鷹師的緣故。同時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她永不能懂的問題中的一個。
  他訓練她,並不是因為他想捉鳥或捕兔。他也不想把她訓練好、轉賣給別人去用她捉鳥、捕兔。他是要教她知道怎樣竭盡她的天賦,並且作一個最有靈性的鷂鷹。
  他看得出她有這種天賦,可能教成最好的鷂鷹,才要盡他的本領來教她。
  至於捉鳥、捕兔,那都是鷂鷹本分自然的事。她既是鷂鷹,她自然要做。他就要教她怎樣才可算做到盡善盡美。
  他們師徒兩個一邊說著,年輕的鷹師的手就一邊縫著頭盔。這鷂鷹愛看他那文雅又靈巧的雙手,愛看他那作針線的動作。不久,他把頭盔大致縫好了,給她戴上試試,然後說:「快過冬了,讓我給你的盔再加上點保暖的毛。」
  他就在頭盔的邊緣上加了一圈白兔毛的出風。做好了,用手指尖拿著放在鷂鷹的面前,那個又聰明,又興奮的鷂鷹就偏了頭,看一看,不等主人給戴上,自己就鑽進去了。
  年輕的鷹師就把做活的東西都收拾清楚,然後自己走進屋裡在他父親的靈位前默默祝禱。
  「父親,」他默禱一刻之後,出聲說:「我希望這只鷹有一天可以達到咱們的理想。我一定盡心來訓練她。求您指導我、保佑我!同時我也自知小心,請您放心!」
  祝禱完了,他還站在那裡,許久,許久,才去為他的鷂鷹準備進他家門來後第一餐的飼料。
  這鷂鷹在長大的過程中,全心所想,及整日生活所維繫的都是這年輕鷹師的一切:他的面容,他的腳步,他的聲音,及撫摸她的那一雙手。初來時,她還常常想起當初在農夫倉舍時的日子。她想:「不知道那天自市集上又為那農夫帶回去的那些鷂鷹們現在都怎樣了?」可是不久以後,因為她的環境裡沒有別的鷂鷹,她自己就是惟一的鷂鷹,也就不再想念從前農舍的夥伴了。
  冬天快到了,簷下過夜已經有點太冷,年輕的鷹師就等到下了三次雪以後,再有寒天,就把她收到自己屋裡過夜。冬季裡天氣有時晴暖一二日,那就仍放她回到外邊架上一兩晚。
  雪化了之後,春草又生滿了原野,鷂鷹就好像從她翅骨裡得到二種啟示,仍得野草裡已經有新生的小兔在奔跑了。她站在架上就會「忽-忽」地猛扇幾下翅膀。這翅膀所生的風力是她前此未有的。這時她已開始脫毛了。
  這些時光裡,年輕的鷹師幾乎片刻都不離開她。若是她扇翅扇得太猛了,從架子上掉了下來,為絲滌懸在那裡,他就輕輕幫她找辦法再爬回去,他就讓她定一定神,才把她頭盔揭開,伴她說說話,還摸摸她。這樣,有一天,他翻起她的羽毛看時,就發現羽毛背面的翮骨已是灰白的了。
  普通馴鷹的人都是狠狠地把幼鷹先餓個半死才用食物來誘致他們接受訓練。這是因為在此以前,除了餵養他們之外,鷹與人之間沒有建立良好的關係。這個鷹師事事都與他的鷂鷹一同做,給她把頭盔去掉,絲滌解開,讓她飛著跟隨自己,鷂鷹也拿他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認真,樣樣注意。他從來不隨便喂她一塊廚房裡剩下的生雞肉,她也從來不想廚房裡的食物是給她吃的。鷹師總是在席架前桌子上加一個小方木凳,然後在這上面為他的鷂鷹預備飼料,鷂鷹就在一邊看著。他有時給她雞肉吃,有時給她兔肝吃。冬天的時候給她加倍的分量,並且多給她煮老了的蛋黃同軟骨吃。
  這樣,無論眼前有多少食物,無論她饑餓與否,他若是不喂她,就是她沒戴頭盔,也沒有系在架子上,她也絕想不到飛去偷吃。
  這鷂鷹還沒有正式受狩獵的訓練就已經先修養成一隻尊貴有身分的鳥了o
  她的鷹師第一次教她從架上飛到手上來接食的時候,她不但沒有先受饑,而且是剛剛吃了她正規的飼料。但是她看見鷹師先從架上把她解開,再手裡拿了給她預備的食物走到二、三十步以外去招她,她馬上明白是什麼意思。她心上都沒有計算這飛行路線應該怎麼樣,她那正在發育的翅膀已經拍了幾下兩足又向上一縱,把自己身子自架上升起,「刷──」地一下飛掃過去從鷹師手裡輕輕抓過一塊鴿子肉又回到架上了!連鷹師的手指尖都沒有碰到!
