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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咽的河



     一切成熟的過程都是艱苦的,
     所以有很多蠶會在脫皮的時候死去!
     特別是當有人誤觸了它們的時候。

  劉木良看著自己的胳臂,那上面一條帶著血痕的青色印記,那麼長長的,有頭有尾的,一條小青龍。
  他從此不會離開這條小青龍了!它被一針一針地刺刻在他的胳臂上,帶著快意的痛,帶著淒慘的快意,帶著輕蔑的笑意的淒慘。紋身,他嘗試過了!自命為好漢的人們就是這樣在他們倔強的肌膚上刻下這自己心甘情願的傷痕的!這是他們生途辛酸中的一個小小插頁。在許多巨大的痛楚之間,這小小的插頁是一項輕盈的裝飾,裝飾著他悲慘的得意,裝飾著他倔強的失敗。裝飾著他生命的重量。
  小青龍!
  從今以後,小青龍就是他,他就是小青龍了!
  他沒有見過龍,大概沒有人見過龍。龍的樣子,事實上只不過是一條花樣多一點的蛇罷了!
  而龍是高貴的,蛇卻是低賤的!
  而要想把一條蛇變成龍,卻只需把它加一點發眉鱗爪就夠了!
  假如世上真的有龍,而龍與蛇卻如此相似而又相反,那就是造物主的幽默。
  而假如龍只是人們的一種想像,那就無疑的,是人們對成敗之間的一種嘲諷了!
  事實上,人也是相當幽默的!
  譬如劉木良,他從小長到現在,就一直在龍與蛇之間升沉。
  小時候,他父母希望他是龍,他自己也以為自己是龍的。
  後來,他就忽然變成了一條蛇了!卑屈地困辱在泥沼裡。
  直到現在,他才有機會再讓自己變成一條龍。
  小青龍!這渾號是幫裡人送給他的。因為他為幫裡爭回了面子!因為他打架猛,出手辣。動作驍勇靈活,那股勁,就像是一條蛟龍。
  他滿意這個渾號,無論如何,他現在又是龍了!
  他把它刺在自己那青筋暴露的胳臂上。
  現在,他坐在河岸上,望著那嗚咽的淡水河。
  天黑以前,這段時間還是他自己的。晚上,他們要到水源地去,去找那個他逃避了十年的人——周文義。
  周文義的長相,他記得真牢!十年前,他們還都是孩子。那時候,周文義矮墩墩的。現在,他長高了,在讀大學。
  大學!多響亮的地方!
  那巍峨的校舍,高聳的樹木,寬寬的道路。你進去之後,尚且不知道自己是進了學校,還是仍然在街上。那道路,比外面的街道還要寬!
  周文義現在是行了,這年頭,任何一個人一進了大學,就算是行了!他千真萬確的是擠到了大多數人的前面。不用再背著沉重的大書包去準備升學考試,而他可以有心情去悠哉遊哉了!
  他投一粒石子在淺淺的淡水河裡。
  石子下去,河水泛起一個小小的圓圈。慢慢的,這小圓圈大了些,又大了些,慢慢的,就消散了!
  大概無論什麼東西,一大到一個相當的程度,就會消散了!
  就正像他讀五年級的那個時候,他的希望就是這樣一圈一圈的在不斷地增大著的,他天資好,肯用功,身體又釘得住。功課雖然多,卻難不倒他。在班上,他總是考前幾名的。
  劉木良!將來一定了不起!
  在父母眼裡,劉木良是一條龍。
  五年級,是決定一個人前途的重要階段。這時候,你如果跟得上,釘得住,你就可以成龍!誰都這樣相信的!
  但是,這條龍,忽然有一天,從雲端被風雹打下來了!打落在泥土裡!
  那風雹是那樣的淩厲!那樣的突然!他被打落在泥溝裡,蜿蜒逃躲,等風雹過去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是一條永劫不復的蛇了!
  那天,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也是這樣的一個夏天,下午的時候,天氣很熱。熱天裡,人們心裡就覺得怪悶的。而那天,他正是有點肚子痛,下第三節課的時候,他去廁所,回來的時候,已經上課了。
  那一陣,級任吳老師請婚假,代課的是一位蔡老師。
  他走到教室,一眼看見蔡老師站在他位子旁邊,手裡拿著一枝鋼筆。同學都嚴肅地坐在那裡。
  當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扭過頭來看著他。
  他為自己遲到而惶恐著。站在門口,叫了一聲:
  「報告。」
  蔡老師並沒有如往常一樣地叫他進來,他舉起手裡那枝鋼筆,對他說:
  「劉木良!這枝鋼筆哪裡來的?」
  他永遠記得那時班上的那份緊張與肅靜。好像一切都停止進行了!太陽照在他腳下,熱烘烘的。
  他茫茫然地看了看那枝鋼筆,說:
  「不知道。」
  「不知道?!」蔡老師說,「這是在你位子裡找到的,是周文義的鋼筆。你為什麼偷周文義的鋼筆?」
  「我沒有偷他的鋼筆!真的!我沒有!」
  「但是,這鋼筆在你位子裡!你還耍賴?」
  蔡老師說著,走過來,朝著他臉上重重地打一記耳光。
  「你還說不知道!」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這鋼筆怎麼會在我位子裡的!」
  「你還要辯!難道鋼筆會長腳?」
  他臉上又挨了一掌。接著,他被拉到教室中間,後背上又挨了一下。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一句「你還要辯」,跟著一記耳光。
  他覺得自己屈辱得像一條蛇。在眾人眼光之下,赤裸裸的,現著原形。
  老師打完了,把鋼筆還給周文義。
  「去向周文義道歉!以後看你還敢不敢偷東西!」
  他站著。夏天的午後,熱烘烘的。他的臉上是汗水、淚水和泥水。
  他不肯去道歉。
  他也不回答老師的話。他覺得自己在汗水、淚水和泥水中,已經沒有臉面,他不能看,不想聽,不願說話,他是一條蛇,比蛇還不如,他是一隻沒有臉面的泥鰍!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挺不起腰來。
  他不再是龍。
  他是水溝裡的蛇,是池塘裡的泥鰍!
  人人都知道他偷了周文義的鋼筆。他沒有辦法分辯,沒有人聽他分辯,下課時,他到廁所去了。他不知道周文義的鋼筆怎麼會在他書桌裡。
  「偷東西」的罪名,跟著蔡老師的巴掌,像一把燒紅的鐵鉗,就那麼熱辣辣地烙在了他的臉上。
  他不是從現在才紋身的。
  他從那個時候,就被紋身了!
  失去老師的信任和寵愛,也失去了同學的友情。在被遺棄之中,他覺得自己對功課厭倦起來了。
  那一年,他11歲,五年級,就是那決定一生命運的一年。
  他的命運被決定得很奇特。

        ※       ※        ※

  他又往河裡扔下一粒石子!
  哦,人家說,你要掙扎啊!你要奮鬥啊。
  人家又說,「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啊!
  鬼話喲!
  一個臉上有了烙印的人,烙著「寸偷」兩個字,你教他怎樣「死」,又怎樣「生」呢?
  劉木良撫著自己手臂上那條小青龍。
  要說他沒有掙扎過,沒有奮鬥過,那也就不是劉木良了!
  他冷冷地笑著。
  劉木良不是個弱者!他不是那麼容易被打敗的!
  所以,儘管他對讀書厭倦,他還是考進了響噹噹的好初中。
  他報到,註冊,等候開學。
  穿上了新制眼,他去做初中一年級的學生了。
  那陰影慢慢地在他心中淡了。
  這裡的同學不會知道他過去的事的,這是他從頭開始的機會。
  第一個學期過後,他的成績是全班最好的。
  同學們對他很好,老師對他稱讚。劉木良是個好學生,他是有前途的。
  於是,就到了那個早晨——那個陽光照眼的早晨。
  他穿著燙得平整的制服,帶著裝滿他優秀成績的書包,去上學。
  進了教室,看見幾個同學聚在一起,低聲地討論什麼。一見他來,大家就停止了談話。
  有的默默地走開了。
  有的停在那裡,用一種奇特的眼光打量著他。
  他感覺到空氣不大尋常。疑惑地走過去,向同學打著招呼。
  有人勉強地回答他。
  有人對他笑笑,帶著懷疑和憐憫。
  他惶惑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使同學對他的態度忽然轉變。
  下了晨操,平常和他在一起玩雙杠的人卻一個個地走開了。只有一個叫張為忠的走過來,對他看了一陣,然後把他叫到操場後面的榕樹下,對他說:
  「劉木良!我覺得我應該問問你。」
  「什麼事?」他說。注視著張為忠那緊張疑惑的臉。
  「劉木良!」張為忠說,「我是不相信的,你知道,但是有人說你——」
  「說我什麼?」他往後退了一步,心開始覺得冷縮起來,一股恐懼,爬上了他的脊椎。他幾乎已經完全可以斷定是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
  果然,他聽到張為忠接著說:
  「真的!我真的不相信,你怎麼會做過那種事!但是,那已經過去了!是不是?」
  張為忠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離他很遠。他的頭轟轟地響,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地跳動。他覺得陽光那樣強烈,以致使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張為忠停一會兒,又試探地問了一句:
  「劉木良!你認識不認識周文義?」
  周文義!
