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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付出全部財產不算,還要加上自己的婚姻手續作籌碼。她賠進了現時所擁有的一切,去換取那份無拘無束的自由和比金錢更可靠的「保險箱」。 就像無數婚姻失敗下的不幸兒那樣,阿菊三歲起就與祖母相依為命。 祖母自她讀書時起,就開始教給她一條重要的人生經驗:「積蓄」。 阿菊沒有讀多少書,十六歲就進了工廠。 她長了一副不美不醜、普普通通的身材和面貌,沒有什麼地方足以吸引閒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多留一刻。她心安理得地在工廠做工,決不與那些精明能幹、外貌標青的姊妹爭長短。 她在工廠度過的五個年頭裡,從不放過每一次加班的機會,也記不起什麼時候花過錢去公餘娛樂。 直到祖母去世時,她除了得到祖母留下的一層四百平方英尺的唐樓外,還有一小筆存款。 厄運接踵而至。祖母去世還不到一個月,她上班的工廠關門了,老闆失了蹤。一幫工友雖也鬧騰了好幾天,什麼結果也沒有。 離開祖母的悲傷遠不及孤身面對社會,那種無依的恐懼感更使她整日坐臥不安。 她從小就養成了什麼都不信,只信祖母的習慣。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要積蓄。」 祖母的金玉良言早已融進了她的血液。 五年來,她常常把一個個銅板積蓄起來的數字反復在心裡盤算。 「五年了!五年只換回這點積蓄。」她心裡生出一陣陣的驚慌。 阿菊站在祖母的遺照前,合著掌,低頭默禱:「祖母,您老人家在天有靈,告訴我:工廠關門,連遣散費也沒拿到,我該怎麼辦?」 當她抬起頭,看到祖母下垂的眼角的瞬間,這熟悉的神態給了她啟示。 「不管做什麼工,不要忘記積蓄。」她對著祖母鞠了三個躬。 她坐在脫了油漆的木沙發上,想著怎樣先出門去買一份報紙。 剛下樓梯,她放慢了腳步,心裡盤算著。 「那些新聞,電視、電臺都有播,花那冤枉錢幹什麼?」 祖母在世時常常這樣說。多年來她也養成了習慣,只在工廠午膳時間,偶爾翻翻工友丟掉的報紙。 祖母神在她心裡的信念使她放緩了腳步,決定省下這一元錢。 附近球場一排排的木階座位上常常有人把看完的報紙扔下就走了。阿菊遠遠就看見有幾攤報紙丟在上面,心中微覺高興,總算出門就順當,但願能一直這樣順當下去。她加快了腳步,走到一個座位上坐了下來,伸手拿起一疊報紙,剛翻了幾張,發現原來是兩天前的報紙。她失望地把它扔下了。 下面的座位上還有一堆報紙雜亂地攤在那裡,她帶了點慌張,急忙走下去把報紙撿起來。是今天的報紙! 她又高興了。翻著翻著,但找不到廣告。唉,這個買報紙的人,難道今天也像自己一樣,專看廣告? 一再的不順當,就像一團黑雲壓在阿菊的頭上。這難道預示著今天的一切都不會順當嗎? 她有幾分沮喪了,垂下頭,閉上眼睛,覺得心煩意亂。當她再睜開眼晴的時候,正看見一個趿著拖鞋的老頭夾著一疊報紙走過來,在她的前排坐下,戴上老花眼鏡看報紙。阿菊耐心地等待著,她下意識地覺得這回應該成功了,要是這老頭竟把報紙帶著走,那她不只找工不順利,什麼都會一團糟。她的心噗噗地跳,眼睛直盯著老頭。 正當她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老頭站起身空手離去了。 等他走遠,阿菊急忙坐到老頭坐過的位子上,看看左右無人,快手快腳折好報紙,匆匆走出球場。 她坐在小客廳的瓷磚地上,翻著滿地的報紙。各式的招工廣告使她眼花繚亂,但有一個令她極度難堪的事實:待遇好的工作必須具備一定的學歷與技能。 她從來沒有為自己讀書少和沒有技能而遺憾過。她只記得祖母說的:要有防身錢。 現在,當她面臨選擇職業的時候,她才驚異地發現靠積攢銅板來訪身是多麼難啊! 