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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丈夫


作者:李男中

  「『人是無法逃避現實的,夢只是條迂回的路。人們在這條路上走到頭,總是回到最直接的現實世界中去。』卡夫卡說得多麼深刻啊,這場愛的浩劫毀滅了我幻想的夢,我迷惘的眼睛終於變得清晰,僥倖地懂得了人應該踏實地去生活。」
  靜悟漫步在尖東海傍,面向大海鬱鬱地說著,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說給身旁的女友聽。
  「靜悟,當初你明明知道他是有老婆孩子的,可怎麼還要愛?」
  靜悟深深吸了一口氣,夏夜的海風夾著一股腥味,她把頭仰向夜空,用力吐出來:
  「在相互眼裡的交遞與凝視中,在那無須用語言表白的感覺中,在呼吸的傳播中,這個愛情的悲劇就這樣產生了。」
  「不要像背臺詞一樣,把真相告訴我,我很需要這個小說素材。」
  靜悟自嘲地一笑,指著前面的體育館:「這個世界,許多人都在做夢。歌迷做歌星夢;歌星做巨星夢;商人做壟斷經濟命脈夢。我呢,做愛情夢。愛情就像偷襲城堡的士兵,悄悄圍住人的心房。等你察覺後,已經被困住,再也沖不出重圍。」
  靜悟在一陣陣夢吃似的慨歎後,走到海邊石凳上坐下,望著女友那雙如饑似渴的眼神:
  「我的故事,是用血凝成的。為了提醒做愛情夢的女人們,我願成全你完成小說。」
  靜悟用手接著胸,好像害怕心臟往外跳似的,開始了她的敘:
  你知道嗎?啊,你當然不會知道,只有歷經過愛的劫難的人才會知道。一個女人,要把愛過的男人硬從心裡往外踢,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煎熬啊。
  你說得對,早知他有老婆孩子,為什麼還要去愛。問題就出在這裡……我一開始就錯了。
  第一次見他時,胖胖的、矮矮的,像個鈍胎。這與瘦高個的我是極不相稱的,當然也無需要相稱,因我當時決不會想到把自己與他連在一起。
  那時,我交往的人都是頂尖的。繪畫的、評文學的、經商的-全都是香港一流的頂尖人物。這些頂尖人物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影響著我,我愈來愈把自己架在俗世之上。
  這位「鈍胎」是我生活中惟一頻交的凡夫俗子。你知道,那時非得與他見面,因我每個月要交給他幾張設計圖紙。當面聽取他的意見再修改,來來回回一個月也要見幾次面。
  開始,我只是喜歡看他十分整潔的模樣,頭髮蓬鬆地覆蓋在額頭,站在他旁邊,能嗅到衣服散發的洗衣粉餘香。
  他比一般中年人更穩沉,尤其寡言。我的朋友都是高談闊論、有表現欲的高手。我從來沒有碰到過能這樣靜靜地、專心聽人講話不插一句嘴的人。
  我隔著橫在中間的餐台望他:四方形的臉上泛著四十八歲人不該有的紅暈。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像個不染紅塵的僧人。
  「我的意見很清楚,要踏實地去創作,不要去搞嘩眾取寵的浮品。」他慢慢地說。
  我掃視他的臉,那木獨的表情平板得像一條沒波浪的河。
  「那你也是這樣去創作的?」
  「是。除了主編,沒任何人知道我也有作品,名對我決不重要。」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言教不如身教。」
  我信了他的身教,那些酒會、飯局他幾乎全不露面。對名的淡漠、不喜風頭愈更使我覺得他不像都市人。
  那種樸實得近乎農民式的言行像股濁世中的清泉逐漸清涼著我昏沉沉的腦袋,並開始動搖我的腦中那些頂尖人物的人生和價值觀念,我嗅到了都市塵埃裡的腐味。