  她飛過來又翻回去的時候兩翼拍起的風很猛,翼尖也掃得離鷹師的眼睛很近。可是鷹師並不看她的翅膀,也不看她的頭,只是不瞬目地看她的兩爪。她那靈巧、敏捷,又準確的動作,就都為他看在眼裡。他就常常如此喂她。
  這以後鷹師就又讓她看著為她準備假鳥。他自屋內取出一盒軟木作的假鳥胸腹,大小輕重都不一樣。若不知道這是件什麼用的,一定以為是一些圓木棒子,一頭尖些,一頭圓些。因為看著一點也不像鳥,沒有翅膀,沒有腳爪,連頭都沒有。鷹師一連取了幾個在手裡掂掂重量,挑了一個小的。他把別的先收起來,把這個放在準備鷹食的木凳上。他把一大塊雞胸脯肉連皮用刀切了下來,整個把這軟木鳥包住,又用線縫上幾針。縫好了,先給在架上的一直守著的鷂鷹看一看。這鷂鷹早都看明白了,早已等不及了。
  這時,鷹師就把他的絲滌解開,自己拿了作好的假鳥,在手上一掂又一掂地慢慢走到平時去的二、三十步開外。鷂鷹的眼就一直盯著那假鳥。也隨了鷹師的手在估計那假鳥的重量。等到鷹師已覺得她一切已準備好了向她招呼時,她就一下撲過來,攫去那假鳥又翻回架上。鷹師那從不一瞬的眼睛就專注在她飛回的路線上。他要看的是這新增的重量有沒有叫她在抓到假鳥以後自己失去高度,飛的路線降低。
  鷂應一點也沒有降低。她的翅膀、身子、同尾巴一齊勻稱地把所有飛行的動作都調整好了。那來回的路線是盡善、盡美的。
  這以後,鷹師就用不同的假鳥,有的在軟木裡還加上沉重的鉛心,來教她。他把假鳥拋在空中又接在手裹。鷂鷹就抬頭低頭地隨了那落下的速度來估計那假鳥的重量。這樣,鷹師就用拋鳥的方法來教她,她就在空中撲取她的食物。
  這以後,庭院中的地方就不夠大了。鷹師也就不再為她添新功課。不過從此常常架了她出去馳馬。每次出門,總另外給她帶上出門的頭盔。他常常給她作新裝配,出門的盔也有好幾頂,有的上面有羽毛,有的有鈴。若是戴著有鈴的,他們就在一串鈴聲裡,穿林越野。若是戴的是沒有鈴的,他們就一同欣賞這靜寂的旅程。有時一出門就是大半天,他們就自心裡彼此交談,不用開口說話。
  鷂鷹這時已經會「夷──猶!」一聲叫喚了。她這樣興至就發出的一聲尖銳的呼號,就叫林中的鳥、田野的小獸驚慌,尋地方隱蔽。鷹師就順了她蒙著的頭所注視的姿勢去看,就在天上看見飛鳥,在地上看見走獸。
  鷹師在出門時從不為她除去頭盔,不願在秋末狩獵的季節讓她為野外的鳥獸引發她追逐的本性。她年紀還不夠。但是他要讓她先感覺出這天地之廣大,平野之遼闊,願意讓疾走所生的風,在她翻起的羽毛間呼嘯吹過。鷂鷹就:「夷──猶!」高聲叫著。
  這鷹師在各種天氣情況下都故意帶了她的鷂鷹出去走馬。這個與平常養鷹人只在好天氣才去郊外放鷹很不一樣;他們養鷹是娛樂自己,他是以人的智慧來導引鷂鷹發揮她的最高靈性。
  蒙了頭盔,架在她主人的手腕上,這鷂鷹就這樣經歷了秋天的寒霜,冬天的風雪。她雖然看不見這些景致,但是她聽得出來馬蹄下霜草枯折的輕響,也覺得出深雪裡那艱難的馬步,馬慢了下來,她耳邊也就沒有風響了。
  雪把馬蹄聲音深深埋在一片沉寂裹,鷂鷹的心就為想像所充滿。她想:地上這麼難走,馬為什麼不飛?她可以飛,可以飛得高、飛得快、飛得遠。可是馬沒有翅膀!