她突然領悟到,賺錢比慢慢存錢更重要。 「工廠人工這麼低,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關門,不能再去了。」她在前路茫茫的恐慌中,產生了祖母的訓導之外的念頭,這甚至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安。 她對那些招工廣告作了仔細的比較。把報紙翻來翻去,有一則廣告吸引了她: 「某大金融公司聘請營業員,無須經驗和學歷,底薪高,傭金多,前途好。」 阿菊對金融公司並無認識,這無須學歷與技能就可獲得高薪的工作,對她的吸引比什麼都大。向來心境平靜的她,竟有些摩拳擦掌,平添了幾分衝動。 不識字的祖母只教會她節儉儲蓄,卻忽略了教給她更重要的:用於與社會周旋的知識。 因此,她就像無數不甘願腳踏實地創業只抱著投機心理想發財的人一樣,踏上了一條冒險之路,她知道香港有不少人走在這條路上。 阿菊推開「億發金行」的門,一股煙味嗆得她慌忙用手捂住鼻子,彌漫的煙霧使眼睛都感到一陣刺痛。屋裡塞滿了人,喇叭裡傳出低沉的男音混著嘈雜的議論聲,亂哄哄的。 一位蜂腰長裙的小姐見有人進來,起身讓迸阿菊並禮貌地叫她坐下,還吩咐阿嬸端來一杯奶茶。 深藍色沙發正對著一個闊又深的魚缸,幾條吃得脹鼓鼓的金魚懶懶地擺著尾巴,相互追逐、嬉戲。 右邊牆上粘著活動的數字膠塊,寫著當日的開市價、收市價。 矮矮瘦瘦的細眼老闆微笑著向阿菊伸出右手,在連聲歡迎以後,她隨他走進董事室,老闆指著辦公桌前的黑色靠椅請她坐下。 「以前有沒有做過?」老闆坐迸與他的瘦削身軀不相稱的大班椅,笑容可掬地問。 「沒有。」 「沒關係,初來的大都沒做過,看一兩天就會了,一點不難。」 「我做什麼?」 「不要心急,先開個戶口。」 「開戶?開什麼戶?廣告不是說抽傭還有底薪嗎?」阿菊的一連串問題,表示她對報紙的廣告已經作了充分的研究。 「喔,你手上有現成客戶當然可以做經紀抽傭金,沒有就自己炒。開戶額五千港幣是進金行的最低限額。錢掌握在你手上,隨你買進買出。」老闆伸出張開的五個手指,笑吟吟地解釋。 「這不成了賭錢?」阿菊忽然有點手足無措。 「要想賺錢,當然得落成本。」老闆顯然是從阿菊的愕然神態裡看出了她的心事,雖然有點啼笑皆非,但仍然耐心地說。 阿菊搖搖頭,她想站起身來。 辦公室只靜默了片刻工夫,但阿菊覺得有點窒息的感覺。在這一刻,報紙上那幾個學歷、技能、英文程度的字眼,就像兇殘的鷹,向她猛撲過來。 她終於沒有站起身來,依舊坐著。 老闆完全看透了她的心事,開始耐性地向她講述自己的發跡史,他自己也是靠五千元炒出今天的環境的。他親身經歷的故事,把阿菊帶引到一個光燦燦的黃金國度。她迷惑了、動搖了。 最後,她終於在瘦老闆的引導下,開了戶口,祈望著在這裡能得到比在工廠的緩慢積蓄更加快捷的「終身保險。」 第二天,阿菊坐到金行指定的靠窗的寫字臺。面對著她的是一位臉上佈滿皺紋但身體仍然健壯的半老頭,大家都稱他馬伯。 馬伯的粗手指生硬地抓著細細的原子筆,費力地在價位表上點劃。他抬頭看見阿菊用疑惑不解的表情盯著他,慢慢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伸手放在她的桌上。 「你初來,這是價位表,先拿去用。」 阿菊接過本子說了聲謝謝。 喇叭裡傳來聲音,阿菊還不大習慣聽:「倫敦開市價三千六。」 阿菊拿著圓珠筆在手上轉來轉去對著價位表上密密麻麻的小格子不知如何劃下。 她茫然地看著牆上不熟悉的膠塊數字拼圖,感覺到這些無可捉摸的數學就像生死之間的界線,而她此時正膽戰心驚地站在界線上搖晃。 她開始後悔了,她選擇了一個自己一無所知的「職業」。她想到五千元開戶費,心裡一陣緊縮,她想馬上去找老闆。 她硬著頭皮到董事室門口,但終於又折回到寫字臺:「老闆會要我付多少手續費呢?」