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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校開始準備期考,在考以前,照例放三天假,讓學生溫書。我很珍惜這點清閒,天天很早起來,在院子裡的老榆樹下放兩張籐椅,一張坐著,一張放腳,把茶杯放在地上,看書消遣。樹上蟬聲一片,覺得非常幽靜。看書看累了,就仰頭靠著椅背,看遠處那悠悠的藍天和閑閑的白雲,低矮的屋宇擋不住視野,覺得心中沒有一絲掛慮。到了吃飯的時候,自然有飯館的人來給我送飯,我覺得自己像神仙一樣的舒服。
  這天上午,我正在看唐詩,著如忽然來了。一見面就把我手中的詩拿開,嘻嘻哈哈地說:
  「這麼用功做什麼?難道還想做女秀才?」
  我和春如雖然很要好,但我們彼此並不十分瞭解。我也不苛求那份瞭解。我有許多程度不同的朋友。有的是我夠不上瞭解她們,有的是她們夠不上瞭解我,也有的彼此各有一份互不瞭解的地方。但那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我覺得友誼對我來說,常是一種很寬容的東西。我交朋友,只要喜歡他的某一點特色,就夠了。像看如,我就喜歡她那點輕鬆和爽朗。或許我也喜歡她的那不求上進安命守分的生活態度。她常使我覺察到生活原是很平易很簡單的事,而可以使我把自己那先天與後天加起來的喜歡追求一點什麼的玄虛的想法沖淡許多。簡單說來,是她可以使我回到更淳樸更實在的人生。
  「看什麼書!」她教訓著我,「又沒有老師逼你!為什麼不玩玩去?」
  我把書本放下,坐直了身於,朝她笑著問:
  「到哪裡去呢?」
  「過河『看青兒』去」。
  我知道,『看青兒』就是看風景。我抬頭看看天,今天有點薄薄的雲,不很熱,倒真是「看青兒」的好天氣。於是我爽快地站起來,答應說:
  「好,走吧?」
  她笑著,幫我找來草帽,就一同出了校門。
  出學校不遠,就是一道小河,有擺渡可以過去。我們到了對岸,沿著田埂走著,田裡種著麥子。不過,讓我看起來,好像都是蔥。春如總是笑我五穀不分。我也不以為意,而且我也從不仔細研究那些不同的作物都是什麼。我一向只喜歡整個田野那片油綠,從地上的油綠,漸漸爬升為樹上的油綠,然後是那整個淡遠的藍空。這便是我所欣賞的大自然。至於說那些花的名稱、草的名稱、菜的名稱,即使我在植物學上念到過,也和實際的東西對不起來。
  春如卻不然。她熟悉田野裡的一切,哪一種是麥,哪一種是稻,哪一種是會結果子的樹,哪一種是只能「看青」的樹林。我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處田莊。她朝那一簇土坯房子一指,說:
  「這是我大嫂的表姨家。我們進去坐坐,喝點水。」
  我跟著她走過去。表姨家的木板門上貼著褪色的紅紙,寫著福字,門旁有一個水缸。表姨大概早已看見我們走來,所以我們一到門口,她就從裡面迎了出來,笑著說:
  「來看青啊?熱不熱?」
  春如給我們介紹了一下,表姨一見如故地對我笑著,說:「進來坐會兒吧!」
  她是一個瘦瘦高高的女人,因為經常在這田邊生活,所以皮膚粗糙,而且很黑。她是大嫂的表姨,按理說是不算很近的親戚,不過,也許是心理作用,我就覺得她和大嫂有幾分相像。都那麼細細高高、黑黑瘦瘦的。只不過大嫂年輕些,而且由於生在鎮上,嫁給富家,所以顯得細緻秀氣些。
  表姨給我們倒了用茶葉末泡的茶,我一口喝了半杯,鄉下的茶,不管是不是茶葉末泡的,總帶著一股河水味,也許那是泥巴味。不過,有時這種味道會使我覺得很舒服,很自由,喝這種茶的時候,你反正是不用拘謹的。
