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回首頁
也是愛情




  下班的時候,他又看見了那一對帶霧的眼睛。
  「是不是要回家?」她低低地問。
  「你應該說,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是沒有家的。」他微笑著說。
  「對不起,我習慣了說回家,因為我是有家的。那麼你是不是要回宿舍?」
  「現在還沒有決定。」
  「那是什麼意思?」
  「單身人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一下了班,就成了無主的遊魂。」
  「那麼,你送我回家,我請你吃飯。」
  「謝謝你,我不去!」
  她像突然被人從手裡奪回了一件本不該屬於她的東西,笑容裡帶著震顫:
  「哦?這麼乾脆?」
  「請不要見怪。」他仍帶著他那平靜的微笑,眼睛在門口那兩盆盛開的杜鵑花上留連。
  「情願做無主的遊魂?」她帶霧的眼睛裡多了三分失望,嘴角上卻掛著淡淡的笑。
  「沒有法子!」他左手伸向西裝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拿出一支來,含在嘴裡,又遞一支給她。
  她搖搖頭,沒有接過那支煙。
  他把打火機打亮,又關滅了,又打亮,點著了自己的一支。說:
  「記得你是吸煙的。」
  「現在不吸。」她望著他嘴裡噴出來的一縷藍藍的煙霧。
  「什麼時候才吸?」
  「一個人,悶的時候。」
  「現在你不悶?」
  「大概不會很悶。」她拉了拉淺藍色春裝外套的衣領,一面往臺階走去,一面問:「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去?」
  他跟在後面,用他特有的瀟灑的步子,只兩三步,就趕上了她。
  「我陪你走走。」他安詳地說。
  路很寬,春天的黃昏,暖洋洋之中,帶著未盡的寒意。
  「你的家不是在吉林路?」他問。
  「那是藍薇的家。你記錯了!」
  「哦!那麼,我沒有去過你家?」
  「去過。你忘了?那是去年冬天的晚上,你和魏明。」
  「哦!我想起來了,你先生還招待我們喝酒。」
  「你先生人很好。」
  「哦!他不錯。」
  「他似乎很忙。」
  「嗯!」
  「你有幾個孩子?」
  「沒有。」
  「你們剛結婚?」
  「兩年。」
  「你是哪個學校的?」
  「淡江。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學的是音樂。」
  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明知故問。
  「我喜歡你的歌聲。」她說。
  「什麼時候聽見的?」
  「常常聽見。」
  「不可能的事!我不常唱。」
  「可是,我常常聽見。」
  「那是我哼著玩的。」
  「哼著玩的唱法才有韻味。」
  「那只好由你說。」
  「說實話,我不喜歡Dramatic的歌聲,抒情的比較好。」
  「那大概因為你是女人。」
  「你該說,那大概因為我是外行。」她笑。
  他也笑:「你並不外行。」
  「是因為我欣賞你的歌,你才說我不外行?」
  「那倒不是。」
  「那麼,是什麼?」
  「我看見過你寫的詩歌,每一首中都有音樂流出。」
  她笑了,豐滿的嘴唇第一次顯出它柔和的輪廓。
  「謝謝你,我不過是寫著玩的。」
  「寫著玩的寫法才有韻味。」他學著她方才的口氣說。
  「那只好由你說。」她也學著他的。
  「不!這不是我說的,而是我母親說的。她一生寫了無數的詩,但沒有人知道。她從來也不發表。」他回答。
  「那為什麼?」
  「因為,她說,詩不過是把自己一時情緒的漣漪用字句勾畫出來而已,是不必給別人看的。也正因為不想給別人看,所以才都是自然流露發乎真情的東西。不管它們在其他的方面怎樣,至少占了一個『真』字,真的東西總有它美的地方。」
