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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了,一張白紙替代了「永結同心」的紅紙。 以悲劇收了場,藕蕊卻沒流一滴淚。站在妝台前對鏡細照:三十歲的女人風采依然。端正的五官、修長的體態都足以成為另一次婚姻的本錢。可是,她心裡只想著比外貌更重要的資本……文憑。文憑展示了她的腦袋,那是永遠屬於自己的財產,歲月也掠奪不走。 三年的家庭生活令她清楚了婚姻的實質……那是一樁極不公平的男女交易。 丈夫們把時間和精力放在賺取金錢上,妻子們把時間和精力放在安排金錢上,妻子卻永遠成為丈夫的依賴者,由此而一輩子背負著壓得女人們苦痛萬分的假設……丈夫變心過日子。 女人們像相信日出日落那樣,順理成章的接受這一事實。因此,婚姻便從古到今地得以延續。 藕蕊不太相信亙古不變的真理,妻子因為依賴而必須忍受的種種委屈,迫使她決心要和丈夫作能力的較量。 她知道自己沒有本事使婚姻、事業兼顧,只好選擇做一個不要男人的獨身女強人。 丈夫臨走說過:「雖然我們沒要孩子,三年的夫妻情一下也難忘,房子留給你住。」丈夫提著皮箱走到門邊,回過頭語重深長地說:「女主內、男主外,自古如此。你要學著做男人,並非容易,後悔了,給我電話。」 後悔?按照社會上流行的夫妻之道「睜只限、閉只限」過日子才後悔。 女強人,這一輝煌稱號已由不服命運的女人們建立,不甘屈服的女子們逐漸壯大著女強人隊伍。 沒有男人,女人照樣工作,照樣看戲,照樣吃飯,照樣睡……想到睡覺,她忽然想起有一件事是必須男女合作才能完成的。 難道,女人因此就離不開男人了?不!尼姑、修女不也因為沒有男人而生活得更平靜? 藕蕊作了決定:做一個「禁欲者」。 在她決定的刹那,儘管心裡帶著一絲遺憾,但生命比肉欲更有意義的前景等著她,因此,她堅定不移地下了決心。 文憑就是資本,工作很快找到。 設計商品廣告是藕蕊的本行,拿慣了鍋瓢碗筷的手驟然抓起筆來,仍然有些顫抖。 她把筆夾在手指間,仔細翻看商品內容。幾種等著設計的商品,全是補身精品。 「五鞭精」……鹿鞭、牛鞭、虎鞭、猴鞭、黑狗鞭。即五種雄性動物的那個。精,即提煉後的精華。服食有助老、中、青的男人做那回事。 她琢磨著如何向顧客誇大醫藥價值的廣告圖樣和字眼,如何打動顧客。 「鞭」、「壯陽」、「雄風」等字句變成了實體,在她的腦海中反復出現。她有些不安了,有種聖地被淫猥的髒東西污染了的感覺,她無法再構思下去。 「儘快完成,等著用。」上司走來吩咐。 藕蕊煩躁地重新設想如何向顧客推薦「鞭」的奇效。與此同時,她警覺地竭力保持「禁欲者」的聖潔。 「忘記,只要從生活中忘記那件事,就日以擺脫男人帶來的種種災情。」 她抗衡著大自然賦予一切生物的規律,艱難地把淫念從意識裡趕走。 她閉上眼,默念著:「色空、欲空、情空。男人遠離,災情遠離。」 終於,她莊嚴地拿起筆,寫下設計意念:「五鞭精增進家庭樂……」 「家庭樂」的字句句起了她千絲萬縷的回憶,她曾享受過的種種家庭樂趣溫暖地滲進她的全身,她竟有了不能自己的迷亂,坐在辦公桌前追憶愛恨交加的片斷。 下班了。 她的腦海重複著「欲空、情空、男人遠離、災情遠離。」心裡卻是難解的混亂。 她站在辦公大樓門口,行色匆匆的「下班群」擠在窄窄的行人道上和塞滿大小車廂,各自向著同一目的地……家奔去。 藕蕊隱隱覺著一絲無所歸依的荒涼,卻又自我修正著這不該產生的感受。 家,那不就是男女交合的合法地嗎?