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白月與晨星

白月與晨星

　　從前有個年輕人，名字叫白月，自幼聰慧、熱愛學習，到十五歲那年，他自認為是居住的城鎮裡最有智慧的人，附近的城鎮也沒有人夠資格當自己的老師了。

　　這使白月非常困惑，他常常自言自語：「找不到老師實在是人生裡非常痛苦的事，我一定要去追求生命的最高智慧，但最高智慧必然要有老師指導，我究竟要到何處才能找到可以指導最高智慧的老師呢？」

　　有一天，白月聽到遠方來的客旅談論，在遙遠海邊的一座城市，有一個名叫晨星的智者，夜觀明星而悟道，是國中最有智慧的人。

　　白月於是拜別父母，越過千山萬水去探訪「晨星大師」。一路上，白月都在念著他未來老師的形象：「要做我的老師不只要有智慧，我想，他一定是穿著潔淨的白袍，長長的白鬍子飄在胸前，坐在蒲團上，手裡搖著一把扇子。」

　　好不容易到達海邊城市，找到晨星大師時，白月大吃一驚，因為這傳說中的大師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年輕人，他衣衫襤褸，坐在路旁的石頭上，為一些遠方來求教的人解除迷惑。

　　看到晨星大師像乞丐一樣，白月心想：「這樣的人怎麼可以當我的老師？」

　　心裡雖然這樣想，他還是忍住疑惑，坐在旁邊聽晨星大師講道。白月的內心非常佩服，眼前的年經人顯然智慧遠高於自己，但他的理智並不馴服，「我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老師，有更高的智慧和更體面的外表。」

　　白月對晨星大師說：「我很佩服你的智慧，但我深信我的老師另有其人，你可不可以指示我找到老師的方向？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未來的老師的樣子？」

　　晨星大師說：「你應該往東方去尋找，終有一天你會找到你的老師。」

　　「但是，我怎麼才能認出他是我的老師？」

　　「你遇到的人，他會坐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樹下，有白色的頭髮和灰白的鬍子，他的眼睛閃著紅光，你遇見他的時候，會聞到麝香的香味，也會聽到蟲鳴和鳥聲。」

　　聽了晨星大師的指示，白月就一直往東方走，他的內心欣喜若狂，因為以前找老師如同大海撈針，現在終於知道老師的條件：一、坐在菩提樹下。二、白頭發灰白鬍子。三、有紅光的眼睛。四、周圍有麝香味。五、有蟲鳴和鳥叫。

　　「只要找到符合這五個條件的，便是自己的老師了，像是晨星大師這麼有智能的人不會亂說的。」白月心裡這樣想著。

　　出乎白月意料的是，符合這五個條件的老師並沒有想像中容易找到，他越過一座又一座的高山、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城鎮，就是找不到晨星大師所說的老師，但老師的形象早就在他的內心成形，他的嗅覺鍛煉得很敏銳，聽覺也非常細膩，他最強烈的信心是：「只要有符合這五個條件的老師在我的眼前，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絕對不會錯過。」

　　白月的旅行經過三十年，每聽到哪裡有一個老師，他一定會去，但他找不到菩提樹下找不到紅眼、找不到麝香……，他並不灰心，他想著：「像晨星大師這樣能遍知過去與未來的智者，不可能欺騙我！」

　　有一天，白月抵達了一個海邊的城鎮，聽說當地有一個智者，立刻就跑去參訪，他遠遠就看到一棵高大的菩提樹，空中響著蟲鳴和鳥聲，一陣一陣的麝香隨風飄送。

　　他的心越跳越快，腳下也忍不住狂奔。

　　當白月看到樹下白頭發灰白鬍子的老人，眼中閃動著紅光，忍不住涕淚縱橫的拜倒在老人的腳下，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白月說：「師父呀！我找您已經三十年了，我找您找得好苦呀！」

　　「我也在這裡等你等了三十年，你抬起頭來看看我！」老人慈悲的說。

　　白月抬頭一看，嚇了一大跳，這不是三十年前叫我到東方找老師的晨星大師嗎？這不是在開我玩笑嗎？我白白浪費了三十年，不然我早就成為有大智慧的人了！白月腦中閃著許許多多的念頭，使他再度悲哀的哭泣，他邊哭邊說：

　　「您為什麼要這樣開玩笑？三十年白白浪費了！您為什麼不在一見面時就告訴我，您將會是我的老師？」

　　晨星大師微笑著說：「三十年前，你還沒有準備好，你看看四周，一切都沒有改變，但是三十年前，你既沒有看見菩提樹，也沒有聽見蟲和鳥的歌唱；你既聞不到自己內心的芳香，也看不到我眼中的智慧之火，那麼，你又怎麼能體會到我內在的智慧呢？」

　　白月聽了，停止了哭泣，想到三十年前自己見晨星大師的樣子，那麼年輕又那麼高傲，那麼無知又那麼粗糙，這三十年的尋找，使他變得謙遜、和敏感，整個感覺增強了，整個內心也開放了。

　　晨星大師又說：「除非你的眼睛能夠看，你的鼻子能夠聞，你的耳朵能夠聽，你的心能夠感覺，你的內在能保持覺知，塵世的灰塵才會落下，智慧的門才會打開，智慧的門打開了，總有一天會找到最高的智慧，有老師或沒有老師就沒有什麼差別了！」

　　＊＊＊

　　青年時代，第一次讀到釋迦牟尼佛「夜觀明星而悟道」，內心充滿了感動，也充滿了迷惑。

　　感動的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優美，在沉寂的夜色中，一個人竟然只是看著星星，就得到最深的智慧，解脫了，自由了。

　　迷惑的是我們幾乎夜夜看見明星，在心甯幽靜的時候也會有「觀」，為什麼我們還是一介凡夫，悟不到智慧呢？

　　年歲漸長，使我每年看星時都有不同的感受，甚至，每天看星時感受都不同，這時才知道恒星永在，我們的生活、思想、慧解卻是與時俱進。所以，這世界永遠都以同樣的姿態啟示我們，世界無痕，我們是否有著自我的提升和啟示呢？

　　有一天深夜，我獨自散步在故宮博物院的階梯，人聲寂寂、燈火幽黯，我登上最高處的平臺，坐在左右兩隻白鶴的中間，仰頭看星星。

　　專注、無為、靜心的看著星星。

　　星星為所有的人閃亮，但這世間看星的人卻很少很少！

　　當我們專注的看星，會看見星星的光，星星的笑，星星的美，星星，彷佛為我們指路。

　　回到家寫作時，我就把星星擬人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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