  「那麼你平時隨口哼的歌呢?」她問。
  「你是說,可能也和我當時的心情有點關係?」
  「不是嗎?」
  「也許是的。」
  「所以它至少總占了一個『真』字。真的東西總有它美的地方,是不是?」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大概是吧,你說得有理。」他說。
  他們在一個馬路口停了下來。安全島上滿都是姹紫嫣紅的杜鵑。
  「杜鵑花真是好看。」
  「我以為你該喜歡櫻花。」
  「櫻花太淡了。缺少個性,我不喜歡。」
  「倒看不出……」
  「看不出什麼?」
  「看不出你不喜歡淡的東西。」
  「是因為我的外型?」
  「你的裝束。你總是穿淺淡素淨的顏色。」
  「那正是因為我性情太濃的緣故。譬如做畫,濃的畫面,不能再用濃的畫框了。」
  她的眼睛帶著愉悅的笑意,但沒有驅散的是那一層霧。霧裡的笑容,在愉悅中,顯得淒迷。
  「但是,裝束也是一個人個性的一部分。」
  「你說的不錯,我也有素淨淺淡的一面。」
  「是我們看到的那一面?」
  「你說對了!」她笑。又一次讓他看到她豐滿美妙的唇型。
  只有這唇型流露出她的濃度。
  「難怪她喜歡杜鵑!」他想。於是問道:「星期天我們全體去陽明山,你參加不參加?」
  「已經簽名了。」
  「你先生呢?大家都帶『眷屬』。」
  「他沒有空。你呢?」
  「本來不想去的。」
  「現在?」
  「現在——去也好。」
  「那麼去簽上一個名字。」


  陽明山在下雨,而且很大。
  多數人都沒有帶雨衣,一部分帶了雨衣的也討厭淋雨,大家下了車,就一擁進入了招待所,日式的招待所裡,擠得黑壓壓的。
  她沒有進去,他也沒有,兩人在廊前站著。
  「要不要進去躲躲?雨太大了。」他把雨帽往前拉了一下,帽檐遮住了他濃密的眉毛。
  「要不要回臺北去?」她淡黃的雨衣被雨沖得發亮。
  「為什麼要回去?」
  「那麼,為什麼要躲進招待所?既要旅行,就不必怕雨。」
  「我以為你怕淋雨。」
  「假如你怕的話,你進去坐坐好了,我到山上走走。」
  「那我陪你去。」
  山上的雨,濛濛的落著,落在青青的山石上,落在翠碧的山谷間。眼前一片霧濛濛的雨景。
  「真是山色空濛雨亦奇!」她說。
  「你這樣喜歡風景?」
  「你不喜歡嗎?」
  「以前似乎沒有特別喜歡過。」
  「那麼,現在你喜歡了?」
  「現在,我很喜歡。」他慢慢地說,邁上一段石階,回過身來,拉了她一把,她也邁了上去。
  「這地方真靜!」她說。
  「那些人好傻!躲在黑洞洞的招待所裡!」他同意著。
  「誰說不是,與其那樣,還不如索性耽在家裡不出來的好。」
  她說著,熟悉的又邁上了另一段石階。
  「這地方,你好像很熟。」他說。
  「我以前常常來。」她回眸對他笑著。黃色的雨帽下面,露出一綹結短髮,顯得她的臉圓圓的,平添了幾分稚氣。
  「你自己?」
  「和我先生。」
  「為什麼現在他不同你一起來?」
  「他,太忙。」
  「如果我是他,我寧願放下工作,也要陪你來。」
  「如果你是他,你也不願放下工作陪我來。」
  「為什麼?」
  「因為。到了那個時侯,你也會覺得工作比太太重要。」
  「你沒有意見?」
  「我?」
  「嗯」
  「我在想,假如我是他,我大概也會只顧忙自己的。」他笑。
  「怎麼?你剛剛還說……」
  「剛剛是沒有經過思考的。」
  「現在?」
  「現在是老實話。」他笑。
  「你老實得很可愛!」她也笑。
  已經看到了瀑布,耳邊多了「淙淙」的聲音。
  「要走近去看看嗎?」
  「看瀑布要在遠處,才可以看見全貌,近了,就只剩下一片水花。」她說著,在一塊石買上坐下來。
  「也許一切事物都是這樣,遠看,反而清楚些,距離太近了,就模糊了。」他說,也跟著坐在她旁邊的另一塊石頭上。
  瀑布的聲音,淙淙地響。
  他側過頭來看她,她正把兩手環抱著膝頭,斜斜地坐在那裡,凝望著雨景,霧濛濛的,不知是那雨景,還是她的眼睛。
  「她是個可愛的女人!」他想。


  從同事的喜筵辭出之後,他又同她走到了一起。
