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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于文光推開公司那扇銅把手的大玻璃門,坐進自己那部橄欖綠色的「摩瑞斯」牌小轎車裡,輕輕地發動了馬達,方向盤略微向左一打,就開上了那寬平整齊的四線馬路。 天氣不錯!不像是臘月天。 「還有三天就過舊曆年了。」于文光對自己說,「這天氣,倒有點像陽春二月。」 街上人車熙熙攘攘,比往常格外顯得熱鬧而匆忙,大家都在忙過年。 他在紅燈前面停下來,心裡盤算著,前兩天給讀大一的兒子維立買的那件「開司米」大衣,說不定是太厚了一點。該另給他買件短的上裝。萬一過兩天,天還這麼暖,厚大衣就穿不著了。 想到維立,于文光就從心底浮上來微笑。這孩子,實在太好了!又用功,又聰明,身體又好,樣子又英俊。見到維立的人,沒有一個不誇獎。 「人生為的就是這點樂趣啊!」于文光欣慰地想。 維立的母親去世得早,為了這個孩子,于文光沒有再娶。男人撫養孩子可不容易!但是,一切也終於都過來了! 于文光是堅強的。 豈止堅強!他這一生,簡直就沒有一件事不成功的!二十年來,他為自己的前途,處處都是做著「搶攤」式的戰鬥。用赴湯蹈火、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在奮戰的。他知道,一生成敗就看那身強力壯的幾年,和是否善用了那股無視一切的衝力!他是認真在生活的。他沒有浪費過一點歲月。真的沒有! 他滿意地看了看自己這部嶄新的小轎車,擋風玻璃前,懸著一個綢做的小鳥,搖曳著。 要論在商場上看風色,那是要屬於文光了! 他賺的錢,已經足夠他好好地享受生活! 綠燈亮了。他把車子滑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決定到前面的百貨公司停一下,給維立把前幾天就看中的那件上裝買回來。 「順便買點精緻的糖果和點心,給維立留著。」他想,總覺得維立還是個孩子。 維立在台中的大學裡住讀。放了寒假,該回來過年了。 「要是他母親在世,看見孩子長得這樣大了,不知該怎樣高興!她又是個勤快的女人,快過年了,為了讓兒子過個快樂的年,她不知要忙成什麼樣子!」 想到那去世已經十一年的妻子,于文光有點黯然。妻真是一個好女人!那時候,自己沒家沒業,她卻勇敢地嫁給他。 「苦日子可沒少過啊!」于文光感慨地想,看了看把著方向盤的手。 那手上有一枚舊了的金指環。這指環,是他剛出來做事的那一年,省吃儉用積下來的,以後,戰事逼近,就一直不再有餘錢可以積蓄。 結婚的時候,他就用的是這枚指環,把它套在新娘的手指上。 那時,為買不起較好的戒指而慚愧,但新娘卻是那樣認真地把它戴在手上,片刻不離。直到她去世之後,他才把它從她手指上摘下來,戴在自己的手上,紀念他和她的愛情,也紀念他們所曾共嘗過的艱苦歲月。 雖然現在他早已有條件買任何高貴的貨色,但他卻從來不打算再去買一枚真正貴重的戒指,來點綴他的豪華。 于文光對自己笑笑,把車子打向路邊,停下來。 他抬頭看了看百貨公司的櫥窗,前幾天看中的那件短大衣還在。 「式樣不錯。質料也好。」他想,「雖然價錢貴一點,但是很值得,維立一定喜歡的。」 他下了車,走進了百貨公司。 從那個年輕的店員手裡接過那件短大衣,他對那店員說: 「這是給我的孩子買的,他現在比我還高了!」 他抬手比了比自己的頭頂。 近來,每逢說到孩子比他還高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臉上流露著光彩。 