  是了!他完全被證實了!他覺得從頭沿著脊椎一路往下冷,而他太陽穴上的筋跳著。
  「咱們班上的魏國炳是周文義的表弟。」張為忠說,遲疑了一會兒,帶著一點憐憫,「我覺得周文義不應該把過去的事情告訴他的表弟!這樣,對你是不好的!是不是?」
  他僵直地站在那裡,頭上滲著汗。
  他想說謊,說他不認識周文義。但是,他已經來不及說謊。他也沒有辦法說謊。
  他想大聲地抗議,抗議這污點對他窮追不捨;他又想跪下來求;求張為忠和其他同學不要相信這件事。
  但是,他知道,什麼都一樣,一切都是無效的。
  「那不是真的!」他聽到自己說。
  但是,當人家要相信的時候,你是無法使人家不相信的。他從張為忠的臉上已經讀到他對他的懷疑。
  「假如那不是真的,你應該去為自己分辯。」張為忠說。
  但是,他卻聽到另一個聲音說:「假如你可以使人家相信那不是真的,張為忠就根本不會來問你!」
  他不再講話。
  一個人可以為自己分辯嗎?
  當面人家也許假裝同情你,背後也仍然那樣對你懷疑的。
  「無風不起浪!」不是嗎?這就是人們對一切可疑的事情,所喜歡下的肯定的斷語!
  他搖了搖頭,他不想去分辯!
  張為忠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走開了。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所有同學心中都沒有分量了!
  上課的時候,他的眼睛瞧著黑板,心裡卻晃動著蔡老師的巴掌,那巴掌越過了時間和空間,仍然那麼熱辣辣地摑打在他的臉上——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他躲閃著——
  但是,他似乎永遠也躲閃不開了!
  那巴掌的烙印在他臉上,熱辣辣的——小偷!
  哦!現在老師所講的是什麼呢?
  他應該用心聽講的!他是好學生他是考第一名的。
  但是,人家說,他是「小偷」。品行不好的。
  那麼,功課再好,又有什麼用呢?
  他逃不開!躲不掉!
  他沒有想到,他過去的罪名會追隨到他這全新的環境。
  同學們對他的好感,在一天之中就消失了!
  大家不再信任他了!
  他又開始過那完全被遺棄的、孤立無援的日子了!
  每一想到這件事,劉木良就無法制止自己的暴怒!
  他踩在河岸上的右腳用力一蹬,一堆泥土就呼裡嘩啦地向河裡滾下去。
  他換一隻腳,再用力一蹬。
  他滿意地望著那黃黃松松的泥土,滾落下去,混合在河水裡。河水泛起一小片濁黃。慢慢的,那濁黃沉下去了!
  「洗得清嗎?」他忿怒地想。
  「洗不清的!」他灰心地答。
  同學們那懷疑和疏遠的神情,使他天天受著無聲的拷問和無形的鞭笞。
  同學間,只要有人丟了東西,大家一定第一個就懷疑是他偷的。
  人家是不信任他的。
  而且,日子越久,他就越弄不清當初究竟是否自己真的偷了別人的東西,他差不多也已經開始相信自己曾經偷過。
  人家對他偷東西的事,相信得那樣徹底,使他不得不對自己懷疑。
  「小時候做過的事,模糊了!」他這樣想。
  那年,他讀初二了!
  這初二,讀得好痛苦!
  哦,又是一個夏天!
  怎麼那些刺心的事情,總是發生在夏天呢?
  下午的時候,他們剛開始上那節英文課。校園裡靜得使人困。蟬在樹葉裡叫,叫得使人像是已經走到夢裡。
  老師拿起粉筆,正要回身去寫今天的生字,忽然,一個叫劉國成的同學站起來說:
  「老師!我丟了錢!」
  大家的睡意都被這一聲「我丟了錢」給驚走了!「刷」的一聲,人人都坐直了身子。
  「多少錢?」老師問。
  「25塊,買車票的。」
  「仔細找過沒有?」
  「我找過好幾遍了。」劉國成說,「剛剛下課的時候還在的,一上課,就不見了!」
  「誰看見劉國成的錢?」老師問。
  大家一齊搖頭,「沒有!」而大家的眼光卻向他臉上集中過來。
  他起先還和大家一樣地搖頭,說著「沒有」,但是陡然間,他感覺到了,感覺到那如探照燈般的眼光。
  他強自抑制著,抑制著那屈辱的感覺。
  「誰看見劉國成的錢。」老師又問。
  大家再一遍地搖頭。「沒有。」
  他也搖頭,「沒有!」他說。
  在他搖頭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在他右邊那排,靠近他坐著的鐘成輝。
  鐘成輝的臉紅著,眼神呆滯而又慌張。他搖頭搖得那樣用力,嘴卻緊緊地閉著,喉頭動著,像是在吞咽。
  他的心猛然抽緊起來。
  「誰拿了劉國成的錢?」老師說,「這種行為是要不得的!知道嗎?誰幹的?早點承認,我會從寬處理!不必告訴訓導處。否則——」
  同學的眼光再一次朝他臉上集中。
  躲開了同學的眼光,他又看了看鐘成輝。
  他的心停止了跳動。
  他看見鐘成輝的手在褲袋裡不安地蠕動著,額角上冒著汗,而臉色開始由紅轉為蒼白。
  隨著同學們的眼光,老師也朝這個方向望過來。用嚴厲的聲音說:
  「是誰拿去了?早一點承認,免得我動手去搜!」
  說著,老師竟走下講臺,朝他這個方向走來。
  他再一次扭頭去看鐘成輝。
  緊張中,他看見鐘成輝由褲袋裡掏出一卷錢,更吃驚地看見鐘成輝欠了欠身子,似乎想要站起來,卻又膽怯地坐了下去。兩眼驚惶地瞪視著前面,那額上的汗倏地滾了下來。
  他看見老師越走越近,而鐘成輝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接著,他看見鐘成輝把雙手往桌上一按,決心想要站起來的樣子。就在這一瞬間,猛的一個意念問過他的腦海。他陡地伸過手去,用了不知多大力氣,按住了鐘成輝。跟著,他自己站起身來。
  「老師!」他說,聲音和身體都抖顫,「老師!是我撿到了劉國成的錢。」
  全班同學的眼光都停在他身上,空氣像是結了冰。
  「小偷!」他從同學的臉上讀到了那嘲諷與輕蔑。
  「撿到的?」老師站在他面前問,「為什麼不報告?」
  「我想等下課之後,到訓導處去報告。」
  「還給劉國成!」
  他從鉛筆盒裡拿出自己準備買車票的錢,用抖顫的手,把錢遞給了劉國成。
  老師對他懷疑地打量了一陣,走回講臺去。
  同學們的眼光仍在他身上和臉上盯視,他又一次感到太陽的光是那樣的亮得刺眼,他慢慢地坐下來,那發抖的身體,震得椅子「格格」的響。他的心和咽喉都被什麼東西逼得緊緊的,使他幾乎想要流淚。
  他忍著,忍著,忍了很久,才又隔著過道,伸過手去按了按鐘成輝那放在腿上的手臂,那手臂上滿都是汗水,冰涼冰涼的汗水。
  他看見鐘成輝那緊張疑惑的眼光,他咬了咬牙齒,對鐘成輝嚴肅地搖了搖頭。
  下課的時候,同學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談論著這件事,惟有他,孤零零地被遺棄在座位上。
  鐘成輝出去了一趟,又慢慢地走了回來,來到他座位旁邊,激動地說:
  「我要去向劉國成承認,那錢是我拿的!」
  鐘成輝說著,把25塊錢塞到他的書桌裡。
  他沒有理會那25塊錢,只對鐘成輝搖頭,說:
  「不要去!看看我現在!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就是了,不要把『小偷』兩個字烙在自己的臉上!」
  鐘成輝把他出汗的沾著泥汙的手,在他敝舊的褲子上擦著。他看得見,鐘成輝一直在發抖,眼睛裡閃著淚。鐘成輝那副可憐而惶恐的樣子使他難過,他對鐘成輝揮一下手,說:
  「你走開吧!不要理我!不要再提這件事!我要早一點把它忘記!」
  鐘成輝還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著,他煩躁起來,揮著手,大聲地說:
  「你聽見沒有?走開!我不要再想這件事情!」
  鐘成輝默默地往後退了兩步,遲疑地對他說: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不響,別過頭去。他覺得自己臉上發燙,而身上發冷。
  鐘成輝帶著感謝與惶恐的神情看了他一陣,慢慢地轉身走了。
  他把頭埋在臂彎裡,俯在書桌上,開始激動地哭起來。
  初中三年,在痛苦煎熬中過去。
  終於,他畢業了。
  一連串的畢業考,模擬考,聯考,他都應付過去了。
  聯考放榜的時候,他居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親友們都來道賀,他考取省中了!
  親友們說:
  「劉木良應該是一條龍!進了省中,大學也就不成問題了!」
  他自己也暗自高興著。過了後半個快樂的暑假,拿了錄取通知、身份證、戶口謄本、畢業證書,去學校註冊。
  這邊都是新生,排著隊。等教官檢查。
  他一面站在隊裡等,一面欣賞校園裡那壯嚴的舊式的建築。紅色的樓房,襯著蒼鬱的樹木。
  那邊一幢大樓,正門有一個橫匾,寫著「圖書館」,他可以想像裡面那琳琅滿目的圖書。
  他16歲了!長得很健壯,他長大了!現在他是這所著名的高中的學生,他對自己發誓,要好好地利用這三年,準備升人大學。
  這時候,外面又來了兩個新生,向著這列等待註冊的隊伍走過來。
  「都是新同學!」他想。
  這時,忽然他聽到隊伍裡有一個同學喊了一聲:
  「周文義!」
  周文義!!這名字像一個晴天霹靂!周文義,難道他——
  他的心停止了跳動,抬眼四顧,只見那剛走進來的兩個學生之中,有一個人摘下了他的大盤帽,笑著跑過來,對站在他後面的一個人說:
  「徐貴良!你來得這麼早!」
  他看清楚了!果然就是那個周文義!