  但是,無論這種鄉村式的作風給我多奇異的感覺,就像面對一個赤著泥腳、肩上扛著扁擔的粗壯農民那樣:雖然親切,愛上卻是不可能的。
  可是,他那異於都市人的意識卻長時間地纏繞著我。我惶恐地感到這種精神介入意識著什麼,我在剖析自己內心的時刻,強硬地把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放在心房裡的嘲笑位置。
  然而,已經潛藏在心房角落的、無法驅逐的念頭強有力地把他往「愛」字上扯。當我察覺內心那神聖而又美妙的、長久凝凍著的情海已被這微小人物觸動並開始融化,而這已成了無可否認的、鐵一般的事實時,我十分厭惡地把他和「愛」字隔離開來。
  「不,不,決不可能,他不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我羞愧於自己這種潛在意識,與他見面之前,要作好大的精神封閉。
  總算能若無其事地坐在酒樓等他。
  過了十分鐘,他才匆匆來到酒樓,沒有習慣性的「對不起」,陰雲滿面。
  默默坐下,心事重重。
  「你好像有心事?」我多口。
  過了好一會,他才慢吞吞地說,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們公司公佈了指定你做設計後,外界議論紛紛,都來問我為什麼?連公司的職員也在猜測我這一個辦事人。」
  「猜什麼?這個重要決定,老闆不同意,你這下屬哪有權?你為什麼不照直說?」
  「你又不是名設計師,我們公司聘請了你,如果公佈了是因人事關係,那以後你走這條路就會艱難許多。你要創作出比一般人都好的作品才能被大家肯定。你明不明白?人事關係意味著不合格。」
  「可是我的作品是先被你們公司肯定後才接受人事關係的。」
  「外界不會這麼議論。為了你的前途,隨別人去猜,我不作解釋,這個黑鍋讓我來背好了。」
  這種無私的給予把找的眼淚引了出來,我抓著他的手:
  「啊,我該怎樣回報你?」
  「需要嗎?付出不一定要回報的。」他用那種慣常的淡淡語氣說。
  此後,每次見面我們都在商量怎樣面對議論,互相傳遞議論資訊。精密地策劃一致的口徑,編著掩人耳目的謊言。
  共同對外的處境把我和他緊緊聯在一起,我們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時間把「整體」的層面往裡延伸,兩顆長時期對付外界而疲弱的心不自覺地終於靠在一起。
  那是一種相互依存的相連。缺少情欲的男女相連就像缺水的糯米團子,是不能緊緊粘連的。
  不過,在堅固友情的相連下,逾越情欲就實在是很簡單的突破。
  在咖啡室,我突然看到一幅令我尷尬萬分的情景。
  他張開的兩條胖腿中間,拉鍊裂開,透過裂口,我看到裡面的白色內褲。
  我慌忙把眼光移開,但我緋紅的臉已讓他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妥。他冷靜地站起身,用黃色大信袋遮在前面,往洗手間走去。
  「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竟給你碰到了。」他坐回沙發,笑著說。
  「我要倒楣了。」我裝出若無其事來遮掩難堪。話題既然落到拉鍊上,拉鍊後面的隱藏引起了我種種的聯想。
  我從他深邃的眼睛裡,也感應到了他在同一時刻產生著與我相同的聯想。
  這種在特殊環境下產生的、違背本意的聯想把我們的關係在短短幾分鐘裡一下拉近了,肌膚之親在精神上完成了交流。
  之後,我的腦海無論怎樣也驅逐不了「爆鏈事件」。那條偶發、裂開的拉鍊後面,隱藏著一個怎樣的假設?我不斷去假設那件無法證實的想像。
  一見面,自嘲或玩笑都在重複著把焦點放在拉鍊上。