店員奉迎地笑著:「您好福氣!」 他笑了,說:「他在台中讀大學,快回來了,回來過年。」 他買了那件短大衣。付了錢,往外走的時候,臨時又回身走到二樓,買了一副圍棋。 「維立的棋下得不錯,過年沒事,爺兒倆可以下棋消遣!」 二 於是,就到了舊曆的大除夕。 于文光上午到公司去了一趟,回來之後,整個的下午,就都在家裡和傭人老張忙著佈置。 其實,家裡整齊考究。所要下功夫的,無非是那些零星的點綴。 瓶子裡的花和盆景,都是花店包辦的。他自己特別又選了一盆水仙,點綴年景。 他又打電話叫這附近惟一的一家代賣原版唱片的電機行,送來幾張古典音樂唱片。他選了一張《胡桃夾子組曲》,一張《天方夜譚》,維立曾說,他喜歡這些音樂中的東方風味。 孩子長大了,興趣隨著年齡在變。高中的時候,他喜歡西部歌曲和熱門音樂。上了大學,忽然熱衷古典音樂起來。耶誕節的時候,他還為維立買了一套《彌賽亞》,這些,夠維立在過年的時候欣賞的了! 維立從台中搭對號快車,9點多鐘可以到臺北。他要等維立回來一同吃飯。年夜飯是要闔家團圓,一同吃的。 天已經黑下來好一陣子。 于文光關掉了收音機裡的音樂,從袖木沙發上站起來,踱到落地窗前去,想看看天色。 落地窗的紗簾擋住了外面的星空,只見遠遠的霓虹燈在閃爍。 紗簾很考究,軟軟地垂著。近來,不知怎的,每看到這軟軟的紗簾,他就有一種辛福和安適的感覺。他喜歡他一手經營的這個家,而且越來越喜歡。 每當夜色深晚,他在駕車回來的途中,都時常會湧起這樣一縷幸福溫馨之感。他是有家可歸的。 回想這大半生,他流浪過、飄泊過、到處為家過;那時候,他倒從未覺得悽惶。而近來,他卻時常無緣無故地回想起那時候逐水浮萍般的歲月,而覺得有家是一種幸運。 他不但為自己覺得幸運,也為維立覺得幸運。他為維立安排了一切,只等他回來,過了一個快樂溫暖的年。 他回過身來,踱到酒櫃旁邊去看那架鍍金的德國制的小座鐘。 9點15分。一點也沒有錯。事實上,他本用看就知道。從天黑那時候起,他就一直在看鐘,不知看過多少次了。 老張輕手輕腳地在餐廳那邊走著。于文光知道,老張一定早已按照他的意思,把那一排六個的銅燭臺擦得雪亮,上面插好了紅蠟燭,擺在餐桌的一角。 雖然天氣並不太冷,他也仍然吩咐老張,在壁爐裡升上了火。這樣才有過年的情調。 維立大概馬上就要到家了! 于文光想著,浮上了微笑。 他又在廳裡踱了一圈,地毯是一位商界的朋友送的,是本地出品最好的那一種。很厚,很密,上面織著桃花的圖案。他說,他喜歡看這些桃花,紅得那麼嬌嫩,那麼年輕,而又那麼使他想起自己小的時候。 他低著頭,在地毯邊緣那一排「二方連續」的桃葉圖案上走著。 小時候,過完年,就是春天了,桃花總是第一個報告著春的消息的。 那時候的春天,怎麼那麼可愛呢?好久不想到小時候的事了!大概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忽然格外懷念起自己的童年吧。 他抬起頭,看見老張已經把碗筷擺好,他走到餐桌旁,欣賞著那汕頭抽紗的臺布和成套的餐具,高興地對老張說: 「把萬經理送的那一套瓷的酒壺和酒杯拿出來!今天要喝一點酒。」 老張答應著,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問:「今天喝什麼酒?白蘭地?」 「過年怎麼喝洋酒?今天喝紹興,要燙過的!」 老張答應著下去了。 門鈴忽然響起來。 于文光不等老張出去,自己搶著跑去開門。 維立回來了! 于文光高興地看著維立,這孩子,仿佛又長高了。 「爸!您好!我回來了!」維立的聲音裡充滿著青年人的興奮與活力。他的臉上,即使在夜色裡,也透著光輝。