人類為自己築起一個社會之外的巢,日複日,年複年,每天奔回自己逐漸已不太滿意的巢,守住不再滿意的對方。 人類循規蹈矩的奴性甘願忍受合法之下的不滿。幾年,幾十年便在相互的假話與怨聲中度過。 「多麼可悲。」她想。 傳宗接代的觀念已被新時代改變,而她又看明看透摒棄了家,眼前的奔趕人群便顯得無聊起來。她又覺著了解脫的輕鬆,互不牽制的生活習慣有益生命。 那種顧及丈夫的胃口而咽進不很想吃的菜式,起床、睡覺也顧及著責任的完成,遵守為另一個人而既定的生活規範,實在是件苦差事。 她悠悠地在馬路上溜達,儘量把馬路讓給迫不及待的途人。 這麼快就習慣了沒有丈夫,她毫不內疚。「丈夫」,包含著責任與權威,「妻子」,包含著依賴與順從,人類便以此稱號來嘉許男人為「合法地」付出的心血。 實際上,「丈夫與妻子」,那僅是名詞的配搭而已。人海中不帶血緣關係的每對男女都可恣意配搭。配在一起,便是親人。分開,即是路人。白頭到老,那只是習慣中產生的永恆。 「一對無法相互習慣的男女,終止了配搭,有什麼可內疚的?」她為自己找到心安的理由。 那位做了三年丈夫的男人,便從形式上和良心上被她舍去。 「合法地」既已不存在,合法之下的種種守則便一掃而空。她漫無目的地逛著,隔著玻璃看到一間精品店,她便走了進去。 跨進門,一排透明的、鑲了厘士邊的各色女人內褲掛在牆上,牆角擺著像人一樣高的漂亮女娃娃。走近貨架一看:是些她從未見過的小東西。再走過去,大大小小的性器排列著,羞得她轉身便逃。 藕蕊氣喘吁吁沖過幾個街口,實在走不動了,才放慢腳步。 誤入「性器店」的羞恥令她沒臉見街上任何人,恨不得可以裂開地縫鑽進去。 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瞎了眼進入一個世上最骯髒和羞恥的地方,那裡販賣了人類的自尊,本應男女合作才可完成的事情,像賊盜似的盜取了男女人體的模型,踢掉一方來獨自完成。 這是明目張膽的偷竊,是對人性情操的出賣,是人體的最大侵犯。 「禁欲者」的聖潔又一次被強硬地姦污,她詛咒著這不擇手段的商販,在繁華鬧市中的招搖。無論她怎樣氣憤地清洗,那些幾可亂真的模型將永遠厭惡地印在她的腦海中了。 她無地自容得馬上鑽進前面一家電影院,想借助黑暗抹去她的羞意。 好一陣才從黑暗中睜亮了眼。哎呀,她又像掉進陷阱似的吃了一驚。 銀幕上一個赤裸裸的女人,正把自己壯實的乳房壓在赤胸的男人身上摩擦。 這次,她沒有急於起身逃去,黑暗給了她膽量,晚飯沒吃,走了大段路,該坐下歇歇。 銀幕中的肉體磨擦因滿足而發出的陣陣呻吟,像狡黠的挑戰者。無疑,「禁欲廝者」面臨著考驗。 她淡然望向銀幕,卻看清了男女主角相纏的每一個細節。她暗責這色情畫面太暴露,隱隱地希望畫面別太快消失。 她提醒自己應該儘快離去,卻被銀幕挽留著。她想:「就當成欣賞藝術雕塑那樣來觀看吧。」黑暗掩蓋了她的靈魂、相貌,她盡可借助黑暗欣賞這帶著藝術美感的裸體糾纏。源自人類動物性的欲念,為她自己尋找留下來的藉口,卻又荒謬得說服不了自己。 她厚著臉皮賴下來觀看銀幕上的表演,儘管心裡升出陣陣羞愧,好像犯罪似的,偷偷躲在黑暗的角落觀看不應看的東西。但是,她還是下不了決心走掉。 「禁欲者」的信念在肉欲文化中動搖了。 電影臨到尾聲,趁燈末亮藕蕊就離場了。 滿街的霓虹燈給世界添增了神秘色彩。她從影院帶出來的亢奮在神秘中越發撩撥得她懷念起丈夫的親吻來。 她想他,不存在夫妻的留戀。她已看清了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夫妻,只是相互需要的兩個陌路人的湊合。