  「今天來見你,我特別選了一條結實的褲子。」
  在三番四次玩笑後,那件衝破遮羞障礙、造成尷尬事件的「頑物」,到了極應該亮相的時候了。
  終於,在一個秋夜,在他舅舅的空置樓宇裡,我們如願以償。
  這段愛情無疑是畸形的。朦朧的愛意還未揭示就直沖欲的頂峰,然後再慢慢向情推進。
  「沒想到自己一把年紀了,還這樣癡迷。」他摸了摸鬃角的花白頭髮,看看我。
  「迷什麼?」我眨眨眼睛,問。
  「迷你的肉香,迷你的騷勁。」
  「你……還會說這種話,假正經。」我起身往他身上亂捶。
  「假正經!說得好,我對所有人都假,但對你卻真。」
  「我也是。」
  的確,我們像剝開外殼那樣,把各自的靈魂赤裸裸地真實展現。在商討策略的過程中,無可避免地、相互清晰地透視了對方的最陰暗的側面。在靈魂和肉體徹底撕開偽善的綴飾後,我們達到了高度的和諧。
  「你看看這個設計圖樣,古怪離奇,大眾口味一些行不行?」
  他的直言不諱顯然是和諧的結果。
  在他多次的教訓中,那種帶父性的、嚴斥中的慍怒,促成了我們關係的深化。它提供了一個可以讓我肆無忌憚撒嬌的意識場所,他令我產生一種感覺,那是來自女人嬌弱內心的抒發感。
  「我看你今年只有十六歲。」
  他撿起被我扔下地的圖紙,指著被他歪曲了的構圖說。
  「我的創作不要加進你的思想。」
  我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把他遞過來的圖紙往桌上一丟。
  在他說服我修改圖紙的過程裡,我感覺到事實上那是一種奇妙的感情轉化過程。
  「你再看看,架構出了什麼問題?」
  那種嚴肅但耐心的教誨,消失了父性的放縱,令我無可抗拒地聽取不贊同的建議。
  我像個守規矩的學生,提起筆在圖紙上塗抹。
  他滿意地看看我,在我塗完最後一筆的瞬間,他浮起只有情人才會有的曖昧笑容,我迷糊糊地任由愛的感應在體內膨脹。
  這種多角度的情愛,隨著無聲無息的轉化在我的心海裡衝擊,複雜的情感層次,忽遠忽近、忽親忽疏、忽收忽放、變幻無窮地在我心中跳躍。它比單一的男女之愛更具有張力地結實了兩顆心。
  「他太太怎麼知道的?」女友插口。
  「稍為用心一點的女人,都會察覺丈夫的微妙變化。偶然在外過夜是他太太懷疑的原因。一問,他就認了。」
  「為什麼要認?」
  「他們早有協議互不干涉呀。再說他們已處於婚姻破裂的邊沿,離婚是遲早的事。」
  「結果呢?」
  「情況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他太太又哭又鬧只差沒從樓上跳下去,堅決不離婚,立即結束了長時期的分房生活,呼天搶地罵他這負心郎,聯合兩個孩子圍攻他。」
  「他呢?」
  「他整個人垮了,滿臉倦容,不時咳嗽。他問我怎麼辦?」
  「這個答案由你來決定。」我緊盯著他的眼。
  「我的老婆曾經跟我患難相扶持,我真不知道怎麼做。」他回避我的眼光。
  「很簡單,我們斷交。」
  他那「我的老婆」的稱呼激起我一股怒火,我是「他們」陣營外的人。
  「不,不,我不能沒有你,我愛你超過世上任何人。我對你的愛,過去沒有過,今後也不會再有。」
  他像費力地抓撲飛往空中的鵝毛那樣,伸手抓住我的胳膊。
  「你想怎樣?」
  「兩個都要。」
  真是好主意!原來他竟盤算著把我當成低於他那位「家庭婦女」之下的不光彩角色。
  我憤怒得不顧一切地對著他大聲嚷:
  「你以為你是誰?企業家?大文豪?科學家?政要人物?如果你是這種傑出人物,你不僅可以擁有兩個女人,甚至可以擁有更多。可惜,你只是一個小公司的小職員。平庸、無奇。在你身上,有什麼顯赫之處,足以令到我甘願低於你那位『家庭婦女』?說出來,你自己說出來。」
  我發瘋似的沖進洗手間,打開自來水,把冷水往臉上、頭上亂潑,頭髮全濕了。