  她的主人也沒有翅膀,不過這一點她沒有想。在她心中,她的鷹師主人是萬能的,有沒有翅膀不要緊。如果他想飛,他就是沒有翅膀也可以飛;飛得比她還高,比她還快,比她還遠!但是鷹師怎麼會飛?這道理就是鷂鷹永遠不能瞭解的。
  她可以盡性飛的日子終於到來了。暮春時候,她又開始脫換羽毛,這鷹師又把她調理了一冬天,把她調養得好,給她吃得豐盛,她的筋骨羽翼都出色地健壯。鉤形的嘴,捲曲的爪,也都發展得堅硬、銳利。
  這天她正期待她的主人給她戴一頂出遊的頭盔時,她看見鷹師從屋裡又拿出一件新東西放在預備她食物的木凳上。
  這是一隻雉雞的空皮,所有的羽毛都在,不過骨肉都取空了,而且已晾曬得透乾。她站在架上,看見鷹師按照這雉雞皮的大小切了一塊她常吃的家雞的肉。她就馬上興奮起來,腳爪把她架子的橫木一下又一下抓得緊緊地,一邊又去磨她的嘴。
  這一步訓練一定要等鷂鷹發育完全,飛行技能都純熟了,才能開始。否則容易把她腳骨、甚至翅骨搏傷。這步訓練又一定要在空曠的地方才能施展。鷹師既已經把所有的步驟都策劃好了。這時就按規矩為他的鷂鷹上新功課。
  他讓鷂鷹看著他取一塊有環的鉛塊在手裡。他慣常地把它向空中拋幾次,又都再接住。然後又幾次他故意不接,那鉛塊就又沉重、又堅硬的落在地上,「拍──」地一聲響。鷹師這才把鉛塊填進雉雞皮裡,脊背骨架的地方。他把它牢牢地縛在骨架上,又從環子裡穿一根八、九尺長的細韌麻繩,穿出雉脽皮外,這一切都弄妥當了,他就把那塊鵝肉填進去,把皮縫上。那根細繩就順著雉雞的尾毛出來。他拉在手裡試一試,覺得拴得很結實,就先放在一邊。這邊看著的鷂鷹覺得無一不新鮮,還在仔細看呢,她的主人又走進屋去拿什麼東西去了。
  他回來時,手上拿著的是她心愛的那頂有鈴的,出遊用的頭盔!
  鷹師同他的愛鷹這天玩得好不開懷!
  他把她帶到一個山谷中的大平原上。四望都沒有人家,草原中都沒有樹,只在谷口有些叢林,林邊有一株極大、極老、可是枝葉茂盛的樹。他們騎馬到這樹下,鷹師把帶來的一包用具跟一條毛氈自馬鞍上解下來,就放馬自去吃草。這時他架好了鷹,架鷹的左手裡還提著預備好的雉雞,另一隻手則空閒著緩步自樹蔭下走出到草原上來。
  他仔細把四野打量清楚,又仔細端詳他腕上的鷹。他這一陣沉默倒教這鷂鷹心上有些生疏的感覺。
  他知道這是自他把這鷂鷹買來以後,第一次在郊外要為她除去頭盔。在此以前,她的環境只有他家裡的庭院。雖然他經常帶她出來讓她習慣於這郊野的空氣及飛禽走獸的動靜,可是她的頭部是蒙著,腿都是栓著。她是與自己連在一起的。今天她就要在這曠野第一次自由翔翔了!
  他自己還要盡心教導她奮力去飛!
  他把自己鎮定好了之後,一邊自心裡向他的愛鷹傳達他的信心,一邊慢慢伸過那只空著的右手,輕輕把鷂鷹的頭盔摘下來。
  那盔鈴清脆地、微微地響了一聲,那鷂鷹也微微地震了一下。
  這年輕的鷹師目不轉瞬地,靜靜的看著她。她這次卻不是看著她的主人,她看的是這一片大地。她定神把這新環境細細地看。她看盡了這山谷中的一切,看盡了環繞的遠山,更極目看到出外。
  許久。許久。
  這鷹師又只若無其事那樣,把她腿上絲滌解開,心上摒除一切雜念,完全不想這鷂鷹也許就此一展翅就再不回來。
  也不想她會飛了一陣,竟飛過了遠山,迷了路想回來也回不來。
  更不想他手上有食物,可以給她吃,可以留住她。他自己並且避免看那左手提著的假雉雞。
  他只是盯著他的愛鷹看著,靜靜地等候著。
  又是許久。
  鷂鷹緩緩又把眼神轉移到這鷹師身上來了。可是她只看了他一眼,又越過他去看四外的新環境。不過這次看得很快,看看也就行了。然後,她再回過來看她的主人時她就深深地看著他的眼睛。
  鷹師這才伸出那只閒散著,可是又是準備著的右手,輕輕地,一下又一下撫摸她那快發育完全的全身。她也用力以身體來抵他的手。他們就一同看這原野。
  落日快銜山了,他們才上新功課。事實上,這新功課不過是拋鳥的老功課變變花樣。這天主要的新功課已經上完了。現在只是件遊戲。
  鷹師先把鷂鷹用手腕震動的力量把她送到空中。這種動作是她習慣的。平日在家裡,他要用雙手做事時,就會這樣把她送回架上去,有時她若是落在他肩上,那樣他就用一聳肩的信號讓她飛走。但是今天她覺得無處可飛!就又落在他肩上。他就急驟地聳肩,同時舉起戴了手套的手,她就又落在手上。
  這時,鷹師就用右手拉住雉雞尾上的細繩,先準備好,左手猛力再把鷂鷹送到空中,然後又把那只雉雞翻上來捉在手裡。鷂鷹有一點迷惘,不知道怎樣好。她落足的手上現在停著的是一隻假鳥!