  周文義對他看了看,就又去和那個叫徐貴良的講話。周文義長高多了!假如不是徐貴良叫他,他一時是不會認識他的。而周文義顯然也不認識他了。
  徐貴良和周文義談著以前初中的事,想來他們兩個是初中的同學了。
  他的心絞痛起來,大陽穴突突地跳著,渾身都失去了力氣。他茫然地站在那裡,別過頭去。
  「周文義不認識我了!」他勉強地想。
  隊伍慢慢地向前移動,慢慢地就輪到他註冊了。
  那個戴眼鏡的女老師伸出手來向他要那些證件,鋪好了表格,在姓名欄內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他的名字:
  「劉——木——良。」
  他猛一回頭,正看見周文義那輕蔑的眼光,從表格上移向他的臉上。
  他像被迎面抽了一鞭,迅速地扭過去,抓起老師填好的表格,走向第二個辦公桌。
  而他卻仍然聽到周文義的聲音,對徐貴良說:
  「奇怪!這劉木良好像是和我一個小學的!」
  他覺得他的心整個地炸裂了!
  這世界怎麼這樣的小!為什麼那周文義總是像陰影一般地跟定了他?!
  他昏昏然地繳了學費,領了學生證,他排在高一仁班。
  他逃也似地離開了註冊的隊伍。
  校園裡,陽光絢爛。哦!又是這陽光!這樣刺眼明亮!
  周文義!
  他永遠也逃不開他嗎?
  他撫摸著自己的臉頰,那上面,他感覺到,那上面有一個烙印。他感覺到蔡老師的巴掌熱辣辣地烙在他11歲時的稚嫩的臉上——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他閃躲著,蜷縮著,躲人那污泥的池沼裡,他是一條卑屈低賤的蛇!
  「小偷!」
  周文義會告訴大家的!「劉木良偷過我的鋼筆!」
  哦!你不能分辯!你無法分辯!沒有人相信你的分辯!
  他憤怒地踢下一團泥土,看著他們滾向河心。
  「去你的學校!讓你們去成龍吧!」
  那年!那本來已經成了龍的一年,就在那一瞬間,他又被一陣雷電風雨,打入泥沼,他只好是一條蛇!他沒有辦法逃出蛇的命運!
  「命定了是下流東西的!」
  他從繳完學費,就沒有再進那學校。
  他偷用了父親的圖章,寫了休學的申請書。
  他逃避周文義,逃避那屈辱的日子!
  他要讓自己找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靜下來,好重新認識這世界。
  從那個時候,他就時常跑到這河堤上來傻想。
  那天,天有點涼,河堤上的風吹得河水起著皺。
  就是那天,他聽到有人在他旁邊對他說:
  「命定了是下流東西的!」
  他回頭看了看,那人也和他差不多年紀。穿著一件紅格子襯衫,頭髮上擦著很多油。
  見他回頭,那人遞過一支香煙給他。
  「我不要。」他搖搖頭。
  「試試看!我從前也不要的。」
  他接過了那支煙。在手裡拿著,沒有去吸。
  「我叫於崇化。」那人說著,在劉木良旁邊坐下來,掏出一盒洋火,遞給劉木良。劉木良把香煙叼住,擦著了火柴。
  「命定了是下流東西的。」於崇化笑著,「你小子抽煙的樣子就像!」
  「像什麼?」
  「像個下流東西!」
  劉木良沒吭聲。煙的辣味使他很難過。
  於崇化坐在那裡,也用鞋後跟把那斜坡上的泥土一下一下地往河裡踢著。
  「你在哪個學校?」於崇化問。
  「中」
  「他媽的好學校!我那個學校是他媽的太保學校。」
  劉木良看了看於崇化,沒吭聲。
  「你他媽的為什麼翹課?」於崇化說。
  劉木良仍然沒吭聲。
  「說呀!他媽的!」
  劉木良看了看他,又調過頭去看水。
  「你不說,我說!」
  劉木良扭過頭來看著於崇化。
  於崇化也看著他,半晌沒說話。
  「你不是要告訴我話嗎?」劉木良問。
  於崇化搖了搖頭,拾起一粒石子,遠遠地朝著河心扔了去。
  「說什麼?反正他媽的都不是好小子。你怕人知道,我也怕人知道!」
  「那就別說了!」劉木良說。
  於崇化調過頭來,朝劉木良笑了笑說:
  「本來也用不著說。——怎麼樣?小子!陪我玩玩去吧!」

        ※       ※        ※

  劉木良就這樣認識了於崇化。
  他從此有了朋友,當然,也有了玩的地方。
  於崇化他們心照不宣,誰也不提過去的事,他們玩的地方是彈子房。
  劉木良開始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壞事」就是好事!胡鬧就是正經,一切的歪主意被捧場,一切的罪惡被認可。
  劉木良不再為自己那小偷的罪名戰慄,也不再為自己的前途去擔心。他找到了一條路,這條路是黑白顛倒的路,以前他是黑的,到了這裡,他變成白的了。
  變「白」的感覺使他很安心。
  他已正式地放棄了學業。
  讓那些人去成龍去吧!他要安心地做一條蛇,或一尾泥鰍!
  「混」的生活使他遠離了以前所接受的教條。他不再關心立志那一套,他也不再關心父母對他失望的神色!
  彈子房裡的時間是容易打發的。
  當他用球杯撥弄著那一台五顏六色的球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掌握的是一隻命運的杆。而那些被撥弄著的球,是一些小丑,當紅球進袋,而他瞄準那只黑球或棕球的時候,他心裡就揚起一陣報復的快意。
  他是個肯學習的人,學什麼都是一樣,打彈子不過是另二種課程而已。
  沒有多久,在彈子房中他就成了常勝將軍。
  贏了,他慷慨地請客。他總是慷慨的,他的慷慨使他很快地得到足夠的朋友,和足夠的別人對他的敬意。他需要朋友。
  他不再孤獨,不再被拒絕,他用不著再到這寂寞的河堤上來傻想。他也不再有時間獨自到這河堤上來傻想。他被一些新的朋友卷來卷去。在各種不同的地方,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去找樂趣。
  當家裡知道了這一切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他是正式地被擯棄在學校門外了!
  望子成龍的母親哭著,對他訓誡著,求著。
  「你去補習班補習吧!總比在外面荒廢著好!」
  那天,他拿著父親給他去補習班交費的錢,心裡晃動著母親流淚的眼,他一拐彎就進了彈子房。
  「為什麼不好好上學呢?媽媽希望你成龍喲!」母親的眼淚在綠絨的球臺上,一下子就隨著那滾動的球,流散了。
  「好球!劉木良!」
  他抬了抬頭,見是於崇化。
  「來一盤!」他說。
  「不要!」於崇化搖頭,「走,去跟我瞧瞧熱鬧!」
  他跟著於崇化出了彈子房,沿著街道走著。
  於崇化走得很快。
  「到哪裡去?」
  「這就到了,你看!」於崇化用手往那邊一指。
  他順著於崇化的手往那邊一看,見有三四個人圍著一個大個子廝打。
  他怔了怔,問於崇化道:
  「他們在做什麼?」
  「打架。」
  他想了想,又問於崇化道:
  「我們幫誰?」
  「你說!」
  「幫人數少的。」
  「好!打抱不平去!」
  他順手從路旁拿了一根木棍,走過去,把那幾個打群架的一陣亂打,那個被包圍的大個子就沖出了重圍。
  打了一陣,他覺得自己打得很順手,那三四個人都東倒西歪的不敢再來廝纏了,正在得意,卻見那大個子站在樹下,悠悠然地抱著胳臂朝著他微笑。
  他覺得有些氣惱,把木棍一扔,走了過來,沖著那大個子問道:
  「你這算什麼?我是來幫你的!知道不知道?」
  大個子還是那樣齜著牙笑著。
  這時於崇化走過來,拉著他的手問大個子說:
  「他怎麼樣?」
  大個子不說話,對準他肩上揮了一拳,他往後退了一步,怒氣沖上來,不由分說,左拳向大個子下額一揮,抬起右腳,朝大個子腿上的迎面骨踢去。
  於崇化在旁邊把他一攔,喊道:
  「你小子混蛋!不能踢迎面骨!」
  這時大個子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
  「好弟兄!真帶種!」
  「我給你引見!」於崇化說,「這是咱們老大。」
  「老大?」他怔怔地問。
  「剛才那幾個都是幫裡的弟兄。今天我帶你來試試,只要老大一點頭,你就是我們的人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抬起眼睛,打量著老大。
  老大的肩膀很寬,胸脯很厚,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棕色的臉上,一雙長眉,兩隻俊眼。個子很高。
  「看我做什麼?老么!」
  他回頭看了看,「老么?」
  「做我們的老么吧!」老大說,「晚上到公園去宣個誓。」
  他還是那麼怔怔地看著老大。他久已知道不良少年有許多幫派,但是,他沒有想到過幫裡的老大是這個樣子,「老大」們應該是橫眉怒目的。而面前這個人,很俊爽。
  「剛才是老大和那幾個弟兄練著玩的!」於崇化說。
  「好小子!你騙我來做傻瓜!」他瞪著於崇化。
  「這才顯得出你的真本領!我們幫裡不要孬種!」
  他想到這裡,抬眼看了看對岸的晚霞,不知什麼時候,大陽慢慢地落下去了,天空還是亮的,只是靠近天邊的地方,塗上了好大的一片彩色。
  就那樣,他入了青龍幫的!