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從裡到外地灌注著精神。 「我在等你!冷不冷?」于文光問著。 維立一面笑著口答說:「怎麼會冷?這個天氣,怎麼會冷?」一面往裡走著。他的腳步又長又快。手裡提著一個旅行箱,仿佛沒有提什麼東西似的。顯得那麼輕便。 「我說開車子去接你,老張說,你一定和很多同學在一起,不肯自己坐車,我就沒去。」 「可不是?」維立答,「何必接我?我們好幾個同學一起回來的。大家擠公共汽車,說說笑笑的,才熱鬧。」 于文光聽著維立那快樂的聲音,看著維立那和自己一樣高大的身材,笑著,和維立一同走進了客廳。 「好暖!」於維立把旅行箱交給老張,開始脫他自己的夾克,「這麼暖的天氣,還升火!」 「過年嘛!要升個火,才夠意思!」 維立笑了,說:「爸爸您真是……」 于文光也笑著,望著兒子走進盥洗間去洗臉,又望著兒子容光煥發地走出來。他說: 「維立!你來看!這套酒杯漂亮不漂亮!這花紋好古雅!」 維立走過來看了看,說:「嗯!真不錯!」 「今天我們吃飯的時候要喝點滴!我特別教老張做了幾色別致的菜,北方口味的。有栗子雞,冬菜鴨,還有水晶肘子……咱爺兒兩個慢慢地吃!」 維立愕然地抬頭看著父親,說:「您還沒有吃飯?」 「我在等你!」于文光說。 「可是,我已經吃過了!」 「你吃過了?」 維立帶著一點歉疚,說:「我和同學在火車上吃的。」 「你……」于文光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不知道今天過年?」 維立看了看父親,笑道:「我知道!所以我趕著跑回來看看您。本來,我和同學們商量好了,明天一大早,直接從台中去橫貫公路看雪。我說,我要先口來一下,還有幾個同學也要先回一趟家,我們就一起回來了。明天一早再去。」 「明天又回台中?」于文光覺得自己生氣起來,「那麼,你何必回來?你就住在台中算了?何必要回來?」 「我回來看看您。」維立平靜地說,「而且,臺北還有些以前中學的同學也參加,所以我們決定買一家遊覽車的票,從臺北出發,大家一起去,人多一點,才更熱鬧。今天晚上,我們十幾個人,在同學家裡有個聚會,大家通宵談天。同學們好久不見,見了面,一定好開心!」 于文光愕然地看著維立問:「你說,你今天晚上要去同學家?」 「是的!我們在放假以前,就寫信約好了!」維立說,「有王大夏、呂潤德、方衛堯、鄭家振、郭仲潔,還有……」 于文光看著兒子那一團高興的樣子,忍著自己要說的話,回身走到壁爐旁邊去,停了一會兒,才說:「我一直在等你吃飯。」 「真對不起!爸爸!」維立歉疚地說,「我該在信裡告訴您的。我也沒有想到您會等我吃飯。」 于文光沉默著,背著手,注視壁爐中燃燒著的木柴。 維生看了看表,回頭對老張說: 「老張,給我父親開飯吧!時間太晚了。」 維立吩咐著老張,走到父親身旁,學著父親的樣子,注視著壁爐裡那熊熊的火光。 注視了一會兒,維立忽然說: 「爸爸!我陪您喝點酒好了。」 「不必了,」于文光說,「我自己喝也一樣。」 維立看了看父親,問道: 「真的不要我陪?」 「嗯」 維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 「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您最反對過年。」 于文光怔了怔,抬頭問道: 「維立,你說什麼?」 「我說,我小的時候,您不是常常抱怨媽媽不會享受生活?說她花了許多的錢,悶在家裡,忙得昏天黑地,只為了過年。您說,有那些錢,為什麼不出去旅行幾天?又開心,又有益健康!」 于文光看看維立,道:「我那樣說?」 「當然!您怎麼忘了?」 