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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 曲禮 上 從前有一個很有學問的人。他的最大志願是把宇宙間的智慧融會貫通起來,然後從智慧裡再尋真理的奧秘。他既是生長于一個世代有學問的人家,他自小的教養便十分好。不到十五歲竟已遍讀重要的書,知道古今的事。 別人都來稱讚他的學問,又來向他的父親道賀。但是他的父親並不表示這有什麼可賀,他自己也一點自滿的意思都沒有。 「我的孩子這才不過通了一國文字,瞭解了一國的文化。」他說:「世界上有這許多國家,這許多文化,他學成的日子還早得很呢!」 從這時起,這個孩子就已經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大志願跟他家傳的志願是什麼。他的歷代祖先已經為他預備下了好基礎,他就是自己不能達到這最終目的,他的孩子一定要繼續他們的志願,成就要比他高。因為他至少在家傳的基礎上又為他的子孫築高了一層。 他的父親就自各處遠方的國度為他聘來有學問的、有靈異的人來教他那些遠方的文化、歷史同智慧。他也就用心來學。因為他熟知他本國的文化,他學起別的文化來也容易。因為他學明白了不止一個文化,他對於其他文化的瞭解也越來越快。又因為他精通他本國文字,他學別國文字也容易入門。因為他能通不只一國文字,他用比較的方法來研究其他的文字,也就事半功倍。 這樣,到他二十五歲的時候,他的父親見他真正是個出眾的學者了,才稍微露出一點高興的樣子。在他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為他宴請賓客,一面是慶祝他學業上的成就,一面也要當了賓客謝謝這些遠道來的有學問的人。 在宴會上,不但他流暢地同這些有學問的人用他們的語言談他們各國的歷史、文化、風俗、宗教、美術、及政府、經濟、軍事制度,還同時把所談的當場口譯成本國語言,說給在座的來賓聽。不用說這談話的內容多麼神奇,就只瞻仰一下這些各地來的大教授們怪異的相貌、服裝,已可令人體會學問、智慧之廣闊無涯。 酒席才撤下去,音樂、舞蹈同戲劇開場以前,家中的僮僕們就牽著、架著好幾個猩猩,好幾隻鸚鵡到堂前來。原來這些鳥獸都會說話,這位元年輕的學者在學習一國的語言時,就教一個猩猩或是一隻鸚鵡學那國語言當消遣,這樣在他練習時也有個伴。 這些鳥獸就當場給客人表演它們的技能,有的說些哲理,有的講個笑話,他就翻譯給來賓聽。 語言既離不了文化思想的內容、邏輯同觀念。它們所說的話也就表現那些文化的特徵和特有的語法構造及形式。 這些鸚鵡同猩猩真正是都說了一席話:說了一席人話,不是說猩猩或鸚鵡的話。 因為說的是人話,來客自然就很欣賞。他們既驚奇又嘆服,就熱烈地鼓掌不停。在掌聲中僮僕們正要把這些多才的禽獸帶回去,好教音樂、歌舞登場,這年輕學者的老祖父,就顫顫巍巍地扶了一根拄杖從後面走了出來。 大家都趕緊立起,離席敬禮。老祖父只略略回一下禮就先開口責備他的兒子:「怎麼連你也一時糊塗起來,以為我的孫兒已經學成了? 「像這樣關起家門研究學問,只好娛樂娛樂自己。外面的世界多大,永遠也不能體會!孫兒離學成的日子遠遠得很呢!」 老祖父打了大家一場高興,自己又拄了拐杖顫顫巍巍地回自己房裡去了。 