  他進來,抓住我的雙手:「不要這樣,當心感冒。」
  我把手猛抽回,跑進睡房,他追到睡房。我跑到廳裡,他追進廳裡。我發狂似的用手指著他:
  「你不要追過來,不要靠近我。」
  他轉身進洗手間,手裡拿著毛巾:
  「把頭髮擦乾。」
  在他把毛巾交給我的瞬間,他伸出強壯的雙臂把我緊緊摟住。
  「不要動我。」我在他強有力的臂彎裡掙扎,「回到你老婆那裡去。」
  「聽我說,對她和孩子只是良心和責任,我愛的是你。」
  「不要對我說假話,不要騙我。」我把濕頭搖來擺去。
  「我證實給你看。」
  他突然放開手,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小刀:「看著,我把你的名字刻在胸上。」
  他迅速脫下白色內衣,在我還來不及明確地知道他會做什麼時,他已經在右胸上留下一條鮮紅的血痕。
  「哎呀,你怎麼這樣做!」我驚呼著猛撲過去,用手接住往外淌的血:「去醫院。」我手忙腳亂地拿他的內衣去堵傷口。內衣上,我的手指上粘了鮮紅的血。
  「不用,你把藥箱拿來。」他指著廚房。
  我不知他倒了些什麼粉末在傷口上,然後用膠布粘好。
  「痛不痛了」我流淚。
  「不痛。」他靜靜地說。
  「我痛呀!」我放聲大哭。
  「我們已連成一體,分開就像用刀子切割連體那樣,最後是血流盡、人死亡。知道嗎?」
  他用手指抹幹我的眼淚。
  就這樣,他與太太的婚姻連體和與我的愛情連體結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三人體。
  一場三人大混戰就此開始。
  首先展開了時間爭奪戰,因為惟一判斷他內心情感的方法只有時間。
  除了工作,剩餘的時間安排就是他對兩個女人感情的最直接表現。
  他遲了回去或早了出來,就是糾纏不休的嘮叨、哭罵:「你這沒良心的,我已經答應你找那女人還要怎樣?你說我是你的結髮妻子,任何女人都不能比。老婆孩子在家,你只掛住那女人,一天有多少時間在家?你這沒良心的呀……」
  我呢,被這連體關係推到神經崩潰的極點。他不在,我計算著他的工作時間。在房中坐立不安,一顆心像找不到降落點的飛機,在空中盤旋。心內飄忽不定,無法說服自己安靜地去接受這超脫的愛。愛情,這既空洞又抽象的名詞,怎樣才能驗證它是偉大的、超越世上所有人的?那就是行動。但在行動下,我卻不是他生活的重心。我等著,等著別人的丈夫;我思念,思念人家的男人。
  終於,他來了,一副飯飽覺足的模樣。
  原來是找尋飯後逍遙來了。我燃起一股無可抑制的怒火:
  「你是怎樣表現愛我超過世上所有人的?聽著:我不會扮演一個供人逍遙的可悲角色。這種愛是毫無意義的。我不會選擇。」
  「愛我就不要計較。好嗎?」他用懇求的語氣。
  「喲,多完整的愛情邏輯。愛你,就不必計較,是嗎?你呢?愛我,要不要付出呢?作讓步是我,聽見嗎?是我,我已經讓步到與人家共一個男人。」
  「我只想做到公平。」
  「公平?是嗎?愛我的超過世上所有人的人:請不要忘記,你太太和我是不一樣的。在女人所企望從男人那裡獲得的一切中,名分、經濟責任、子女生育、輿論同情、情愛……所有妻子應得到的,你太太全部擁有。而我,只有其中的一項,那便是你的愛。能公平嗎?如果支撐我們關係的惟一情愛都是那麼薄弱,我無法說服自己再繼續作這種選擇。」
  我冷冷地說著,尖刻又厲害。他呆呆地看著,不敢相信是我。連我自己也覺得陌生。那不是我,是爐火燃燒下的變形體。
  多層次的愛從各個角度填補愛情漏洞,變形體打回原形。
  我哭,坐在地上,兩腳亂踢。他用紙巾擦乾我的淚,把我抱起來,哄著,像哄孩子。他冷靜得令我吃驚,拉著我的手往他臉上打:
  「打我,出出氣。」
  在我終於笑著站起身後,他長歎一聲,靠在沙發上低聲自語:「苦啊,我愛得好苦啊。」