  「你今天喝多了酒。」他說。
  「這種酒,不會醉的。」她說,戴上了她那細緻的手套。
  「我們這樣一同走,不知別人會怎樣想。」
  「我從來不管別人怎樣想。」
  「有時還是要注意的。」
  「讓那喜歡注意的人們去注意好了。」
  他沉默下來,邁著他瀟灑的步子,在她旁邊走著。
  街上滿是閃爍的霓虹。
  「你天天下了班之後,怎樣消遣?」她問。
  「看書,寫信,到朋友家去聽音樂……」
  「也逛逛街?」
  「你怎麼知道我逛街?」
  「單身人多半拿逛街當消遣。」
  「有時候……但是,很少。」
  「那證明你很乖。」
  他側過頭來,對她笑了笑,重複著她的話,「很乖?」
  「嗯。」
  「拿人當孩子。我要抗議!」
  「你本來就是個孩子。」她說,又一次讓他看到了她眼裡的那層霧。
  他不再抗議,慢慢地走著。
  停了半晌,她才又輕輕地加上一句:「你而且是個好孩子。」
  「怎麼見得?」
  「這麼大了,還喜歡看書。」
  「大了就不喜歡看書?」
  「多數人都這樣,尤其是男人。」
  「那我倒沒想到。」
  「告訴我,你看什麼書?」
  「有什麼看什麼,通常,我喜歡看一點詩。」
  「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我的生活中只是缺少一些詩。」
  「但是你有一個家。」
  「是的。」
  「所以,我也很羡慕你。」他笑。
  她也笑。
  轉了一個彎,路上靜下來,兩旁是高聳的棕櫚。
  「你累不累?」他問。
  「我不累。」她回答。走了幾步,她側過頭來問他,「和我一起走路,會不會覺得不耐煩?」
  「我覺得很快樂。」他輕鬆地說。
  「真的?」
  「真的。」
  「那麼,你索性送我回家吧!」
  「沒有問題。」
  「怕不怕給女朋友誤會?」
  「我沒有女朋友。」他輕鬆地說。
  「等我給你介紹一個。」
  「要像你這樣的。」
  「不要恭維我。」
  「我說的老實話,你是個很有特色的女人。」
  他靠近了她,向她腰上伸出了一隻手,她眼睛望著路的盡頭,似乎沒有感覺到他手臂的力量。
  好久,好久,他們走著,沒有話說。夜真靜!到處都沒有一點聲音。


  早晨,他在辦公廳後面的花圃旁,慢慢地踱著。才7點剛過,五色繽紛的杜鵑花,開得很盛。草地上潮潤潤的,那條灰色的小徑也分沾了露水。一帶相思樹,密密地遮住了那紅色的圍牆。
  昨夜,他睡得不怎麼安穩,那對帶霧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他不是一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或者應該說,他不是一個肯隨便愛上任何女人的人,否則,以他的條件,也早就結婚了。
  但是這次,他仿佛亂了步驟。
  平常,他不會這樣早起來,跑到花園來散步的。
  不知是在逃避什麼?他對自己搖頭。
  「愛情不該是這樣子的。」他對自己說,望著那一簇紅色的杜鵑。
  「難怪她喜歡杜鵑。」他想,「一個濃得像蜜般的女人!」
  他又想到那對帶霧的眼睛,是那一層霧,隱藏了她的濃度,但也是那一層霧增加了她的魅力。
  過去也有過對他採取主動的女人,但是,對他來說,那都算不了什麼,他懂得應該在什麼時候去付出自己的愛情的,那決不是現在。
  早晨的太陽,漸漸地升起,給園中那些夾竹桃和扶桑花的枝灑上了一層金黃。
  透過那些枝葉,他看見她正從那邊走過來。用她那俏麗的長長的步子。
  當她往這邊看過來的時候,他把眼光望向那叢杜鵑花,直到她逐漸走近,他才仿佛剛剛發現她似地,抬起頭來,對她微笑。
  「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猜的。」
  她輕俏地說,停下來,離得他很近,近到他可以聞到她那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那未經修飾過的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一根的。不知是不是那又長又密的睫毛,使她的眼睛總像有一層霧。