這個有出息的孫兒不但沒有因此灰心,反倒興奮起來。他當場宣稱他要出門走遍天下去求學問。他的教授們既已把學問送進他家門來為他啟蒙,現在他要去追尋學問的源流、根本。那怕走到天涯,若是得不到啟示就不同來! 他叫出他的獨生孩子來,抱在手裡,親自送到他父親身邊,請父親傳授教導。因為他此次出門,路程遙遠,不能預先知道歸期。 這天酒宴就此散了。他向各賓客告罪,又向各教授辭行。他們都邀請他到他們的國度去訪問。他的小孩子才不過三歲,已經會用好幾國語言說簡單的寒暄話,也跟著他用不同的方言向這些學者說:「再見!」 這位年輕學者出門以來,就辛勤到各地求學。他路越走越長,見識越增越廣,也就越知道世界之大,要去訪道的靈山之遙遠。 他不覺已經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了。 這一天,他迷了路,沿了一個溪口,走進一叢原始的野山。他一路爬著溪中的大白石塊,向著山澗來源登山。他越爬,山越顯得探幽,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忽然在遠遠山右上看見一個穿了長衣戴了竹笠的人影。他就翻著大石頭,向那個站著的人影走去。好不容易走到,已是喘氣不停。他一面緩一口氣,一面四周看看,才見這裡群山層層環抱,很是嚴緊,連來路都看不出來了。 那個在這裡站著的人,這時看他喘息平定了,就對他說: 「我已經等候你好久了!」 他聽了這話半懂不懂。勉強抬起疲倦得垂著的頭,定了神看一看這位山中人。竹笠影裡,他的相貌奇古:前額光滑突出,兩眼滾圓。臉從鼻子以下向前蹶出來,兩片嘴層伸得比鼻子還要遠。看來年紀不小,可是只在嘴唇邊上稀稀地有幾根軟毛。 這山中人樣子很和善,眼光很懂事,兩臂過膝,垂打立著,態度十分恭謹。 「路上一定很辛苦罷?請隨我來,先休息一下。今天晚上大王還有宴會為先生洗塵!」 他聽了更不明白自己是到了個什麼地方也就不多說話,只誠懇地道了謝,就跟隨了這位山中人,離了山澗,沿了一條小路曲曲折折到了一個聳秀的山峰下。他走到這裡精神反而恢復了不少,不想休息,很想看看周圍環境。 山中人帶笑止住他,領他到一個藤蔓籠罩的去處,有一塊大平石頭,就請他坐下休息。他們才坐定就有好幾個小猩猩捧了盛水的不瓢取來清泉,請他們飲用。他喝了幾口水才知道這一路走得乾渴,就把一瓢都喝了。 喝過水以後,那困乏的身子就再也支持不住,談話也不能專心,不覺沉沉睡去。 他醒來的時候已近傍晚,這個山中人就來帶他攀了長藤,尋著石隙,一直上到峰頂。若是他沒有歇足氣力,這一段路他是無法走的。若不是沿途到處都是大小猩猩快捷地在枝椏中穿梭來去,時時拉他一把,扶他一下,幫幫他忙,他也不容易爬上這個高峰。 因為山路這麼困難,他一直顧不了說話,可是不斷地聽見那山中人與猩猩們交談。他心上一面慚愧自己平生學問在這裡半分也用不著,一面又氣憤自己雖然通曉這麼多語言,到了這裡簡直等於又聾又啞。 到了山上以後,那山中人就把他領到一個平崖上去見一位老猩猩。老猩猩說了些話,作了些姿勢。那山中人也說了些話,作了些姿勢,然後告訴他說可以坐下了,就示意請他坐下。 因為他是一位非常有學問的人,又學過各國的規矩禮貌,也看遍了各地的風俗習慣,他就特別觀察精細,感覺靈敏。也因為如此,他就完全不知道應該是怎麼辦! 他看不出來那老猩猩歡迎他不歡迎,從說話的聲音同所做的姿勢裡,也看不出他高興不高興。 於是他就站在那裡不動。 