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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鹿橋·話未央

作者:姚秀彥


  鹿橋旋風

  臺灣冬天沒有風,但在文藝界、大學及中學校園內,卻吹起了一陣旋風,那就是返國的鹿橋帶來的。
  鹿橋本名吳訥孫,是西南聯大外文系42級畢業,畢業後赴美深造,獲耶魯大學藝術系博士,其後在華盛頓大學任教美術史,並曾擔任系主任,84年退休。有十八年之久未回來過臺灣,此次是應歷史博物館及高雄師院的聯合邀請,返台演講,停留三周。三周之內,席不暇暖,先到高雄師院,然後到臺北歷史博物館講龍的傳人,又有一女中等校的邀請講演,並返新竹清華母校謁梅校長墓、又和讀者網路對談。所到之處,掀起青年學子的熱潮,搶購他的未央歌,簇擁者等候簽名,盛況少見,一直到他返美去機場之前,還有人在旅館等候簽名。 

  關於未央歌

  鹿橋中英文著述很多,學術論文外,有未央歌、人子、懺情書等,其中以未央歌最受青年學子歡迎。未央歌描述抗戰時西南聯大校內的生活情形,既真實、又浪漫,既入世、又脫俗,記述師生同學們細緻情誼,可說是自孔門以來少有,不但漢儒宋儒及歷代大學無此狀況,就是後來的規劃完整、設備齊全的現代大學也很難如此,因為現代大學多重視行政運作、純知識技能的傳授,缺乏那種步履相隨、感情融洽、隨時質疑問題的關切與呵護。
  但是也有幾位教授級的人提出疑問,在那抗戰的漫天烽火中,怎麼可能有這樣金童玉女般清純的生活。說這話的人,一方面不清楚抗戰的性質,一方面也不瞭解中華民族性,對日抗戰是長期性的,用時間的持久換取勝利,不是靠衝刺,一鼓作氣,難免再衰三竭,而是要氣定神閑的應敵,不可亂了方寸,做到戰時如平時。再者中國人的特性實在與他國有些不同,戰陣中有揖讓、烽火中有從容。例如春秋時代的城濮之戰,晉文公遵守他多年前的一句承諾「退避三舍」。鄢陵之戰,晉楚激戰一整天,當晚,晉竟派人去犒勞楚軍。中國人好整以暇的個性,大概源于歷史文化的滋養,兵法上說,禍兮福之所倚。因此越是艱難,越能浴火重生,所以雖在戰時,而大學校園中有未央歌中所說的生活,是不足令人訝異的。  

  關於市塵居

  時報出版社為鹿橋新書市廛居的出版舉行說明會,十二月十日在金橋圖書公司舉行,門上大字寫著「久違了、大師」,市廛居是個總集,包括歷年出版的散文共36篇。首先由鹿橋本人對本書作一說明,接著是在場人士的熱烈討論和發問。我雖有一冊在手,但來不及細看內容,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封面和書名,封面上是鹿橋夫婦二人對坐,有一種「相看兩不厭、相愛永不倦」的感覺。書名是市廛居,市廛是一般民眾的居所,既無關大廟堂大人物,也不是深山古寺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士,一切回歸人生,這使我想起有同樣情懷的古人,一是唐代李商隱的詩句「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不滿後羿的專橫,偷吃了不死之藥而飛升到月宮,在那裡不慮柴米油鹽,也無恩怨情仇。無憂無慮,不病不死,守著寂寥的廣寒宮,一月月、一年年、百年千年,過著同樣單調的生活,作者認為嫦娥是會後悔的。同樣的想法在蘇軾的水調歌頭中又出現,「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倩影,何似在人間?」仍然是回歸到人生。因而千古英雄豪傑的志業,不在天上,而在人間市廛之間,能使家家柴米油鹽不缺,父母子女夫妻相愛,盜竊賊而不作,就是偉人的成就。 

  清華敘舊

  清華人永遠是清華人,學術與情誼交匯為一道長流,是切割不斷的,因此鹿橋一定要到清華母校,去的目的有二,一是憑弔梅校長墓,一是史研所黃一農教授和小學弟周維強為他舉辦的網路對談。
  古人認為人生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功是勝敵于戰場,立言是文字流傳於後世,二者都是彰彰在人耳目,可以立即舉證的,居於三不朽之首的立德,卻無法用資料、圖片等具體形象來表達,而其影響之深廣及久遠,又非立功立言所能比擬,所以司馬遷對孔子,也只能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來尊崇他。梅校長正是立德的典範,也一身承擔清華三階段,由北京、昆明、到新竹複校,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建立了學術風氣,化成學子的人格,作育英才無數,真是蕩蕩乎、莫能名焉,所以萬里歸來的鹿橋,當日必到梅校長墓前憑弔、低徊沉思、不忍離去。
  其次就是由人文學院周碧娥院長陪同參觀院中設施,並透過清蔚園與讀者網路筆談,所談的問題包羅萬象,從未央歌到一般大學生活,情況激烈、欲罷不能。 

  後記

  三周旋風過後,鹿橋又回到他在美國州的寓所延陵乙園,據說那兒一半是靈修地,一半是難民營,我未去過,姑且揣測一下,他是學美學和建築的,很容易把住所設計一番,精美絕俗,美輪美奐,怎麼會是難民營呢?應是像南朝庾信的小園賦中所說「落葉米床,狂花滿座」,他寧舍了幾何圖形人造裝飾之美,而讓它拾回天然的野趣。再深入探究,可能是出自更超越的情懷,天地有情,賦予萬物,最深最重的是家屬父母子女,其次是朋友國人,再次推之於犬馬魚鳥等生命,這就是莊周化蝶觀魚的境界,最後連無生命的東西也有情,多年穿著的衣服、把玩使用的器皿,好像都是生命中的一部份,不忍丟棄,這是莊子萬物與我齊一的心境,無法用實用的觀點看,也不能用儉德來解釋。
  至於他的寓所為什麼用延陵二字,該是與春秋時名公子吳季劄有關,季劄是吳王壽甍第四子,當時吳的王位仍是兄弟相傳,三兄去世後,季劄讓國不受,及傳到闔閭及其子夫差。季劄封於延陵,後稱為延陵季子,這一點是他有讓國之賢。其次是他禮槳素養之深,他聘問魯國,魯君為他演奏周樂,他聞樂知政,從雅、頌到各國國風,都批評的為中肯,如評齊樂,「有泱泱大國之風」,評秦樂為夏聲,能夏必大。第三點是他安頓情感、圓滿無憾,他北上時路過徐國(今徐州),徐君熱切招待他,很欣賞他的佩劍,但他要到上國聘問,名劍為不可少的佩飾,心想返國後再贈送給徐君,但返回經過徐國時,不幸徐君已死。他就到徐君墓前哀悼之後,將劍掛在墓前樹上,以實現宿諾。唐詩曾讚頌他: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掛丘墓。他想贈劍徐君,只是心許,無口頭承諾,無文字可稽,無證人證物,而且對方已死,大可不必還當初的一念,而他竟然不因齒明路隔,而丟棄他那心中隱密不為人知的初衷,這對因不得已而原諒自己的人也是提示。
  中國文化以周文化為主軸,而季劄一生將周文化發揮的淋漓盡致。鹿橋將自己居所以延陵命名,想來也有尊崇季劄的隱意,何況他又姓吳。總之,從鹿橋居所的命名,到他一襲長袍的穿著,和強壯的雙手,寸步不離的推動夫人的輪椅上飛機、到講演場地,處處閃耀著中國文化的光輝,更不必求之於他的著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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