  「我猜你昨晚沒有睡好。」她的睫毛在眼瞼下麵塗著陰影,一抹笑意在嘴邊若隱若現。
  他沒有說話,只望著她的眼睛,微微地笑。
  「所以,你這麼早就起來了。」她接下去說。嘴角邊的笑意更濃了些。
  他伸手向口袋裡去掏香煙,抽出一支,放在嘴裡,再用打火機打火。
  噴出一縷煙霧,他對她無語地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她問。
  「是給我自己意志的力量打零分。」
  「何必呢?」她的眼光在他臉上盤旋。
  他的頭髮很濃,很黑,蓬鬆著。堅定的眉毛與純真的眼,現在這眼睛裡多了一份無可奈何的表情,抵銷了眉宇間的堅定。
  「你的頭髮亂了。」她說。
  他抬起左手,把自己的頭髮往後按了一下,然後放下手來,又向她搖了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她又笑著問。
  「我早就被你弄亂了。」他說。向她望著,那眼睛裡的光,潮潤潤的。
  她避開了他的目光,略微低了低頭,然後,輕輕地說:「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把大半支香煙丟掉,向前移動了一下腳步,雙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下顎輕輕抵住她的前額,然後,他迅速地向她吻了下來。她往後退了一步,一低頭,那吻就落在她的頭髮上了。
  她拿下了他的雙手,說:
  「你會看不起我的。」
  「不要想得那麼多!你知道,我喜歡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量。他的眼睛望人她的眼睛。那一層霧在消散,代替的是一脈融融的光,這光在閃動,迅速地變成了晶瑩的淚水,沾滿了她細長的睫毛。
  她縮回她的手,側過頭去,用手帕去拭她的眼淚。
  「不要想得那麼多。」他說。
  「你不知道!你一點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掙扎著,反復地說。


  他對著那面方方的鏡子,在結他的領帶,結了兩次,都又拆開了。他試著再把這一頭拉長一點。
  「假如這是愛情,我不會覺得情緒這樣黯淡。」他把領帶的一頭拉一拉平。
  「假如這不是愛情,我又不會覺得這樣意亂心慌。」
  領帶結好了,並不滿意,但是,他懶得再結,生到床沿上,來穿皮鞋。
  好幾天了,離不開她,忘不下她,等待著看見她。
  生活突然變得極其單純,單純到只剩下她一個人的聲音和笑容。但也變得極其複雜,複雜到連一粒塵沙都充滿了意義,都足以使他心湖激蕩。
  站起身來,看了看手錶,今天是星期天,大家不上班。快有一整天沒看見她了,他明白,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才約他到她家去吃晚飯。
  約好5點鐘到,她丈夫今天有事,不回家吃晚飯。他不大想到她家去,尤其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時候。
  「但是,我也並不喜歡見到她的丈夫。」他對自己說,但又馬上否定地想:「也許並不是不喜歡見到他,而是不願意見到他——也不是不願意,而是——」
  他忽然不高興想下去。他對自己這種猶豫矛盾的心情,覺得惱怒。
  「事實上,我老早就不該答應她到她家去的。」
  他又看了看表,離5點還有10分鐘。
  不去的話,怕她會失望。
  失望倒還不要緊,擔心的是她那剛剛明朗起來的眼睛,會再度蒙上那層霧。
  就以同事的身份去坐坐,有什麼不可以呢?
  何況,他已經一整天沒有看見她了。
  想到自己態度的曖昧,他有一種可恥的感覺。
  怎麼都不好。
  他又看了看表,又過去兩分鐘了。
  不能讓她久等,還是去吧!