  那天晚上,他和那一群年齡相差不多的人們,在公園宣誓。時間在夜裡靜靜地流著。
  他說,他永不背叛這個幫!
  他說,他要忠於老大!
  他還說什麼,要為別人打抱不平!
  宣誓的時候,他並不很虔誠。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什麼。他覺得他並不想忠於誰,他只覺得夜的公園裡,那空氣黑得很奇特,他從未發現過空氣是這樣黑的!
  他們買了一些酒和鹵菜,大家胡天胡地地吃著,後來,有人在草地上睡著了,有人醒著,倚著大樹,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天被樹木遮得幾乎看不見。片片斷斷的,露著一些冷眼旁觀的星斗。
  於崇化說,他已經三天沒回家了。
  「你媽媽又該去報警。」大個子說。
  「管她!」於崇化說,「這是惟一的辦法,讓她想起她還有個兒子!」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大個子問。
  於崇化點著一支煙,「在員警找到我以前。」
  「你專門開你媽的玩笑!你這個不孝之子!」旁邊一個矮胖矮胖的人說。
  於崇化「咕咕」地笑了一陣,說:
  「我他媽的這才叫孝順。我回去一下,可以讓她再安下心去摸她的雙龍抱!」
  「喂!小子!」矮胖子的聲音像一隻鴨子,「你那個妞兒呢?」
  旁邊有人哄笑起來,一個人說:
  「還他媽的妞兒呢!現在已經可以做媽了!」
  於崇化靜了一陣,忽然迸出一句:
  「你小子們懂個屁!我呀!我要找的就是個媽!」
  「哇!哈!哈哈!哈哈!」
  「哇哈!我的小媽呀!我的媽呀!」
  一串又一串的爆笑,在園子裡震著那黑色的空氣。像一片黑色的海上,被人扔了一枚炸彈,震盪著,帶著慘厲的呼哨。
  笑聲在黑色的氣流裡慢慢地收斂,慢慢地靜止。風從樹梢上兜過去,兜到不知哪一方去。
  有人在睡夢中翻了翻身,前南地咒駡著,拍打著蚊子。
  那爆笑在氣流裡隱去,只剩下「媽呀!媽呀!」的餘音在樹木和樹木之間回蕩。
  他猛然想起母親的淚眼。
  他是出來到補習班交學費的,而他卻在這裡入了幫。深更半夜,在公園裡,酒氣沖天的和這些人們在一起混。
  他看了看其餘的人們,他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就連老大,他也只知道他是老大。黑黝黝的空間裡,他看見一個泛著淺紅的襯衫,那穿著這件襯衫的人,靠著一株大樹,低著頭,把頭埋在臂彎裡。
  忽然,他聽見一個稚嫩的童音,說:
  「我要回家了!」
  幾個人同時抬頭看那說話的方向。
  那個穿淺紅襯衫的正用雙手伸進他的「披頭」式長髮抓著。
  「哦!小黑炭!想媽媽了!」另有一個人的聲音說,帶著譏諷,「你媽媽不知在跟誰困!」
  小黑炭沒出聲,站起身來,大步大步地往這邊走了兩三步。照準那個說話的人揮了一拳,那人「哎喲」了一聲。罵道:
  「打人做什麼?怕人不知道你媽也生得出你這好種?」
  小黑炭仍是一言不發,那拳頭卻又揮過來,還加上了腳。那個人被逼得起來招架。倆人「砰砰嘭嘭」地在草地上滾了起來。
  小黑炭身材很瘦小,看樣子也只有十三四歲。但是拳頭很俐落,而且,出手很急,一開始打架,就好像要拼命的樣子。而那個人個子很大,對小黑炭的激怒,帶著一點滿不在乎的架勢,一面還手,一面嘴裡不停地罵著粗話。
  他忽然覺得很同情小黑炭,趁著他們兩個扭打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悄悄地朝那個人伸出了一隻腳,那個人被絆了一跤,他趁勢把他一推,那人就滾出去好遠。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那人爬起來,在黑暗中,往這邊瞪視著。
  這時候,「老大」卻站了起來,說:
  「自己人,不許打了!誰要走的可以走,現在解散!下星期六晚上,還在這裡開會,現在大家為新入幫的老么慶賀!」
  大家都站起來,圍成一個圈子,把他拉在一起,大家手臂,跳躍著。
  「萬歲!青龍幫萬歲!老么、老大、弟兄們萬歲!」
  「下禮拜見!」老大說,拍了拍手。
  大家一哄而散。
  出了公園,馬路上一片淒慘的灰白,天空中有大半個缺月,有人去佔據了候車亭的長椅,歪歪倒倒地躺上去,準備在這裡過夜。
  他朝來的方向走著,弟兄們也朝不知是去什麼地方的方向走著,都散了!
  不知道現在是幾點,反正是後半夜了!
  路上沒有人,沒有車,兩旁的房屋顯得很遠,很矮。店鋪都上著門板。好像這世界死去了。又好像他所在的地方不是地球,而是月亮或其他的一個什麼星球,有一種古怪陌生而又淒慘的感覺。
  他不知道人們為什麼一到夜間就去睡。
  他不知道人們為什麼一醒來就那樣的忙。
  牆壁上有破舊的招貼和隔天的報紙。
  報紙上登著許多古怪的而又平凡的新聞。不知又有沒有不良少年鬧事的?
  他猛然想起,他已經也是個不良少年了!
  以前,他想都不願去想這可恥的名詞的!誰願去做不良少年呢?而他現在竟然正式地入了幫!
  他的世界是這樣的在他來不及選擇的情形之下,顛倒過來了!
  人家睡覺的時候,他醒著。
  人家上學的時候,他流浪著。
  人家笑的時候,他哭著!
  人家都在教室裡歌頌月光皎潔的時候,他對那缺月痛恨厭棄著。
  「多難看的慘白的缺月!」他想,「像一個窮孩子從垃圾箱裡撿出來的一片殘破的碎紙!又不耐煩地把它甩在青黑色的泥汙裡!」
  他走著,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從他後面趕過來。
  「老么!等等我!」
  他一回頭,看見那淺紅色的故舊的襯衫,和月光下那黑瘦的臉,眨著一對特別大的眼睛。
  「小黑炭!」
  小黑炭趕上來,和他並排走著,他忽然覺得他很喜歡小黑炭,喜歡他那特別大的眼睛和特別大的鼻子和特別薄的嘴唇,以及他那尖尖的下額和細細長長的腿。
  也許他真正喜歡的,是小黑炭那雨點般急速俐落的拳頭。
  「你剛才打得夠好!」他說。
  小黑炭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沉默著。
  「他不該罵你的媽媽!」他說。
  小黑炭踢著腳下的石子,雙手插在褲袋裡,低著頭,細長的腿邁著大大的步子。走了好久,他忽然說:
  「罵的話是真的!」
  他愕然地扭過頭來看看小黑炭。
  小黑炭低著頭走著,又在踢一塊石子。踢得很用力,那石子從他腳尖上飛出去,跌跌滾滾的,滾了好遠。他說:
  「我媽媽是個酒女。」
  他沉默地聽著。
  「我不知道誰是我的爸爸,我媽也不知道。她是壞女人!誰都瞧不起她。我是個壞女人的兒子,誰都瞧不起我。我的身份證上面,印著『父不詳』!」
  小黑炭說到這裡,停了停。抬頭看了看天上的缺月,說:
  「每次填什麼表,我總要填一次『父不詳』。上小學的時候,是媽媽替我填,後來,我考上了初中,需要我自己填,我——」
  小黑炭突然停下來,望著他說:
  「你別笑我,那天,我當著老師的面就哭了!」
  「後來呢?」
  「後來,我就沒再去上學,像我這樣的人,最好是不上學,不上學就不用填那些表。就算是再填表,也不會有那麼多的熟人瞪著你,對你看!看究竟『父不詳』的人有什麼和大家不同的地方!」
  他聽著,小黑炭說話是這樣的有條理,而且小黑炭又是這樣的靈活俐落。他不知道怎樣安慰小黑炭,所以他只這樣默默地陪小黑炭走著,他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
  「我恨我的媽媽!她不該做酒女的!」小黑炭說。停了一停,「我更恨她對我哭!說什麼我要替她爭氣!我爭什麼氣?!你說?我是個『孬』種!永遠也改變不了的!我爭?爭個鬼喲!」
  他伸出手去,拍了拍小黑炭的肩膀,算是安慰,也算是回答。
  轉了幾個彎,到了一個狹窄的巷口,裡面黑黝黝的。小黑炭站住了腳,說:
  「我住在這裡。我媽也住在這裡。」他古怪地笑著,聳了聳肩,「別以為酒女都像一朵花似的。我媽不年輕了,她在生病。所以,我們家窮得像倒空了的垃圾桶!」
  「她一定又在哭。」小黑炭說,「每次我回家晚了,她都哭。哭自己後半輩子沒有倚靠!老么!我真恨她哭!她哭的時候,使我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混蛋!下流坯!」小黑炭說著,往巷子裡走了兩步,在一個小木板房的門前站住,對著那歪歪斜斜的木板門望了一下,說:
  「我到家了!」
  小黑炭說完朝他揮了揮手,推開門,進去了。
  他往前繼續走著,深夜的風,涼颼颼的。不知是什麼時候了!那半個缺月板著它那平平的白臉,冷然的,漠不關心地貼在遠遠的天上。
  仿佛這世界只剩下他和這大半個缺月。
  小黑炭的聲音在他耳邊浮沉。
  「我媽不年輕了,她在生病。所以,我們家窮得像個倒空了的垃圾桶。」
  他是這樣的喜歡小黑炭,仿佛是他的弟弟。
  假如小黑炭能逃得開那「父不詳」的命運多好!他的聰明和健壯會使他比別的孩子都強!
