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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印度恒河的北邊,喜馬垃雅山脈高地的南邊是一大片古老的文化地區。這裡散佈看許多小國度。其中一個特別文明、特別有禮教的王國叫做穿顏庫絲雅。 穿顏庫絲雅國王的一個寵愛的王子,這天整九歲。全國各地都熱烈地慶祝他的生日,並且還都派代表到首都來參加大典。這天早上起來以後,小小的王子就比他父王的哪一位老臣責任都要大了,因為他今天正式受封為太子,將來這個王國就要歸他治理。 穿顏庫絲雅的規矩是被選為太子,做儲君的並不見得一定是國王的頭生。而是他們認為天資最聰明,性情最溫和,身體最健康,容顏最端莊的。一個王子如果到了九歲還沒有被選就不會被選了。入選一定要在九歲生日以前,選中以後就在他九歲生日這天受封。 受封這麼早是為了教育的關係。九歲以前,王子的先天資格就都可以看出來了,受封之後便可以開始後天的教育。早早定出名分來更可以免掉爭位的問題。若是太子有了個山高水低,就再從九歲以下的小王子裡面挑一位新太子。 這天一早,小王子就起來,由侍候的人給他披了典禮時要穿著的縷金的衣服,把頭髮束在頂上,把袖口用金觸子箍著,在腳踝上用銀帶子系了褲腿。在他手上戴了戒指,耳上戴了耳環。他們腳上是不穿鞋襪的,只把腳心用臙脂勻細地染成紅色。 就這樣裝束好了,王子就由大臣們帶著,貴婦人們陪著,一處一處拜神、祈禱。 母親王后這天不露面,只在後宮由宮女侍候。因為兒子已經九歲,由母親把他交了出來,給了國家了。頭一天的晚上,他向母后拜辭之後就搬出宮來睡了。今天的儀式就都與生母無干。 穿顏庫絲雅境內神廟非常之多。今天祈禱與平日不同;不是王子到廟裡去,而是各天帝、眾神只,都到王宮來受禮。這天就由老國王作主人,在官前,全城都可以望見的高臺上,按了各神的方位,用竹架搭好祭台,用各色的綢緞紮成寺廟模樣的閣子。裡面供了各寺廟送來的神像。 王子到每一個閣子前去參拜了之後就要由一位婆羅門教的老法師帶了出去雲遊六年。所以在這天祈禱裡也有求這些神沿路指點、保護的意思。這六年時光,王子隱姓埋名,把太子稱號也留在宮裡,只扮作一個小僧侶的樣子,隨了師父到處曆鏈增長見識,受他的教誨。到了十五歲生日才回來。 這樣,這半天祈禱便是這六年教育的正式開始。為了這半天,宮城內外。各地寺廟至少忙了半年。 宮裡到了行禮的時候,宮女們簇擁看王后登上一個高閣。母親在兒子的喜慶的日子,只能遠遠地用淚眼望他那稚小可愛的身形,隨了大臣,隨了法師行這麼重大的典禮。 母后從這樓上也看見全城熱鬧的景象。到處都是人,塵土飛起直到半天。她從這裡看到自己的孩子隨了老法師走後,要等六個年頭才能再見他的面。 小王子在各祭台前都行過了禮以後,老法師就由父王恭恭敬敬請到這高臺中央的一個方壇上。老法師正式接受了這個教育太子、保護太子、同責罰太子的責任與權力,也就在壇中央平平穩穩地坐了下來。 大臣們、貴婦們,隨在父王身後,看這父親領了他的孩子直到方壇前面。在這個儀式中,老婆羅門法師要當了王子的父親,面對了宮廷內外及全國的子民,在各神明鑒證之下,授王子這第一課。 他坐在壇上,小王子拱手站在壇下。他開講的聲音真是洪亮明朗。小王子恭敬聽著的神氣卸只是任何一個可愛的乖小孩的樣子。 「我教你做太子的第一課是分辨善惡。六年以後,我要教你做太子的最後一課,也還是分辨善惡!」 聽的人就都為這小王子慶倖,為國家慶倖,為自己慶倖,因為他們的王子有這麼一位聖智的老師來教育他。這個好消息就在人群中從近處傳到遠處,全城、全國,都為之感動。 小王子恭謹地接受了法師的教誨,拱手站在壇前敬候看。 這時父王捧了一把長劍走到壇上交給法師。法師接了,閉上眼祈禱祝福之後,就把長劍賜給王子。小王子接了劍就正式成為太子了。 肅靜的觀禮群眾就一齊喝起彩來。 