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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夢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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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朋友對我抱怨,他們晚上總是睡不安穩,不是被恐怖的惡夢纏繞,就是走進了超現實的夢的魔魔去;他們一邊抱怨,一邊還興致勃勃的講述夢裡的情景,說完之後,總是追索著一個問題:「這莫名其妙的夢到底在預示什麼?它代表了什麼樣的潛意識呢」?有的則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說著:「幸好只是個噩夢罷了」。 對於朋友們的心情我很能體會,回為我也是個會做夢的人。雖然我並不愛做夢,夢卻是莫内他何的東西,一閉上了雙眼,它就如飛舞的精靈,在靈魂空下來的一個小細縫中鑽了進來,佔據了我們未知的八小時的喜怒哀樂。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從事文學藝術工作的人,他們的心靈特別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夢,有許多人知道我是個「夢人」,總是找我傾訴他們的夢境。我生平最愛做的事就是聽人「胡言夢語」的談離奇夢境,我常建議他們把這些夢化成為作品給人共用,有的人因此創作出與清醒時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夢裡是另一個人吧!)大部分人卻不願意,理由是:夢是隱私的一部分,說給好友聽聽無妨,要公之於世就有些難以啟齒了。 我自己很會做夢,會的程度有時一夜可以做三四個,這三四個有時是短片連綴在一起,有時又是一個長片被切割成幾段,我還有很奇怪的經驗,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時睡回籠覺,夢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幾個月,夢居然能連在一起,好像電影的上下集。 我喜歡電影,我覺得做夢有些看電影的感覺,和電影不同的是,我們可以看自己當主角在戲裡演,覺得頗有興味,所以我即使做惡夢,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覺。 夢裡自然全是子虛烏有的事,可也不儘然;我做過的一些夢裡,夢到一些全然陌生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郵局、車站全是清清楚楚,幾個月後我到外地去採訪,發現那地方竟和我夢裡的一模一樣,連當地廟會演出的戲碼都和我夢見的一樣。我覺得心寒,也覺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夢裡預示些什麼呢? 還有一次,我夢見乘火車不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那火車不像一般火車,很小,卻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兩邊的樹很濃綠,天上的白雲又白又結實,彷佛要爬上無止境的高山。一年多以後我到香港去採訪,才發現我夢裡的是太平山,連火車的樣式都相同。可是我做夢的時候,壓根兒沒想過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夢真是奇怪,它和我們實際人生中說不定真有重迭的部分。 結婚前,我是一個人做夢,婚後,才知道妻子也是個會做夢的人,有時做得更甚,我們每天起床時常互相講述自己的夢中情景,以為樂事,遇到情節簡單的夢,也會加以分析一番。因為這樣,奇怪的事發生了。 有一天起床,妻子對我說她的一個夢:我們和兩位熟識的朋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那裡是一片大草原,開著許多小黃花。我們還帶著我們一對小兒女去,大女兒梳著兩條辮子,小兒子穿著綠色的短褲── 妻子講的時候我聽得呆了,因為我那一夜的夢就是這樣,連兒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甚至連夢停止的地方也相同:我們在旅館用過西式早餐,聽到朋友叫我們的名字,夢戛然而止。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可以讓一對夫妻做同樣的夢,而相同的夢又訴說出什麼意義呢?我現在還沒有兒女,夢裡的兒女都在十歲左右,我想,要回答這個問題恐怕要在十年以後了。 有一陣子我有記夢的習慣,每天睡醒把夢寫在床頭的筆記本上,因為夢飛逝得太快,不記錄下來往往第二天就忘得乾淨,我在那本筆記上寫了《畫夢記》三個字。後來因為工作太忙,生活不正常,就很少再記自己的夢,最可惜的是,那些已經記了夢的本子,因為搬家頻繁也遺失了,不然倒可以出一本很好的集子。遺失也好,免得以後落入心理分析家的手中,我雖然相信心理分析有理,但是更相信夢的海闊天空絕不是心理分析所能為力。 有時我很羡慕那些無夢的人可以一覺到天明,但我也同情他們,他們至少少活了一半的人生。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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