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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憲綱表哥真的很順從地回家了,我想不到他這樣順從。
  繼母一次又一次地說著憲綱表哥已經乖乖地回到家裡,不斷地讚美著邵佩玉的賢慧與聰明,並且埋怨我早不把認識陳綠芬的事告訴她。「早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就早去把他們拆散了!」她說。而我卻不願再去談論他們的事,我內心裡實在惋惜那綠色的小屋,但我理智上覺得這點惋惜是不對的。我應該和繼母同樣地慶倖憲綱表哥的浪子回頭,但我心的深處卻總覺得他的回頭缺少一種響亮真實的感覺,仿佛他回到家裡的只是一個影子,而真實的他卻仍站在那綠色小屋的門前,向那堆金閃閃的木材凝望。也許這是因為我對他站在綠色小屋門前的印象太深刻,而我很難想像他回到家裡之後,會是什麼樣子。他會很安靜嗎?還是灰頹懶散?還是仍維持以前的玩世不恭呢?我想像不出。我也猜不到邵佩玉心中究竟有多少快樂。而繼母說他已乖乖地順從他父親的意旨,去他原來的大學讀外交了。
  六月底的時候,邵敬城法學院畢業,要拿法學士的文憑了。畢業典禮那天,大舅特別請父親、繼母和我一同去參加。當我們來到那所古舊的大學時,畢業生已經穿上那嚴肅的學士服,排著隊,在等待繞母校一周,表示惜別。我看見憲綱表哥和邵佩玉陪著舅母站在走廊上。大舅因為是地方上的知名之土,正在走廊的另一端和一些其他的來賓寒喧著。
  憲綱表哥穿著一套白色筆挺的沙土汀西裝,打著黑色的領帶。很莊重似地站在邵佩玉旁邊。邵佩玉則穿著一件粉紅紗質的旗袍,細細緻致地把頭髮向外卷了一圈,顯得她很文雅。她看見我們來了,就走向前來打招呼。舅母也走過來了,憲綱表哥則跟在後面,很冷靜地向父親和繼母鞠躬為禮,然後看看我,對我點了點頭。他的漂亮的眼睛像井裡的水那樣深沉地靜止著。他的動作規矩而冷淡,臉上平靜而斂束,他既不像上次坐馬車送二弟回來時那麼飛揚浮躁,也不像我第一次在紀家見他那麼頑世不恭,更沒有陳綠芬第一次出走之後的那種焦慮頹喪,他整潔而端正地站在我們面前,使我覺得他很陌生,很疏遠,仿佛我們從來沒有認識過似的。他規規矩矩地挺直的站在舅母的後面聽著我們講那些沒有什麼意義的客氣話。然後,當畢業生繞場完畢,已經走進禮堂之後,他又跟在我們後面走進禮堂。繼母和邵佩玉指指點點地認出在那些同樣服裝中的邵敬誠,露著讚賞的神色,說:「再過兩年,也可以參加憲綱的畢業典禮。」憲綱沒有什麼表情地聽著,遠遠地坐在父親旁邊的位子上,我和邵佩玉則坐在這邊的一端。大舅是坐在貴賓席,等一下,他要上臺致詞的。
  典禮的節目一成不變的是那一套,唱完國歌,校長致詞、廳長致詞、市長致詞、來賓致詞,大家說著一些無聊而冗長的話,畢業生排成四排,黑壓壓地站在前面聆訓。大舅也上去說了些什麼「學以致用,將來做國家棟樑,為社會造福,為人間主正義」之類的話。我們則在後面很無聊地坐著,我一直希望快些散會,因為父親說,等一下大舅要帶我們去看一棟他新買的房子。那房子在英租界35號路的盡頭。我並不喜歡和大舅在一起,但我喜歡35號路盡頭那一帶的迷人的幽靜,和那裡幾幢別致的房屋。我時常和同學到那邊去散步,看看那裡那些幽深的樹木和種著花草的房子,編著我們少女的夢。說將來要和自己所愛的人住在這樣的一棟房子裡,過著詩一般的生活。如今,聽說大舅買了一棟這樣的房子,我不禁從心裡羡慕著他。可惜他是那樣嚴肅,不知會不會給那房子減色。
