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天上人間

天上人間

　　環玉天子和佩花仙女是住在天上，一對非常幸福的夫妻，天上的夫妻不像人間，他們既不吵架，也不哭泣；他們既不互相仇恨，也不互相傷害。

　　據說要在人間做了五百世恩愛的夫妻，才有福分在天上做神仙眷屬。

　　住在天上的夫妻，他們想要食物就有了好吃的食物，想要衣服就有了美麗的衣服，因此，他們不必勞苦工作，也不必背負重擔，他們時常牽著手在彩虹上散步，坐在雲端與朋友喝茶，或者獨自傾聽天河的水聲，欣賞自己美麗的容顏。

　　唯一使神仙眷屬煩惱的是，仙壽也有享完的時候，在神仙壽命終了，他們會流汗，身上的香花會散落一地，頭上的桂冠會枯萎，美麗的衣裳會一件一件飛丟，最後，從站立或坐著的地方傾倒，在傾倒的那一剎那，如燈焰突然滅去，只留下一縷輕煙，飛散於虛空。

　　佩花仙女與環玉天子已經一起度過幾千年幸福的生活，在最近的日子，她偶爾會生起這樣的念頭：「這麼幸福的生活不知道還有多久？」

　　有一天，佩花仙女飛到曼陀羅樹上，想要采一些曼陀羅花給丈夫佩戴，因為所有的天人在出門前都要佩戴香花來莊嚴自己，這些香花都是由妻子準備的。

　　環玉天子正在沐浴，他用白雲沾著陽光為自己淨身，心裡隨意組合聲音便化為美妙的音樂，音符隨著光、鑲著金邊，流蕩在家裡美麗的花園。

　　聽著丈夫內心的音樂，佩花仙女站在樹上不覺得有點醉了，這時，她開始流下一些香汗，使她暗暗心驚。

　　她以紫羅蘭編的花冠突然落了下來，碎成星星。

　　她綴滿衣裳的金色百里香花，也像煙火四散，化為碎鑽。

　　她銀色薄紗的晚裝，一片一片一絲一縷的飛去，成為天邊的朵朵白雲。

　　來不及說一句話，她物化了。

　　從數丈高的白色曼陀羅花樹傾倒，傾倒，猶如閃光，消失了。

　　在消失的最後一刻，她的耳際還繚繞著丈夫的歌聲。

　　佩花仙女再次醒過來時，是聽見了自己的哭聲，原來她已經投生人間了，大人們都以為孩子誕生時是被空氣驚嚇而哭，其實不然，像佩花仙女就是因為心海中還留著丈夫的歌聲，憶起在天上的幸福生活，忍不住悲哀啼泣。她出生時，屋裡飄著曼陀羅花的香氣，於是被取名為「曼瑰」。

　　曼瑰雖然記得天上的歲月，也常對父母親人說：「我是三十三天上環玉天子的妻子佩花仙女」，並說起天上的情景。

　　但是，家人都不相信她，以為是少女對美好愛情的幻夢。

　　曼瑰成年以後被父母許配給鄰近的青年為妻，她雖然盡力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內心卻惦記著天上的丈夫，她知道要重回丈夫的身旁，唯有在短暫的人生拚命行善，並且永遠保持著堅強的誓願。