  當一個人對大問題猶豫不決的時候,往往是選那最急需應付的枝節去應付。
  「先走著瞧吧!」他無可奈何地對自己說,拿起了那件鐵灰達克龍的上衣。
  一進門,就聞到了那幽幽的百合花香。
  她的家,他不是第一次來,但是,今天仿佛氣氛與往常不同。
  只有她一個人在,茶几上有一望而知是特意準備的香煙與水果。
  「真拿我當客人?」他在長沙發上坐下來,略微有點局促不安。
  「當然是客人。」她站在他的對面,笑著遞過來香煙聽子。
  他拿了一支,她也拿了一支,含在嘴裡,等著他為她打火。
  「你今天抽煙?」
  「陪你!」她噴出一口煙霧,在他旁邊坐下來。
  壁上的德國小掛鐘,輕輕地「滴答」著。
  「你家裡好靜!」
  「平常總是這個樣子。」
  「他禮拜天,常常不在家?」
  「多半都不在。」
  他再把視線投向那德國小掛鐘,小鐘的殼子雕得很精緻,玲瓏的鐘擺輕輕的來回地晃,左邊,右邊,再左邊,再右邊,劃著一個六十度的弧。
  「傭人呢?」他把並不太長的煙灰,彈向煙缸裡。
  「家裡拜拜,回去了。」
  「哦!」他把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她目光融融地回望他。
  「傭人不在,你不該請客的。」
  「你剛才說了,不該拿你當客人。」
  「我不希望我坐在客廳裡,你一個人去廚房忙。」
  「那我不去忙就是了。」她笑。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去忙。」他坐過來一點,靠近了她,把香煙放在煙灰缸上。
  她側過頭來,向他迅速地望了一眼,往旁邊挪開了一點,他把一隻手臂由沙發背上伸過來,挽住了她的肩頭,他的手臂逐漸收緊,面頰靠過來,他吻她的眼睛。她把一隻手撐在沙發背上,略微低了低頭,躲過了他的吻,他手臂再一用力,她就向他的前胸倒過去了。
  他的手在她背上撫摩,嘴唇又去找她的眼睛。
  她又掙扎著躲開了。
  他放開了她,伸手去拿香煙。
  「你並不愛我!」他把香煙含在嘴裡,眼睛注視著煙頭上那小小的紅火,沒有抬頭看她。
  她用手掠掠頭髮,由沙發上站起身來,坐到另外一個沙發上去,默默地拿起茶杯,把茶杯在兩隻手上慢慢地轉著,很久,很久,她才說:
  「你一點也不懂!」
  「我想我是懂的。」
  「你不懂!不要以為我是在玩弄感情。」
  「你當然不是。你只是寂寞而已。」
  她沉默了一會,仰頭望瞭望壁上的小鐘,站起來說:
  「我該到廚房去了。」
  她剛走開不久,門鈴忽然響起來,他想去開門,卻見她已經從後面跑出來。
  「我去看看是誰?」
  回來的是她的丈夫。
  「我以為你今天晚飯不回來的。」她一面接過丈夫的上衣,回身去把它往衣架上掛,一面說,「所以我請了朋友來陪我吃飯。」
  她回過身來;向客人微笑,順手開亮了壁上那紅色吊鐘形的小燈。燈的光暈映得她臉頰上一片酡紅。
  「現在他可以陪你了。我去廚房看看!」她的眼光由他的臉上移到丈夫的臉上。
  做丈夫的向站起來招呼的客人伸一伸手,含蓄地笑了笑,說:
  「也許還是你來陪客人好,我去關照傭人做點菜。」
  「傭人家裡拜拜,回去了。」她說著,向後面走去。
  「哦!」做丈夫的聲音裡帶了隱藏不住的意外;但是,他很快地跟著往後面走去,說:「那就更要我來幫你了。」
  女主人和做丈夫的先後走入了廚房。
  壁上那個德國小掛鐘,玲瓏的鐘擺,輕輕的來回地晃,左邊,右邊,再左邊,再右邊……
  他站起身來,找到了電燈的開關,把另一個白色的吊燈開亮,紅色的光暈淡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氣。
  「真是不該來的。」他對自己搖頭。


  她上班的時候,已經過了簽到的時間。
  「你來遲了。」他抬起頭來,對她小聲地說。
  她對他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走到她自己的辦公桌那裡去。
  他點著一支香煙,順手拿一疊稿件,站起來,也走到她的辦公桌那裡。
  「昨天打擾你了。」他低低地說,把稿件放在她的桌上。