那山中人就問他有什麼問題? 他想說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坐下?先彎哪一條腿?臉朝著哪一邊?是走到指定的地方去坐下?還是看著主人,退到位子上坐下?坐下之後,採取主人的姿勢還是另有賓客的姿勢?這些事怎麼做他都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都十分重要。 急切中,他又無法詳說他的難處。他又想問這位老猩猩是不是就是大王?這裡是不是王宮?這是不是就是宴會?只他們三個人? 這樣簡單的問題已經十分困難,問不下去了!「三個人!」他想:「一個猩猩,一個人,還有一個也不像猩猩也不像人!」 那山中人好像已經明白他的難處了,就不等他回答,捉起他的手,領他到那老猩猩旁邊,挑了一塊大石頭請他坐下。他坐定了;心上帶著歉意,先看看那老猩猩,再向四周看看。 老猩猩不出聲地翻了翻那又圓、又是白色的眼皮,並不看他,只向上下四方察視一下。 他隨著看去,才發現就在他猶豫不能就坐的那一刹那間,這山峰上的平崖地已經都滿了各色各樣的大小猩猩。石上、地上、樹上、藤上而且來往跳動著不停。 山中人先陪他坐在石上,不久就又移坐到地上。老猩猩不太動,但是也不坐在什麼特別的座位上,他不是來回移動的時候就只是蹲著。 他才知道在這裡獨有自己是異類。 山中人讓他坐在石上,因為那是人的坐法。 他忽然明白了之後就也不想問那些問題了。什麼大王不大王、王宮不王宮、宴會不宴會,都是為了與人說話方便起見,翻譯出的既非人言,也不是獸語。 他是位大學問家,更是語言學家,是一向深知文化之間是無法有完美的譯文的。所以他立刻完全瞭解他的處境了,心上就一點也不覺得怪。 他又是極有同情心又極有禮貌的人,所以他也就離開他的座位,去那大石邊地上蹲下,希望這樣可以表示他友善的心地。 忽然,這山崖上,高高下下各處的猩猩都騷動起來,又都聚集過來看他,反應十分熱烈。連老猩猩也回過頭來用眼混身上下打量他。他一時不知是凶是吉,不免十分害怕。那山中人等大家稍微安靜下來一點以後,告訴他說,大家覺得他很聰明,沒有用多少時候就學會猩猩的姿勢了。 「也許我應該把這個意思再解釋清楚一下,先生是因為客氣的緣故才這樣蹲下,他們是以為先生要學做猩猩,又學得很有樣子才都這麼高興。」山中人說:「可是這裡面也有一點小誤會。不過我已經對他們表達明白了。希望先生不要過於在意。他們這是第一次見到自世上來的生人,有我在這裡隨時照應,有那位大王在鎮壓著,不致出什麼大亂子。老實說,大家的舉止已可以說是十分文靜了……」 一句話尚未說完,就比飛還快,從這邊樹枝上跳下一隻猩猩,幾乎落在他身上,一把向他抓過來。他驚得僵了,連動都不能動,只見那山中人伸出一隻前臂一隔;那個猩猩便沒有真抓著他,就飛掃過去又已上了那邊的岩石上。同時那老猩猩又早已尾追過去,緊緊在後面一路撲著追,別的猩猩都急速閃開,讓出地方由他們兩個追咬了一陣,把這山邊上的小石子蹬得往下亂滾。那個無禮的猩猩被咬得不輕,叫著跑著躲到遠處去了。 他雖然在這急驟的一串事故中僵直得不能動一個手指頭,可是發現自己的目力自入山這些時來已有進步。他不但能看清那追咬的老猩猩的四肢動作,也能分辨出那個橫岔裡襲來的猩猩奔走時的矯健,更能看出他受罰時只有招架,沒有反咬。他覺得自己已經可以開始研究猩猩的事了。 最令他注意的是,當那山中人伸出一隻手臂來保護他時,他那長衣袖就脫落到肩頭。