太子帶好劍,然後把劍拔出鞘來,雙手舉著遞給老師,求老師授給劍法。 老婆羅門站起來,把劍接在手中,走到壇正中的前面站定,他提起嗓音向大眾宣稱他現在要傳授給太子的劍法是亙古不變、世代相傳的、分辨善惡的劍法。說看就兩手執劍,高高舉在頭上,作好預備的姿勢。 他沉靜了一時之後,慢慢兩足分開、站定。然後忽地把劍在頭頂猛力自右向左輪了一個大圈。他踢起左足,同時身子半向左轉。這時把左足用力向下一頓,足才落地,劍也就劈了下來,兩腿是半屈著,平穩地為身子作一個端正的間架。劍下得又快又沉著,人人都聽見風響。 他劈下劍來的時候,腹下運足了的一口氣也就自口中吐出來: 「哈!」 然後,他又站直、又正面、又掄劍。這次掄劍是自左向右,舉的是右足,劈的是右面: 「哈!」 最後第三手,還是兩隻手把著劍,可是不倫,只是其快如風,直上直下先小劈兩下,把目標比准,然後雙足跳起,正面當中、直劈下來,怒目大喝一聲: 「哈!」大家就仿佛看見他把罪惡一劈為二。 太子仔細把劍法記在心裡。法師就把劍遞回給他。他雙手把劍,高舉在頭上。 這劍這麼長,這個孩子的身材、力氣又都小。只見他把小臉都憋得通紅,披著混身錦繡禮服,帶了珠寶、劍鞘,用盡了所有力量,也劈了三劍。左一劍,右一劍,正中一劍,也都很有姿勢。只是整個都那麼孩氣,怒目也不叫人害怕,只逗人喜歡,大聲嚷:「哈!」也是太嫩,沒有多少威風。聽來有些像是逗小貓兒玩的聲口。 每次他踢起足來往下頓的時候,他那好看的小孩的腳,那染成臙脂紅色的腳心,就映入看著的人們眼中來。人人心上就都充滿了憐愛! 大家都覺得這位太子真好、真可愛,將來一定是一個出色的好國王。 行完了禮,就當眾在高臺上為太子換下禮服、金飾,留給宮裡,再為他穿上麻布褐色的小僧侶的裝束。這樣他就把新得到的太子銜位留在宮裡,從此提了寶劍,隨了老師,要出去雲遊六整年,受教育、長經驗。 法師自法壇上走下來,一路向觀禮的人告別。大家自國王以下都拱手合十立到一旁讓他們師徒二人過去。小王子以小僧侶的身分,背上自己的簡單行囊,跨著寶劍,緊看步子追隨著法師走,連眼皮兒都不拾,規規矩短看著地下,更不用說東張西望,左右答禮了。 觀禮的穿顏庫絲雅子民,就看了他嘆息,心上為他祈禱,在大街中央閃出一條路由他們走。女人們、小孩子們就把鮮花向小王子扔過去。這樣他們就走出城去,走過農園、村落,走到荒郊,一直走到傍晚,到了一個小山上,才在一個小樹林裡放下行囊,預備休息。 老婆羅門法師教小王子先把坐褥在地上鋪平正,然後就把打坐的規矩教給他,兩個人打坐許久之後,疲乏的身子又恢復了體力,心智清新無比。那時天色也黑了下來,可是似乎眼力反而更強,更清明起來。在黯淡的光線裹,自身四周所有的樹木、山石、一草一葉、一蟲一鳥,只要是自己心上要看的,就都看得清清楚楚。這樣,小王子又隨了法師靜坐了好久。 夜晚,四野一點人聲都沒有的時候,耳朵可以一直聽到天邊。無論是風雨、鳥獸、土崩、水流,所有自然的動靜,都可以在黑暗中從耳朵裡體會得來。 這時候老法師就為小王子講世間善惡的大道理。小王子天生無比的聰明,一聽就懂,越聽,越愛聽。 這樣,他們師徒二人就在喜馬拉雅山下各地雲遊。白天在村莊城鎮化緣,夜晚到寺廟,或是山林裡去打坐,談論白天所見所聞,或是由老法師講道,小王子恭聽。 在他們雲遊的路程裡,也常常遇見別的法師帶了小僧侶,跨了劍,背著行囊走路。他們只合十、俯首打個問訊,也不交談,更不結伴。因為六年時間雖不算短,可是要學習的科目、技藝、經典,實在太多,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傳授。沒有功夫與陌生人交朋友,更怕被人認出這小王子是雲遊的太子。 早上是學劍法的時候。沒有幾個月,小王子的劍法已經很見進步。他的喝聲已開始有威嚴,也聽得遠了。這樣,他們就要走進深山裡去修煉,不願被人聽見。 到了小王子十二歲的時候,他的劍法更高了。