「年頭太多了!」于文光說,「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怎樣想的!」 「不只是那時候。」維立說,「就是後來這些年,您也是不在乎過年的。在我記憶中,每年過年,您都是在外面的時候多,在家的時候少。」 「哦!」于文光摸摸自己的下頦,說,「那是因為業務的關係。我不得不耽在外地。」 「所以,您是創事業的人。」維生說,「我一向最佩服您的見解和生活態度。我常常為我有您這樣一位開明的父親而驕傲。您不是那種守舊的、迂腐的人。您是創事業的,只有像您這樣的人,才是創事業的!您的想法總是走在時代前面的。所以,您比別人成功得快。」 于文光看看維立,說: 「你今天是怎麼了?滿腦子都是『事業』和『成功!」』 維立笑了。帶著一點青年人的羞澀,說: 「也許是因為剛做了大學生的緣故吧?您不知道,我們這一夥人把自己估價得多麼高!今天我們一定是通宵都要談理想和事業。雖然,我們開自己的玩笑說,那些都是吹牛。可是,吹牛是開心的事!是不是?爸爸!我相信,您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這樣的。是不是?」 文光轉過身來。注視著維立,好一會兒,才說: 「或許是的,我現在好像記不清了。」 「您不用說,我也知道。」維立沒有看父親的臉,他的眼睛專心地注視著壁爐中那一跳一跳的火舌,「您不是那種喜歡『談當年勇』的人,您的眼光是向前的。」維立真誠地說,又加上一句,「您是創事業的人。」 文光看著維立,隨著維立的眼光,也去注視壁爐裡的一跳一跳的火光,那細細的火舌在黑暗的爐壁前面閃著,不知怎的,看來卻有一種孤單寂寞而又乏累的感覺。似乎它的燃燒和照耀都只是一種沒有意義的消耗和徒勞。 維生沉默了一會兒,看了看手錶,說: 「爸爸!我陪您喝一杯酒再走,好不好?」 文光往餐桌旁走著,沒有回答。 維立斟了一杯酒,遞給父親,又斟了一杯拿在自己手裡,就那樣站著,向父親舉杯,道: 「新年快樂!爸爸!」 文光也舉了舉杯,紹興酒帶著它特有的濃郁和暖香,在那紫紅色蟠龍花紋的小酒杯裡微微蕩漾。 小酒杯是瓷質高腳,是西式的,而蟠龍花紋卻是中式的。文光嘗了嘗那略帶苦味的酒,抬頭看看維立,釋然地說:「你去吧!別讓大家等你!」 維立高興地答應著,放下酒杯,回身到衣架那裡去拿茄克。 「我給你買了一件新的上裝,你要不要試試?」文光問道。 「不要了!我們明天去爬山,不要穿新衣服!」 「可是——」于文光又想說,可是今天過年,但是,他咽住了。他知道,維立完全沒有把「過年」放在心上。 正如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不把過年放在心上一樣。 於是,他看著維立拿了一些登山用的裝備,走了。 三 于文光草草吃了幾口飯菜,就放下了碗筷。這頓年夜飯吃得食不甘味! 早知維立要到同學家去參加什麼「談天通宵」的聚會,他就該答應萬經理的邀約,去搓通宵麻將了! 而那時,他滿心高興地告訴人家:「我又不是單身漢!我兒子要回來過年!」 現在,他倒真有點「單身漢」的感覺。 「時間才10點半鐘,做什麼呢?」 「不如出去逛逛去!」于文光對自己說著,穿上外衣,坐進自己的車子。 馬路上好靜!從來也沒有這麼靜過。除夕夜的10點半,店鋪早就打烊,只有少數賣雜貨的小店開著。 也沒有什麼行人。人們都回家過年去了! 平常開車,總是嫌路上人多擁擠。今天,他卻嫌路上太空曠了。 「過年,應該熱鬧才對,而到處卻都這麼冷靜!」 他不甘願地望著,把車子拐了一個彎,開上了中華路。 中華商場也不再那麼熙熙攘攘,馬路倏然一下子顯得寬多了! 