他才看見那露出的手臂密密地長著棕紅色的毛。 山中人又向他說:「你方才那個蹲著的姿勢是雌猩猩求偶的姿勢,雖然你是無心,而且自然做得也不太像,但是總是難免令他們誤解。不過我解釋了,也以為就沒事了。剛才這個猩猩偏不肯信,他想把你衣服撕去,看看你是雄是雌,想來交配,實在沒有傷害你的意思。」 他驚駭未停,不知如何是好,不覺問了一句:「你說向他們解釋清楚了,我怎麼沒有聽見你說話?」 「我們表達意思不一定都是發聲,有的是作出姿勢,有的是發出氣味,所謂說話只占一小部份。我又用姿勢,又用氣息,又把眼圈的顏色從淺紅變成深紅,已經表達得再明白沒有了。不過您先生知道年輕猩猩總是這樣:居心很好,就是舉動躁急一點!」 他半天喘息才定,這時間內他連看都不敢看這些猩猩,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眼圈是什麼顏色。他就一直看著地下。 地下爬過一隻小甲蟲。小亮亮的甲殼,匆忙的許多小腳。他想: 「猩猩已經這樣難交往,將來想與甲蟲通消息,恐怕更不知道會出什麼問題!」 他如此沉思起來,完全不知道他的這個姿勢在猩猩眼中是十分可愛的。大大小小的猩猩,就都眷愛地看著他。 那個在一旁蹲著的山中人,這時伸出一隻手,敏捷地捉起那個小甲蟲來就放進嘴裡吃了。他吃時還閉上眼睛細細品味。 宴會上的秩序又多少恢復了一些的時候,許多猩猩就搬來各色各式的吃食。其實這個聚會很難說是個宴會,秩序的道理同標準自然也不是可以用人的看法來衡量。他因為學識廣,見聞多,自然不會犯這種幼稚的錯誤。他已整個把心放平,只觀察、不批評。 他正好也覺得有點餓了,看見分給他的吃食裡有死青蛙、田鼠、蛇、但是也有草莓、桑堪、桃、李子。 他心上一邊想這個新奇的經驗:做了猩猩王國的客人!又一邊覺得仿佛有過這種經歷,只不過是一切顛倒了過來:仿佛又回到多少年前離家的那一晚,家中開了盛大的宴會,自己許多馴養好的鸚鵡、猩猩,都出來表演。 他自己現在是猩猩王國的珍異禽獸了!他本著家傳的風範,堅持著自己的志願,下了決心要學獸言了。 他心上油然生出感激的意念,感激命運註定了由他來把學問從極峰上更進這一步! 他拿起一隻桃子問山中人:「這個叫什麼?」 「嘰──哩!嘰──哩!」好幾個猩猩一齊說,就好像他們都已懂得他的意思同語言。 他就用他那精辨音韻的耳朵,與巧妙靈活的整套發音器官,從橫隔膜而氣管,而聲帶,而口腔,而舌、唇、齒,來模仿這聲音: 「嘰──哩!嘰──哩!」 大家都很沉默,沒有什麼反響。 「嘰──哩!嘰──哩!」他又說,說得真是畢肖,閉上眼聽去,無論誰也要承認像是猩猩叫。 大家還是不能欣賞。 山中人看他完全不明白,就向他解釋:桃是很好吃的果子,他說話時沒有把手放在嘴邊,沒有用手推、打身邊的猩猩,沒有在說完時把嘴唇撮起來,更在說的時候沒有兩腳並著跳躍,好像是說一件不相干的別的事,所以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 他又拿起一個李子來問。 「七──麗!七──麗!」大家又蹦著、跳著告訴他。他也就默默地在心中把這個音記住沒有學著說出來。他就又拿起一個桑堪來問。 「七哩──!七哩──!」 他深怕這種微妙的變異不容易分辨,又不容易記住,就要先不管姿勢、表情,先把發音溫習一遍。他就跟山中人商量。山中人頗不以這種學習方法為然,可是也勉強同意;就向大家表達一下,然後就請他溫習發音。 