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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攤在辦公桌的稿紙上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 他正從旁邊走過。他那件大花格子的夏威夷衫顯得他更驕傲了些。香煙銜在嘴上,煙霧直往他眼睛上撲,那對黑而大的眼睛眯了起來。 「討厭!」她心裡想。但是她的眼睛隨著他轉。「走路的樣子倒是蠻瀟灑的!皮鞋,哦!還是那麼亮,天天都那麼亮,好像他不做別的,只照顧他的皮鞋。」 他走過去,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慢慢地把香煙頭在那銅質的煙灰缸裡按了一下。別人都用起碼價錢的小白瓷煙灰缸,他偏偏自己買個銅的。 「自命不凡!」她心裡想。眼光剛收回來,卻又向他溜了過去。 他還沒有坐下。就那樣,站在他辦公桌前,對著桌上那一排音樂參考書出神。 「又是那副死相!要做什麼,還不快做!」她厭煩地望著他。 他就那樣在辦公桌前面無聊地站了站,然後,像是勉強下了一點決心似的,抽出一本樂譜,走出去了。 始終,他沒有對她看一眼。 「有什麼了不起,死相!」她在心裡罵他,回過頭來,繼續寫今天的廣播稿。 寫不下去,都是他,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在辦公室裡晃,擾亂別人的情緒。 說也奇怪,越是懶得看他,越是非看他不可。 從來到這陌生的環境,她第一眼就看出這人的不友好。別人都客客氣氣的肯幫她的忙,惟有他,對她偏就是那一副不屑的神氣。 「我才不稀罕你對我好不好!」她為自己打氣。 但是,「真是可恨!難道我有什麼不值得他對我好的地方?」 可不是?就憑她,論外型、論風度、論內在、論能力,哪一點也不輸他。 「憑什麼他用這種態度對我?」 想著,她又往那張辦公桌上看了一眼。 「知道你拉一手好小提琴,就擺出一副音樂家的架子!」 那個辦公桌空得難看!「好像只因為辦公室裡有了我,他就非躲開這裡不可似的!」她生氣地想。 於是,她想到她剛到這家廣播公司來的那天。 大辦公室裡,排了三大排辦公桌。一排是編審,一排是新聞,一排是節目。節目主任替她一一介紹,人太多,她記不清都是誰。但是,她記得那個高個子穿米色襯衫的傢伙,因為他就是拉小提琴的那個怪物。她聽過他好幾次獨奏,拉那首《流浪者之歌》,一副吉普賽的神氣。 她向他伸出她的細軟的手,希望看到他臉上也有像辦公室每一個男同事都有的那種禮貌的笑意。但是,他只略略碰了一下她的手指,眼睛望著她的額頭,說了一聲「歡迎你來!」就自顧掏出打火機去點香煙了。 仿佛他是她的上司似的! 不!連她的上司對她都優禮有加。她應該說,仿佛他是在拒絕一個向他追求的女人似的! 她真正感到激怒的就是這一點。「難道你會拉小提琴,就該所有的女人都追求你?」 以後這些天,他們見了面都很僵。不!應該說是她自己感到很僵。她有著故意不表示友好的那種矜持。而他,反正就是那副樣子,根本不想爭取別人友好的那副樣子。 尤其是他那懶得在辦公桌旁多耽一會的神情,和把香煙頭慢慢地向銅質的煙灰缸裡按下去的動作,使她覺得他簡直就是在和她作對。 「隨他去算了,又不只是他一個同事。」 她彆扭地想著,收回心來,把眼睛望向稿紙。 「他一定又在大發音室裡彈琴。」她想。 「哎呀!管他呢,和我有什麼相干!」她罵自己。 下午了慰農約我吃飯。丁慰農近來越來越沒有味道。小白臉式,沒有一點個性。 真懶得去。 尤其是他前天說什麼「女人根本就談不到事業,一結婚就完蛋。」完全是男性的優越感。就憑他這句話,也該不赴他的約。 決定中午休息的時候,給了慰農打個電話去。 為什麼不去赴約?沒有理由,不去就是不去! 她對了慰農也生起氣來。不知怎地,今天什麼都不對頭。 