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回首頁 |
「阿華,每月存二千,我們存了六個月,二六一萬二,照這樣存下去,再苦兩年多,我們就能付首期了。那時我二十五歲,你三十一歲,我們可以正式結婚了。」 曉梅伏在窄小的膠板桌上,對靠在沙發上看電視的郭華說。郭華沒有開口,曉梅從矮矮的小凳上站起,提著長時間彎曲而發了麻的雙腿走到郭華面前,借著電視機螢光屏的亮光才看清他己睡著了。 「阿華,去沖涼睡覺。」曉梅用手推了推郭華。 郭華睜開佈滿血絲、紅得十分恐怖的眼睛,不耐煩地唔了一聲,然後歪斜著那頎長的身子向房外走去。曉梅搶前開亮了房內惟一的燈。 郭華很快回到房裡,疲憊地說: 「洗手間有人,今晚又不知要等到幾點,我明天清早要趕兩張畫交給畫商,不沖了。」 說著,把衣褲迅速脫下,往床邊的小茶几上去去,然後把深藍色的襪子塞在鞋裡,用腳把鞋往床下踢了踢,就像棵被砍下的樹,倒在床上。 曉梅被他那腳散發出的一股臭味熏得慌忙扭過頭去,皺著眉,走去關掉電視,坐在離電視不到三尺的人造皮沙發上。 腳的惡臭彌漫了這個不到八十平方英尺的空間,她又從沙發上起來走過去將小小的窗戶開了一扇。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奪窗而人,她慌忙又將窗子關上,走到床前,凝視著攤開兩手,叉開雙腿成大字形熟睡的郭華。郭華張著口、喉嚨發出一陣陣呼嚕聲,鼻孔吹出粗粗的氣。 曉梅望著這個自己因崇拜而愛上的人,仿佛變得十分陌生。 她與他邂逅於一個畫展。 曉梅走進藝術中心包兆龍畫廊,緩緩地走過那些肖像畫前,隨即被一幅靜物油畫吸引了。 畫中在一大扇透明玻璃窗上,映照出如團團星斗般的一片燈光,逐漸伸向遠處,與對面海岸的夜景相連。窗內的圓桌上,半截微弱的燭光淒涼地閃照著兩個孤立的高腳酒杯,恍似一對被逼分開的戀人。其中只剩少許橙汁的一杯,杯口的邊緣留下淡淡的唇膏印。 曉梅看了看標題:《夜闌》。 她陷入了遇想:這兩隻盛著未喝完橙汁的高腳杯,可會是畫家為了紀念情人的別離抑或是戀人的相聚? 「對不起,請讓讓。」曉梅轉過頭去,一個如運動員般強健的二十幾歲青年手中擺弄著照相機,對著這張油畫準備拍照。 曉梅知趣地讓開。她一知半解地看完畫展後,站在藝術中心大門口等的士。 不久,拿相機的青年出了大門,他對曉梅歉意地笑笑,然後把黑色的大包往背上一背,大步走去。 他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對曉梅微微一笑: 「對不起,剛才阻著你看畫,你很喜歡這幅《夜闌》?」 曉梅點點頭。 「我也喜歡這幅畫。這樣吧,我洗好照片後送張給你。你留下電話號碼。我叫郭華,你叫什麼名字?」郭華拿出電話簿和筆。 曉梅猶豫不決。 郭華爽朗地笑了:「有人與我的藝術欣賞同感,這是最令我欣慰的。在藝術宮殿裡,有探索不完的神奇奧秘。希望我們有機會互學。」 他的坦誠取得了她的信任,他對藝術的看法引起了她的好奇。她說出了電話號碼,然後目送郭華那雙穿著白色球鞋的大腳在地上一彈一跳地快速走去。 這張《夜闌》的油畫就此產生了一個故事。 香港、九龍、新界遍佈了他們的足跡。 她追趕著他登上太平山頂看夕陽的餘輝。他站在「獅子亭」上貪婪地吞賞著香港全景,大聲地呼叫: 「看,快看,那團,就是那團。我看到了,嗅到了,摸到了。啊,那天邊的彩雲!」 他敏捷地打開小小的畫箱,把那拖著長尾巴的雲迅速畫下。 他興奮地問曉梅:「你有沒有看過列維坦那張《墓地上空》?」 曉梅搖搖頭。 