  假鳥忽然翻飛起來了,飛的樣子十分奇怪,是「忽──忽」地在主人頭上兜圈子,要飛又飛不走,尾巴後面的繩子捉在主人手裹。
  鷹師就這樣在空中掄這雉雞,那鷂鷹就在上空盤旋。
  忽然,她拍著雙翼,壓著原野的長草,平著迅速地向遠處飛去。飛了有一裡路光景,她就鼓翅升高,再升高。在高空裡她慢慢地,翅膀尾巴只微微地偶爾動一下,就這樣畫圈子。畫大圈子,畫小圈子。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這樣飛,又已是飛得這麼好!
  鷹師就一直在下面緩緩地掄舞著那只假鳥。
  忽然,這鷂鷹預備好了,她用力扇了兩下她的翅膀,然後把兩翼都夾在身旁,在空中急驟地俯衝下來,走著一條時時改正的曲線。
  鷹師只是均勻地掄著那假鳥。
  鷂鷹拳著的雙足,「刷──」地從他頭上閃過,一擊就擊中,幾乎把那假鳥的繩子擊斷。這時她已經又滑到那一邊又在拍了翅膀,在升高了。
  「若是活鳥,這一下早被你擊死了!」鷹師仰著首,望了她說:「再來!再來!」
  話還沒有說完,她已經又下來了!
  這次等她近了,鷹師忽然加快,把假雉雞掄得毛都翻飛起來。鷂鷹撲了一個空。這鷹師怕羞著了這只尊貴又驕傲的鳥,就沒有說:「再來。」可是他的鷂鷹早已又回來了。這次那來頭真是兇狠得緊。
  鷹師又把手上掄的速度加快,他也看見她的爪子又擊個空。可是正如他所期待的一樣,她刷下一隻翅膀,還是把那雉雞搏著了,搏得一震,才又閃到那邊去。
  那雉雞雖然沒有被她搏脫了手,可是也被她打得在繩子那端滴溜溜地打旋轉。
  這時那鷹師正在心上暗暗稱讚這只幼鷹學什麼都分外的快,沒想到她已搶先一步,用出一個新花招兒來!
  她這次不再升高,只是平著擦了地面鼓翼飛來,飛得十分急。
  鷹師馬上明白這次不是沖搏而是要攫取了。緊急之下,不容他按原定步驟教練,他就忙忙用力一掄,然後把雉雞脫手拋向半空。
  鷂鷹乘了疾飛的速度,用尾巴向上一翻,身子就開始升起來,然後在空中一個轉身,正把那雉雞接在那有力的一雙堅爪裡。
  她得意極了,捉了那假鳥直飛上高空,一直升高得變成一個小黑點子在晴空裡。
  「夷──猶!」一聲就從高空滴下來!