  好容易典禮結束,我們在走廊上等大舅走過來,他用他一貫的那種胸有成竹、一切均已計畫停當的神態,分配著我們的活動。他讓舅母、繼母和邵佩玉坐親戚的車子先回家去。他則陪父親和我坐他的車子去35號路。他說,車子裡坐不下那麼多人。讓憲綱表哥和邵敬誠先搭公共汽車和電車到法租界,然後走路去。「男孩子應當刻苦一些的。」他說。
  沒有人敢違拗他的安排。我們就坐他的車子去了。
  那房子坐落在35號路盡頭的左邊。院牆是白色的,低矮而柔和地圍過去。矮矮的門,漆成墨綠色,上面釘著一個細細長長的白色小木牌,木脾上用墨綠色的油漆寫著「青舍」兩個細緻的字。
  隔著院牆,我早已看見裡面房子那鴿尾式的斜斜的屋頂,那淡綠色的新瓦在陽光下璀璨閃亮。而那屋子的牆壁也是白色的,色彩的調配十分清爽醒目。
  我們進了院子,大舅領先走過那條用白玉子鋪砌的小過道。過著兩旁有新鋪的草皮和剛栽植的樹木。上了兩步臺階,大舅用鑰匙啟開那白油漆的玻璃門,我們就看見那鋪著整齊光亮的地板的甭道。
  大舅走進去,把我們讓進了右首的客廳。客廳裡只有一套藤沙發,和一個橢圓形的矮幾。大舅四下裡看了看,對父親說:「這房子還不錯吧?我就是喜歡它這點別致。它不是高樓大廈,但是,它非常清雅。」
  父親點著頭,用腳點著那淡茶色的地板,說:
  「這木料很結實。」
  「當然。」大舅同意地說,「這是菲律賓木的。這房子蓋得精細。窗子都是三層的,兩層玻璃,一層鐵紗。防風防雨,絕對嚴緊。」他說著,走到窗前去,打開「插銷」,把窗門一層一層地推開,讓我們欣賞那木材質料的緻密,油漆的高級,和窗門式樣的漂亮,然後,他再小心地把紗窗一扇一扇地關牢,轉身回來,讓我們看房頂的吊燈,以及那通向旁邊小園的寬朗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是一段平臺,他把落地窗拉開,那夏日的囂風就帶著一陣草木的清香漾了進來。
  「很好,很好。」父親讚美地說。
  「他這房子設計得好,樓上三個房間,樓下是客房、書房、客廳和飯廳。小巧精緻。用的材料都是上乘的。尤其是庭院,設計得非常悅目,既省地方,又舒服。這是第一流的房子。可惜樓上只做了百分之七十,許多地方還沒有完工。蓋房子的人急於脫手,我一眼看中了它,就把它買了。好在樓上將來還是可以找原班的工人做,圖樣也給了我,不會做不好的。」
  父親帶著很欣賞的樣子,陪大舅樓上樓下地看了一遍,連院子裡的花壇和噴水池都看過了,才進客廳來,坐在沙發上休息。
  這時,憲綱表哥和邵敬誠也來了,天氣熱,邵敬誠用手帕擦著額上的汗。憲綱表哥卻十分沉靜,不像是剛在六月的驕陽下趕過路的樣子。
  大舅看見他們一先一後地走進來,就問道:
  「你們看,這房子怎麼樣?」
  憲綱表哥一派落寞地把他閃著藍光的眼睛從他父親臉上移向那敞開的落地窗。我不知他是在打量這房子,還是在看外面那段寂寞的藍天。他沒有說話。邵敬誠卻先搶著說:
  「好極了!好極了!紀伯伯真好眼力!這房子又高雅、又精緻,真好!」
  大舅很高興地點著頭,指指樓上,說:
  「雖然沒有完工,但是,已經夠了,我們將來可以雇工人把它弄好。」然後,他看看父親,說道,「妹丈大概還不知道,敬城快要結婚了。」
  我和父親一同把眼光望向邵敬誠。邵敬誠把手帕收進褲袋裡,他的吊眼梢很認真地堆出一片謙虛的笑。
  父親在一旁問他:
  「真的嗎?敬誠,恭喜你呀!小姐是誰家的?」
  「英租界孫家的。」大舅替邵敬誠回答說,「孫家可有名啊!平津上海,都有他們的生意。敬誠這門親攀得不錯。」
  邵敬誠的吊眼梢即使在笑的時候,也沒有一點緩和下來的趨勢,他用戲臺小生的姿態,把手在背後背著,蹬了幾步大大的方步,才笑著說:
  「這還要謝謝紀伯伯。」
  「謝我?」大舅笑著問。
  「是的,」邵敬誠說,「孫家知道我們和紀伯伯是親戚,才放心把小姐嫁給我的。」
  大舅哈哈地笑起來,連說:「哪裡,哪裡。」