天氣倒是真好。暮春時節,杜鵑花絢爛一片。 有人開發音室的門,鋼琴的聲音漾出來一小串,又是那首《花之歌》!彈得倒怪有韻味的! 「死相!」 10點多了,他居然還沒有上班,懶蟲! 一定昨天晚上陪女朋友。 不知他有沒有女朋友,做他的女朋友也倒楣。 那個辦公桌空得多討厭!尤其是那個煙灰缸。 稿子已經寫好,與其坐在這裡看他的空辦公桌,不如躲開它。躲開它,到發音室去。「我也會彈鋼琴,不是他一個人會。」 發音室的門好重!隔音玻璃那裡一片黑。沒想到一推門,就聽見那一串琴聲。 該死!彈琴也不開燈,害人! 想馬上退出去,琴聲卻停了。 適應了裡面微弱的光線,她看見他那一對發亮的眼睛,在向她笑。 「你還會笑!」她心裡想,用力去拉那厚重的門。這門不知怎麼這麼重! 「沒有關係,我不彈了。你要彈嗎?」他的聲音厚厚的,低低的,絕對是學過發聲法。 她停止了拉門,站住了,背貼著門,向他望著。 「為什麼不開燈?我以為這裡沒有人。」她說。 不是嗎?早知道你在這裡,我才不來,請我我都不來。 「我只想隨便彈幾下,用不著開燈。而且,這樣就不會給人知道,說我不辦公,偷懶。」他說。 「現在可以不可以開燈?」 「隨你。」 她碰了一下開關,只有牆壁上那個小白燈亮了。 「就是這樣吧!太亮了,反而不好。」他說。 又是這種命令的口氣,仿佛他是她的上司。 真後悔!不該來的,來了,也該在剛才就退出去的。 「談談吧!反正沒事。」他關上了琴蓋。 談了一陣,也並不證明他從此消除了那副不理人的樣子。 辦公室的人都熟起來了,那些男同事都很友善。男同事對女職員總是友善的,尤其是像她這樣的女職員。 惟有他。 禮拜六,下午不辦公。中午的電話特別忙些。有人約別人,有人被別人約。只有他,悠閒自在地蕩來蕩去。 丁慰農又來了電話。 告訴他今天有別的約會,還要來死纏!不去就是不去! 「告訴你我已經約好了別人,你懂不懂話!」她對著電話聽筒發氣。 掛斷了電話,他正在他辦公桌旁向她望,臉上帶著一點看不出來的笑意。眼望著她,手卻在鎖抽屜。 看了看牆上的電鐘,離12點還有一刻鐘,就忙著鎖抽屜下班了。「懶鬼!」 「還不下班?」 不知他是對誰講話。回過一點頭來,用眼角看了看,他站在她身旁不遠的地方。「哦!原來是問我。」她沒言聲。 「有個女朋友等我吃飯。」他的眼皮向下垂著,好像女朋友是隨便就可以「有」的東西。 「哦!」她真有點愛理不理。 「從上個星期就約好了,昨天信上還在催,怕我忘了。」 最好你忘了,那才有好戲看。 「哦!」她沒有看他。 「我走啦!」他說,「你也可以早點走,用不著等12點。週末嘛,誰沒有約會。再見!」 他走了! 真該答應了慰農的約會。偏偏剛才要故意表示自己朋友不止一個,把他碰回去了! 真討厭了慰農那小白臉式! 可是,總比坐在這裡看那個人的空辦公桌好! 幸虧他聽見我接電話的時候說已經答應了別人的約會,否則,才更氣死人! 轉眼就又是一個禮拜。這個星期六,她要趕一篇重要的稿子,下午加班。 他中飯以前就走了,准又是「有一個女朋友等他吃飯」,這回不知是哪一個。做他的女朋友真是倒楣! 下午兩點半鐘,他忽然回來了。 「怎麼你還沒走?」他問。 「還不是因為這篇稿子!」她心裡真的沒好氣,連頭都沒抬一下。 他站了一站,就走到他的辦公桌那裡去了。 「真是討厭!有個人在旁邊,害得人家也不知寫到哪裡去了。」 撕掉一張稿紙,再重新寫這一段。 他在哼著那《娃娃之舞》,聲音倒是蠻好聽的。 可是,這一段又不知寫到哪裡去了! 哎呀!你要不要走開!真想大聲嚷出來,讓他別在這裡擾亂人家。 他好像知道了人家討厭他,哼著歌走出去了。 這倒還像話!不知他到哪裡去了,還會不會回來? 抬頭往外溜了一眼,不見他的影子,許是出去了。 出去最好! 不知是去什麼地方,也許又是一個女朋友! 不知哪裡來的這些沒骨頭的女人,搶著喜歡他! 哎呀!快寫吧!快4點啦! 稿子寫完了,交到編審股長的桌上,松了一口氣。打開錢包,拿起粉盒,看看臉上是不是又油光光了?