  他學著小黑炭走路的姿勢,把手插在褲袋裡。
  當他把手伸進褲袋裡的時候,他摸到了那疊錢。那是母親給他,讓他去補習班交學費的。
  他停住了腳步,想了想,回身朝小黑炭住的那條小巷走去。
  小屋裡隱隱傳出啜泣的聲音,是小黑炭的媽媽——那個酒女在哭。
  小黑炭最恨她哭,她哭的時候,使小黑炭覺得自己是個混蛋!下流坯!
  她在生病,她沒有錢,而兒子又是個下流坯!
  難怪她要哭!
  他走過去,把那疊交學費的鈔票卷成一卷,輕輕地塞進了那木板門下面的門縫。
  他舒了一口氣,轉身出了巷子。
  夜已過去了一大半,短短的夏夜,天不久就要亮了。
  他在外面流浪了大半夜,他呼吸著這黑色的夜晚的空氣,他連補習班也不用上了!
  他不想回家,他已經整個的完蛋了!糟蹋了好容易考取的學校,連上補習班的機會也去他媽的了!他偷用了媽媽給他讀補習班的錢,他整夜在外面遊蕩,他是青龍幫的老么!
  想到這新的身份,他有一種毛骨驚然的感覺。他是誰呢?在淩晨的空蕩蕩的大街上,搖搖晃晃地走著,像個幽靈!
  他感到困倦,他已經走到他常打彈子的這條街上來了。
  看見那彈子房四扇門板緊緊地關著,他拐進了那旁邊的斜斜的小巷,那邊有一個經常虛掩的後門,走了進去。
  「青龍幫的!」他對自己道著字型大小。
  綠慘慘的球臺上可以睡它一覺。於崇化和他們幫裡的經常在這裡過夜。
  綠慘慘的夢的邊緣,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耳邊低低地嘲弄——
  「翹課!逃家!逃家!翹課!」
  他把雙臂放在膝頭上,下頦頂著胳臂,抬眼望向那默默的變化著的晚霞,那晚霞已由紅橙橙變為淡淡的紫和濃濃的藍,一抹一抹的,好像一個無聊的油漆小工在那裡糟踏顏料。
  他不知為什麼,要揀今天這個日子,坐到這久已不來的河堤上,把過去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從頭到尾地想。他許久都不想事情了。就從那次整夜不回家之後,他就訓練自己,讓自己不想事情,不想事情才可以混得徹底些。
  那第二天,他從路邊的收音機裡聽到家裡報了警,在找他。
  家裡說不定以為他遇車禍,或像前些時中和鄉那個倒楣的學生一樣,被太保拉到河邊,「貶」夠了之後,再活生生地用水把他灌死了!
  媽媽一定急得半死。
  是從想到媽媽的時候,他開始讓自己練習不去想事情的。使自己不去想事情的辦法就是別讓自己有機會靜下來,別讓自己靜下來,就沒有功夫去想那刺心的事。所以,他一天到晚瘋瘋癲癲地忙著——忙打彈子,忙向不認識的人尋事打架,忙吃喝玩樂。
  他回了一趟家,向母親編了個謊,他知道母親不會相信,不相信就不相信吧!他回去是為了好讓家裡向警察局去銷案。——他沒有被人用水灌死!
  這一晃,好幾年了!
  這幾年,幫裡也有不少變化,有新的進來,有舊的失去聯絡,他們也都大了!他已經21歲,小黑炭17歲了!
  這天,他閑得無聊,跑到彈子房,去和小黑炭打了一整天的彈子,正玩得發膩,綽號小山東的來了!
  小山東一進門,就靠過來,低聲地說:
  「於崇化被抓起來了!」
  他嚇了一跳,把球杆放下,問:
  「什麼時候?」
  「今天早晨。」
  「為什麼?」
  「他那個妞兒跟別人在一起『泡』,給他碰見了,給了那傢伙一下子。」
  「短刀。」
  「二尺八!」
  「那個傢伙沒還手?」
  小山東咧著嘴笑了笑說:「那傢伙用的扁鑽,於崇化也掛彩了。他們那邊人多,五個打一個。手裡都有傢伙。」
  「他們是哪裡的?」
  「玉蛇幫的。」小山東說。
  「你說於崇化給抓起來了?」小黑炭問。
  「嗯!」
  「他們那邊的呢?」
  「跑了四個,只有那個受傷的和於崇化被抓起來了!」
  「走!」他說,「找他們去!」
  他回身往球房外面走去,小山東和小黑炭跟在他後面,出了彈子房。
  「你知道那四個傢伙在哪裡?」他問。
  小山東想了想,說:
  「天公廟那邊有賭骰子的,說不定他們會去插一腳。」
  「好!咱們也去插一腳!」他說。
  小山東聽了很興奮,拉著他們,到了天公廟旁邊的一條巷子。
  曲曲折折地走了進去,進了一個小木門,是人家的一個後院。
  裡面一間屋子裡,聚著十來個人在賭錢。他們一進去,就發現那幾個玉蛇幫的站在旁邊看。
  小山東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說:
  「他們先到了!」
  他沒言聲,抱著胳臂倚在木板牆上。
  這時,莊家擲了大順,莊家通吃。
  那幾個人中的一個高個子把莊家贏進來的錢往自己面前一帶,說:
  「頭子錢!」
  小山東朝他使個眼色,雙手環抱著,往那個高個子面前一站,說:
  「哎!見面平分!」
  高個子斜著眼睛看了看小山東,理都沒理他,把錢慢慢地塞到褲袋裡。
  小山東冷不防「颼」地拔出一把匕首,朝桌子上一扔,匕首尖插在木桌上,「當」的一聲。
  高個子臉上冒出煞氣,左手抓住小山東的衣袖,往懷裡一帶,右手跟著一拳,小山東就「咚咚」地退了十好幾步。
  高個子得理不讓人,跟過去把小山東按在地上猛打。
  小黑炭挺身過去助陣,這邊幾個玉蛇幫的也一擁而上。眼看著小山東要吃虧,小黑炭也寡不敵眾,他一言不發,走過去加入了戰團。
  玉蛇幫的見他上來,就有人舍開小黑炭,向他進攻。那個人矮墩墩的,一身肌肉;出手狠辣。
  他也不甘示弱,拳腳齊飛地和那人廝拼起來。
  忽然,他聽見小黑炭那邊「哎喲」了一聲,他一看,小黑炭彎腰捂著肚子。心裡一急,想要過去救小黑炭,這邊冷不防,被那個飛上一腳,踢在他腿彎上,他站立不穩,向著賭台撲倒下去。
  他還沒有掙扎起來,猛聽見小黑炭那邊驚叫道:
  「老么!他要動刀!」
  他心裡一驚,慌忙中,一眼看見小山東扔在賭臺上的那把匕首。他伸手把匕首拔起,一回身,朝那個矮墩墩的人擲去,那人叫了一聲,向後退了幾步,倒了下去。
  玉蛇幫的一陣慌亂,小山東和小黑炭趁勢抽身出來,兩人一人抄起一把木椅,向那幾個傢伙一陣掃蕩,趁著混亂,三個人跑出了賭場的後院。
  這時,天已昏暗,似乎有人報警。遠遠的聽見哨子的聲音。
  「這家賭場要倒楣了!」他說。拉著小黑炭,從另一家的後院穿到前院,專揀他們熟悉的小港,東彎西拐,出了小巷,正有公共汽車站,抓了一輛停站的公車上去,三個人松了一口氣。
  「那個矮個子也許完蛋了。」他說。
  「管他!總算給於崇化扳回了一點面子!」小山東說。
  他噓了一口氣,抓住車子的皮套,搖搖晃晃的,到了公園。
  「下車吧!找老大去!」小山東說,「他在等我們!」
  「是老大叫你來的?」他問,覺得意外。
  小山東點點頭。
  「好小子!你們做了圈套,叫我去打架!」
  「我不是也去了?」小山東說,「再說,那是老大的意思,給幫裡扳扳面子。他們剛才也在那賭場外面把風,約好了咱們不行的話,他們就進去。咱們兩人要是收拾住他們,老大他們就不露面,到公園來等。」
  他咬了咬牙,沉默著。剛才打架的那點興奮慢慢涼了下來。他以為是他自己為了和于崇化朋友間的義氣去拼的。早知道是這樣,他倒不一定去拼了!
  被人家在背後牽著線去出生入死,有什麼意思?!
  他還沒有想完,就到了公園。
  公園裡,在他們聚會的那個角落,有一小堆人。見他們走來,大家擁過來,把他舉起來歡呼。
  「劉木良真帶種!」老大興奮地說,拍著他的肩膀。
  「英雄!英雄!」另外有人說。
  「以後,幫裡大小事情,老么可以替我拿一半主意!」老大說,「你們大家要聽老么的!」
  大家「劈啪劈啪」地鼓掌,表示贊成。
  「走吧!」小山東說,「這個地方,員警注意的!咱們吃一頓去!我這裡有錢!」
  「不要!」老大說,「今天先散!各人回各人的地方,別惹人注意!明天在×路×號,咱們開慶功宴!」
  第二天,報上出來消息,那個矮個子並沒有死,只是肩膀上受了傷。
  青龍幫扳回了面子,而又僥倖沒有出事!