他一段一段地開過了那排由違章建築改建的大樓,霓虹燈管織成的廣告在夜空下一閃一閃地向他嘮叨著,「旭光牌,日光燈,」「國際牌,電視機,」「黑人牙膏」! 「高處不勝寒啊!」他想,同情起那些霓虹燈來。 於是,他來到了戲院。他把車子停在路旁,走上戲院的石階。 晚場電影已經開演很久了。不知有幾個觀眾。戲院門口一片蕭條。 他茫然地在那裡站了站,他知道自己並不想來看電影的。雖然他知道,今天的電影院裡,一定有不少流浪漢,買一張票,跟著銀幕上的幻景去喜怒哀樂一番,消磨年夜。他可不是那樣的人。他從來不「殺時間」的!他一向是分秒必爭,時間是寶貴的。他從未覺得生活空虛,時間難挨過。 他出來的時候,忘了帶香煙,他停車下來,是想買一包香煙的。 但是,擺香煙攤的已經走了。 他四下裡望著,只有一個賣茶葉蛋的老人,坐在小凳子上數錢。老人把一疊破爛的鈔票,小心地折疊整齊,拉開茶葉蛋挑子下面的小抽屜,把錢放了進去。 這個老人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袍,腳上穿著皮鞋,皮鞋和棉施不大相稱,正如這老人的相貌和他的職業不大相稱一樣,他相貌清秀,皺紋和風塵也沒有完全掩去他不俗的儀錶。 除夕夜還出來賣茶葉蛋?于文光對這老人升起一股突然的憐憫。 「他一定沒有兒子!」于文光想,「否則,就輪不到他出來賣茶葉蛋,養活自己。」 「也許他有兒子。」于文光否定著自己,「而他的兒子為自己的前途,去外面創事業去了。於是,剩下他自己,在這風燭殘年,靠賣茶葉蛋來維持生活。」 「就正如我在20多年前,離開老家,到外面來闖蕩是一樣的!」于文光想。 「那時候,好像也是過年?……哦!是臘月二十八。我大學還未畢業。那時候,正在抗戰,同學拉我一同到後方去,我們已經計畫了好久好久,於是,就那樣,我們就去了!為了怕給敵人知道,怕被父親阻攔,事先連一點消息都沒敢給家裡知道!」 「那時候——」于文光想,「真是就仗著年輕,什麼也不多想。不管家裡過年的時候找不到我,會怎樣驚慌、傷心和焦急!」 「尤其是父親。」于文光想,「父親那時候四十多,將近五十的人了!他老人家是最疼我的!那時候,鎮上已經很蕭條,他老人家典房子賣地,供我上大學的!」 「做父親的人們,大概總是寂寞傷心的!」于文光對自己說。又跟著就更正自己道:「應該說,做兒子的人們,大概總是不懂關心父親的心情的!」 「父親假如還在世,也七十多了!不知他怎麼維持生活!」 于文光黯然地看了看那個賣茶葉蛋的老人。突然,一種沒來由的激動,他走向前去,對老人說:「你這一堆茶葉蛋,一共賣多少錢?」 老人愕然望望他,說: 「你要買幾個?」 「我說,一共多少錢?」 「哦!」老人仰起頭來,認真地算著,「連煤火帶作料,加上功夫,本錢就要八九十塊,賺不了多少錢的!」 他點了點頭,把錢夾打開,抽出4張100元,遞給老人,說: 「都賣給我吧!」 「你要這麼多?」老人疑惑地說。 「是的!帶回去過年。」他說。 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從旁邊找出一隻籃子,說: 「幸虧剛才賣水果的送我一隻籃子,可以裝得下這些茶葉蛋。」老人把茶葉蛋裝滿了一籃,遞給于文光。接過錢來數了數。 「不要這麼多錢!」老人說。 「多的給你過年吧!」 于文光說著,接過那籃茶葉蛋,提在手上,沉甸甸的。 老人看著他,張大了他乾癟的嘴,眼睛裡流露著驚疑和感激。 「回去過年吧!大家都在過年!」于文光說。 老人朝他點著頭,「呵呵」地笑著,「先生!你也該回去過年!」 于文光怔了怔,點點頭,說:「是的!我也要回去,回去過年。」 