他拿起一隻桃子,說:「嘰──哩!」 他拿起一隻李子,說:「七──麗!」 他又拿起一個桑堪,「七哩──!」 山中人沒有說不對,也沒有多誇獎。他就有點覺得沒趣,但是還說了兩三遍,並且把次序改換了說。他那發音可以說真是絲毫不差。他也知道不加上那其餘的表情他的語言在這裡是行不通的。但是這不是一時可以學成的事,這只算是剛剛起了個頭兒。現在發音既已叫自己滿意了,他這次就想要加上表情了。 他鼓足了勇氣,站起來走到一堆沒有分的果子前。那裡面有好幾樣山果是他不認識的。這一堆裡還滲著些野花、雜草。他在裡頭找到一個小桃子。 「嘰──哩!」他舉起來,向大家說。 「咕──嚕!咕──嚕!咕──嚕!」大家一起嚷叫起來! 山中人看見他十分迷惘,正要前來解釋,有一隻小猩猩已經跳到那一堆花果上,又兩足跳躍,又兩手挑撿。他動作飛快,抓起許多李子、桑椹、杏子,向遠處亂扔。 「咕──嚕!咕──嚕!咕──嚕!」不斷地叫。 忽然,這小猩猩找到一朵大黃花,他就先把手放在嘴邊抹,又跳下來用手去碰別的猩猩的嘴,又拿花給這老學者聞,然後撮起上下兩片嘴唇,深深吸氣。這時他兩足並著跳得多高,又趁著這蹲著的形式,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 「嘰──呢!嘰──呢!嘰──呢!」他就這樣叫!就這樣鬧! 然後,他就把那個大黃花吃了。 他吃完了,才又回到花果堆上去挑撿,一邊挑、一邊扔、一邊喊:「咕──嚕」!直把一堆花果扔光。 這一陣雜亂裡,山中人才走到他身邊,才慢慢向他解說:「這是一堆挑剩下不甚好的花果,若是好吃的不夠了,我們也可以吃這些咕──嚕,現在既然有這許多美好的嘰──哩,七──麗,就把這些小桃子、李子都比成咕──嚕了! 「至於那一朵大黃花,那倒是個大嘰──呢!算是那小傢伙眼尖,是他的好運氣!」 他到這山裡來不覺已有兩三年了。猩猩們待他很好。山中人有時出門,一去就是好幾天,甚至一個多月,出門前後總來跟他談談,看他學得怎麼樣了。他也像小學生一樣,高高興與地向山中人回覆他的功課。山中人似乎很關切他的進展,總像是有什麼事要跟他談。但是又似乎因為他進步雖然快,可是學業的路程更遙遠,還一時談不到那些重大的問題。 猩猩的教育是不用書籍的,整個大自然就是他們的教材。他們的制度裡還有專門傳授的猩猩,這種猩猩平時總是聚集多少幼小的猩猩一起上課,小猩猩們一邊玩一邊學。他們就一起一邊玩一邊大聲喊叫著教他們。這樣,那些小猩猩們也學得很快。 他們就完全用猩猩的教學系統來教他這個異族的學生。他們遴選最有學問的猩猩來教他。這些猩猩們雖然各有專長,但是自然都不通人言。也就因為是這個緣故,他們所教給他的才是純粹的猩猩教育。 他呢?自從他不堅持人的看法,接受了猩猩的看法之後,進步自然也就很快。這兩三年來,猩猩們不但已經拿他當一個猩猩,並且認為他是一隻很有智慧的猩猩了。 他記起他從前家裡養的能言禽獸所說的都是與他們自己不相干的人話。現在他則已經可以在與猩猩說猩猩話、及與猩猩交往之外,還可以與猩猩說人世間事。 從這一點,他才看出,才體會到、那山中人之博雅!那山中人真是「等候」他好久了!已經又等了他兩三年!因為山中人早已能在人與猩猩的兩個世界之間通消息。 他因為能夠以猩猩的感覺及心靈來領略猩猩的環境,除了生理的限制外,他可以比一般的猩猩更體驗得深刻,他慢慢地也發現了猩猩的心智活動自有其一種與人類不同的典雅。 