他也搖搖頭說: 「曉梅。這些名畫,你應該看。你知道嗎?這團雲跟那張名畫上的雲很相似,我等了多年,今天終於親眼看見了這樣的雲。」 他走到亭子的另一邊。此時,火紅的晚霞反光在亭子的一角,他眯縫著眼看那灰紫色的長尾巴雲遊動。他長久地呆立著,忘記了曉梅,忘記了一切,眼裡心中只有夕照、雲彩、遠山。 半年前,一個秋涼的夜晚。在維多利亞公園的石凳上,郭華對曉梅說: 「曉梅,等我有錢時,我要用最美的鮮花編成的花冠戴在你的頭上。我要拉著你的手,看你穿上最華貴的婚紗,在音樂聲中步出教堂。我要在近西貢或離島的海邊買一間大房子,漆成乳白色。」 「可是,你要到什麼時候才會有錢?」 郭華茫然地望著公園內一堆堆集聚的菲律賓女傭,憂鬱地說:「我也不知道。」 郭華的鼾聲把曉梅從記憶中喚回。她無可奈何地走去坐在沙發上,環視這簡陋的小房。 雪櫃和架在上面的電視成了重要的財產,木板床、折疊桌、膠布套活動衣櫃,人造皮沙發。幾件簡單的家私已擠滿了窄小的空間。 剛搬來的時候,搬運工人一離開,曉梅和郭華不約而同在屋內跳躍: 「我們終於有了二人世界。」 他們用「的士高」樂聲那樣快速和歡樂的節奏收拾好房間。曉梅突然指著郭華的險笑起來,她笑彎了腰。郭華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她從手袋裡拿出一塊小方鏡,遞給郭華。 鏡中郭華的嘴角被大紅色顏料抹了一長條,像吸血僵屍的血盆大口,郭華自己也笑起來。 他用手擰了一下曉梅的鼻子說: 「你笑我,看看你自己。」 曉梅接進鏡子一照,面孔髒得像拖布似的。 郭華拿來沖涼液說: 「走,一起去洗。」 他們熱戀的身影,在浴缸裡嬉戲。郭華用花酒把熱水從他們緊貼的身軀淋下,迷醉的軀體溶於滾燙的高溫。 洗手間的門被猛烈的拍擊,隨著是房東婆大嗓門發出的沙啞 「快些沖啦,有人要上洗手間。」 他們匆匆抹了泡沫,胡亂地用水沖掉。來不及擦乾就走出了洗手間。 房東婆拉長了臉,站在洗手間門口,惡狠狠地看著這對不拘小節的年輕人。 曉梅進了房,正準備脫上衣,房東婆的大嗓門又叫了起來,郭華剛一開門,房東婆鐵青著面沖進房裡,手中提著曉梅在忙亂中忘掉的內褲: 「這種髒東西,放在掛毛巾的鉤上?」房東婆罵著把內褲往曉梅身上一丟,邊罵邊走出去。 曉梅羞得低垂著頭,眼眶噙著淚水。 郭華輕撫她的頭,柔聲安慰她。 夜深人靜。在這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夜,「哇」的一聲,隔壁房中的男嬰大哭。 這突發的驚駭如山崩,似地裂,衝破用薄薄夾板間隔的牆,震盪於空間。 突然,房門外有鑰匙的相碰聲,隨即是開房門的聲音。 「阿華,有人開我們的門。」曉梅慌忙用被子蒙住頭。 郭華從床上跳下,順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站在門邊。 隔壁房門「砰」的一聲關上,郭華苦笑地看著曉梅:原來是鄰居下夜班回來。緊緊相連的兩扇門讓他們虛驚一場。 緊接著是進出洗手間的門聲、包租公的咳嗽聲。 郭華無可奈何地說: 「曉梅,如果我們自己住在一層樓該多好。」 天快亮了,周圍又恢復了靜穆。樹影從窗外射到床上,像一張網,罩住曉梅和郭華的身軀,他倆心中浮起共同的心願: 「尋找一個獨立的住宅,一個完全屬於我們的世界。」 看過幾次樓,願望一直無法實現。 郭華斜靠著在床上,沮喪地說: 「看來租一套也要二千多元,加上管理費、水電費超過三千元,還要付出一筆押金。」 他歎口氣,繼續說下去: 「就算我拼命畫,每天也只能畫兩百多元,每月收入只能保持在上千元左右,除了房租雜費、衣食零用、交通費等,所剩無幾。