于文光提著那籃茶葉蛋,走到他橄欖綠色的小轎車旁邊,想了想,打開車尾的行李箱,把那籃茶葉蛋放進去,然後坐進了車子。 「到哪裡去呢?」他偏在方向盤上,望向都市的夜空。霓虹燈意興闌珊地閃著。 「國際牌、電視機。」 「羅、邦、藥、水。」 「硫、克、肝。」 它們閃給什麼人看呢?街上人這麼少? 閃給那些在電影院過年的人看。 閃給俯在方向盤上,而不能決定去哪一方向的人看。 問給賣茶葉蛋的老人看。 賣茶葉蛋的老人,今天算是做了一筆好生意。 好生意也抵銷不了年夜的寂寞,假如他沒有兒子的話。或者說,假如他兒子捨棄了他,而獨自去遠方創事業的話。 人上了年紀,就會害怕寂寞。 真是怪事!維立的話他在耳邊響:「我小時候,您最反對過年。……花了許多錢,悶在家裡,忙得昏天黑地。有那些錢,為什麼不出去旅行幾天……您不是那種守舊的、迂腐的人。您是創事業的……您是走在時代前面的……」 「走在時代前面的?」于文光俯在方向盤上,問著」自己。「也許是的!」 但是,他現在覺得自己好像那些孤懸在夜空的霓虹燈管。他是進步的、成功的、現代的、高高在上的! 然而,他寧願自己是那些紅紅綠綠的爆竹紙屑,擠在地面上,熱熱鬧鬧的。 真是怪事!年輕的時候,老是嚮往著遠遠的天邊。而現在,他總覺得腳下的地面才是溫暖、安適和親切。 「老了!」他歎了一口氣,抬頭挪動了一下近光鏡。鏡子裡照見自己星霜微布的雙鬢,和標示著歲月的魚紋。 「老了!」他又歎了一口氣。把返光鏡移開,照向車子後面的夜街,腳上一著力,發動了馬達。 回家去吧! 四 他真的在回家,在夢裡。 夢裡的年夜,大雪紛飛,好冷的天氣! 仿佛那時候,他還在大學讀書,趕回家去過年。 火車在白茫茫的平原上賓士。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雪片如鵝毛,撲向車窗。車窗緊緊密密地關著,雪就一層一層地積在那方形的窗櫺上。 夜色如墨,車站玻璃上是水汽和積雪。車裡的暖氣不停地在被寒冷抵銷,上升,又抵銷。他把雙腳放在那靠近車壁的暖汽管上,雙手籠在袖子裡。 「冷啊!過年是應該冷的。而且是應該下雪的,『瑞雪兆豐年』啊!父親一定又在呵著凍手,欣慰地笑哪!」 父親在等他過年!他要趕回去,陪陪父親,父親晚景寂寞啊! 快吧!火車!快吧! 火車的汽笛在風雪中長鳴。那鳴聲怎麼那樣淒涼呢?他在回家啊! 火車進站了!那「皇皇」的聲音加大,速度慢下來了。 他站起身子,抬手拿下他的旅行箱,下車。 小站上,一片白茫茫。 站上的燈,還是那四面玻璃的老式煤氣燈。收票員穿著黑色的棉制服,在寒風裡收票。他是大表舅家的三表哥。 小地方,誰和誰都沾著親戚。於是,他招呼著: 「你不是三表哥嗎?你好啊?」 收票員抬眼看了看他,臉上沒有表情。他怔了怔,難道他認錯人了?不是三表哥!要不就是三表哥忘記他了。 疑惑著,出了車站,踩著大道上那半尺深的雪,于文光往鎮上跑。 大道旁牌坊上頂著雪。 下雪最好,要不然,手裡沒有燈,就別想走路。大年三十,是沒有月亮的。 是順風,冬天下了火車,總是順風的,他跑著,跑得比風還快。 進了南街,穿過中街,就到了北街。街上好靜,不像是過年。 他恍惚想起,自己已經好多年沒回來了,難怪這裡一切都變了樣子。從前過年的時候,他一回來,就看見家家戶戶都懸著燈,大門上貼著鮮紅的春聯。大門敞著,孩子們跑出跑進地放爆竹。他尋覓著,不知怎的,仿佛連自己家是哪一個大門都不記得了。 他慢下來,一家一家地辨認著,他知道,每年過年,父親總是把「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的春聯貼在大門上的。他家是坐北朝南的房子。 找不到那春聯,卻看見那裡有一家黑色的大門虛掩著。