她不能這麼容易就把錢讓別人賺了去。 她躊躇著。 祖母往下垂的三角眼瞪著她,像是在責備她,冷冷的臉上掛著一絲不苟的嚴峻神情。 老闆和善地向她微笑,春風滿面的笑容是一種無拘無束的輕鬆。 祖母大聲呵斥:「要積蓄,不要去冒險!」 老闆細語解釋:「想賺錢,要落本錢!」 祖母和老闆在阿菊的腦子裡交替出現,有時一同出現,展開了一場混亂。 沒有信念的腦袋失去了重心,意識被分裂得支離破碎。 她不知所措地左顧右盼,靠椅被擺動得發出吱吱的聲響。 「今天新來?」鄰位的小姐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看著她。 「是的。」 「第一天來不懂,不要亂買。你看我好了。我叫A咪,你叫什麼名字?」A咪倦意的尖臉上鋪著一層過早顯露的滄桑味。 「我叫,叫我阿菊好了。」 A咪椅挪了挪,價位表平攤在兩人中間的桌面上。 A咪像啟發幼稚園學生似的用筆邊示範邊講解:「價位表是表示黃金走勢的。開市時你可以在中間隨意選一處當起點。」 A咪指著表上的小黑點說:「這個起點代表開市時的三千六,你要留意喇叭的報價。是升,你就往上劃。是降,就往下劃。」她抽了一口煙,接著說,「最緊要的就是你能估計是升還是降。估對就贏,估錯就輸。」 「要怎樣才能估對?」阿菊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我要知道怎麼估,還會這樣倒楣,坐在這裡拼命?」A咪把頭往椅背一靠,想借助一團團的煙圈帶走滿肚的怨氣。 「我不會估,只有輸了。」愁雲把阿菊團團圍住。 A咪一下坐直了身子,她端詳著阿菊這張缺乏保養和修飾的面孔,又仔細打量她身上一定是從街邊攤檔買來的衣褲。簡樸的外表和單純的發問,A咪發現了與這孤注一擲的冒險行業極不協調的東西。 她溫和地對阿菊說: 「放心啦,我會照看你。炒金不單靠估,運氣很重要。你要試試看有沒有財運。」 當喇叭聲報出價位上升到三千九時,A咪飛快地抓住桌上的沽單往帳房奔去。 一會,她喜滋滋地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走到阿菊身旁:「你坐在我旁邊,剛開市我就贏了兩個價位。你真旺財。」 A咪大聲地叫著剛走出洗手間的一位自白胖胖的高個子男人。 「尊尼,我贏了。是借這位小姐的財氣。快去幫我們倒杯奶茶。」 尊尼畢恭畢敬地把兩杯奶茶放在桌上。 阿菊頭一次得到祖母之外的關心和讚賞。她默默坐在椅上感動了片刻,心中有了受人呵護的安寧。 第三天,又新來了幾個人,一個面色蒼白、帶著咖啡色眼鏡的瘦削中年人坐到馬伯的旁邊。馬伯又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價位表送給他。 「謝謝。」這位姓徐的先生用國語說。 「你講國語?臺灣來的?熟不熟行?」馬伯問。 「沒做過。我剛從內地來。沒有合適的工作,正好手上有幾千元。想來碰碰運氣。」他雄心勃勃地說。接著問:「你在這裡很久了?」 「不,來了不到一個月。到了退休年齡了。人家嫌我老,不要我了。四處找工沒人要,拿退休金來搏一搏。」 A咪拍了阿菊一下:「開市了,只顧聽人講故事,還不快準備。」 人的信心有時是在生活中出現了奇跡之後建立起來的。 阿菊真正開始炒金的第一天,順利地連贏幾個價位。一天下來,她賺了一千七百元。 「一天賺一干七,怎麼可能?」 她看准一千七的數字,親手簽了名。這筆錢確確實實進了她的戶口。但她仍有點不相信似的。 這從天而降的黃金,簡直令她欣喜萬分。她走出金行大門,擠進人海,友好地閃讓著擦肩而過的行人。快樂把她從頭到腳都浸透了,滿溢得阻擋不住。她將那盛不完的快樂往外傾瀉,她不斷地向行人微笑,但路上的行人還是那麼冷冰冰的,個個都木無表情,匆匆而去。 阿菊在地鐵站前停下了腳步,一個轉身馬上又抬腳往巴士站去。 