  她就捉了那假雉雞在天上畫大圈子,畫小圈子。
  隱隱約約地,鷹師可以望見她爪子裡緊緊擒住的假雉雞同它尾後無力地垂著的一條黑線。
  鷂鷹喜歡這個遊戲,更喜歡在遊戲裡得勝。這個遊戲既是同她的主人作的,她得勝之後,第一要緊的事就是回到主人身邊來。
  她慢慢一圈又一圈地往下滑,她的身影慢慢變大。她又慢慢回到主人頭上,她從他身子左邊,右邊,又正中一次又一次滑翔過來,又過去。好幾次低得那根繩子幾乎碰到鷹師的頭。
  她有一點失望,因為鷹師沒有伸手去搶那繩子。
  不管他搶不搶,她只假裝他要搶,又偏要他搶不著!她就平著遠遠飛來,快到他身邊了,又像有那麼一回事那樣,拍著翅膀,又升上那邊去了。
  平常馴鷹的人都是教鷹兇殘,教他們的鷹爭奪、搶。捕了獵物彼此在空中搶,在地面又同獵狗搶,甚至同主人搶。
  這個鷹師是不要他的鷹這樣下流的。他等她玩夠了,在她下一次轉身又來的時候,他自心裡發出信號,同時伸出那數了皮手套的左手來。
  鷂鷹一下子收不住,又已滑了過去,但是速度已經大減了。她在空中打了半個旋身,兩個翅膀撲扇著,爪子帶著雉雞,嘴也幫著忙,就落在鷹師腕上。
  那時天色已快黑了。
  這次以後,鷹帥就不常常帶她出來,而且用假雉雞的練習也沒有再做。因為她已經完全學會,不再有興趣了。鷹師祖上所傳的教練方法這時已經差不多都已用完,只剩教她吃活鳥、活兔、田鼠、蛇、青蛙的技術同規矩。
  他知道這些技術上的事都不用再教她。這種事不但不用再教,恐怕還反要向她學,然後把教她以來新得的經驗寫入他的家傳方法裡。
  這只鷂鷹所需要學的不是技術,是道理。道理就難教得多了。鷹師在思索如何同他的鷂鷹講這道理的大義的時候,他就不給她上新功課。在家只是由她在架上修養著,按時喂她好吃食,出遊總是帶著盔。只有要她活動活動筋骨時,才帶她到那山谷的草原去。在那裡,他就放她去自己飛翔,每次總由她飛個盡興。他去大樹下休息,等著她。
  這樣,他們師徒兩個就都有許多時候靜想。
  該回家的時候到了,鷹師就從樹蔭下走出來,站在平原上。鷂鷹看見了,就滑駛過來,落在他腕上。他默默地順著她的羽毛,為她帶上盔,系上絲滌,上馬慢慢回家。她就在主人手腕上半休息著養神。
  夏天來了的時候,鷹師已經想定了他的打算。他既已在這鷂鷹的身心兩方面下了這麼多功夫、同情愛,他就從這個關係上為將來打算。他心上的疑問,也要從這個已經建立的關係上求解答。
  他是個極其細心的年輕人,他把所有的可能,及所有的風險都預先想周全了。無論後果如何,成功還是失敗,他都替鷂鷹安排了妥善的前途。
  這鷂鷹到此時還一直沒有自己獵取過食物。她所吃的都是主人給的。她自然不是不會打獵,不過從不曾把打獵與吃食連在一起。這也是這鷹師的家傳的哲學:把打獵歸打獵,把吃食歸吃食,這樣,在打獵的時候無論是衝擊,或是攫取才能做得盡善、盡美。
  因為這個緣故,在教練的時候,雖然每一階段都利用鷂鷙捕殺小禽、小獸的天性,來教她各種技能,卻不在她饑餓的時候來教。也因為這個緣故,覓食是最後一課。
  這樣訓練出來的鷂鷹可以在天空盤旋的時候不為空中的飛鳥、地上的走獸轉移她的心智。就像最好的獵犬那樣可以不理田裡的兔子,也不隨便看見別的狗就叫,就咬,就打架。
  但是這位鷹師對這只天分特別高,筋骨技能特別好的鷂鷹期望還要在這以上。這所謂最後的一課對她來說,希望不是最後一課。他希望不要在覓食一課上完之後就給她畢業,放她去尋一個生活。他同他的代代祖先都一直希望早晚有這麼一天,最出色的鷂鷹同最出色的鷹師會遇到一起。他們也許會以絕頂聰明的人性與絕頂聰明的鷹性作基礎,尋覓到生命現象的通性,同那裡面的道德與倫理。
  這天鷹師的打算已定,他就去把要用的東西準備好。
  鷂鷹這些時也想了很長久,天天想,但是沒想出什麼頭緒。她近來有點不耐煩。但是今天她看出她的主人做事,精神,都恢復往常那種直截了當,又明快的樣子,她也振奮起來。
  鷹師又像在準備帶她出去了。但是這次時間好像早些,他還沒有按時喂她。快要出門了,他去後院提了一個布包袱包著的方形盒子來放在那木凳上。她知道放在那凳上的一定是給她吃的,但是這次一直到要上馬、出遊了,還沒有把那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給她吃。
  忽然,她本能的知道那是什麼了!那哪裡是一個食物盒子!那是個帶了布口囊的鳥箱,為了走路攜帶、方便,用一個大包袱包起。這樣一想,她那個與本性同來的敏感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木箱裡都是什麼鳥,一共大約有幾隻。
  「那裡面有七、八隻活麻雀!」她想:「這回又是要作什麼遊戲?」
  「我的吃食在哪裡?這回還沒有喂我就先要做遊戲!」她又想。
  鷹師這時已經把一個沒有鈴,可是有羽毛的皮盔給他帶上了。她也還是高高興興地。因為她愛做遊戲。餓著肚子做遊戲也是好的。
  他們師徒到了大樹下,放了馬、解開了布包袱,提了鳥箱,就到了草原上來。
  鷹師這次先解開絲滌,後摘頭盔。因此在頭盔未摘之前及初摘之後,這鷂鷹已灼急地兩爪在他皮手套上這樣一上、一下橫著走著。待她的頭盔一去,她忙著時,只見她主人把那盔放在手中掂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掂得那盔上的羽毛一動、一動好像要飛一樣。
  鷹師俯身下去在地上拾了一個小石子放在盔裡。他左手一震,把鷂鷹送到半空,右手用力一扔,那皮盔藉了石子的重量被他扔得極高。但是鷂鷹去得更快!