他所求的知識、學問,在猩猩都不重要。像桃子、李子這種植物學上的分類,在猩猩心目中都不及這果物的色澤,香味要緊。他世代家傳的求智慧、真理的心願都不及踞坐在樹梢看晚霞,跳進清泉去戲水有意義。 他有時與老猩猩及山中人縱論人間世,及靈山中的短長。他們常常彼此交換意見,可以慨歎很久。 自從他受了猩猩的教育,他才真能領略山石、樹木之莊嚴,溪水性情之奔瀉,四季更換,及生死的至情至理。而這新理解是溶合猩猩與人間的。因為大自然的世界及天上的星辰、日月,是人、猩猩、與萬物共有的。 老猩猩與山中人就與他成為至友,他們就給他起了一個又親愛又禮敬的綽號,用猩猩語拼音就是「苦若能甘」,意思就是「世間猿」。 山中人同他彼此認識越來越深之後,發現彼此的身世也有些相像。猩猩們很注重快樂,所以他曾到人間去經歷,希望能在人間找到猩猩們所未曾享有的至樂。但是他在人間所得到的不是什麼快樂,而是新奇的知識。然而因為他很虛心,他也很能欣賞這些對他沒有什麼用處的知識。世間猿呢?他是為了追求知識與智慧一直走到人世間外來的。抽象的道理他並沒有得到多少新的心得,但走近身的快樂卻體會了不少。自從入山以來,他先是目力增進了不知多少倍。目力以外,他靜心的功夫也是凡人不能想像的高超。平常人總是覺得如果要靜心,手足要先靜止,連呼吸都要遲緩下來。他現在一邊手足可以迅速攀登藤條樹幹,眼睛同時還可以查見花葉上的小蟲,耳朵可以聽見小鳥剔理羽毛的聲響,鼻子還可以聞見悶在濃厚的枝葉下,快要成熟的山果,一陣、一陣地發散出甜蜜的香味。這都是心靜的功力。他的手臂沒有猩猩的長,可是比初入山時得力多了,這是他從猩猩學來的。這個可以算作學問嗎? 他會撮起嘴唇來吸氣,這樣那在嘴裡咀嚼的食物就平添一種味道。他又會用手撫弄自己的耳朵,這樣,那山鳥的叫喚,松風的呼嘯,泉流的嗚咽,就被他調弄出各種抑揚的聲韻同節奏。這能算是智慧嗎? 惟獨從身體上發出溫熱的氣味這件事他學不會。可是他的嗅覺確實是越用越靈了。他分辨得出來很精微纖巧的氣味,也很能領略氣味的升降、濃淡及改變的遲速。有時在他不自覺中,他的身體也仿佛有發揮氣味的生理連動。結果雖然仍是沒有氣味發出來,可是對他與猩猩傳達訊息的效果說,好像已經很有助力。同時他自己的身體則確因此有一種滿足的感覺。這個感覺是他從來未想到的! 就這樣,他所能體會的山中情景及整個自然世界的現象就都與初入山時大不同了。 老猩猩同山中人教他在寒冬的夜晚從撫摸自己的皮膚、毛髮來預知冰雪什麼時候融化。在春天時教他怎樣察看眼膜、口腔的顏色來調節猩猩族類的生殖。夏去秋來的時候,他們常常去風涼高處的山岸上靜候那繁密的蟬鳴,自寬厚聒噪的聲響,慢慢變得稀疏清脆,又漸漸添了金石的音調。 在這種時間同心情裡,他們三個常常一時分不出彼此,忘了你我。這一年,就在一個高岩上,他們結拜了兄弟。 他們就序齒:他九十歲,最小,做小弟弟。山中人一千歲是哥哥。老猩猩,三千歲是大哥。 在這以後不久,山中人又下山去旅行去。這次才出去幾天就匆匆回來了。他迎上去跟他新認的二哥哥說話時,才看見山中人背上負了傷。那一隻箭還在他肉裡,一直帶回山上來。 老猩猩也來了,他便親自為他調理。他先小心取出箭來,又在小猩猩們迅速採集的一堆藥草裡選出他要用的材料,一齊放在嘴裡咀嚼細了,慢慢給山中人敷上。又有小猩猩獻上許多肥美的小甲蟲給他,他就抓了一大把放到嘴裡嚼,好像很滋補的樣子。 「恐怕這地方又住不下去了!」