  表姨穿著淺藍竹布小褂,黑褲子。從外面給我們摘了一堆桑椹,放在一個柳條編的小籃子裡,讓我們嘗嘗,那桑椹很大,甜得很,有時上面會有一隻螞蟻,我們就把它拿開,然後再吃,學校裡講過的衛生常識,在這裡像笑話一樣的不相信。學生們之中甚至還有一道歌謠嘲笑刷牙的,我聽她們唱過:「王秀敏,真摩登,刷牙漱口講衛生。」我在這裡教書已經一年多,對這一切,不但早已習慣,而且覺得把生活簡化一下,也未嘗不是快樂,當然,牙還是要刷的。
  我們一面吃著桑椹,一面和表姨聊天,表姨雖然住在莊上,但並不下田,他們只不過是看田而已,田裡的工作有工人在做。在她自己看來,她也並不是農家。她坐在我們對面,手中拿著一個大針,在納鞋底。
  「莊上吃的東西很多,你們可以常來。過幾天,桃子也熟了。可以帶回去吃。現在杏最多,可是快過了。前些時,你大嫂來過,帶了許多杏回去,你們大概吃過了?」
  春如點頭說:「那杏真好!」
  我想起那天在春如外間的桌子上看見的那些杏,那杏真好!又紅又大,原來是大嫂從這裡帶回去的。
  「大嫂那天和丫頭小菊一起來的。」表姨說,「我想,她們要是沒事,也不會到我這兒來。果然,她們坐了一會兒,就說起三爺討小七的事來。她們好像很不樂意呢!」
  春如把一個桑椹放在嘴裡嚼著,點點頭。
  「我就說,那麼大歲數了,何必?給孫男孫女看著也不好看。」表姨把納鞋底的針放在頭髮上磨著,眼睛瞟了春如一下,說:「那小七聽說很會哄你爺爺,是不?」
  春如一時沒有答話,只笑望著表姨那烏黑的頭髮。
  表姨就自問自答他說:「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那種出身的人,學的是什麼?還不是學怎樣應承人?要不,你三爺也不會迷了心,非要她不可了。不過,那天你大嫂說的話可也對。不怕小七應承三爺,怕的是——」
  表姨說到這裡,頓住了,兩眼笑眯眯地看著春如。
  春如傻兮兮地回看著表姨,不知表姨要說什麼。
  表姨看了春如一會兒,才說:
  「你傻丫頭當然是不懂。可是你大嫂就不能像你這樣傻,她怕小七看夠了老的,看少的。你大哥二哥放了假,回了家,你大嫂就有得防備了。」
  春如忽然明白了表姨的意思,瞪了表姨一眼,說:
  「才不會有這種事,小七是幹什麼的?我大哥二哥才不是那種人!」
  表姨笑了笑,低下頭去納了兩針鞋底,才說:
  「我也是這麼說,只是你大嫂不放心罷咧!女人啊,就是在這些小地方死心眼兒!不管會不會有這種事,心裡也難免防備著,——所以我說,三爺真是糊塗!那種女人就算再安分,也不能弄回家來,白白玷辱了何家的門第。」
  春如用小手絹很認真地擦著手,好一陣兒沒說話。把手擦完,把小手絹折好,這才抬頭對表姨說:
  「等大哥二哥放了暑假回家,我問問他們,就知道了。」
  表姨愣了愣,說:
  「你問什麼?」
  「問他們看不看得上小七?」
  「你少胡說吧!」表姨笑起來,「說你是傻丫頭,就真是傻丫頭,這種事怎麼可以問的?」
  春如跟著表姨笑著,說:
  「我是說著玩的,你當我真的要去問。」
  表姨哈哈地笑著,回身到里間去找了一個塗著顏色的小竹籃,把剩下的桑椹都倒在裡面,讓我們帶回去吃。又問我們要不要蠶絲鋪墨水匣。現在蠶都快吐絲了,等有以後,給我們留著。
  我們謝了表姨,走出來。時間已快到晌午,天上雲層很厚,沒有太陽,卻很悶熱,大概又快下雨了。我和看如加快步走過田梗,過了擺渡,剛到村口,大大的雨點就掉下來了。那雨點,打在土地上,一下濺起一個泥圈,好像那雨點鑽進了地裡。我們的頭髮卻一下子就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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