  我編了兩個笑話他都不笑。我在他蓬鬆的頭髮上撥弄一陣,然後用橡皮筋把他的頭髮束成幾個小辮,又用胭脂唇膏塗在他臉上、嘴上,像個馬戲團的小丑。我把鏡子對著他的臉時,他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我們又進了相互不設提防、不受外因擾撓的「愛情樂園」幻境。
  躺在軟綿綿的床上糾纏。
  「你今天有沒有和她做過?」
  「她今早也這麼問,昨晚有沒有和你做過?你們兩人以為我能夠像旗杆那樣,可以屹立不倒?」
  我開始在心裡計算,我早就養成了計算的習慣。計算工餘時間,計算做愛次數。當我計算出本周內那個實體沒有不堅強的理由時,怒火又湧了上來:「我是正餐之後的下午茶、宵夜。」
  在他的撫慰下,怒火平息。然而,無可抑制的欲火焚燃得我徹夜難眠。
  「明天吧,今天太累了。」他許願似的安慰。
  過了一天,到他再來的夜晚,我已像堆快滅的人,除了微溫的火種,再難熊熊燃燒。
  不行!這就是他對我的超過一切人的愛,我要他再次證實。
  「不要走。既然你愛我超過一切,就應以我為重心。」
  我倒在他身上,用雙臂挽住他的頸。
  他坐下來,不時看表:「我要回去了。」他急得心神不安,終於還是走去伸手拉門扣。
  「等一下。只要你現在離開,我們的關係就結束。」我渾身上下激動地哆嗦。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突然,像只兇惡的狼,猛撲上來,雙手捏緊我的胳膊,拼命搖著:「你,你,你想逼我到什麼地步?」
  我從他有力的雙手掙脫出來,雙膝跪在地上,哭叫著:「天哪,饒了我吧。讓我解脫,跳出去。我不要再愛,不……要……再……愛……。」
  哭夠了,我抬起頭,看他像死人似的躺在地上。我從地板上爬過去,爬到他身邊,見他滿臉淚痕地呆看著天花板,嘴唇在顫抖。我想他定是痛苦萬分了。就像無數鋼釺紮進心房那樣,我大叫一聲:「我愛!」撲在他身上痛哭。
  他翻身坐起,緊緊抱著我的頭:「怎麼辦?怎麼辦哪?怎……麼……辦……?」
  怎麼辦?
  好辦法沒有,壞辦法總會想出來的。
  「忙」成了惟一的、無可置疑的藉口。
  當他老婆孩子的情緒高潮時,他就會告訴我:「我舅舅從印尼來了,我要陪他去……」
  當我情緒激動時,他就會對他太太說:
  「我最近要加班,要談生意,要見客戶……」
  結果是:我憤怒地對他說:「舅舅!你有數不完的舅舅,去了又來。還有姨媽姑姐,叔父侄兒……」
  他太太罵道:「工作!你有做不完的工作。」
  編假話……是擁有兩個女人必須具備的首要條件。
  但假話不是容易編的,更不容易編得不露破綻。
  兩個女人都帶著狐疑去猜測他的藉口。從表情、語言、眼神、衣著、精神、飯量、做愛……任何不妥都會引起一場愛情大風暴。
  「你就是這樣來表現對我的超過一切人的愛!既然家庭比我重要,我不想再做人家的填補精神空當的可悲女人,我們的關係到此結束。」
  「你就是這樣來對待跟你多年的老婆孩子的。那女人比我們緊要,我帶著孩子過好了,你不要再回來。」
  命運用仇恨把兩個女人連在一起。
  兩個充滿敵意而且不相識的女人,相互成為對方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每一分,每一刻,我都會想到他太太。
  那種刺心的、朦朧的、仇視裡帶著血親,陌生中夾雜著千絲萬縷的情感糾葛,像被生滿針刺的網繩捆繞,紮得我體無完膚。
  一堆我厭惡卻又要緊連,我不認識卻又牽連著他的血緣的人,與我的生命難以分割。
  他身上的每一細節,都會引起我的假想:看他的髮型,我就想:剪這種發,是否她的主意?洗衣粉味又使我猜想:她用的哪種牌子?他眼睛的紅筋令我猜測種種:是她沒煲湯給他喝?還是她令他睡眠不足?