  空中那一幕就好看極了;石子先垂直落下來,那皮盔將將要落,羽毛只輕飄著還未因降落速度而伸直,這鷂鷹就在上升的情況下把它迎個正著,翻轉著身子,兩爪朝天就把它抓住,然後翅也不展,像個死鳥似的掉下地來!等她距地只一、二丈了,才又一翻身,落在主人腕上。
  她好像是說:「這樣的簡單的遊戲只好加一點花招兒,玩起來才有意思!」鷹師就不再這樣玩了。他把皮盔先放在口袋裡,卻又把絲滌給鷂鷹系上。
  這時,他一面用眼看著她,一面右手自布口囊裡伸進鳥箱去,摸出一隻麻雀來。鷂鷹正要把這小鳥看個仔細,鷹師已經把那島放了。
  小麻雀飛起來的姿勢就與方才那皮盔在空中情勢很不一樣:它向上一縱一縱,又平著一滑,曲曲折折走了。
  鷂鷹的腿既是系在皮手套上,只能乾看著。
  鷹師又摸出一隻麻雀來放走。這只一離手就一直往上飛,飛到大樹裡去了。鷂鷹就把頭偏轉過來,翻著向上,盯著它看。小麻雀似乎覺得不妥,就又飛走了。
  就這樣,鷹師把麻雀一隻、又一隻放走,最後的一隻自鳥箱裡摸出來以後,他就先不管那地上的箱子,一手架了鷹,一手握住那小鳥一直往草原寬敝無樹的方向走去。
  他四面看看,覺得地方夠大,就把小鳥往空中一扔,偏偏扣著鷂鷹不放,直等那小鳥只是地平線上一個忽上忽下的小黑點了,才解開鷂鷹由她去追。
  這次不是遊戲了!鷂鷹也就體力、智力並用,一面快飛,一面快想。
  她不敢一時看別處,怕失去了目標,又不敢升高怕為麻雀發現。她拍著翅膀擦著草原飛,又時時改方向,好正正追隨在小鳥尾後,不易為它看清她的地位。
  她到底是一隻出色的鷂鷹,她把這些動作都做到盡善盡美,沒有半點遲疑,才十幾秒鐘就已迫近,就已要決定採取什麼姿勢來捕它了。
  她連想都不要想,就自下攻上。這樣不但對她低飛的來路相宜,也可以截住小鳥往草裡藏的去路。這時她也不避被小鳥看見,就扇了她那雙大褐白花色的翅膀,顯露著胸前的餓紋,拳曲看的兩爪也向前伸展開來,直向小鳥飛行路線以下躦過來。
  驚散了魂魄的小鳥剛剛撲著小翅膀升起不到兩三尺高,就已經抓在鷂鷹尖爪裡了。
  小鳥自己從來沒有在空中飛走得這麼快過!它現在被抓在鷂鷹爪子裡,就快得連下面的草都看不清楚。忽然,一切都模糊了,鷂鷹的爪尖已經刺進了它的胸膛。
  這個又軟,又單薄,又溫暖,又微微跳動的胸膛是鷂鷹從來沒有經驗過的。這個與她同樣有翅膀,會飛的活物,就在她自己的爪子裡改變成了她的食物。她在飛回的路上已經都憑了本能地清清楚楚知道怎樣吃那麻雀。她怎樣用爪子按著,怎樣用她有鉤的尖嘴把小鳥一塊一塊地撕開吃。被撕得支離破碎的小鳥還有時睜開那灰白色的眼膜看著她。
  在飛回到她主人的路上,這不過十幾秒鐘裡,她不但一幕又一幕把這些都想到了,她的爪尖也找到了小鳥的心臟,也準確地移動了一下,刺進去了。小鳥的血就染紅了胸前一片毛。
  鷂鷹回到鷹師那裡才發現她的主人已經回到大樹下去了。看見她帶了小鳥回來,也沒有伸手來接她。她略略遲疑了一下,在半空用力扇了幾下翅膀,就升到一個大樹枝上去吃她的獵物。這是她第一次吃不是從主人手裡接來的食物。
  這食物她自己在一個大樹枝上吃。
  她慢條斯理地細細吃,一邊吃還一邊向四外、遠處看。她意識到這田野裡這種新鮮可口的食物她隨時可得。她吃的技術也好;所有她的爪子、嘴、頸項的小動作都完全正確。她把小鳥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羽毛,丟在地上。她就騰空飛去了。