掄劍、劈劍的時候,一閃一閃的光裡看不出劍來,只是耳邊聽見倏忽風響。 這時老法師心上有了隱憂。小王子的學問越進步,所發的議論越深奧,劍法越優美,老法師的憂心就越沉重。小王子把人生與哲學融會成一體,身肢與寶劍混成一體,言語、思想與天地萬物、自然變化,合成一體。越學習越愛學習,也就越是進步得快。老法師幾乎無時無刻不為這絕頂聰明的學生擔憂。 他覺得這個小學生經典學得好,因為他愛經典之美;哲理學得好,因為他愛哲理之美;劍法學得好,因為他身、心兩方面都深深體會到劍法裹的美感。他似乎從不想到怎樣應用他所學的一切。 老法師是一位極好的教師,他從這時起就特別在他的教授法裡看重分辨善惡之美。 有一次白天在一個村鎮裡化緣的時候,有一家富家的惡僕對小王子十分無禮。小王子謹守出家人的規矩,不但一點不愉快的表情都沒有,連一點不愉快的心情也沒生。但是他們還沒有走遠,忽然聽見背後有喝罵的聲音,有打鬧的聲音,有哭泣的聲音。他們師徒二人同頭來看,看見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像是姊弟兩個也去那家富戶乞討,被那惡僕指揮手下的人侮辱,打倒在地下。 小王子修鏈得平靜的臉上有了悲哀的憂容。就站住了,不再走。 這時被打的兩個孩子又被那些人用腳踢得在地上滾。那惡僕看見他們混身塵土、女孩子的衣服也撕破了,就惡意地嬉笑起來。 小王子臉上的表情在悲痛中有了氣憤的成分。老婆羅門法師看了暗暗贊許。他就去看小王子的手,小王子的右手正按到劍柄上。 老法師知道時機到了,就喝令小王子隨了他快走。把他一直帶到野地一個小山林裡僻靜的地方。小王子因為從來沒有聽見過老法師對他用這麼嚴厲的口氣發命令,心上也有些疑惑,可是仍是一直惦念那兩個被欺侮的小孩,那兩個與自己年齡不相上下的小孩。他心上雖然急待知道老師要怎麼發落自己,可是仿佛因為那兩個可憐的孩子的緣故,自己的事反倒不覺得重要了。 「拔劍!」老法師命令他。 他倒莫名其妙了。但是因為劍法嫺熟,老師命令才一出口,他早已拔劍在手,兩手把著劍柄,高舉過頭,作好預備擊劍的姿勢。 「劈劍!」法師喝聲號令。 小王子把劍揮舞成風,呼、呼地響。左一劈:「哈!」 右一劈:「哈!」 當中一劈:「哈!」 老婆羅門法師那有經驗的眼睛就把小王子觀察得透澈極了。他那有經驗的耳朵也諦聽到了他要聽取的聲音。他心中明白小王子的劍法現在是有目標的了。那優美的劍勢裡有了肅殺之氣,那眼光裡有了懲戒的威嚴。那吐出的一口氣,「哈!」就如一顆鐵彈丸直打到劍尖所擊的地方。 老法師的眼光自劍尖又回看到小王子的臉上。他的秀美又紅潤的臉就光輝得如一位天神一樣! 老法師在私下無人時一向是尊敬地稱小王子為太子的。當時他就嚴肅地說: 「太子,現在我要準備為你開殺戒了!」 小王子聽了這完全未能預料得到的話,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只看了手中的劍,不出一聲。老法師在地上插了兩個小樹枝,一個枝子上穿著一小條布。每條布上他預先寫好了字:一個是「小乞丐」,一個是「富家僕人」。然後他用平常和緩的語氣對小王子說: 「你的知識、判斷力、慈悲心都已經超出一般國家的首長了。不久你就要用到你所學的一切。有一天你因為責任關係一定要取人性命,我今天為你先作準備,為你開殺戒。」 小王子一看見地上的佈置,心上已經明白了,不過在老師尚未說完話之前,他只是規矩地捧定了寶劍站著一動也不動。 「今天這個富家的惡僕確實兇殘可恨,可是尚不該就一劍劈死。我為你開了殺戒之後,你一定要在善惡不能兩存時才可以殺惡,而且要殺得快,殺得決絕。 「若是作這樣決定的時候一旦到來,你要聽我號令。我說『是善?是惡?』你就要馬上判斷善惡,馬上動劍,你必須記得這相殺的事與平時操練不同,你只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中,自己就要被擊!