　　曼瑰經常在寺院中供養香花燈燭，以美味的齋品供養出家人，把食物衣服佈施給窮人，她幾乎就是為奉獻與佈施而生活著，並且把這種想法感動人間的丈夫，教育給四個孩子。

　　有一天，她在佛寺裡供僧之後，突然感到頭暈，靠著牆邊休息，聞到一陣曼陀羅花香，就去世了。

　　張開眼睛，曼瑰正坐在曼陀羅樹上採花，她看看自己的穿著，原來，她又化生為佩花仙女了。

　　環玉天子沐浴完畢，走進花園，對佩花仙女說：「我剛剛呼喚妳，妳沒有聽見嗎？」環玉天子感到困惑，因為神仙眷屬心意相通，從來沒有呼喚而未回應的情景。

　　「環玉，我剛剛物化了，降生在人間。」

　　環玉大為驚奇：「這是真的嗎？妳在人間多久的時間？」

　　「我在母親的胎中十月才出生，十六歲被嫁到附近的人家，生了四個孩子，行各種善事，拚命做功德，我祈求能和你相會，所以又在曼陀羅樹上化生了。」

　　「人的壽命有多長呢？」環玉天子問。

　　「人的壽命最多百年，百年等於我們三十三天的一晝夜。」

　　環玉天子又問：「那麼，人在一百年內都做些什麼？」

　　「人的一百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睡眠；另外，有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追求衣食、滿足欲望；其餘約三分之一時間，用來生氣、憤恨、追悔，以及互相批評、仇視、鬥爭。大多數的人都是這樣的過了一生，然後哭哭啼啼的死去。只有極少數的人會花時間欣賞美麗的事物、發展心靈更好的境界，追求有溫柔品質的愛。」

　　環玉天子聽到妻子談到人間的情景，心情大為激動：「難道那些世間的人，他們不會因為生命短促而警覺，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嗎？」

　　佩花仙女說：「不會的，大部分的人都醉生夢死，就好像他們既不會老也不會死，只有到將死之際才會悲哀的啼哭！」

　　環玉天子與佩花仙女，談到世間那些壽命短促的人，不懂得過愛與美的生活，不知道去做有意義的事，內心感慨萬千。

　　佩花仙女說：「我們且不談人間事了，來！我來給你別一朵曼陀羅花。」

　　說著，佩花仙女從高大的曼陀羅樹飛下來。

　　當她飛到彩雲鋪成的地上，才發現自己踩不到雲朵，整個身體猶如曼陀羅花飄落，穿過一層一層的雲，往下墜落……

　　「啊──！」

　　曼瑰從夢中驚醒，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不是在光明的天上，而是在黑漆漆的屋子，身旁睡得正酣的最幼小的女兒，臉上還帶著淺淺的微笑。

　　她想到丈夫為了謀取衣食，天還未亮，早就到田間工作了，披衣起身到院子裡散步，一抹晚香玉的幽香流進胸腹。

　　「這是天上的夢呢？還是人間的夢？」

　　天空廣大無邊，一片沉寂，沒有答案。

　　「天上是真實的？或者人間才是真實的？」

　　繁星點點，一片默然，沒有答案。

　　當她這樣自問的時候，第一道晨曦射穿彩雲，透到人間來，四周的香氣與聲音也隨著光，幽幽的醒轉。

　　曼瑰還記得夢中的話：

　　「難道那些世間的人，不會因為生命短促而警覺，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嗎？」

　　她想到生命雖然短促，如果能夠欣賞美麗的事物，發展心靈更好的境界，追求有溫柔品質的愛，百年也不會空過了。

　　聽到孩子醒來呼喚媽媽的聲音，她想：

　　「如果能過有意義的生活，人間就是天上！不能過有意義的生活，天上就是人間！」

　　＊＊＊

　　據說曾有一個女人問一個大哲學家，是否願意娶她為妻。

　　哲學家因為有思辯的習慣，就說：「讓我想一想。」

　　因為他要想通和那美麗的女人結婚，到底有什麼意義？他要想出所有贊成或反對的論點，然後才做結論。

　　他想了三年，終於做出一個最好的結論：「不論是好是壞，只有結過婚才知道結婚是好是壞。」

　　於是他去敲那女人的門。

　　她的父親來開門：「你來做什麼？」

　　哲學家說：「我想了三年，決定娶你的女兒為妻。」

　　父親笑了，說：「太遲了！我的女兒早就結婚，而且生了一個孩子了！」

　　我過了四十歲以後，經常想到人生短暫，活著就要及時、要珍惜，與其渴望那不可知的天界，不如好好的活在人間。

　　有一天夢中醒來，寫了這個佛經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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