  她在空中盤旋很久。她又飛得很高。
  平常鷂鷹在空中盤旋都是為了覓食,都是餓著肚子,她們靜靜地自高空向下面看,在空中,在地面找獵物。不但她們的聲音叫小動物震抖,她們的影子在地面上劃過也會叫家禽驚飛。
  這鷂鷹並不想覓食,也不叫。她向遠處看,可是也是沒有目的地瞭望而已。她看見了這空穀以外的村莊,四散著的田畝,極遠處的城鎮。然後天邊上另外還有山。這中間又有河流蜿蜒,又明亮地流著。
  但是她的心不在那裡。她不想去捉一隻田莊各處養著的雞,追逐地上的田鼠,空中的鴿子。連這裡、那裡村莊上空總有的二三兩兩,盤旋著的鷂鷹都不能引起她的興趣。她的眼睛只不停地看著空谷口上那一棵大樹。
  她的爪子尖一直不斷地給她精神上一種刺激。她一直在想那刺進小鳥柔軟、溫暖身體時那個說不出的快感。
  一個人影終於從那樹蔭底下走出來了。她的主人慢慢地同平時一樣走到招呼她下來的地方,閑閑地四下裡看著。她也就趕快滑翔下來落在他手腕上。
  若不是這鷂鷹所有的筋骨、腳爪、羽翼都特別靈敏,這年輕的鷹師這天就可能一下死於非命!像平常一樣,他等鷂鷹近了才伸出左手。鷂鷹垂著的兩足就抓在他腕子上。
  但是他的手上沒有戴皮手套!
  這鷂鷹若是沒有猛扇她那強有力的翅膀,又松了她的尖爪,她那降落的速度及維持平衡的腳爪動作就會把她主人腕上的血管刺破好幾處,皮膚、肉,也要撕開。但是她不愧是一隻最最出色的鷂鷹,她立刻校正了她的降落姿勢同速度,又立刻調整了身體的平衡。就是她抓著的不是她主人的手腕,而是一隻麻雀,她也不會傷它一根毛!
  年輕的鷹師就好像不知道有什麼異樣。他依往常一樣,用手順了順她的羽毛,帶她到樹下。那裡馬已預備好了,鳥箱、臥氈都已系牢。他給鷂鷹戴上頭盔,就上馬回家。
  鷂鷹抓著主人那沒戴著護腕皮手套的左臂,在馬上顫動起來很不容易不掉下來。她用盡了方法勉強陪著主人馳馬。她一忽兒滑到他手背上,一忽兒又上到他肩膀上,正規地在他平伸的腕上的時候不到一半!她既沒有絲滌系著,她寧願隨主人一路飛回去。但是她頭上蒙著頭盔,她無法飛。
  她忙亂之中,一邊不斷地扇著翅膀,東歪西倒,一邊兩爪這裡找,那裡找。她心上還不斷地向她主人發出緊急信號,希望他趕快戴上皮手套。但是她讀不出她主人心上有什麼文章。因為鷹師用了極強的自製力量使他的心上成為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就這樣,他們騎馬到了家。到了庭院裡,在放回到架上以前,鷂鷹才松一口氣。因為不那麼顛動得急了,她才敢握住她主人的手腕。
  她的眼蒙著可是她覺得出那細緻的皮膚。她記得那靈巧的手指頭。她的爪子覺得出他的脈搏,她的爪尖找到了他跳動的血管。她知道她若一刺進去,那靈巧的手指不久就僵直了。她若抓開他的血管,他的脈搏就要先變得輕微,然後就停了。她為這些可能所僵化,她不知道怎樣忍受自己那按不住的心跳,及肢體裡奔騰的血潮。她不要傷害她的主人,但是她也沒有在心上摒除、斬絕這個意念。
  她的心上更是除了她的鷹師以外什麼別的都不能想。她滿頭滿腦都是地敬愛的鷹師,想的都是自那天市集上初遇以及為她制盔、制腿套、換絲滌,種種教養的事。她心上從來未有這麼熱烈地愛戀他過!