老猩猩說:「你想他們看見你中箭了麼?」 「我怕他們是看見了。」山中人說:「我也沒有叫,也沒有倒,只是趕快繞路回到山上。可是恐怕他們還是相信射中我了!他們很追了我一路。不過天晚了,進了山以後他們就好像迷了路。」 「他們一定是回去找人去了。也許三五天就會出來搜!」老猩猩說。 世間猿聽了,心上就像深深中了一箭那樣痛楚。他耳中就好像已經聽見了圍獵的號角,眼前又好像已經看見了張開多大,又流著口涎的獵狗嘴中又尖、又閃著光亮的白牙。 他心上痛苦地想保護他的兄長、他的朋友,可是不知道怎麼辦。 猩猩們就在山岩上樹上各處叫著、跳著等候命令。老猩猩同山中人商量好了之後,才一發出信號,大大小小的猩猩就都結成一小群,又一小群地向更深的山裡去了。 山岩上,只剩了他們兄弟三個。他們靜靜地坐在一起一直到了夜晚。月亮升到天空,萬山寂寂,他們也彼此無言。 山中人經常到各地尋找有靈氣的山,時時為移居作準備,也時時到人世上走走,探看人類的意向,好安排應付的步驟。這一次情勢很明顯,他們要長途跋涉到很遠的深山去了,因此與他們的弟弟分手的時候也到了。因為世間猿也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回到自己的家族去。 他們無言相對之中,彼此都明白這山中幾年的美好經歷不是他能帶回人問去與別人分享的。 世間猿也立刻意會到他那世代相傳的追求一切智慧的志願,到底是走到路盡頭了。走出人間世第一遇見的就是這些猩猩。猩猩以外還有鸚鵡!禽獸以外還有昆蟲!他是一直追尋到底呢?還是當初就不應當有這個志願,有這個野心? 夜深了,老猩猩獨自走開了一會兒,拿了一個紫紅色的漿果來。他們三個慢慢一同不得山來,一直走到當初他初遇山中人的山澗裡。月光下大石一塊一塊都是雪白的。兄弟三個就又在那裡靜坐了一時。他們敏覺的機能,可以偵知周圍十幾裡路之內都沒有獵人同獵犬,可是也覺得出來等不了幾天,獵人獵犬就要把這一帶山嶺的清靜糟蹋淨盡。 老猩猩同山中人就對他說:這次分手就是永訣了。不但他們兄弟從此再也不能見面,他回到人間也決不可以再回來找他們。若是他不聽信這話,就會為大家都帶來大不祥。 他聽了雖然還是不甚明瞭,但仍是恭謹地記住了。 老猩猩拿起那個紫紅的漿果把汗水擠出來,山中人就伸出兩手捧住那躋出的果汁。他們就叫他飲這汗水。 他就著山中人的手,一口、一口地,把那果子水喝下肚去。兩個哥哥把果子完全擠乾,他也就喝得一滴不剩。 「山裡的事,你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老猩猩告誡他:「這果子的藥力可以保護你一個時期。等到你從心底透澈地明白了我說的話之後,你的身體裡自然會生出解藥,解去這果子的藥性。」 他也就恭謹地聽了。 「咱們這就要分手了,」山中人說:「你有什麼要告訴我們的話麼?」他想了一想,就說:「我初來的時候有一次看見一個甲蟲,心上想不知道甲蟲的文化是什麼樣子。若是可能的話,就請兩位哥哥暫時先少吃些甲蟲罷!」 老猩猩就看看山中人、山中人有點為難。 「趕快走罷,」他說:「趕快趁了月色,在天亮以前走出山去!我就答應你罷,這五百年裡我決不吃甲蟲!」 忽然,他在人世間所受的教養又都回到心上來了!他心上十分感激,就用人間的大禮,就在那大石上,就在月光下,拜謝了,也拜別了他兩位兄長,又祝福他們一路平安,就兩眼含淚,忙忙走下山去。 