就要喪生!喪生固然可哀,仍然只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斷錯誤,殺了善,縱了惡,這悔恨是千古的事,幾生幾世都不能平歇!我所以要你先能分辨善惡,再學劍法,就是這個緣故。 「現在我就要試試你的劍法。你在心上現在要回想我們今天看見不平的事。你是一個旁觀者,忽然看出如果你不拔劍干涉,兩個小孩子就會活活被踢死。擒賊先擒王,先發制人,若是他們不聽你良言勸阻,反而要加害於你,你第一劍一定要擊中那惡僕。好,我一說『是善?是惡?』你就要馬上拿出你的劍法來!」 小王子得到了命令就先把劍回了鞘,作出閒散的樣子看了地上的兩根有布條的小樹枝。 「看好了?」老法師說:「現在這裡哪個是善?那個是惡?」 小王子馬上拔劍出鞘,還來不及掄一圈,地上先起了一陣小風,那布條兒齊齊飄動起來,就像小旗子一樣。他正詫異之間,就在他眼前重演了方才村鎮裡的一幕:地下兩個小孩在哭,在躲,在滾,一群人在踢,在笑。塵土飛起多高,聲音充滿了這個樹林子。小王子舉了劍,四處尋找,忽然與這惡僕打了個照面。他舞劍就砍,那個惡僕不及還手。就急忙閃躲。小王子一左、一右,然後知道開戒的一劈到了,就一下把逼在正中的惡人一劍劈為兩半,自己平時練的劍法也紊亂了,心也跳了,氣也喘息不定。 小王子的手還抖看不停呢,樹林中已經又早恢復了寧靜。什麼小孩、什麼惡僕、打手、路人、村鎮都不見了。地上兩根小樹枝中的一根被他從中劈成兩片,連為了「惡僕」字樣的布條也齊齊整整劃成兩條。 「好劍法!好劍法!」平時不輕易誇獎出口的老法師不禁叫出聲來:「有經驗的武士也不過如此!」 小王子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他完全迷惘了。他只記得看見村鎮中一場紊亂,他只記得看見了不平的事令他拔劍干預,他只記得在氣憤中殺了一個從不相識的人。 他覺得自己的劍法以今天為最壞的了,最慌亂,最不美。他的判斷以今天為最草率最沒有根據。他自知是因為平時練習得勤,所以他在迷夢中殺了那惡僕,而沒有自已被殺。但是他無法因此自己慶倖。他只慶倖他劈為兩片的是根樹枝而不是一個活人。 「你有資格開殺戒了!」老法師嘉許地說,因為他把小王子的心事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因之暗暗地感覺他的這麼好,這麼出色的學生終於從一個小孩子,這就要長大成人了。 小王子半信半疑地順從法師的命令,把劍交給法師由他舉起指著上天,祝告一切神靈准許小王子從此開了殺戒,憑了一把寶劍,為人間分辨善惡。小王子自己也趕忙跟著默禱,求上天再多賜他智慧,給他經驗,免他鑄成錯誤。法師把劍再還給他時,他覺得那劍好似平添了一倍的重量。 從這時起他們師徒二人雲遊的時候,就常常有小王子為各地除邪惡,救善良的事。這位年紀還不到十五歲的少年,作事認真,學識豐富,又慈悲為懷,又聰明果斷。不久他的事蹟、英名就傳遍了穿顏庫絲雅遠近鄰邦。可是無人知道這英勇的小僧侶就是他們的太子。 小英雄王子不輕易用他的寶劍。可是每一聽到老法師發問:「是善?是惡?」劍光去處從來不冤殺一個人,也從不會放走一個有罪惡的。不久,他們所訪問的地方就都沒有罪惡了,因為作惡的人聽見有這樣的師徒二人要到他們的地方來,就都趕緊改邪歸正。 又有一天,這法師帶了小王子要過一條大河,河身太寬,沒有橋樑,只有一條渡船。他們就應了渡船老船夫的招呼上了他的船。 在船上他們詢問河那邊的風光,打探前面的路,忽然老船夫放下了槳,笑看說: 「河這邊已經沒有英雄事業好做了,又要過河去分辨善惡,仗劍殺人嗎?」 小王子聽了心上猛然覺到刺痛。他雖然摸不清老船夫的來歷,可是覺得他自己這些年隨了老師雲遊以來所苦苦學習的一切都不能應付面前這老船夫的譏笑。