  這事值得他們誇耀!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幢剛剛蓋好、等著出租的洋樓的三樓上,打開買來的酒菜,大家就著由視窗漾進來的月光,開始慶功。
  弟兄們送給他一個綽號——小青龍!
  英雄的封號,使他飄飄然,忘了自己背後給人牽著線的事。帶著三分酒意,在弟兄們慫恿之下,在胳臂上刺了這條小青龍。
  望著那斑斑的血痕,望著那青色的刺痛的印花,望著那龍鬚龍爪,他猛然想到,他畢竟還是成「龍」了!」
  而且是真正看得見,觸得到的,用血汗拼出來的一條龍!
  那天晚上,出了那座樓房,搖搖晃晃的,帶著酒意地和弟兄們分手之後,他搭上了公共汽車,去找個地方逛逛去!
  時間已晚,車子上松松的,他在靠門的座位上坐下來,酒意使他想打瞌睡,他的眼睛澀澀的,索性把眼睛閉上,車子顛動著,像搖籃,他漸漸地忘記了自己是在車上,他覺得自己是一條矯健的青龍,在雲和雲之間遊著。那雲軟軟的、輕輕的、厚厚的;他覺得很自在,偶爾從雲端露出一鱗半爪,俯看下界,人們都渺小了。只有他是大的,是高高在上的,是自由自在的。
  他是英雄!是龍!
  忽然,車子不知怎的,猛地刹了一下車,他往旁邊撞了一下,清醒過來。抹一抹流到下頦上的涎水,剛坐直了身子,那睡意就又來了,他的頭又那樣向左邊歪了下去。朦朧中他覺得自己被人不客氣地推了一下,他剛坐直,又不知不覺地倒了下去。這一回他卻倒了個空,一頭撞在座椅上。
  他又清醒過來,見原來坐在他旁邊的人,已經站起來了,站在他的面前,嘴角上帶著輕蔑與不耐。
  「醉鬼!」那人說。
  他抬了抬頭,那人並沒有看他,他覺得自己被激怒,想要給那人一點顏色看,正當他瞪大了眼睛,打算給那人一腳的時候,他看清楚了那個人——
  周文義。
  是的!是周文義!他穿著黃卡其的大學制服,手上拿著印有大學校名的筆記簿。
  他本能地恐懼起來。
  他要逃躲周文義!周文義是一個陰影,是一個鬼魅,一遇到周文義,他的龍就會變成蛇!他不能給周文義發現。
  於是,他把頭低著!他閉上眼睛,他是醉鬼,周文義沒有認出他是誰。
  車子到了一站,周文義和另外一個人,或許是他的同學,一同下車去了。
  「今天回宿舍晚了!」周文義的聲音說。
  他睜開眼睛,坐直了身子,酒意完全沒有了。
  車子外面很黑,對面一排座位已經空下來,他向車窗盯視,車窗上映出的卻是他自己的影子,那三寸長的蓬亂的頭髮,黧黑邪氣的面孔,那就是他,是小青龍劉木良!
  他回過頭去躲開那個影子,把眼睛望向下車的車門,剛才周文義是從那裡下去的。周文義,戴著金絲邊的近視眼鏡,整齊的黃卡其西裝式制服,高高挺挺的個子。大學生。
  他搖了搖頭,晃去周文義的影子,而對面車窗上那個頭髮蓬亂的自己又出現在他眼前。小青龍!
  「大學生!小青龍!大學生!小青龍!……」
  這兩個聲音交替地在他耳邊嘶喊。這嘶喊使他頭腦昏暈,他的太陽穴又在突突地跳!
  「有種你去做大學生!」一個聲音嘶叫著。
  「有種你去做小青龍!」另一個聲音抗辯著!
  「大學生」!「小青龍」!「小青龍」!「大學生」!
  他驀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對!讓他們別別苗頭!看誰『帶種』!」
  「剛才為什麼怕他呢?」他問著自己,「你已經成龍!你已經放棄那另一條登龍的路!你還怕什麼呢!」
  一股仇恨自他心底升起。
  「找姓周的那小子算帳去!讓他少『鳥』!」
  他坐了回頭車,轉5路,到了那家彈子房,弟兄們都在那裡。
  「明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算帳!」
  決定明天上午先找人送個信給姓周的,把他騙到水源地,「貶」他一頓再講!

        ※       ※        ※

  他抬起雙手去按自己的太陽穴,太陽穴又在突突地跳。
  對面天上的晚霞已經淡下去了,剩下一片紫灰紫灰的顏色,河水嗚咽著,河上起了涼風,吹得水面粼粼地起著皺。有水鳥在撲刺撲刺地飛。現在是8點鐘了。
  8點以後,天會黑下去,那時候,他就到了水源地,他就可以等到周文義那個混蛋!
  他捏緊了拳頭,他要狠狠地揍周文義一頓,像當初蔡老師揍他。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你還要辯!」
  他媽的,我現在什麼也不要辯!
  他晃了晃拳頭,那刺花的小青龍帶著血痕和青印,在他青筋暴露的胳臂上,向他助威。
  小山東來了,小黑炭也來了,別的弟兄在水源地等。
  「走吧!」
  他站起來跺了跺發麻的腳。
  三個人沿著河堤向南走去。
  走到水源地的時候,天就黑了。
  約好在水廠附近見面,他們各人分散開,等周文義。
  河上的風,涼浸浸的,他的心也涼浸浸的。仇恨使他的心血凍僵,凍得發緊。
  沒有月亮,河水黑黑的,有點燈光,照在水上,像一些曲曲彎彎的蛇。曲曲彎彎地逃躲著,卻逃不出水面,註定了的!它們是蛇!
  他的腦子空白著,一切可想的都在下午那個河堤上想過了,現在,他腦子裡什麼也沒有。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著周文義出現。
  陡的,他看見了一個瘦瘦長長的人影,雙手插在褲袋裡,從遠處慢慢地走近。
  「周文義!」他心裡喊出來。
  「來了!」小黑炭的聲音,在不遠處的樹後。
  那個人慢慢地走著,不時左右地尋找著。
  於是,那人看見了他,在五六尺外,站定了腳步,向他道:
  「請問是誰找周文義?」
  「是我!」
  「請問你有什麼事?」
  「算帳!」他說,手隨聲到,朝那人下頦就是一拳。
  那人用手一擋,他下面跟著又是一腳。
  那人在地上只一滾,就又站了起來,問道:
  「你這是怎麼回事?」
  「先『貶』了你再說!」他拳腳齊飛朝那個人進攻。
  那人邊擋邊躲,樹後跑過來小黑炭,小山東也竄出來了。弟兄們陸續圍過來,他老早把那人按倒在地,拳頭像雨點般地落下去,那人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俯在地上哼著。
  「走!」弟兄中有人說,「帶著他!」
  大家七手八腳把那人邊拖帶拉地帶到了河邊。
  「讓他喝點水!」有人說。
  「算了!」他說,「你們站開!我一個人慢慢地整他。」
  弟兄們一個一個地站開了。剩下他和那個人,那個人在河岸上躺著,他在他旁邊,居高臨下地站著。
  「十年了!」他咬著牙,低低地狠狠地擠出這三個字,「今天,讓你認識認識我劉木良!」
  他飛起一腳,把那人踢了一個滾。
  「劉木良!」那個人說,「你等等!」
  他不由分說,照準那人的屁股上又是一腳。
  「你少叫!」他罵。
  「劉木良!你有本領別亂揍人!我不是周文義!」
  「你他媽的少叫!不是周文義,你來找什麼死!」
  「劉木良!」那人一面用手抵擋著,一面叫道,「我告訴你,我是邢立誠!你記不記得邢立誠?」
  他停止了拳腳,在黑暗中,對那人仔細打量了一陣,見那人果然不是周文義。
  「邢立誠?」他想不起來這個名字是誰。
  「你忘了?在小學的時候,我和周文義和你,都是忠班的。」
  「你來做什麼?」他想起來了,有那麼一個邢立誠!「哦!我明白了!周文義沒種,派你來替他挨揍!那也好!我報答你!」
  他俯身把邢立誠拉起來,照著邢立誠的下頦,一拳揮過去,邢立誠倒退了好幾步,後背撞到路邊的電杆上。
  「我報答你!和報答周文義一樣!為他媽的一枝鋼筆,在我臉上烙了十年的『小偷』,害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你們都是好小子!現在念他媽的大學,神氣活現的!你們知不知道有個倒楣鬼,背著個『小偷』的烙鐵印,背了這些年!我讓你們神氣!」
  他說著,一步一步地湊上前去,兩眼的光聚成兩道寒冷的劍,朝邢立誠盯視著。
  「帶個信兒給姓周的小子!」他一拳打在邢立誠的右臉上。
  邢立誠躲閃著,「劉木良!你聽我說!」
  「你還要辯!」他又是一掌打向邢立誠的右臉。
  「你還要辯!」這回是左臉,「當初我就是這樣被烙上『小偷』兩個字的!記不記得!記不記得!記不記得!」
  他打著,邢立誠躲閃著,嘴角開始流血。
  看見邢立誠的血,他覺得那股憤怒的火逐漸從血管中消退,退回到自己心裡,在那裡刺痛著,在那裡凝結著。他怒目地盯視著邢立誠,盯了好一陣,他洩氣地放下雙手,說:
  「你這個混蛋!你給我丟臉!你這個孬種!你怎麼不還手?你想死!是不?」
  邢立誠抬起胳膊,用衣袖抹去嘴角上的血,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替周文義來挨揍?說!說!」
  邢立誠又擦了一下嘴角,那血在繼續地向外流。他慢慢地說:
  「因為十年前,你曾經替我挨過揍!」
  「我替你挨過揍?別賣關子!說清楚點!」
  「周文義那枝鋼筆是我邢立誠拿的!」
  他倒退了一步,瞪著邢立誠。邢立誠的臉上混合著汗水,泥水,血水和痛悔的表情。
  「後來周文義發現鋼筆丟了,去報告老師。」邢立誠說,「我心裡忽然很害怕,怕老師查出來。那時上課鈴已經響了,大家在進教室,我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在經過你位子的時候,我忽然決定把鋼筆扔在你抽屜裡。我那時只是想擺脫那枝鋼筆,別讓老師查出來。我沒有想別的!我沒有想到,真的!我那時是個沒種的混蛋!我該出來承認的!可是我不敢!我知道,我一承認,我就完了!這些年,我一直都很順利,現在,我在念大學,我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傻事——我是說,我再也沒有拿過別人的東西!只是,我一想起那天你替我挨打,我就想殺掉我自己!真的!我真的難過透了。」
  劉木良看著邢立誠!他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一個什麼東西,他該恨邢立誠,是邢立誠害了他這些年,也許不只是這些年,而是一生,但是,他覺得他沒有辦法使自己對一個從來沒有恨過的人去恨!他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十年來,他從未想到該去恨那個把周文義的鋼筆放在他抽屜裡,使他蒙冤的人。他不恨那個人,現在想來,他實際上是在心底裡同情那個人。
  他真的同情那個孩子!那個一時喜歡別人的東西,希望把別人東西據為己有,做下錯事,而立刻就後悔的那個孩子。他同情那個怕被別人加上「小偷」惡名的孩子!假如是他,他也說不定會在慌亂中做下那樣的事情的。小孩子偷拿別人的東西,只是因為他喜歡,他不知道那樣是會被人稱做小偷的!他只是需要有個人告訴他,那樣是會被人稱做小偷,以後不要再做那樣的事情就是了!