如果定單不夠,收入減少,開支就元法維持。何況兩年加--次租。行貨畫的提價格遠遠比不上房租的增長。我們怎樣應付?」 「我們就住這間房好了。」曉梅說。 「這間房仍然要兩年一加租。再說我總不能--輩子去人家的畫室畫行貨,我像機器般的印刷,那些畫張張一樣,只是庸俗的行貨及臨摹畫,運到世界各地銷售給市民作為家庭裝飾品。幾個月後,新的畫取代了,就被扔進垃圾堆。」 郭華露出一副落寞的神情,眼睛蒙著一層陰霾的哀愁,漫無目的呆視著,突然他的眼光停留在茶几上的維納斯女神石膏像上。就像被針猛刺一下,他突然從床上跳起,激動地說: 「不行,我怎能一直過這樣的生活?我要有一個搞創作畫的地方。」 他停了一下,走到床邊坐下,壓抑著情緒,心平氣和地說: 「要想有兩人世界和創作環境,必須買一套兩房一廳,延長供樓期,這樣每月供樓費少於租金,又可以不受加租的威脅。」 曉梅用電子電腦按來按去後說: 「最便宜的樓也要二十幾萬,首期要兩成,加上律師費和各種雜費最少要七萬元左右。」 「我會搏命去工作。」郭華說。 「我會儘量去省錢。」曉梅說。 清晨,曉梅在積水滿地的街市走來走去,她走過一處攤檔,仔細觀看著價格。 這攤檔雖然標價便宜兩毛錢,但菜已顯然不新鮮,還有的菜尾發了黃。 那個黑黑的阿婆把菜全部灌飽了水,像剛從河裡撈起一樣。 她在左挑右選之下看中一處蔬菜新鮮、乾爽、價錢適度的攤檔前站住。她反復地和肥胖的小販討價還價。最後小販不耐煩地把價降到了最低,抓起一把菜心往秤上放。有了經驗的曉梅眼明手快,伸手拿掉了夾在中間的爛菜。 曉梅離開攤檔時,聽到小販在背後罵粗俗的話。她毫不動氣,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情景,她暗自想:「管你罵什麼,反正我今天以最低價買到了菜,這才是最重要的。」 曉梅提著價廉物美的菜滿意地走出街市。 一陣隱隱的肚痛截斷了她那酸楚的思憶。她用手接住,疼痛仍在加速,她從抽屜裡找出一片止痛藥吃進去,仍無濟於事。她走到床前,望著發出呼嚕聲的郭華。 她想起上個休息天,淩晨時他們準備去晨運,肚子忽然作痛。 「我……」她剛一出口,即被他打斷。 他那不屑的神情令曉梅一陣心酸。她曾多次告訴他,這半年來,她的肚子經常痛,也不知為什麼。 他每次都不耐煩地大聲說: 「為什麼不去看醫生?你應該去找醫生看看。」 「我就是自己的醫生,還找什麼醫生?」她裝出不在乎的口氣。其實她害怕,她害怕檢查的結果是意想不到的病症。她想要郭華陪她一起去,有他在身旁,她會鎮定得多。 想到這裡,曉梅搖了搖頭,用手按住肚子,半側著躺在床上,傷心的淚水像小河似的流了滿面。 她懷念過去與父母一起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她回想媽媽在她執拗著搬出來時咬牙切齒嚷: 「當你死了!永遠不許再回來!」 與郭華生活在一起後,她辭掉寫字樓的工作。郭華不喜歡她工作。他說如果兩人都去拼命,收了工還要煮飯、洗衣服會把兩人都拖垮,長此以往,是堅持不下去的。 她一心一意做了家庭主婦。她每天與小販、士多鋪打交逍,計算錢。 令她傾慕的郭華已不復再現,他那藝術家的嚮往與追求也已蕩然無存。他與其他香港人一樣,作了錢的奴隸。超額完成行貨定單成了他最大的快樂與惟一的追求。錢,成為他們談話的主題。 那些令她著迷的浪漫情調,只能從記憶中去追尋。在郭華上班,家務做完的空餘,她竭力去把被現實攙和了的夢幻從腦中過濾出來,然後沉浸在這心靈的美麗角落裡。 