他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老船夫又說: 「因為你,人間已經沒有罪惡了。過了河那邊就是陰間。陰間的事與人間完全相反,你還能分辨善惡嗎?陰間的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善就是惡,惡就是善。」 小王子聽了不能懂,也不甚相信。他回頭去看他的老師。老婆羅門法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沉沉熟睡了。 小王子有一點驚慌,再回過頭來看老船夫。老船夫好似瘋狂了一樣,用槳亂劃了一陣,船在大河中央打了好幾個旋轉,小王子就迷了方向。老船夫一面劃,一面大笑,問小王子說: 「你們要到河哪一邊去?你看這兩岸都是一樣的荒野,有什麼不同?你要到哪一邊去,我就渡你們過去。」 小王子趕緊向兩岸細看,居然真是一樣的荒涼,找不出一點來時的記號。老船夫還是笑看。不等小王子在心上判定他是善是惡,是指點迷津的神仙,還是引誘修行人的魔鬼,就跨到船舷外邊,溜進水裡不見了,連槳也沒有給他們留下。 小王子獨自對了這大河裡滾滾的流水,守看酣睡的老師,想自己的心事。不久,他也沉沉睡去,睡夢中,手還緊緊把著他的寶劍。睡夢中他還左一劈,右一劈,當中又一劈,斬滅了不少比較容易辨認的惡魔。 醒來時,師徒兩個發現自己所乘的渡船不知在什麼時候順水已經漂流到穿顏庫絲雅國境裡來,兩岸都是家鄉風光,來往的人也都說的是家鄉的方言。 他們就上了岸,向人打聽才知道自己漂流了不少時候。這裡大家都已經在熱烈地準備為小王子慶祝還朝,和慶祝十五歲生辰的典禮了。他們計算一下路程,知道可以按時趕到,就一路不再耽擱,在生日的前一晚趕回首都,在郊外的一個高崗上,安頓下來,預備次日早晨按時入城。 城裡因為明天的重典已經是熱鬧非常。燈火在黑夜中照明了半邊天,把升在空中的香煙映成白茫茫的一片,籠罩在都城四郊就像雲靄一樣。慶祝的焰火就在這一片白霧似的煙雲裡面明亮。一陣一陣喜慶的音樂也從這照明了的煙雲裹為風吹送過來。師徒兩個旅行了六年也都疲勞極了,聽見城中的音樂,遠遠望見人群,望見燈火,望見宮殿及殿前的高臺,就感動得淚水不覺流出眼眶來。 他們在高崗上打坐。望了路上一夜不斷進城去觀禮趕路的行人,望了城內的夜景,他們兩個一夜都不曾闔眼。 小王子似乎覺得六年光陰過得太快,有問不完的問題。老法師卻似有心事那樣,不像往常那樣殷殷解答。小王子好幾次想起這情形有點像在渡船上那樣:正是他需要老師的智慧的時候,老師偏偏昏昏睡去。他想要問老法師那次他為什麼在船上會忽然入睡,又想問那渡船是什麼船?那老船夫是什麼人?那條河是什麼河?可是又不敢問。 老婆羅門法師似乎是覺出來了這年輕王子心上的疑問。但是他沒有向他解說。 天色大亮了。人聲、車馬聲,雞犬鳴吠的聲音裡,他們參加了入城的行列。雜在鄉下人裡,其他的雲遊的僧侶隊伍裹。隨了市販商旅、婦人兒童、軍人、工匠,那些帶了各種行頭、貨色、工具行囊的,一齊湧進城裡。他們進了城裡一直不停,一直擠到宮門外的高臺前站定。 小王子的生辰時刻到了。宮裡鳴放了聯珠的一聲聲大炮,打在半空中。一下空中充滿了煙,人們的鼻子裡充滿了硝石燃燒的氣息。就在這熱鬧聲中,小王子隨了老法師一步一步走上石階到了高臺上。大家看見了那背了行囊,佩了寶劍的少年,才知道當年離鄉遠遊的那個嬌小的孩子現在已經長大,已經順利地完成任務,回到他們之間來了。 歡呼的聲音、鑼鼓音樂的聲音、鼓掌的聲音,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浪潮。穿顏庫絲雅的都城就像是一條小船。在這浪潮裡蕩看。 臺上一切都由老法師指揮。連小王子的親生父母都不能隨便走近來擁抱他們久別的愛兒。宮內的侍姬,捧了太子的禮服、金飾也只能靜靜在一邊等候。大臣、軍、將、護衛,更站得遠。