小鏡子裡卻照見背後門口走廊上有個人影,紫色和灰色大花朵的香港衫,可不是他! 他怎麼還沒走? 沒看見自己的臉上究竟有沒有油,就把粉盒蓋上了。站起身來,挽起錢包。 真懶得經過他面前! 在那裡遲疑著,他卻走過來了。 「我送你回家吧!」 一定是和女朋友鬧翻了,來找我開心。 「有朋友等我。」她說。這句話說得好不自然!一聽就准知道是說謊。管它! 「在哪裡等?我送你去。」 糟糕!在哪裡等呢? 「在家裡等。」她答。 「哦!」他怔了怔。 她卻忍不住要笑,他一定以為這個朋友關係密切。 「走路回去,不怕晚吧?」他倒蠻仔細的。 「晚一點點,沒有關係。」 天曉得,家裡哪有什麼朋友?! 就這樣,她和他一同走了出來。 還沒有到家,剛到巷子口,他就說「再見」了,說是怕「朋友」誤會,真是見鬼! 《翠堤春曉》捲土重來。音樂片子,加上愛情,誰都想再看一遍。她也是一樣,想想維也納森林的破曉,那「得得」的有節奏的馬蹄聲,那輕越的短笛,那霧濛濛的森林,那羅曼蒂克的馬車……男主角那濃密的眉毛和黑亮的眼睛倒有點像他。 看了看他的辦公桌,今天,他倒很像那麼回事,坐在那裡,很用心地在剪一堆舊報上的音樂報導。 他一面把剪刀放下,伸手去拿漿糊,一面說: 「《翠堤春曉》很不錯。」 話不知是對誰說的。看了看辦公室裡的別人,別人都在忙自己的公事。 她無可奈何地「嗯」了一聲。 「徐紅說,她已經看了五遍了,還要我再請她看一遍,真是中了迷!」 「徐紅是誰?」她聲音中帶出了抗議。你對誰說話?人家又不認識什麼「徐紅徐綠」的! 「一個女朋友。」他輕描淡寫地說。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方剪報往剪貼簿上粘了上去。 她別過頭去,向旁邊一個女同事說: 「劉依雲,你今天這件衣服很漂亮!」 「真的?謝謝你!我一直擔心這淺黃色不適合我的皮膚。」 「真的很漂亮。你很會選顏色,比那些紅紅綠綠清雅多了!」 誰想看那破《翠堤春曉》!只有那什麼「徐紅徐綠」才那麼神經兮兮,一看看五六遍! 還不是找藉口讓他陪? 不知那徐紅像個什麼樣子?不相信她真懂什麼音樂! 丁慰農又來了電話。偏偏他有這許多閒空! 「什麼?請我看《翠堤春曉》?……哦!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我已經看過——(向他那堆破報溜了一眼),看過六遍了……哦!再看也不會厭的。(她笑)什麼時間……4點半啊……好吧,一會見!」 放下了電話,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來,一扭頭,見他正朝著她微笑。 「沒想到你比徐紅更入迷!」他說。 「什麼入迷?」 「電影。」 「不是!是音樂!」她揚了揚眉毛。 「不是!是愛情!」他擠了擠眼睛。 死相!誰對愛情入迷?!徐紅也許,我,反正不是!以為我答應了慰農是為了愛情?!別啦,他也配! 可是又為什麼答應他呢?真不明白自己這是在做什麼!單單為了想看《翠堤春曉》而就答應了慰農? 才懶得和丁慰農在一起!讓他別得意,等一下就打個電話去取消剛才的約會。身體不舒服嘛,還說什麼理由! 想看那羅曼蒂克的維也納森林,不會自己去?真是的! 電影院門口熙熙攘攘的。她自己買好了票,站在那個委託行門口看櫥窗。 看著看著,櫥窗玻璃上映出了一個人影,站在她身旁,貼得她好近! 無聊!她往旁邊挪了挪,那個人倒笑了。這笑聲好熟!可不是他! 真糟,讓他發現我只有一個人! 「票買好了?」他問。 「嗯,在我朋友那裡。」她答,想要走開。 「哦,我們的票也買好了,在我這裡。」他跟上來。 「哦!徐紅呢?」 「她還沒有來。」 「快要開演了!」 「是的。她常常不守時間。」 「哦!等一等也值得的。」 「不過,我不大有耐性。」他看了看腕上的手錶。 人潮在進場。 「你的朋友呢?」他問。 她隔著人潮向遠處望瞭望,說:「在那邊。」 她對他做個「一會見」的手式,帶著裝出來的微笑,向人潮邊緣上擠了過去。 