「供完樓後,就可以像過去那樣快樂了。」曉梅在心中祈禱著。 希望之光只照亮了一瞬間,便被黑暗淹沒。 「兩年首期加十二年。啊!我的青春。」她想,「如果,如果我們有錢。」她看著手中拿著的存款簿,抬頭看著牆上那張《蒙娜麗莎》的臨摹油畫。 蒙娜麗莎、存款;存款、蒙娜麗莎…… 曉梅的意識裡交替地湧現出這兩種意念,她只覺得心內堵得慌,她想大聲的呼叫: 「錢啊,多麼美好的東西!」 晨光從窗縫擠迸,郭華醒了。 他用力伸了伸疲勞過度的四肢,推了推和衣而睡的曉梅: 「昨晚怎麼不脫衣睡?天亮了,快去晨運。」 「我肚子痛,不去了。」曉梅閉著紅腫的眼睛說。 郭華沒趣地倒回床上,苦惱地想著半年來的情形:為了積些買樓首期的錢,他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半年前,他搬離了父母的家。那個曾經令他煩不勝煩的三個兄弟合住的兩個高低床的居所,此時竟成了他十分懷念的地方。 那裡有專為他而設的一個畫藝術創作的小地盤。那個折疊竹門口間隔的二十兒尺空間是他的小天地,他的夢幻就在那裡產生。那是他與梵谷、畢卡索等大師精神約會的地方,他在那裡尋找自我。 可是現在…… 清晨,他擠進巴士,爬上唐五樓,匆匆趕到容納八個人的兩百餘尺畫室。 推門而人,一股熟悉的顏料味撲來。他從小鐵桶內拿出大畫刷子,然後用一塊結滿顏料的硬邦邦的爛布把筆上的火水擦掉。接著將兩張畫布並排釘在裝了木板的牆上,然後把膠紙貼在畫布的邊沿。 他機械地、規律地往畫布上刷。相同的顏色、相等分量的顏料,千篇一律地揮動著手的姿勢。 畫完,不,刷完一張又一張。 他分不清顏色的變化,辨不出趣味的高低,只是計算著張數。 答錄機裡播出耳熟能詳的流行歌曲。這些過了時的錄音帶每天都要在陳舊的答錄機裡轉了又轉。 偶然會有人跟著哼幾句,也有人偶然說幾句笑話。 凝固了的空氣鬆散開來,隨即又被高度的沉悶結集。 中午,攙和著濃烈顏料味的盒飯算是給人體機器加了油。 印刷又開始了。 收了工,他垂著酸痛的手臂,拖著腫脹的雙腿,擠車趕船回到家。 曉梅從廚房走出,頭髮與汗水沾在一起,亂糟糟的。 「你回來了,今天畫了幾張?」曉梅迎上去,拉著他的手,把頭靠在他的胸前。 一股污濁的油煙味從她的頭發散出,那昂貴的「蒂婀」牌茉莉花香水味早已和她分了手。 郭華把她的頭推開,並從她的手中抽出,倦慵地說: 「好累。」 說著走去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現在他已覺得體力不支,為了不讓身體垮下去,堅持每星期作一次的晨運。 他在大量的面對和製作中,行貨和藝術畫已在他腦中模糊和逐漸融合。體力替代了靈感,金錢取代了藝術。 想到這裡,郭華忽地從床上坐起,雙手抱著頭:「完了,我完了。」他想,「攢到首期後,還有十二年的供樓期。天哪,這漫長的刑期!」 窄小的空間把他們拉得緊緊的。肩擦肩,手碰手,連對方的呼吸也能感覺到。 然而這不透氣的空間卻令他們相距越來越遠。 曉梅翻了一下身,郭華急忙躺下去。 「你在想什麼?」曉梅問。 「我在算這個月可以賺多少錢。」郭華淡淡地說。接著問, 「你在想什麼?」 「我在算這個月可以省多少錢。」曉梅答。 他們背靠背地躺在床上。在各自的心中,依然盼望著那奢華的願望……一套兩房一廳三百餘英尺的世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回目錄 回首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