只是盲從的人才會相信夫妻間有血親。 她想他,純是感官受到刺激後,對異性產生的欲念。之所以拿他來想,是他能把她的想像凝聚到具體的片斷上,丈夫是惟一和她親熱過、快活過的人。 裹著滿身的激情,對那冷清的住所越更沒有歸去的興趣。她擔心把熾熱的火種帶回住所,便會成為新愛情的始因,電話簿上一大堆圍繞者,婚前婚後都在等待她的召喚。 她要除卻欲念,驅走激情,忘記丈夫!忘記男人! 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讓痛楚熄減欲火,咬破的嘴唇流出一絲血粘在舌上,她感覺到的卻是痛楚的快意。 她逕自往前走著,把聽到、見到、體嘗過的男人們的所有壞處都想遍了,仍然扼殺不了那個頑固又輕佻的欲念。 她對自己的女強人道路有了些微的悔意,剛成熟就結了婚,每天有男人在身邊,竟沒料到禁欲是如此艱難。她從難熬的掙扎裡似乎領悟到一些過去未曾明白的東西。 「可是,香港的獨生女強人不也有一大群嗎?」 她想一定是自己的意志力太薄弱。她開始責怪自己的不堅決。為了懲罰自己的動搖,她想應該讓這騷動的肉體受些折磨:走路回去。 接受懲罰的肉體反而消失了走路的疲乏,空腹也默默地不再出聲,欲念終被降伏了。她很快就走了一大段路。她剛在為自己的自我戰勝而高興,一抬眼,丈夫與兩個男人遠遠走來。三個西裝筆挺的人邊走邊講。 「糟糕,夜晚獨自閒蕩,一定是寂寞難耐,不給他笑死才怪呢。」她像閃電似的想,又像閃電似的側身就往旁邊的地庫樓梯跑。 鋪著腥紅地毯的樓梯下麵,像是一間地庫餐廳。 推開門走進去,藕蕊站在門邊呆了。 半圓形的櫃檯裡,圍坐著三個半裸女人,櫃檯外一個個沿著櫃檯邊的、高高的獨腳凳上,坐著幾個男人。 「無上裝!」她的腦袋轟的一聲,立即想起每次經過鬧市區,那些明目擺在行人路邊的無上裝照片和醒目招牌。剛才避夫心急,竟沒留意,一不小心又入了陷阱。 她轉身推開門就往樓梯上奔,上了幾級停住了。如果丈夫仍在附近,或者剛好有熟人路過,看見她從「無上裝」的門裡出來,將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後果? 她站在樓梯上進退兩難。 一個男人從樓梯下面歪歪倒倒地走上來,在她身邊站住嘻笑 「我請你吃宵夜。」 一陣酒味撲來,她嚇得不知所措,那男人靠了過來,她把心一橫,豁出去了,急往樓梯下跑,硬著頭皮又推開了地庫的門。 「請問幾位?」穿旗袍的高個子知客拿著電筒過來。燈光不算太暗,但與燈火輝煌的室外就顯得迥然有異。 「我,我等人。」藕蕊跟在知客身後,坐到離櫃檯不遠的沙發上,等待鬧市中寂靜才敢離去,便仔細觀看無上裝女郎們的生涯。 這間不大的酒吧一目了然,左右兩邊斷然分開,左邊是高出地面的櫃檯範圍,右邊則是沙發。 櫃檯星的黃、黑、白三種膚色女人,黃種女人樣貌毫無美感,白種女人已近徐娘半老,至於黑種女人,簡直與美無關。但三種不同膚色的乳房都十分壯實。 櫃檯外的男人與裸女邊聊天邊喝酒,不時嘻笑,裸女一杯接一杯把酒遞到男人面前。 沙發這邊的男人卻獨飲悶酒,或三兩男友對飲,酒由侍應送上。雖與裸女無關,也可瞥眼遠望。 「鹹濕佬來的地方,你也中意來?」 藕蕊回頭一望,一個卷髮、濃妝的中年女人,醉醺醺地坐過來與她打招呼。 同性的出現消除了藕蕊忐忑不安的心,此時此景,最需要女伴解救,她便像對老朋友似的回上一句:「那你又來?」 「我中意看女人的乳房嘛。」 「這麼醜有什麼好看?」 「無上裝女人全身最靚就是乳房,脫開給人看,賺錢哆。你知不知?看著乳房飲酒,一杯酒貴好多。男人看得性起,雙方講定價等收工就去開房。」