  小孩子是需要人去教導他的。所以,才讓他們去上學。
  他從不曾恨過那個孩子!
  現在,他忽然覺得,他也沒有辦法再恨周文義!
  他覺得自己的心裡空了下來,沒有了那仇恨,他覺得自己心裡飄飄蕩蕩的。
  他開始覺得自己的拳頭在痛,是打邢立誠打痛的。
  於是,他抬眼再去看邢立誠。
  邢立誠的嘴角流著血,額上是汗,臉上是淚,頭上是泥!
  「你這個傻瓜!」他洩氣地說,「這裡幸虧沒有別人!以後,你要是再提你以前偷拿別人鋼筆的事,我才要狠狠地『貶』你這個混蛋!」
  邢立誠「哧」地笑了。他也跟著哧地笑了!笑著,那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一切的堅強都崩潰了,他上前一步,拉住邢立誠的手,緊緊地拉住,用另一隻手蒙住自己的臉,低下頭去,抽泣起來。
  邢立誠也流著眼淚。
  「劉木良!劉木良!不要這個樣子,你讓我好難過!好難過!看見你以後,我就好難過!假如不是那次你替了我,那我就會成為今天的你!」邢立誠說著,反過手來,把劉木良的手握得緊緊的:「不要這個樣子!劉木良!」他低低地說,「你讓我好難過……」
  劉木良慢慢地平靜下來,拉著邢立誠,坐在河堤上,夜已漸漸的靜了,大概10點多了吧?河裡的水,黑黝黝地流著,潺潺的,風裡有點腥味,河水總帶著一點潮腥的氣味,對岸有疏落的燈火,明明滅滅的星點在天上,冷冷清清的。
  「你怎麼知道是我約了周文義?」他問。
  「你派了一個黑瘦的傢伙去送信的。」
  「那是小黑炭。」
  「我和周文義住一間宿舍。那天,周文義沒在,是我出來見小黑炭的。他把信交給我的時候,我因為看他那樣子很奇特,所以問了他幾句。」
  「你問他什麼?」
  「我問他是『誰叫你送信來的』?」
  「他怎麼說?」
  「他說,是劉木良要找周文義。我永遠忘不了你劉木良的,那件事在我這一生中太深刻了!所以,我更注意了一下小黑炭,他那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個太保。」
  「他是個好孩子,好善良的一個孩子!你不知道!」他說。
  邢立誠看了看他,道:「也許是的,我相信,許多太保都不是不善良的,他只是在舉動上那麼乖張罷了!不過,無論如何,我知道了你和小黑炭他們是在一起混的。」
  「你想到我為什麼要約周文義了?」
  邢立誠點了點頭,沉了一會兒,說:
  「我覺得這是我向你贖罪的機會。周文義過去不該到處給你宣揚的,但是,他已經後悔了。」
  「你怎麼知道?」
  「他說的。」
  「他知道我現在的情形?」
  「他說,昨天,他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你。」
  「哦!」他不覺愕然了,「我以為他沒有認出是我。」
  「在你倒在他身上瞌睡的時候,他就認出是你了!」
  「而他罵我是醉鬼!」
  「那時他還以為你是自甘下流,到學校以後,他向我談起——」
  劉木良驀地瞪大了眼睛。
  「你向周文義招認過了!你這個傻瓜!」他激怒地說,「你告訴他,是你偷他的鋼筆了?」
  邢立誠搖了搖頭,說:
  「沒有關係的!我們現在都長大了!我們知道是非了!他很後悔,真的後悔。他說,他不該隨便把那件事情告訴他的表弟魏國炳,他應該想到魏國炳會把這件事帶到學校去宣揚的!」
  「他知道我要揍他?」
  邢立誠搖了搖頭,說:
  「我沒有把小黑炭交給我的信給他看,我決定自己來,來看看你!」
  邢立誠看了看他,停了一陣,才慢慢地說:
  「我們分別得太久了!」
  這時,堤上影綽綽的有人跑過來,喊著:
  「小黑炭!小黑炭!」
  樹影裡,小黑炭答應著。
  「小黑炭!我們到處找你。」來的人說,「你媽媽出事了!」
  小黑炭「啊!」了一聲,呆在那裡。
  「還不回去看看!你媽快要不行了!」
  小黑炭怔了怔,像是不情願似地往下坡的地方走了幾步,才忽然拔腳飛快地跑著去了。
  他的腦子裡一陣亂,仿佛他又站在那窄小的暗巷口上,聽見那小木板門裡傳出那抑制的啜泣——那個酒女,小黑炭的媽媽在哭!哦不!那個酒女出了事,快要不行了!
  他陡地站起身來,拍了拍邢立誠,說:
  「我看看去。」
  他丟下邢立誠,丟下這在夜色中嗚咽著的淺淺的河,沿著河堤朝下坡的地方跑去。
  他腦中晃動著小黑炭那特別大的眼睛,特別大的鼻子,特別薄的嘴和那黑瘦的臉!
  「每當我媽對我哭的時候,我就覺得我是個混蛋!下流坯!」
  現在,他媽不會再對著他哭了!也許輪到小黑炭對著他媽哭了!
  他跑著,在夜深人靜的街道上,好像他是在月球上跑著,那麼空曠、那麼寂靜,那麼陌生的腳步聲,橐橐地響著,是他自己的腳步,聽來卻好像來自遙遠不相干的地方。
  於是,他就到了那條窄巷。
  小黑炭家的木門敞著,門口圍了一小簇人,他沒有看那都是誰,推開他們,沖了進去。
  那個女人直僵僵地躺在床上,小黑炭伏在她的肚子上哭,他的聲音那樣尖銳,好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一面哭一面尖聲地叫著:
  「媽媽啊!媽媽啊!媽媽啊……」
  他叫著,直著聲音哭著,哭一陣,又突然好像要同誰掙扎反抗似地叫著:
  「我不要!我不要!唔!我不要!——」
  他的手在沒有被褥的木板床上捶打著,他的腳在泥土的地上跺著:「媽媽啊!媽——媽啊!——」
  他走過去,撫著小黑炭的肩頭。
  「別哭!小黑炭!我知道你難過,可是,別哭!你聽我說!小黑炭!……好兄弟!你聽我說!」
  小黑炭哭著,聽不見他的話,他的哭聲震動著這間空落落的小屋,這小屋,小黑炭說是像個倒光了的垃圾桶。
  而現在,這垃圾桶裡灌滿了小黑炭淒厲無助的哭聲。
  「媽媽啊!讓我替你死吧!我是個混蛋!我不給你爭氣,讓我死吧!」小黑炭哭叫著。
  這時,裡長來了!員警也來了。
  「她是服毒自殺死的!有遺書。」員警說。
  「風塵女子的下場!」旁邊有人歎著氣。
  小黑炭被拖開,又掙扎著撲過去,他把小黑炭用力拉過來。
  「不要哭了!小黑炭!」他說。
  小黑炭離開了母親的屍體,像是安靜了些,他失神的大眼向前茫然地直視著。
  裡長把遺書交給員警,員警把遺書打開,裡面除了一張紙之外,還有一卷錢。員警把那張紙看了看,又回頭看了看小黑炭,說:
  「這遺書是寫給你的。她沒有說別的,只說,她不要用來路不明的錢。教你以後別再做小偷!」員警把那卷錢點了點,問道:「這是哪裡來的?」
  小黑炭愕然地停止了哭泣,說:「我不知道!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天早晨,她忽然發現門旁的地上有一卷錢,她說一定是我偷的,可是,我沒有。好幾年了!我以為她早就把它用了!」
  劉木良在旁邊聽著,猛然間,他想起了這卷錢。是他入幫的那夜,和小黑炭一道回家,一時同情小黑炭,把本來準備去補習班繳費的錢偷偷地從門縫下塞了進去的。
  他沒想到,這卷錢竟被小黑炭的媽媽以為是小黑炭偷的!