  她似乎也愛那自己的爪尖抓住她心愛的鷹師手臂時那可怕的快感。
  這天夜裡正是月圓,人家的狗整夜一聲接一聲地叫著,鷂鷹一夜也沒有睡好。
  第二天正午,鷹師喂了她一餐精美的食品。親切地跟她說了好些話,為她系絲滌,戴頭盔時又把她混身上下都細細察看了。連頸下的軟毛,胸前的斑紋都吹開瞧瞧。這鷂鷹發育得出色的好,他看了十分心安。
  他們到了要出門的時候,他把鷂鷹架在腕上。她抓著了護腕手套,心上也踏實下來。在馬上,她時時用尖爪抓那皮革,好讓自己確實知道她的主人手上這次又有手套了。也好叫自己忘掉這一場惡夢。
  鷹師今天只由了馬緩緩走著,好像不願太快走到。鷂鷹也很留戀這同行的旅程,一點也不在意。他們走了半天才到山谷,可是誰也不覺時間長久。
  到了樹下,鷹師為她除去頭盔,解了絲滌,她就不等他振臂,就一縱身自己從樹蔭下飛了出來,一連連地拍著翅膀升到高空。鷹師也跟了出來看。
  這天晴空無雲,鷂鷹又升到天上變成微小的一個黑點。鷹師仰首望著她盤旋,被日光耀得有一點睜不開眼。
  在天上這鷂鷹看見那大樹同她的主人,也在樹邊同主人身邊的地上看見他們為日光投射的清楚黑影。她盤旋久了,那兩個影子就在地上隨了日光位置而轉移。她已盤旋一兩個時辰,她的主人就如同那大樹一樣生了根,一動也不動,低是忠實地守望著她。
  她的影子就在地上畫圈子,她故意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身影在她心愛的主人身上劃過。一次,又一次。
  但是她不想下來。她在高空時時向遠處望。這次她遠望之中是有目的的了。不久,她又把身影在她主人身上擦過以後,她就滑過空谷邊上的山嶺外面去了。
  天色要傍晚了,樹木、村莊、山嶺都在地上拖著長長的影子。空氣忽然不那麼溫暖。鷂鷹不知道已經飛了多少路程,而且越飛越健。
  在冷空氣裡,她心上生出一股熱念,要回去再看一眼那棵大樹及大樹旁邊站著的年輕人。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是吉是凶,是好是壞;她只覺得有一件未了的姻緣。
  她就像一顆流星h,粒彈丸,一直飛回這山谷來。
  日色要沉西了,大樹不但影子深長並且已要混入黯淡的暮靄裡。她那灼急的心跳幾乎預知情形不對,叫她的翼搏都不均勻了。她在大樹邊上沒有看見她的主人。這次她也許是有點故意飛得遠,飛得時間長,但是她的主人只應在外面期盼地等著,沒有在樹下休息的道理。
  她疾落下來,擦了地面飛,一直鑽到樹蔭裡,在樹下穿過時她翻了一個身,又扭轉著她那好看的頸子,但是她的主人不在樹下。她並且連馬也沒有看見。
  她又趕快升上高空在四野村路上尋找。她不知道她主人的家在哪一個方向,她只有一圈又一圈盤旋地找。她也看不見疾馳的馬揚起的塵土。
  「夷──猶!夷──猶!」她就在高空扭動著頭頸,睜圓了眼睛叫。
  慢慢地這些山野,這些村莊、城鎮都看不太清楚了。這裡那裡都有青磚、青瓦的房子,鷂鷹也不知道窺看了多少了。她悲痛起來就飛回到這空穀。這裡有她惟一熟識的大樹,這空穀是她剩下的惟一熟識的地方。她如果要尋死,也就只有死在這裡。
  在夜空裡,她一次又一次地升高,然後又不顧一切地俯衝下來。一次又一次,她又在快撞到地上時飄然橫滑過去,又升上天。
  鷹師回到家以後,把馬牽到廄裡,給槽里加了糧,盆里加了水。他走回堂前,在簷下取下鷹架。連帶回來的頭盔、腿套、絲滌、護腕手套,揩抹乾淨檢在一起,仔細地裝到屋中他的大箱子裡。廊下輕便的硬木架子及桌子上的木凳就拿進屋來,放在箱子旁邊。
  他沐浴更衣了,就去他父親靈位前祈禱。他祈禱之後,晚飯也不吃就休息了。在床上他再三回想他所做的一切,他心上十分悲傷,但是他沒有作錯。
  這天晚上月色仍是十分明亮。他在床上不能入睡。窗前的影子裡,平時他可以看見他的鷂鷹的地方現在是空著,連鷹架也沒有。
  遠遠從天邊上一陣陣傳來極微細,又極悲戚的聲音:
  「夷──猶!」
  「夷──猶!」
  「夷──────────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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