  這時憲綱表哥早已走到落地窗前,背向著我們,一隻手肘支在玻璃窗的木框上,斜斜地靠在那裡,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向外望著。
  大舅向憲綱表哥望了一眼,那一抹不悅就很明顯地罩上了他的眉宇,我以為他又要發作兩句,但是,他並沒有。他只把眼光在憲綱表哥背後停留了一下,就回過頭來說:
  「我買下這棟房子,一時也沒有什麼用。現在敬誠又得學士學位,又娶親,可以說是雙喜臨門,所以,我打算把這房子暫時就借給敬誠用。將來,我用的時候,你再還我。」
  邵敬誠聽著,驀地站定了腳步,轉過身來,向大舅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說:
  「謝謝您,紀伯怕,您待我太好了!」
  大舅撫著下巴,微笑著,眼睛卻斜斜地瞄著在落地窗旁的憲綱表哥。口中說道:
  「你不用謝。我對用功上進的孩子,一向是喜愛的。以前,我做官的時候,對部屬也是一樣。誰機敏,肯上進、用功,我就提拔誰。你書念得好,為人又穩重懂禮,所以,我能幫你的地方決不吝嗇。王司長那邊,我已經說過了,你的工作大概沒有問題。」他說到這裡,望望憲綱表哥,咳嗽了一聲,說:「將來,憲綱要有一天,也像你這樣,認真地求學問,學做人,我也一樣的給他買棟房子。」
  我偷眼看著憲綱表哥。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外面是一個種滿茉莉花和鳳仙草的花壇。看著那彩色繽紛的花壇,我忽然想起陳綠芬在綠色小屋旁邊種的那些花來。她喜歡茉莉花和鳳仙草,一時,我覺得我很瞭解憲綱表哥的心情。於是,我走過去,走到他身旁,輕輕地對他說:
  「這些小花很好看,是不是?」
  「是的,很好看。」他意興闌珊地說。那聲音,冷冷淡談的,沒有一點表情。他也沒有看我,只把眼光望向對面的牆上。他仍用那冷冷的聲音說:
  「這裡還要種點牽牛花。紅的、紫的、藍的,都要。」
  我默默地點著頭。
  「牽牛花是早上開,中午就謝的。」他說,「它們是短命的花。日本人叫它們做『朝顏』。『朝顏』雖然短暫,但它是清新的。清新地開,清新地消失。……所以還是有人喜歡它的。」
  我在旁邊聽著。想到陳綠芬在綠色小屋那裡,天天數著早開的牽牛,看哪一種顏色開得最多。她那無邪的樣子,就正像那些愉快地開著的花朵。我看看憲綱表哥,我知道他的心請,但我無以慰他,只得沉默著。
  他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走向廊前,我也跟著他走出來。他並不回頭看我,默默地走下臺階,在繞過草坪的時候,他忽然說:
  「那天,很對不起你們。」
  「哪天?」我不明白他說什麼,仰起頭來問他。
  「那天,我和陳綠芬帶二表弟去玩。事先沒有告訴你們。」
  「事情已經過去了,而且,那天我和大妹也不在家。」
  「就是看到你們不在家,我才敢去的。」
  「你知道我們不在家?」
  「我看見你們在英租界的一條路上走。可是你沒看見我。」
  我困惑地望著他。他接下去說:
  「我想,姑姑和姑父,陪我父親去鄉下度假了,你和大妹又出去玩。家裡只有二弟,他一定很悶。」
  「你怎麼知道他悶?他說他情願和鄰居孩子玩彈珠。」
  「你不知道。」憲綱表哥說,「你不知道。」他重複著,「孩子離開了爸媽,就會寂寞,不過,有時他說不出來,或者可以說,他鬧不清自己是在寂寞,也許,倔強一點的孩子根本就不願承認他是寂寞。尤其你們的生母去世了。我姑姑再好,也不是親的。何況,她也不懂得怎樣做母親。所以,我想,我該把他帶出去玩玩。」