小王子穿了簡樸的僧侶裝束由老法師把他安放在方壇中央坐下,法師自己這次反而站在壇下。大家看他要發言了,就都安靜下來。幾千、幾萬人群裡,連小孩子哭的聲音都沒有。 「穿顏庫絲雅王子受封為太子之後,依禮儀規定出去雲遊六年,現在已經平安回到都城來了。」老法師緩緩的說:「有一位小僧侶的英名、事蹟,早已在我們回到家鄉以前傳到國中來。你們聽說的那一位仗了寶劍,到處除害的少年僧侶就是你們的太子!」 這時高臺上下所有的人更熱烈地鼓掌歡呼起來。 「太子的這一把寶劍現在已經帶回國來了。他分辦善惡的劍法已經沒有敵手,現在這無敵的劍法也隨了他回來,助他為國家的福利而勤勞。」大家聽了就又是一陣歡呼。 「太子!」老法師轉過身去對小王子說:「拔劍!現在我授你分辨善惡的最後一課!」 小王子就忽地起身,拔出寶劍,捧定了,站在那裡。全部動作,看的人眼還沒看清,就都作完了。劍是怎麼拔出鞘的,誰也沒有看見。 大家這時只有驚歎。望了臺上,方壇中央的美少年,他們就仿佛親眼看見了他那些盛傳的英雄事蹟一樣。這英雄受了這最後一次考驗就有資格作一個好國王。 小王子心上不明白今天在這典禮上為什麼老法師要他拔劍。他習慣地、又機警地用眼四下打量,查看父王的近侍裡有沒有潛藏著的歹人。被他眼光掃著的就都忽然記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不甚善良的事情:從小時淘氣,上樹偷了鳥雀未孵的卵,到昨天與朋友來往欺騙了人,大大小小虧心的事就都又回到心頭。 「太子!」老法師厲聲大喝:「你看我是善?還是惡?」 小王子大吃一驚,臺上台下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小王子把定了劍,向壇下細看。老法師身子左右一晃,忽然分成兩個人,一樣高矮,一樣胖瘦,一樣年紀,一樣聲口,穿了一樣的法衣,臉上長著一樣的胡胡: 「你看我是善?還是惡?你看我是善?還是惡?」 兩位老法師齊聲喊。他們一邊喊,一邊跳動,就在壇前,就在高臺上亂成一片! 小王子左看右看,他努力要找出一個差別來。他仔細地打量。他知道這兩位法師一定是一善一惡,可是就是怎麼看,兩位都是完全一樣。小王子劍高舉著,就是劈不下來。 「你看我是善?是惡?我到底是善,還是惡?」 他們嚷的聲音更大了,跳得跑得更快,也更急躁了。 小王子心上記得他的老師為他開殺戒時說的話: 「你只有一擊的機會,一擊不中,自己就要被擊,就要喪生!」 他又記得: 「喪生固然可哀,仍然只是一生一死的事。若是判斷錯誤,殺了善,縱了惡……」 小王子的回憶還在腦中起伏,兩位跳動的老法師忽然跳到一起,又並成了一個人。他一步竄上壇去,劈手自小王子手中奪下寶劍。雙手舉劍過頭,掄一下,向左一劈:「哈!」 向右一劈:「哈!」 然後,直上,直下,比了一比。誰也攔不及,小王子躲也躲不及。法師就又嚴厲、又慈悲地大喝一聲: 「哈!太子,你去了罷!」他一劍把太子劈成兩半。 整個臺上、台下,全體慶祝典禮上的人中,只有老法師自己知道這位才華蓋世的太子,終久是不宜作國王的。老法師教了他六年,最後還是承認教育失敗了。 太子屍身不倒,不流血,只自壇上慢慢升起,到了半空,合成一個打坐說法的姿勢。大家望見他兩手合十向四方膜拜。然後又俯身拜謝老師。隱隱地自空中傳下他嘆息又感激的聲音。 老法師把劍放在力壇上自己也跪下來向飛升了的弟子祈禱。所有看見這奇跡的人,自太子的父母親到台下的人民也都跪下來隨著祈禱。成了佛的太子就慢慢升高,一直升到看不見了。 「善哉人子!善哉人子!」老法師像是歌誦著說。大家聽見了,也就同聲這樣歌誦看。 ------------------ 文學視界 掃描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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