  他捏緊了小黑炭的手,激動地說:
  「是我不好!那天,我本意是要幫幫你的,沒想到你媽對你這樣嚴格!」
  小黑炭抬起他帶淚的眼睛,對劉木良望著,望了很久,才說:
  「我不知道!我一直沒有謝你!我媽也真是!一條苦命,偏偏要強!偏偏我不給她爭氣!」小黑炭說著,又開始哭,哭著,他說,「我是個下流坯!難怪她疑心我偷!」
  這時,法醫也來了,把驗屍的手續做了,員警問了小黑炭幾句話,把那卷錢交給了裡長,說:
  「幫他辦辦吧!這孩子!怪可憐的!」

        ※       ※        ※

  那噩夢似的一夜,拖著黑色的尾巴溜走了。
  天亮之後,小黑炭的媽被人用一具薄木棺材拉了去,人們都散了。
  外面開始下雨,「啪噠啪噠」的雨點,敲打著泥地。
  他和小黑炭茫然地在那空了的小屋裡,小黑炭默默地坐在床板上,他媽媽剛剛躺過的地方,那橫頭上還放著一個髒汙的枕頭,中間凹陷下去,遺下一根彎彎的頭髮,那個酒女在這病榻上纏綿了很久,終於自殺死了!剩下這個黑黑瘦瘦的兒子,現在,這兒子用手撫著那空下來的枕頭,撫著,眼淚沿著雙頰掉在汙黑的枕套上。忽然,他朝那個枕頭撲下去,抱著它,哭著說:
  「媽!媽!你聽見嗎?我不再怨你!『父不詳』不是你的錯!我要爭氣!媽!我跟你發誓!媽!我求你!求你!聽見我說的話!」
  劉木良在旁邊聽著,鼻子酸起來。
  這時,外面有人冒著雨跑過去,又退回來,朝小巷裡望著,他抬頭一看,見是邢立誠,後邊還有兩個人。
  他一怔,想到邢立誠來尋仇的。直覺地站起身來,擋住門口,問:
  「邢立誠!你找誰?」
  「找你和你的朋友!」邢立誠說,「有人要見見你們。」
  「事情已經過去了!」他頹然地說,「我不想再打架。」
  邢立誠笑了笑,朝巷口招招手,說:
  「對了!就是這裡!」
  那兩個人一先一後地走過來。他一看,前面一個是周文義,後面那個好像也有點面熟,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戒備地往牆邊掩了掩,準備隨時還擊,卻見周文義向他伸出手來,笑著說:
  「劉木良,我來向你道歉!」
  他疑惑著,收拾起戒備的架勢,向周文義看了一陣,也伸出手來,握住周文義的手,把周文義的手搖了搖,說:
  「事情昨天晚上已經過去了。」
  「昨天晚上,我不知道邢立誠去找你,邢立誠是好朋友!你也是!」
  邢立誠在旁邊說:
  「還有這個小兄弟也是。」
  他走向小黑炭,拍拍小黑炭的肩膀,說:
  「昨天晚上,劉木良來這裡,我隨後也跟來了,我在外面,看了很久,我想,我們都是年輕人,憑著年輕人的直心腸,我願意幫你,我們都願意幫你。」
  「我不要錢。」小黑炭說,用手抹著泥汙的臉。
  「當然不要錢!」邢立誠說,指了指後面那個人,「我這個朋友問你願不願意到他開的工廠去,做工掙錢,假如你願意念書,自己想辦法去進夜校。」
  後面那個人向前走了兩步,向劉木良伸出他粗大的手,笑著說:
  「劉木良!想不到是我吧?」
  劉木良對他看著,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我是邢立誠高中的同學,我叫鐘成輝!」
  「鐘成輝?」他覺得他快要想起他是誰來了!
  「記得了吧?我和你在初中同班,有一天,有人丟了錢——」
  他猛地跳起來,捂住了鐘成輝的嘴說:
  「不要說了!我知道!我記起來了!」
  鐘成輝沉穩地笑著,他長得很寬很壯,香港衫質料很好,手腕很粗,一副成熟的樣子,他說:
  「是你替我認了罪,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小時候會做糊塗的事的!幸虧沒給別人知道!」
  劉木良朝他打量著,一股暖意從心裡流出來,他向鐘成輝道:
  「你在開工廠?」
  「談不到開工廠。」鐘成輝謙虛地說,「只不過是幫幫家父的忙。家父也來了。」
  他說著,回頭朝外面指了指。
  這時他才看見,不知什麼時候,門外站了一位兩鬢微白的中年人。
  「這是我父親。」鐘成輝說,「那時候,我父親在國外,和家裡失了聯絡。我那次——那次實在是因為家裡沒錢,一時糊塗,做下了錯事。幸虧你——」
  「不要提了,」他說,「那件事早就過去了。」
  「不!沒有過去!」鐘成輝說,「我永遠忘不了這件事。後來,我父親回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父親說,像這樣的好同學,將來要報答他——你不知道,劉木良!我們到處找你!這些年!」
  這時,鐘成輝的父親走過來,伸出他厚實的手,誠懇地說:
  「成輝已經工職畢業。在幫我經營工廠,學校因為他品學兼優,還準備找機會送他到日本去實習一下。現在,他在廠內廠外,信用都很好。他有今天,都是拜你之賜。假如你不嫌棄,我敦請你到我們的小廠來幫幫我的忙。」
  鐘成輝在旁邊也說:
  「假如你不嫌棄,我很希望你來加入我們。我們做塑膠製品,也做點進出口生意,業務很好。你來,我們一同努力。至於待遇,我什麼都肯!真的!只要你需要的,我什麼都肯幫你,我,不是幫你,是報答你。你的朋友都是我的朋友。我也要像幫你一樣地幫助他們。我不會說客氣話,有一句是一句。真的!」
  鐘成輝說完,對劉木良胳臂上的小青龍看了一陣,忽然笑道:
  「真是巧!你知不知道?我們工廠出口的商標就是一條小青龍!你註定了是這工廠的一分子!我們會成功的!」
  劉木良感動地望著鐘成輝和鐘成輝的父親。也望著周文義、邢立誠和小黑炭。
  他心中的恨,變成了愛;他心中的懷疑,變成了信念!
  人間並不是冷酷的!
  黑白並不是顛倒的!
  而且,好像每一個人本來都是很善良的!
  他沒有走錯路,他只不過是兜了一個圈子而已。

        ※       ※        ※

  劉木良加入了鐘成輝的工廠,負責對外的業務。
  小黑炭也去了,一面做工,一面讀書。
  他打算把小山東也弄進去。
  剛剛他去桃園看了於崇化。
  于崇化在少年輔育院裡,長得壯了,也規矩了。長頭髮修得短了。見了他,說起話來,一字一板的,一點過去那飛揚浮躁的樣子都沒有了。
  他去的時候,剛好碰見於崇化的媽媽也去看於崇化。她穿著黑綢子旗袍,拿著錢包,坐在會客室的椅子上,對她的兒子看看,一遍又一遍地抹著眼淚。
  「您回去吧!媽!」於崇化說,「我在這裡很好,天氣熱,以後不要常來,我快要回家了!」
  「我知道!」做媽媽的拭著眼淚,「兒子!我再告訴你一遍,我不打牌了。」
  這回輪到於崇化抹眼淚。
  「我知道!媽!不要再說了!我早就知道!」
  于崇化的媽媽勉強把眼淚擦乾,把手帕放回錢包裡,站起來,又留戀地坐下去,說:
  「你出來之後,我給你請老師,好好地補補功課,你要念什麼學校,我都一定想辦法供你。」
  「我知道。」於崇化一遍一遍地說著。
  「我一定不再打牌了。真的!一定不了。」于崇化的媽媽喃喃地說著。仿佛在這裡接受感化的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
  劉木良等於崇化的媽媽把要說的話說完,這才走過去,把自己的近況告訴於崇化。
  「該做點正經事了!」他說。
  於崇化伸出手來,和他緊緊地握著。
  「是的!該做點正經事了!」于崇化說,「老大前兩天托人帶信來,說他已經決定去考船員了!」
  「我們都成熟了!」他說。
  「是的!那過程好可怕!」於崇化說。
  「也許,一切成熟的過程都是艱苦的。」他說,「所以有很多蠶,會在脫皮的時候死去。」
  「特別是當有人誤觸了它們的時候。」於崇化說。
  他笑了,於崇化也笑了。
  「幸而我們蛻變過來了!」他說。
  「讓我們好好地為自己前途去拼一拼吧!」於崇化說,「以後,我們不容易死了。」
  他笑著,向於崇化揮揮手。
  「再過三個星期,在臺北等你!」
  陽光燦爛,他和於崇化的媽媽一同坐在回臺北的公路車上。
  公路車穿行在那兩排筆直的尤加利樹中間。人們忙著,世界活著,稻禾綠著,生命成熟著。
  他們都長大了。雖然這過程是艱苦的,但是,他們終於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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