他試探著推門進去,門洞裡卻點著一個「富貴吉祥」的風燈。他往旁邊南屋裡看了看,只見父親佝僂著身子,在那八仙桌旁寫「福」字。 他激動地站在父親背後,強忍著歡喜的眼淚,他輕輕地說: 「寫得真好!筆酣墨飽!」 老人家顫巍巍地回過身來,看著他,笑出一臉的皺紋。一面說: 「我就知道,你會趕回來過年的!我在等著你!」 他心裡激動著,真想流淚,不知哪裡來的眼淚。好像自己真是多少年沒回家了似的,又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父親的事似的。 「門上連春聯都沒貼,」老人家說,「等著你回來寫哪!」 「我來寫!」他答應著,放下小箱,呵著凍手,接過父親手中的筆。寫那每年都要貼的春聯。 父親把手揣在棉袖子裡,在旁邊看著他寫。 他把筆在墨裡蘸著,心裡卻搜索著那久已淡忘了的春聯字句。 「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 他是記得的。還有呢? 仿佛門框上貼的是: 「漢瓦當文延年益壽,周銅盤銘富貴吉樣」。 他看了看父親,寫下這兩幅春聯。 父親在旁邊笑著,回身去點他的旱煙。那煙草的氣味在寒冷的空氣裡氤氳著。 那熟悉的氣味使他想起了那古老的四合院的門楣上貼的那些古意盎然的「橫批」。 「西園翰墨」,貼在西屋的。 「東壁圖書」,貼在東屋的。 「上房貼什麼呢?」他抬起頭來問著父親,「寫『三陽開泰』,還是寫『竹報平安』?」 父親笑微微地望著他,想了想,拍著他的肩膀說:「今年寫個別致的。」 「寫什麼呢?」他蘸著筆。 「寫呀!寫『子孝孫賢』!」父親說。 「子孝孫賢?」他疑惑地問。 「我年紀老了!心裡不想別的,只願闔家團聚,享享天倫之樂!你寫吧!」父親哈哈地笑著。 他也笑著,把那「子孝孫賢」的橫批拿起來,打算貼到上房的門楣上去。 也好像找了好久,才找到上房。 登著梯子爬上去,不知怎的,他卻覺得上房好像是洋式的落地窗。他拿著「子孝孫賢」的紅紙春聯,在那橫木上找來找去,總覺地位不合適。 是春聯太寬了?還是橫楣太窄了? 怎麼貼,怎麼不對勁。 那些貼著剪紙窗花的紙自呢?那陰陽瓦的房檐呢? 他在什麼地方啊? 他覺得自己懸在空中,那梯子好像太高,太軟,他站不穩,悠悠忽忽地往下倒。 哦!他在船上。他怎麼會在船上呢?他倒下來了! 下麵是海。 他拿著「子孝孫賢」的紅紙春聯,在海上浮沉著,一個浪頭打來,那紅紙春聯就被沖走了! 他泅著水,伸手想去抓住那紅紙,但海浪在把他向前推,那紅紙在水中轉了幾轉,就漂遠了! 他掙扎著,海浪把他推擁著。 於是,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 「潮流是向前,你抓不住過去的東西!」 他醒來了! 麗日當窗,昨晚他回來了後,合衣睡在床上,床邊的收音機沒有關。 播音員在播一節勵志的插播: 「潮流是向前的,既然你無法抓回過去,那麼,你還是繼續向前吧!」 他釋然地坐起來,自己身上蓋著一條薄毯。這天氣蓋薄毯都嫌太熱了呢!他推開薄毯,下了床,開始做他例行的健身操。 「要好好保養自己才行!」他對自己說,「這是個奮鬥到底的時代。你要讓自己一直年輕下去!否則,你就會被寂寞打垮!」 「而且,你要抓穩屬於自己的那一份。你不能屬於上一代,你的下一代也無法屬於你!」 他拿起電話,撥給塑膠公司的盧經理。 「喂!老盧是吧?打高爾夫球去,好不好?今天大年初一,好晴的天!」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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