鬈髮女人說著,把身子靠緊藕蕊: 「好悶,走了好不好?」 藕蕊靈機一動,這不正好假借扶著醉酒女伴走出此門?連忙點頭。 侍應送來帳單,卷髮女人粗野地推開她,搶著付了帳。 藕蕊把頭藏在卷髮女人身後,一離開「無上裝」門口,她便下身去招的士,被那女人一把拖住:「陪我去找人。」 「不了,我約了人,有要事。」藕蕊連忙推辭。 「你送我到那裡就走。」那女人不停挽留。 陌路相逢讓人付了賬,又見這女人似醉似醒,獨身去「無上裝」不知有何心事?藕蕊升起惻隱之心,便無可奈何隨那女人指引著,去到一幢商住大廈。 電梯門一開,茶色落地玻璃門前一個小小的櫃檯裡,坐著一個把門男人。見她倆走出電梯便說: 「請拿身份證登記。」 「這是什麼地方?進去要身份證。」藕蕊奇怪。 「是餐廳。」卷髮女人把身份證拿出來遞給把門。 推門而入,便有人帶位,昏昏暗暗的餐廳擺放的圓餐桌與酒樓無異。餐桌圍繞著一個窄窄的表演池子。 「運氣好,下一場沒開始。這裡是真人表演。」卷髮女人神秘地湊在藕蕊的耳邊說。 藕蕊正要開口問個明白,只聽音樂聲起,一對男女手牽手以輕盈的步子來到表演池中。女人著胸圍、底褲,男人只穿了底褲,兩人以舞姿表演各種「做愛」姿式。 臨收場,女人一轉身脫去胸圍、底褲,謝場離去。 藕蕊看得目瞪口呆,卷髮女人把手搭在她肩上說:「我鐘意看女人多過男人。」 「為什麼?」藕蕊如夢初醒。 「我的幾個女友,都恨透男人,個個同性戀。」 「你們這是變態,男女才能合為一體。看著一個與自己完全一樣的胴體,怎麼會有感覺?」藕蕊突然意識到,把那女人的手從肩上推開。 「我鐘意你。」一陣酒味從鮮紅的嘴唇噴出。 「你找錯人了。」藕蕊忽地站起身,在一群赤身裸體的外國女人登場表演時,離開了這個沒有特殊招牌的餐廳。 走出大廈,急招的士鑽進去:「過海。」 靠在的士椅背上,感觸良多,躲在丈夫的庇蔭下過日子,安安穩穩。獨身闖世界,驚魂連環出現。怪自己不小心?不!四周都是陷阱,防不勝防呵。 交通阻塞,車子排長龍。藕蕊伸頭往車窗外望去,天哪!從近到遠,大大小小的霓虹招牌在人行道上空閃著:「臺灣妹、大陸妹、學生妹、鬼妹、嬌滴滴、甜滋滋……前座、後座……」 這些懸掛了多年,被政府拆牌又隨即裝上的招牌,途人早已見怪不怪,藕蕊此時細看之下,竟仿佛像初次見似的驚奇。 隨著車子開動,「按摩院、蒸汽浴……」在她眼前逐一晃過。都市的齷齪令藕蕊昏昏沉沉,只想著能找一清靜地吸口新鮮空氣。想了想,對司機說:「維多利亞公園。」 看見維園,心就舒暢了。慢步走進林陰小道,樹木味令她精神一爽。走著,只見月光下一排排長椅上盡是相擁的情侶,她便向著沒長椅的草地走去。走近,只見草地上一堆堆蠕動的長人影相繼,她嘆息著草地的無辜,走向樹叢。 忽聽得颯颯的響聲,細看之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鑽入樹叢,不久,另一男子走出來,不多會,又有男子進去。進進出出,連續不斷。 「是躲在樹叢練功?」她猜測。 有一男人左右張望,形似鬼祟,快步離去。 幾次陷阱訓練了她的銳角,她立即判斷出矮樹叢裡的秘密,便歎口氣離開維園。 月光、樹影、草地,大自然千古不變地為情侶重現美麗夜景。 藕蕊想起與丈夫戀愛的夜晚與此時一樣,心情十分鬱悶。坐地鐵回去吧,黑沉沉的在地底行駛,可避開鬧市裡一切肉的誘惑。 列車開動時,她覺得自己也像包著隧道的泥土,比在地面清潔了。 突然,站在她面前的一對青年男女,旁若無人地擁抱著,甜蜜地親吻。 她立即又像回到了地面,只好把頭側過去。誰知靠車門那邊有更熱烈的擁吻。