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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八的俏佳人懶梳妝。崔鶯鶯得了這麼點病,躺在了牙床。躺在了床上,半斜半臥,您說這位姑娘……」
  小七用一根筷子當鼓槌,在高桌上敲著。她今天仍是穿著一身素色紡綢褲褂,懶洋洋地垂著眼皮,在那裡唱鶯鶯害了相思病的那一段《大西廂》。
  春如陪大嫂上街去買花布,準備多做幾件洗換的衣服。小七見我來了,很守信用地為我表演「大西廂」。
  桌上擺了一大堆杏。那杏大得出奇,而且格外的紅,比普通的桃還大。一看見大杏,我就感覺到,夏天的味道十分的濃,快要放暑假了。
  天氣很有點燥熱。小七唱了幾句,就拿起那個心形的蒲扇在胸前扇著,扇得那薄薄的紡綢小褂直往她胸脯上貼。貼上去,又飄開來,又貼上去。現出那乳房的渾圓而帶著莫大的彈性。
  「……您要問鶯鶯得的這是什麼樣的病。忽然間,想起了秀士張郎……」
  小七那低啞的嗓子唱起來,格外有一種感情。她唱完了這段,對我笑笑,說:
  「你聽得懂嗎?」
  我點點頭,說:「《大西廂》我聽過。是親戚帶我到『小梨園』去聽的。」
  「你猜張生長的像什麼樣子?」
  我想了想,說:「大概像戲臺上所有的小生。」
  小七笑笑,說:「不對,我猜他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你認識的一個人?誰?」
  小七的睫毛往下一垂,說:
  「他是我們胡同口書店老闆的兒于,他會作詩。我常去找他們租書,就認識了。」
  我很想開開她的玩笑,但想到她那「姨奶奶」的身份,覺得不便,就把來到口邊的話咽回去了。她看看我,大概由我的神情看出了我要說的話。於是,她先笑笑,向四下裡看看,說:
  「這裡沒有別人,我可以告訴你。他對我——很好。可是,你想,我怎麼能跟他好呢?我要給我嬸兒賺錢,他家裡也不許他和一個唱大鼓兒的要好。」
  「你怎麼知道他家裡不許?」我問。
  她把筷子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鼓點,說:「不用問,我就知道。所以,我自從一知道他對我好,我就不去了。省得找罪受。我受罪不要緊,別讓他受罪。」她停了一會兒,又說:「不知怎的,我就是覺得他像張君瑞。真怪!其實,誰見過張君瑞?寫《大西廂》的也不一定見過。還不都是編造的故事?可我就覺得他那麼真。你說我是不是有點神經?」
  我看著她那不施脂粉的麥色的臉,想到她是春如的姨奶奶,就沒有回答她的話。
  她仿佛也沒有打算等我的回答,也不再唱《大西廂》,只把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眼望著桌面,不知在想什麼。
  這時,丫頭小菊忽然從正房裡跑過來,一面跑,一面對小七招手,說:
  「快去!快去!三爺找你,讓你幫他擦澡。」
  小七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斂住了滿眼的心事,對我說:「我去看看,一會兒再來。」
  屋裡剩下我自己。我把小七當鼓槌用的那根筷子拿在手裡,學著小七的樣子在桌上敲著鼓點。我不大聽戲曲,但我聽過一次京韻大鼓,唱的是《代東風》。我欣賞的倒不是那唱詞,而是鼓點。京韻大鼓的鼓點有一種悠閒而又蒼涼的韻味,烘托著那慷慨沉雄的唱詞,聽來有一唱三歎的迂回之美。
  這時,春如和大嫂兩人連說帶笑地回來了。著如手上捧著一疊花花綠綠的布料。鄉下買東西,常常省去包裝,買了拿著就走。而這裡的住戶在白天多半都不關大門。往往一連四進的房子,前街通後街。過路的人們可以隨便從院子裡穿過去,大家覺得那是理所當然,主人家不但不以為許,反倒負責為你看狗。偶爾有討飯的叫化子拿著打狗棍進來討飯,主人也很自然地倒點剩飯剩饃給他吃,也不會有順手牽羊的事。在鄉間,仿佛有個不成文法,窮可以原諒,偷可不行,抓住小偷,大家會把他往死處打。