  我看著憲綱表哥那線條俐落的側臉,他說話時並沒有看我。他的閃著藍光的眼睛靜靜地望著遠處那夏日的藍空。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但我聽出他語調中的蒼涼,這蒼涼,不像是憲綱表哥。一種憂鬱的感覺壓迫著我,我慢慢地說:
  「我不知道你會有這種想法。」
  「為什麼呢?」他俯下頭來看了看我。
  「我以為你一向都是什麼也不在乎的,尤其是對父母子女之間的感情。」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步,沉默了一會兒,說:
  「也許我應該真的不在乎,那樣,人生就簡單得多了。這次我回家的原因,你是知道的,我還是在乎這感情,我並不徹底。」他對自己搖頭,臉上一片嚴肅。他邁下了兩步行階,小路在草坪中間拐彎,我們沿著小路走到後園的中央。他忽然說:「你知道那天邵敬誠也和我父親一同去鄉下了嗎?」
  「我知道。」我說,「是他先告訴我的。」
  「我父親是為了氣我,才帶邵敬城去的。」
  「為什麼?」
  「我父親總是這樣,當我不聽他話的時候,他就叫邵敬誠做做樣子給我看。」
  「假如大舅叫你和他一起去,你會去嗎?」
  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也許,假如他不向我提出什麼交換條件的話,我會去的。我本來最喜歡那鄉下。」
  「你說什麼交換條件?」我不瞭解地問。
  他拐彎朝噴水池那邊走著,說:
  「什麼交換條件嗎?多啦!用功啦!聽話啦!好好做人啦!以前就是,我小時候,當他要想帶我出去玩以前,必定先讓我背兩篇《古文觀止》。背不會,不准去。後來就變為背英文。我本來想去的,這樣一來,我就不想去了。」
  「你懶得背書?」
  他搖搖頭,「我懶得把讀書去做遊玩的交換條件。假如我想讀書,我願意人家知道我是自發自動地在讀書,而不是為了『遊玩』的誘惑。假如我想玩,那我就病痛快快地玩,而不要把玩當做一件工作的回報,而且,我不願人家以為我除了有『玩』做報酬之外,就不肯讀書。」
  「但是,人們一向以為你不肯讀書。」我含蓄地說。
  「當然,我本來就不肯讀書。我從小就被迫讀這樣讀那樣,再好的書,被人逼著讀,也失去了魔力。我要無條件地讀書,或者,我要無條件地玩。」他說:「假如我父親喜歡邵敬誠陪他,我就不去。我會自己去玩。」
  我想了想,覺得我瞭解他一些,就說道:
  「於是,你就向何寶琦借馬車去兜風了。」
  他點點頭,說:「我也有權度假。我想,二弟也該有人陪陪他,就帶他出來了。說實話,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麻煩。」
  我沉默了一會兒,覺得我把二弟走失的事告訴了邵佩玉,是使事情鬧大的原因之一,於是,我有點內疚地說:
  「我不該打電話給邵佩玉的。不過,假如你讓二弟告訴張媽一聲,也就不會有事了。」
  「那也不怪你。」他平靜地說,「是我沒有想周到,才害你們大家著急。當時,我只是怕以後萬一我姑姑知道了,會罵張媽。你知道,我姑姑是不准你們和我一起玩的。假如我們沒告訴張媽,張媽不知道,她當然沒有責任。那責任就都是我的,張媽就不會挨駡了。」
  我前前後後地把這些事情想了一遍,說:
  「可是,你現在……」
  他看了看我,搖搖頭,想說什麼,卻忍住沒說。他向前走了兩步,來到噴水池旁邊,一隻腳踏在噴水池的邊緣上,微俯著身子,向噴水池中央那一簇假山望著,指著一塊壁立著的山石,對我說:
  「你看看那塊石頭。」
  我好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山石。那山石有一半埋在碧清的池水裡,外面露著一尺左右。我仔細看去,只見上面刀痕猶新地刻著「綠夢」兩個大大的草字。