  「恐怕你以後再也不想到我家來了。」她微笑著說。兩眼望著他,那裡面的光很亮。
  「為什麼?」
  她低下頭去,翻著那疊稿紙,小聲說:「他嫉妒了。」
  「你們吵了架?」
  「不算是吵架。他只是怪我不和他一同招待朋友。」
  「你怎麼說?」
  「我說:他不只是朋友……」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責備地問。
  她平靜地笑著,豐滿的唇型襯著潔白的牙齒。她的眼睛朝他望著,那裡面的光很清亮。
  「真的不只是朋友,而是一首詩。」她說。
  「你不該這樣說的,難怪他要嫉妒。」
  她安閒地笑著,笑得很甜。
  過了很久,她才說:
  「今天早晨,是他送我來的,我們多走了一段路,所以遲了。」


  下班以前,他回了一趟單身宿舍,當他再口到辦公室的時候,她正打開皮包,對著那面小鏡子在塗口紅。
  蓋上粉盒的蓋子,她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說:
  「怎麼?今天有應酬,穿得這麼整齊?」
  他笑著,搖了搖頭,說:「剛才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我請了休假,要到南部去幾天。」
  「臨時決定的?」她的聲音裡流露著不安。
  「早就該去了。」他說。
  「去做什麼?」
  「看一個女孩子。」
  「你的……」她的聲音一震,粉盒掉在地上。
  「不要大驚小怪,她認識我好幾年了。」他俯身拾起那金色的粉盒,拿在手裡拂拭著。
  「哦!你前兩天不是說沒有女朋友的?」
  「是我始終沒有接受她的愛情。」
  「她不值得你嗎?」
  「不是她不值得我,而是我一直沒有感到過我需要愛情。」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現在你感到你需要愛情了。」
  「是你把我喚醒的。」他那堅定的眼神朝她望著,那眼睛的光潮潤潤的,不知是愛憐,還是責備。
  不知怎的,她的臉突然紅了起來。
  「看來,你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她說。
  他點了點頭,把粉盒幫她放回她的皮包。
  「我想,我應該付出我所應該付的一份給她。」他認真地說,「我的年齡也不小了,結婚,也是正當的打算。」
  他望著她,用他那堅定的眼神望著她,平靜地說:
  「世間事,細想一下,會覺得很好笑。我給你的生活中加添了一些詩,你卻給了我一些現實的東西。你使我想到,我該結婚了。」
  「昨天,真不該讓你到我家裡去的。」她說。
  「事情該怎樣演變,是一定的,遲早會是這樣的。」他說。
  她眼睛向窗外望去,遠遠的,她的丈夫正向這邊走來。
  「你先生來接你了!」他站直了身子,仍然用那平靜的聲音說,「你一定懂得重視他的那點嫉妒,那大概正是你所想要的。」
  她站起身來,挽起她的皮包,先向窗外做了一個歡迎的手勢,然後對他綻出禮貌的微笑。
  「他來接我,我要走了。」她說。
  「過幾天見!」他注視著她,慢慢地說,「假如這首生活之外的小詩,已經幫你找回一些你所失去了的東西,那我將畢生引以為榮。」
  他的丈夫走進了走廊,走到了門口,他們彼此在用爽快的神情打招呼。
  「來接太太?」
  「嗯。你還沒有下班?」
  「馬上要走了。」他說,掏出他的香煙。
  「他今天晚上要到南部去看女朋友。」她說。
  「哦?那太好了。希望什麼時候,你帶她到臺北來玩。」
  「我會帶她來的。」他說。
  三個人慢慢地踱出辦公室。
  大家的神情很爽朗,很輕鬆。真的很爽朗,也很輕鬆。
  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發生什麼事情。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哦?……
  ------------------
  學達書庫xuoda.com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