她惟有閉上眼睛,讓世界在眼前消失。 出了列車,一級級電梯上仍然有相擁的男女,她真擔心在沉醉中,不小心骨碌碌把下面的人也一起帶滾下去,忙抓緊電梯扶手。 就像經過萬里征途那樣,藕蕊回到了住所。沒有食欲,只有仿如歷經一場探險後的疲憊。在這精疲力竭中,卻又燃著那難以熄滅的火種。 火種燒灼著她倦慵的身軀,她懶洋洋地扭開收音機:「香港愛滋病的……」她急忙關掉,起身去開電視,一位元文藝員:「下麵請×醫生講性冷感。」藕蕊把台一轉,一個美麗女郎倒在醜怪俠的懷裡。她搖著頭打開錄影機的掣。電視屏上是一個金髮女郎與黑人瘋狂地作性示範。 丈夫居然瞞著她租這種帶來獨自欣賞,她一陣怒火,卻壓制著往下看。想知道丈夫欣賞和接受了什麼。金髮女郎接著與一條狗作人狗交合,她立即起身憤憤地關掉機。 藕蕊想了一想,順手拿出一盒錄音帶,一按掣,一把饑渴的男人聲:「無人觸摸似廢堆,情人今晚你屬誰?」她「卡」的一聲關上,另外拿出一盒,是一把沙啞的女人哀求聲:「我要,我要你,我要你愛……」她連忙關掉。 整晚的性攪擾使藕蕊十分迷亂,她想不如泡進浴缸浸一浸,讓潔淨的水沖洗這污染的身體。 躺迸按摩浴缸,熱呼呼的水溫暖地包裹著這不安靜的肉體。她閉上眼睛,把頭靠在浴缸邊。 抱著,從浴缸的四面八方噴出的水柱,像數隻手在她的肌膚上撫摸,水柱有節奏地把她的肉體在浴缸裡摩擦、衝擊。 過去,她每晚躺迸浴缸,全是消除疲乏的舒適快意,今天,她突然感覺到這也是一個陷阱,便急急起身擦乾身體,鑽進軟綿綿的被窩裡。 夫妻間的所有歡娛都在被窩裡讓她想遍了,但她依然執拗地自解:「一天二十四小時,包括睡著的時間,床上占三分一,這短暫的歡快要用畢生的苦惱來換取,代價太大了。」 在對過往生活的留戀與抗拒中,她仿似愈更明瞭一些事情,便把周圍認識的每個家庭仔細琢磨,離異的、白頭的,離了又合的,都去想。想著想著,便慢慢睡去。清晨醒來,藕蕊邊做早餐邊想著收工後不如買本書回來看。 收了工,她走到報攤一看,八卦週刊醒目的標題:「露毛事件的真相」。畫冊口注明「寫真集」,政治刊物的封面也寫著:「大陸的性開放」。 藕蕊轉身往書店去,不想細翻,問店員: 「有沒有近期的香港文藝小說?」 「有。」店員找來兩本遞給她。 她接住一看:《男妓約翰》、《半個丈夫》。便問:「怎麼又是色情書?」 「你買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這不是色情小說,是描寫香港各階層人生活的嚴肅小說,不過是用書名引起讀者興趣而已。」店員解釋。 藕蕊掉頭就走,她又不是作家,什麼「嚴肅小說」,這名稱聽都沒聽過,反正一涉及那回事她就怕。必須小心翼翼、儘量避開挑起欲念的一切誘惑。回到住所,吃完飯後,離睡覺時間還有好幾個鐘頭,對電視胡鬧劇的興趣全無。 做什麼呢?她就這麼呆呆地坐在沙發上。 那些成功的獨身女強人,休息時做什麼呢?聽音樂?全世界的名曲也不能用一輩子來聽呀。看書?又不做作家,收工後何苦一生人泡在書呈?找男女朋友相聚?朋友哪能解決一輩子的日子?獨自逛公司?看電影?難道每天收工都如此? 獨身一輩子,日子長著呢,要怎樣才打發得了收工之後的時間? 藕蕊對自己選擇的道路有了疑惑。她想,該找個有經驗的過來人啟發自己,如果該回頭,現在還來得及。 藕蕊想起了丈夫的朋友,一個外號「大情人」的已婚男子。屢積數次愛情經歷才能獲此外號,想來應有高見。既是丈夫的朋友,定能保密。 電話打去,意想不到的熱心,馬上就答應赴約。藕蕊先到餐廳坐下,他隨後便到。 「大情人」專心聽藕蕊講述選擇女強人道路的原因,不時點頭微笑。 「我此時站在十字路口,不知應否回頭?」