擺脫了他,她擠在人群中,從另外一個收票口進了場。 電影院的冷氣撲了她一身。 唱完了國歌,坐下去的時候,後面有一隻手拍了她肩頭一下,她扭過頭去,那眼睛在黑暗中發亮。 「給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他說。 她往她旁邊的陌生人看了一眼,說:「徐紅呢?」 他朝旁邊的空位子望瞭望說:「她還沒有來。」 「你該等她。」 「我說了,我不大有耐性。」 銀幕上在放預告片。一幕海景很動人。她回過身去看銀幕。 「你還沒有給我介紹你的朋友。」他在後面說。 她又向自己左右的陌生人看了看,笑著說:「等散場的時候吧。」 《翠堤春曉》的情節,她幾乎會背。所要捕捉的無非是那幾個動人的鏡頭。 電影散了,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外走。 「片子真好。真值得一看再看。」他說。 「嗯。」 「那場維也納森林夠多詩意!」他一面說,一面吹起那鳥鳴的口哨。吹了一陣,他說:「我真喜歡那種馬車,可惜這裡沒有。」 「烏來就有。」她衝口而出,說了又有點後悔。 「哦?我倒不知道。什麼時候倒要去坐坐。」 已經隨著人潮到了影院門口。 「我要從這邊回家了。」她說。對著那刺眼的夕陽,戴上了太陽眼鏡。 「哦!你看!徐紅在那邊!真糟!她一定記錯了時間。」他笑得很響。笑那個記錯了時間的徐紅。 「再見!」他向她揮手,匆匆地向另一堆人潮走去。 該他倒楣。連著看兩場《翠堤春曉》。 時間還早,這個下午過得好彆扭! 繞了一個圈,才繞到公共汽車站。剛剛站定,卻看見他也站在那裡。 他旁邊,左邊是一個軍人,右邊是一個胖太太。難道她是徐紅?她差一點笑出來。 忍住了笑,他卻回過頭來對她笑了。 「你的朋友呢?」他問。 「哦!他回去了。」真是見鬼!「你不是去看《翠堤春曉》?」 「我又不是神經病,剛看完又看。」 「那你——」 他把手裡的唱片一揚,笑哈哈地說:「我去買了一張《翠堤春曉》的唱片。」 「那你——」 他搶著向她擠了擠眼睛,朝旁邊那位胖太太努了努嘴,又搖了搖頭。 她疑惑地朝他和那位胖太太輪流地望著。 車子來了,胖太太搶先擠上了車。他讓過了幾個乘客,也讓過了她,跟在她後面,上了車。 兩個人吊在車廂的皮套上,搖晃著。 她忍了好久,才忍住那要迸發出來的笑,低聲地說:「徐紅很漂亮。」 「嗯。」他繃著臉,鼻孔一張一張的,笑意從鼻孔裡往外擠。 「只是太豐滿了一點。」 他側過頭來,笑了。 「這張唱片是特為給你買的。」他說。 「謝謝你!」她說。笑意從臉上回到了心裡,在心裡流著,流著,匯成了一灣小小的湖,裡面注滿了他那厚沉沉的聲音。把心血都趕到了臉上,臉上潮熱熱的。 車子在拐彎,他扶了她一把。 「星期天到烏來去坐小馬車,好不好?」他問。 她把目光投在他那濃密的眉毛和發亮的眼睛上。 「你該找徐紅陪你去。」 「哦,不要給我出難題了。哪裡來的徐紅?」 「那麼,找請你吃飯的那些女朋友去。」 「哪裡來的請我吃飯的女朋友?」 「你自己說的。」 「哦!她們!她們都是徐紅!」 他忍住一大串的笑,看看那位胖太太下車去了。 她鼓起腮幫,往車門那裡走。 「你這人沒有實話!不理你了!」 他跟著她下了車。「從現在開始,我每一句都是實話——從你到我們電臺那天,我就打定主意要追求你。」 「像你這樣追求……」她踢著路上的石子。 「才會追得到。」他走上來,挽住了她的手臂說。 「答應我了?星期天去烏來?」 這聲音,真是學過發聲法的聲音。 望瞭望他,那黑亮的皮鞋,和那件大花夏威夷衫,再望瞭望他那像《翠堤春曉》男主角一樣的眼睛,這對眼睛正笑眯眯地對她看。 「好吧!算你有辦法!」 現在再說討厭他也來不及了。真是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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