  我不懂得欣賞草書,只疑惑地看了看他。他卻也沒有再說什麼,只默默地注視著那塊還沒長出青苔的石頭,很久,很久,才慢慢地說:
  「這設計很好!這裡真像一個綠色的夢。」
  他的語氣那樣感慨,使我不禁回過頭來注意地望著他。
  他把一隻腳踏在那池邊上,習慣地伸手由口袋裡掏出香煙,卻又放棄地把它揣回口袋裡,空著兩手,交叉著手指,把手肘壓在他自己的膝頭上。他沒有著我,卻冷冷地仰起頭去注視著那股噴泉,額頭上現出兩行皺紋。
  那噴泉向上伸展著,又乏力地呈弧形地跌下來,跌到淺淺的池水裡,也飛濺到那塊刻著「綠夢」的山石上。偶爾一陣風來,那細霏案的水絲也飛濺一些在我的臉上。
  他就那樣憫然的、冷冷地望著那噴泉。很久,很久,他才喃喃地說:「真是像夢一樣!」
  「你說什麼?表哥?」我沒聽清楚他的話,問著。
  他覺醒地看了看我,慢慢地說:
  「沒有什麼。」他站直了身子,「我想,我們該進去了。這外面,太陽好曬。」
  我默默地跟在他後面走回來。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規規矩矩的,一點也不像我所熟悉的那個憲綱表哥。
  他的白沙土汀西裝自得那麼徹底,從背後看去,只有那幾條整齊的縫線,帶著一點冷然的拘謹。我忽然覺得在我前面走著的不是憲綱表哥,而是大舅。去掉了他平時的灑脫不願,他真是很像大舅。
  從大舅的新房子回來,大舅因為有事,先回家,然後,讓司機送我和父親回家。在車上,我忍不住問父親道:「大舅為什麼對邵敬誠那麼好?把新買的房子給他用?」
  父親深沉地笑著,說:「大概是因為你大舅覺得他好吧。」
  「您以為邵敬誠好嗎?」我問。
  父親看看我,遲疑了一下,說:
  「人的好壞,也許是很難說的。至少,它不是絕對的。」
  我同意地點點頭,然後說:
  「反正我不喜歡邵敬誠。」
  「你覺得像憲綱表哥那樣,好嗎?」父親反問我。
  我遲疑了一會兒,猶豫地說:
  「我說不上來他好不好,不過,我總覺得他好像被人欺負著似的。」
  父親哈哈地大笑起來,說:
  「你這樣形容他,真有點奇怪。」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想。」我說。
  父親收斂了笑容,點點頭,說:
  「嗯!我看,也許只有你是這樣想,他們紀家是沒有人這樣想的。」
  我忽然覺得感動起來,拉著父親的手,說:
  「那您為什麼不勸勸大舅?」
  父親想了想,搖搖頭,說:
  「那是他疼愛兒子的方式,別人是無法干預的。」
  我沉默下來。
  雖然我不懂為什麼會有人用這種方式疼愛他的兒子,但是,我卻不得不相信父親的話。我說不出因為什麼,也許我只是不得不希望大舅是愛憲綱表哥的,不然的話,這世界豈不太冰冷嗎?
  「世間有許多事,是別人無法干預,也無法瞭解的。」父親又接著說,「譬如你大舅和憲綱麥哥,是一個例子;還有許多別的事也是一樣——」
  我看了看父親,忽然接下去說:
  「我知道,還有陳綠芬和憲綱表哥的事。」
  父親看了看我,說:
  「你怎麼忽然想到陳綠芬?」
  我搖搖頭,不知該怎樣解釋。我不想告訴父親,我曾經干預過陳綠芬和憲綱表哥的事。也許,我永不會告訴別人有關這件事的一切。只是,由父親的話,我突然瞭解,有些事,真的是別人所無法干預,也無法瞭解的。而且,有些痛苦,也是別人所無法分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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