藕蕊向他投去徵求的眼光。 「我一時也難答你,讓我回去幫你想想,明天再告訴你。」 藕蕊謝了又謝,要告辭上的士,但他堅持要送到住所。 「我要對你負責。你與我約見,萬一出了事我擔當不起。」大情人幾乎要動氣了。 藕蕊雖不願但也只好讓他送到家,此時,對及時諮詢的報答,便是請進住所沖杯熱咖啡。進到住所,在隔開外界的四堵牆裡,不宜再訴說什麼,藕蕊用突然客氣了的語調拉遠了相互的距離。為了避免尷尬,她打開寫字臺的抽屜隨便翻些什麼給他看。 藕蕊剛坐在轉椅上,突然間,比光速還快,像從天下掉下來的魔鬼,大情人把濕潤潤的嘴唇貼在她的臉上,因為突然,轉椅向後移動,她的頭碰在牆上。 「哎喲,好痛。你幹什麼?」她想站起身,椅子已被他整個身子擋住,她把頭扭來扭去,他的濕嘴唇在臉上東一下、西一下地亂吻。她的頭被擠壓在他的下巴底,逼得她把頭儘量低著,左右上下都不能轉動,難受極了。 「你幹什麼嘛?」她發怒了。 大情人這才讓開身子,讓她站起來,她剛起身,他又猛撲上來把她摟住。 「不要,不要。你不要乘人之危。」她用力推他。 大情人松下手,坐回沙發,默不作聲。 過了一會,藕蕊把他的公事包塞給他:「快回家去,太晚了。」 大情人又站了一會,臨開門時對她說:「親一下都不肯,這麼孤寒。」 藕蕊忙開了門,大情人跨出門後回頭用右手一伸、攤開手掌做出一個「請回」的姿勢,走了。 「這個王八蛋,與色狼有何分別?」藕蕊把門關上,憤怒加吃驚。立即用洗面膏把臉洗了兩次。 第二天清晨,藕蕊被電話吵醒,大情人在電話裡用沉重的聲日說:「昨晚對不起。」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忍不住了。」 「忍不住?每晚有老婆陪伴,孩子生了兩個,結婚十幾年,怎麼會忍不住?」 此後,藕蕊不再見他,但大情人仍然不斷打電話,把她詢問的那個答案切成碎片來逐次回答。他白天打、夜晚也打。她剛吃完晚飯,電話就響了。他慢條斯理地談著話,好像旁邊沒人似的。突然,她聽到孩子的哭聲。他與她都閉了口。哭聲突然止住了,他又繼續與她聊天,一個鐘頭,有時兩個鐘頭。 在他頻密的電話告誡和問候裡,生長出他們之間的新關係……恩情。他成了她的恩人,她在困惑處境中的救星。 大情人不惜時間和精力來為她解除精神上的困擾和疑慮。 恩人總是要見的。他們又再見面,一起吃了晚飯,他便送她回去。 「送到電梯口好了,不要進去。」她說。 走出電梯,在他們分手的一瞬,又像光速那樣,他在走道把她緊緊摟住。把他那鬍子拉碴的臉往她臉上亂擦。 「幹什麼嘛,給人看見了。」她用力掙開。 她進了房,摸著被紮痛的臉,心裡說不出的沮喪,怎麼就找不到一處乾淨地?這條女強人道路該怎麼走啊? 第二天是假期,藕蕊想好要蒙頭大睡一日。 清晨,電話響了,她跳起身又鑽進了被子,她斷定是他打來的,她決意不再聽他的電話。不久,又響了,過了一個鐘頭,再響。她證實是他的電話。 藕蕊在房裡踮著腳跟走路,輕輕的不敢弄出一點響聲,生怕會從放好的話筒裡傳到他那兒,她像做賊似的,躲在房裡不敢咳嗽。 電話鈴的響聲越來越密,越來越長,每一次響起都會把她嚇一大跳,有一次,她手上的杯子差點掉在地上。 她像逃犯似的,把窗簾拉緊,連門上的小孔也用膠紙粘住了,怕他會站在門外從小孔望到她在家不聽他的電話。 她的心臟隨著停止的鈴聲剛靜下來,又膽戰心驚的預防下一次鈴聲的響起。她想過出門去避開這鈴聲,又怕他會站在樓下突然把她叫住。 她欠了他的人情,他有充分的理由不斷打電話,而她卻沒任何理由不聽。 她像對他作了世上最最虧心的事那樣,從清早到下午四點躲避著鈴聲,那一陣陣鈴聲就像他憤怒的叫聲,像在咒駡她。