老猩猩同山中人也是淚水盈眶,一直望到他走得看不見了,才轉身,如飛也似地,在山澗大石上一路縱跳向深山裡追縱他們的小猩猩去了。 他果然在天明時,順水、尋路、走出了這原始叢山。在溪口,他照著流水,整整衣冠,覺得衣服雖然都破爛了,還可以看得過去,只是因為幾年來一直撮唇說猩猩話,做猩猩事,他的兩片嘴唇有些往前伸出來。 「快回家罷!」他想,他就快走。到了正午的時候,他到了一個市集上。市集上人聲很亂,鬧得他頭暈目眩。有人見他相貌古怪,白髮垂肩,就弄些吃食給他吃,他也無心吃。這時又有許多獵狗跑來圍著他叫,圍著他咬。大家就又忙著替他趕狗。 有好幾個獵人過來看是怎麼一回事,看見他這個樣子,就問他是不是剛從山裡來?在山裡看見許多猩猩沒有?看見沒看見一隻穿了衣服的猩猩?那穿了衣服的猩猩是不是帶了傷?中了箭? 有一個年輕的獵人更不等他答話,就搶上前來,一把將他衣袖擄起來,露出了他枯瘦無毛的手臂。 他氣憤極了,張口正要教訓這輩無禮的人,正要罵他們不如猩猩,可是他發不出聲音來!他的語言天才,他的學問、知識,都成了一片寂靜。 「這人是個啞巴!這人是個啞巴!」市集上的人彼此說。 他又不知道走了多少年月,終於又走回到他的家門。他在路上那悠久的時間裡心上不斷地溫習山中的經歷。他心裡已經編好了一部大書,一部語音學的傑作,一部猩猩的語言語法。 他的家裡的人一看見來了這樣一位老人,馬上就都知道他是那位傳說中的極有學問,出去訪道的老祖宗。他們把他迎到家裡,給他洗浴,更換衣服,就是可惜不能聽他說出門這好幾十年來的經歷,因為他已不能說話了。 他當天稍稍休息了一下之後,進了一點飲食,就回到一直為他保持得整潔的書房去安歇。他的家裡的人誰也不敢去打攪,可是在院中都看見他房中燈火一夜未滅。 第二天,家裡人進去問他早安時,看見他案上已經積了一疊多厚寫好的文稿。 他從書房走出來到院子裡散步,又從院子裡走到後花園裡。後花園裹迎面傳來的是一片孩子們讀書的聲音。 忽然他的臉色變了。 這些書都是他讀過的!這些書的文字都是他心上記熱的!這些書裡的理想都是他無條件接受過的! 他匆匆走回他的書房去,他關上了書房門,就在青磚地上一張、一張燒他夜來起始寫的文稿。他後寫的在上面先寫的在下面,他就從後往前燒。他灼急得不等燒完,就抓起牆角立著的那根他祖父當年用過的拄杖,拿著就往後花園去。 他進了花廳,把他那督促念書的孫子及那些聰明、好學的小曾孫們都驚呆了。他的孫子正想把小孩子們準備好,來給遠道歸來的老祖宗背誦功課,沒想到這老祖宗揮起大杖,把桌上筆墨紙硯、書籍、筆記,統統掃到地下,又氣急,又通紅著臉去地下尋紙筆好書寫他要說的話。 急切中,他語言的能力就又恢復了。他說: 「孩子們不要讀書!不要讀這許多書!出去玩去!出去到花園去玩去!」 他忽然發現他已經又可以說話,就又大嚷,大叫: 「去玩去!去作什麼都好!去玩去!」 他家裡人知道這老人是病了,是瘋了,就擁上來,攙扶著他回書房去休息。他卻一直高興地笑著叫著,十分快樂。 在他書房裹,青磚地上的一堆字紙灰裡,他的孫子撿到一角未燒完的紙。他看見上面寫著: 「苦若能甘著」。 他就悄悄地把這燒殘的字紙藏了起來,作傳家之寶。 ------------------ 文學視界 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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