  春如和大嫂走過來,一面向我招呼,一面把那堆衣料放在桌上,讓我欣賞。
  「這塊花府綢可以做褲褂穿。」春如把一塊白底紅點子的布料給我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塊滿是綠色竹葉的,說:「這是一塊『俄國花標』,可以做旗袍,還有一塊,是大嫂給小七買的。」
  春如說著,把另一塊很鮮豔的花綢拿給我看。那花綢被鵝黃、深紅、白、棕等強烈的花色占滿,看不出什麼底子。春如把這塊料子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說:
  「我們家裡的規矩,要買布,就得人人有份,你看,這竹葉的是大嫂的,我要花府綢,淡青的給我媽。大嫂誠心選了這塊漂亮的給小七。」
  我看了看大嫂,大嫂抿著她的薄嘴唇,搭拉著眼皮,嘴角上掛著一份嘲笑,她是個黑黑瘦瘦的女人,眉毛眼睛比皮膚加上一份的黑。薄嘴唇,尖嘴角,笑的時候總露著三分刻薄。但是,她很能幹,春如的媽身體不好,這家就都由大嫂在負責。
  「漂亮人該穿漂亮料子!」大嫂垂著眼皮說,「不然,你看,我們娘兒幾個,誰配穿這麼鮮活的?老的千方百計把她並進來,還是不為了看看美人?!我這也算是替老的想,讓他高興高興。」
  正說著,小七就來了。
  我看著她,想問:「澡擦好了?」又覺不便出口,就朝她笑望著。
  她衣襟上還沾著幾塊水漬。走進來,看見桌上那一堆料子,就露出很開心的樣子,誇讚道:
  「真漂亮!你們挑的?」
  春如點著頭,想說什麼,卻被大嫂接過去道:
  「我們何家買東西,向來是人人有份的。所以,也有姨奶奶一份。」她說著,把那塊鮮麗的花綢遞給小七,道,「這塊是我給你挑的,你穿上——」她故意頓了頓,把眼皮往上一撩,笑道,「我們三爺一定很樂。」
  小七仿佛沒有注意聽大嫂的話,只把那塊料子拿在手上,看了看,笑著把它疊成方方的一塊,用手撫摸著那軟軟的料子,說道:
  你真會挑!這花樣真是漂亮!謝謝你。」
  她把料子放在一邊,又俯過身來欣賞著其餘的料子,很認真地誇讚著她們的眼光。
  「只怕這小地方的東西,你們大地方來的人看不上眼。」大嫂斜睨著小七說。
  小七把她黑黑的大眼睛朝大嫂一掠,笑道:
  「我也是小地方出生的。」
  「哦?」大嫂揚起眉毛,故作驚奇地問道,「小地方?你還記得你是哪裡出生的?那真難得。」
  小七把那堆成一堆的料子一件一件地拿起來疊著,我看不出她的心情。她的臉色沒有改變,平平靜靜地很認真地疊著那些料子。
  「假如你真的也是小地方出生的,那我給你挑的這塊料子就更沒有錯了。小地方的人總是喜歡花哨的,越鮮活越覺得好——」大嫂溜了春如一眼,故作謙虛地笑笑,說,「你們可別多心,我是說我自己,我看見花哨的,總是喜歡。只是我們那一口子太老派,說孩子都有啦,還何必那麼愛俏?他不讓我打扮,我還打扮給誰看?你們說?!好在我也不漂亮,穿花的也不好看,這叫做『什麼人什麼命』你們說是不是?」
  春如很爽直地笑著。
  我沒有笑,大嫂那尖刻的口氣,我很不欣賞。
  小七也沒有笑。她把布料統統折疊整齊,把她自己那一件拿在手上,說:
  「謝謝啦!我現在就去把它下下水,有空就把它做起來。」她一面說,一面往外走著。
  「你要不會做,隔壁的劉家三嬸是做外活的,針線不錯。」大嫂說,「花幾個工錢不要緊的,反正我們三爺捨得給你花。」
  小七拿著衣料低頭往外走著,嘴角掛著一抹淺笑。我不知她有沒有聽出大嫂話中的刺,我只覺得在她那淺淺的笑容裡,仿佛一切都是無所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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