  貼近他的肉體,我仿佛嗅到那上面散發出她的氣味。
  他臨回家前,當我眼見他走進洗手間仔仔細細清洗我遺留在他身上的毛髮、氣味,那些有關我的所有殘跡時,我呆立在洗手間門外,像親眼看他把我從記憶中洗涮乾淨那樣,絞痛裡夾著羞辱。
  不過,各種痛苦和揪心的聯想,都不及無形的重擔令我憂慮。
  他飛去外國公幹。
  我看著手錶,設想著他們全家送機時的情景。在他飛走的那一刹,惆帳的心猛地一震。如果,如果這架機……他就此永不回來。啊,老天。我的手心冒汗,隨即想起了他的妻兒。
  他那位不能自力更生的主婦和未成年的兒女,就像一座無形的重塔,突然一下子壓在我的肩上。
  我挑不動啊!屈指計算他的歸期。
  我病了。
  頭要爆開,嘴唇乾裂。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自語:「如果,此時身旁有個人就好了。」
  掙扎著去打電話給姨媽,伸出手又縮回。她會在電話裡大「這種男人你要來幹什麼?生病了都不能來照顧。馬上斷交!」
  終於挨到他來了。
  他把我抱在胸前。偎在他懷裡,我平靜了。強壯的手臂、溫和的撫愛才能使我安靜。躺在他的胸膛上,就像嬰兒躺在搖籃裡。
  「這個問題要解決。」他心痛地安慰我。
  他與太太商量。
  「不行。生病就去照顧,以後大家都經常裝病。」
  過年了。全世界的中國人都在年三十夜圍桌團聚。
  我圍在姨媽家的餐桌邊,把飯和淚同時從心裡咽進去:我將一輩子吃不與丈夫團聚的年夜飯。
  我記起,不知多少個休假日和節日,推開窗戶,老老小小一個個家庭笑容滿面出外遊玩,外面是一幅幅溫馨的情景。關上窗,我孤清地面對四壁。
  在這凝集了父母、兄弟、夫妻、兒女愛的團年飯桌上,我浮起了難以自答的疑問:
  「這就是超越世上一切人的愛!!」
  這段愛,除了深深的怨恨,我什麼也沒得到。沒有甜蜜,沒有依戀,有的只是那焦急的時間等待和無休止的愛情驗證。難道,我舍去女人所追求的一切,作此選擇的最終所在,就是這個令我安靜的、厚厚的寬闊胸膛?
  愛情的信念開始在我腦中分裂。
  盡力勻衡婚姻和愛情的關係,實質上是想同時擁有。所謂「愛我超過一切人」,那只是佔有的藉口。
  在我把虛渺的和實在的愛情清晰地割裂開後,我失望得幾乎要自殺。
  「為了不能全部得到他而想死?」女友插嘴。
  「不,我做設計工作的,對事物我具有一定的分析力,怎麼會為一個男人而去自殺?很簡單的道理:導致人去自殺的愛根本不值得去死,值得去死的愛決不會導致人去自殺。因為羅密歐與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時候背景與這自由世界迥然不同。」
  「我是對愛情信念絕望。要知道,我和他的受是多角度的。這種融合了父親、兄長、教師、同行、朋友、丈夫的複雜層次的愛,還外加同心協力對抗外力的緊連,結果都是回歸現實。那麼,世界上還有什麼愛再值得我去追求?」
  「為什麼沒死?」
  「我悟明瞭問題的實質:因為是半個。」
  「一個男人把自己像蘋果似的分成兩半,平均分給兩個女人,這種婚姻存在形式是行不通的。一定是以其中一邊為重心,才能存在。就像拔河一樣,總有一邊會取勝。」
  「再說人不可能永遠居於競爭點。長久的爭奪、左右的拉扯,會把支點四分五裂。」
  「他怎麼樣?」
  「他在激烈的競爭下,逃避了我和他太太,悄悄地去尋找不具競爭點的心靈安慰。」
  「卑鄙!」
  「不,不怪他。人的心是不能長久處於劇烈狀態的,人需要平靜、慰藉。尤其在這高度競爭的商業社會。」
  「你的感覺怎樣?」
  「當我知道他有了新的女人後,我解脫了。痛苦,但突然覺得好輕鬆。競爭已令我精疲力盡。從此,我不必再用競爭來驗證他對我的超越一切的受。尤其那個無形的生活重塔終於從我的肩上卸下。」
  「靜悟,多謝你提供這麼詳盡的小說素材,我想你對這段愛作個總結。」
  「這段愛,只能說成自己給自己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半個丈夫!那是夢。正如卡夫卡所說……」
  「是的,人是無法逃避現實的,夢只是條迂回的路,人們在這條路上走到頭,總是回到最直接的現實世界中去。」
  宇宙向人類展示了黑夜,人類無可抗拒地接受現實;熄滅了島上的燈,伸展四肢,靜靜地忘記一切。
  兩個女人在整晚的愛情敘述之後,同樣,向著實在的床鋪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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