她擔心地想,他會不會告訴大家,說她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以後所有的人都會防備她。一想,她就顫慄了。她知道他有幾個死黨好友聯盟的小集團,這個小幫派的影響力不是她單槍匹馬能對付的。 她越想越害怕,就像懸崖勒馬的人,她抓起了電話。 「哪一位?」她壓住緊張情緒。 「是我。打了好多電話你都不在。」 「我一大早就出去了,剛回來。」她慌忙解釋,好像向債主解釋並非有意躲債那樣。 「心裡好悶,出去聊聊好不好?」 「唔……」她沒任何理由回絕。 「我保證不動你,只是想聊聊天。」 「好。」她放心地答應了。 吃晚飯時,他表示有一肚子心事要告訴她,她也想聽聽什麼心事。兩人都想往清靜處去聊,便上了山頂。 大情人真的沒動她,她便放心大膽地與他走在僻靜的山林小道。伏著鐵欄,大情人哭著訴說他的不滿意的婚姻生活及情史,訴說著對她的愛意。「我已決心做個獨身女強人。更何況你有老婆孩子,你想都不要想,決不可能。」她斬釘截鐵地說。不過,他的眼淚引起了她的震動。「男人流血不流淚。」她想他定是十分地痛苦,便有些可憐他。她當時當然不會知道,他很會流淚,以後的交往中,他又流過好幾次。 「我們做個好朋友吧,只有友情才能長久。」最後她對他說。他一直都沒動她,她放鬆了對他的戒備。既有恩情在先,又有推心置腹的談話,她想他們是能成為好朋友的,便讓他送進了家。坐下一會,又像光速一樣,他把她抱緊。開始,她還在他懷裡掙扎。後來,他的嘴唇在她的脖頸上狂吻,一種酥酥、癢癢的感覺透過脖頸貫通全身。她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只有男人身上才會有的氣味,她屈服了。短暫的過程是在忙亂與始料不及中進行的。他走後,她一直回憶當時的感覺,但她始終都捕捉不到。是怎樣開始、怎樣結束的?她怎麼都回憶不起、只記得他最初撲向她的一刹。 「我怎麼與他做了那回事?才不出眾、貌不驚人,歪歪倒倒、衣冠不整。一直都在算計著乘人之危,我怎麼會這樣嘛?」 藕蕊後悔得哭起來。情人眼裡才出西施,她根本就不愛他,也就越想越後悔,越想越噁心。想起那些粘在臉上、舌上的唾液,她忙去洗手間刷牙、漱口,連漱幾大杯水。漱淨,她坐下來,產生了怨恨。是他把她推下陷阱的,他打破了她的「禁欲者」信念。 「堅決不理他了,隨他怎麼求。」她發誓。 大情人展開了瘋狂的追求攻勢,他沒愧當這外號。他的成功在於懂得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輕易越雷池半步的,他們很難得到女人。只要拉下面皮,對失婚、失意、失戀的寂寞女人強行摟抱,她們最終會乖乖就範。而藕蕊的失敗卻在於:當時她沒把這「大情人」外號仔細想一想。大情人沒辜負眾人封給他的榮銜,藕蕊終於又被他抱上了床。 離婚後,她對道路選擇的困惑,被四周各種肉欲誘惑挑起後又強壓下去的欲念,獨居的寂寞,統統從與他的肉體交纏中發洩出去。 藕蕊的命運,便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註定下來……她決不可能再回頭了。 她突然輕鬆了,那是精神與肉體的大解脫。 半夜,他一走,她就掉進了更深的寂寞深淵。高度的亢奮之後便是麻木,狂熱之後便是冷漠,滿足之後便是無盡的悔意。「不行,不能再下去了。剛離婚已眾所周知,萬一這麼快又傳出緋聞,我在自毀前程。」藕蕊警告自己:從現在開始,堅決堅決不再理他了。電話一響,她又開始動搖。那個逼死人的欲念就像妖精似的,潛伏在人的神經、血管、毛孔裡,一點風吹草動,就會伸出頭來,興風作浪。驅不掉、趕不走、壓不住。他一走,她又後悔。她不斷的悔、又按捺不住的與他交往。之後,又悔得想自己打自己。「飽暖思淫欲」。她想不如試試改變飲食,她停了所有營養的食物,甚至經常不吃、少睡。然而,這副健康得一點小毛病都沒有的身子依然的旺盛。她甚至想自己突然生場大病,虛弱得永遠生不出欲念。感冒後,她連藥也不吃了。但是,只過兩天,感冒就不治而愈。「忙碌就不會有欲念了。」她想。可是,別人工作八小時,她每天工作、學習超過八小時。別人的專業已經駕輕就熟了,她荒廢多年,剛才開始,工作起來十分吃力,要花比別人多幾倍的時間去學習。欲念仍然沒因此消失。相反地在大情人的甜言蜜語中愈燒愈旺。他倆就像饑渴多年的野獸那樣,在一起便相互撲過去,作肉體的癡纏。 突然,大情人少來了,電話也少了,只是搪塞著藉口。她奇怪,一打聽,原來他不時要周旋幾個同行女人。又打聽,他偶有徹夜不歸家。再打聽,舊情人外國回港小住。藕蕊氣得想把他撕成碎塊。她才突然醒悟碰上騙子了:「這混蛋,他用勇氣、謊話、眼淚和時間去獲得女人。又用收工不回家只是反常現象為理由逐漸疏遠到手的女人,再用忍耐拉住女人。這樣,他的女人便越積越多,永遠保持友好關係,作輪回見面。」 藕蕊在電話裡把所有能令大情人驚恐和刺心的話向他噴去還泄不了根。他不敢出半句聲,他那些強行加瘋狂的欺騙手段,便是突然疏遠的內疚。他甚至及時幫她做些事以表贖罪。 這樣,她罵出去的話和他為她做的好事又成了她對他的內疚。他們互相虧欠,必須互相補償。因此,他們不時又見面,他約她,她便答應。她約他,他立即赴約。 她的欲火加怒火,只有在他身上才能得到發洩。他只有在她身上才能得到別處得不到的滿足。 一個潑婦,一個騙子。她心裡有另一個人,他心裡有好幾個女人。她倆互相看透了對方的靈魂。藕蕊不再撒嬌,大情人不再多情。他倆像兩隻野獸那樣,仍然在一起幹。 藕蕊沒有沿著人性的軌跡去走,卻意外地獲得了軌跡中無法領悟的結果。 就在他倆怎樣幹都超越不過山峰時,她對他的怨恨、欲念、一切,突然間在交合中消失。她徹底從心裡結束了這段因變合而起,又因變合而止的關係。她自始至終都沒受過他,她曾反復自審,才發覺她愛上的只是那與他交合時,山崩地裂的一刹。這一刹,永遠不會再產生。藕蕊清楚:現在起,他們真能成為好朋友了。 當藕蕊慶倖沒誹聞傳出,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這件事時,輿論早就悄悄地逐漸擴大。關心者對她說:「行家們都知道了,都說你是騷貨、破鞋、勾引有婦之夫。提起你眾人就搖頭。」 藕蕊呆呆地看著關心者,想起大情人的話:「我會永生永世愛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怪你。」 藕蕊設想不出那些沒誹聞的獨身女強人是如何與肉欲搏鬥的?總之,在與人性自然規律的搏鬥中,她是徹底失敗了。今後,無論她怎樣努力,她的前程最終會毀在一次又一次的戀情緋聞裡。「怎麼辦嘛?」她想。 如果,世上沒有這麼多肉欲的陷阱,她想她是能做個「禁欲者」的。她也能成為一個潔身自愛、眾人稱讚的好女子。 可是,如果,那也只是如果而已。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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