接著的幾天裡,在沒有刺激性的緩慢超跌中,她每天苦戰的結果都無所斬獲。 阿菊翻看著總公司送來的那份資料。她皺著眉又把它推開。要想通過什麼局勢來估計當日金價的升降,對她來說,就像估算天上的星星。 過了幾天,金行騷動了!黃金價位,像野馬似的,忽上忽下,捉摸不定。 阿菊用筆在價位圖表上劃著直線。隨著喇叭的報價,圖表的直線上下移動著,阿菊的心跳加速了。 A咪把手一揚,尊尼連忙接過她手中的半截煙。她用手指在阿菊的桌面猛敲: 「還不快平倉!你想等它會上升?等下去你連渣都沒有了。」 阿菊慌忙奔向帳房。剛一結帳,喇叭呈報出位上升,再上升。 室內一陣譁然。 阿菊與A咪無可奈何地對視著。 阿菊那張平時沒有多少血色的臉上,這時漲紅著,垂頭喪氣坐著,一動不動。 緊跟著連續多日的失算,阿菊輕易到手的一千七加上開戶額幾乎統統輸光,只剩下千多元了。 在她以後徹底瞭解金融行業後,她才明白那首次的斬獲和前段時間能在輸贏相衡的距離浮動已算幸運。 不過,現在她仍然抱著贏的希望。「我一定會贏回來的。」她充滿信心地想。 午飯時間,金行留下的人聚在桌子周圍賭牌九。阿菊坐在A咪旁邊看她把一個接一個硬幣輸出去。 A咪生氣地把牌往桌上一丟,叫著坐在角落看電視的尊尼:「尊尼,你來打。人的衰運來,處處黑。賭什麼輸什麼。」 A咪拉開椅子站起來,阿菊跟著她坐到藍色沙發上。 「我想回工廠去算了。炒金這生意不是我做的。」阿菊失望地說。 「傻女,工廠賺到幾多錢?做死一世人賺的錢還不夠葬條屍。」A咪開導她。 「個個都輸,沒人贏。」阿菊愁眉苦臉地說。 「你和我正走衰運,才輸得這樣慘。」A咪把頭靠在沙發邊,往上吐著煙圈,心煩意亂地說:「這幾天我連飛機票錢都快要輸光了,想回加拿大都不行。喂,你有沒有想過去外國?」 「去外國?」阿菊疑惑地問,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香港地方小,糊口不容易,又沒保障。嫁了男人也靠不住,都喜歡滾紅滾綠。」 「我靠自己積蓄,又不想靠男人。有一層唐樓,只要能多少存點錢就行了。」阿菊整天這麼盤算,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她才有點後悔,給A咪說這個幹什麼。 「一層樓?」A咪有點驚訝,她沒有看出阿菊貌不驚人原來還是個「小業主」,她沉思片刻,問:「你不怕?你的樓九七年保不保險?」 「不保險?」阿菊平日少與人交際,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話,一時間慌了神。「你是說我的樓會沒有了?」 A咪一副政治家的口氣:「你沒看報紙?香港局勢你一點都不知道?」 阿菊嘀嘀地:「這些講政治的事,我不懂。」 「我看你真是朦,以前誰懂!現在就連街邊的阿婆阿嬸也要打聽打聽九七年後會怎樣。」A咪想了想,悄聲說:「要是你想去加拿大,我倒可以幫你忙,不過不能周圍講。」 這意外的開導把阿菊的精神沉到了最深的深淵。在工廠的小天地裡,阿菊知道得最多的是當紅小生、大牌阿姐。自己只是津津有味地聽工友們講,極少參加議論。一九九七年的事,也只斷斷續續地從新聞報導中聽過,有一點印象。 現在,阿菊被這突如其來的啟發嚇壞了。 她只覺得腦中除了混亂還是混亂,腦殼好像被什麼充塞得要裂開,又好像空白一片。是在想什麼?仿佛千頭萬緒,又什麼也想不起。 是了,想起來了。很久很久以前,街邊一座大廈地下,許多人坐在那裡七嘴八舌嚷嚷,嚷什麼?是打架?不對,那天好像沒打架,黑白電視螢光屏上看到有人戴上古怪的高帽子,又映出成群浮屍順水漂來。祖母嚇得臉部青了,抓著她的手快步上了樓。天剛黑就下了戒嚴令,家家閉門閉戶。路上冷冷清清。後來祖母還常常絮叨,當年那麼多靚房賤賣,有的闊佬連樓也不要就跑掉了。膽大點的人,都發了財。發財?發了財的大老闆照樣破產。珠寶行清盤,搶購減價珠寶的人龍比銀行提錢的還多。皮鞋店、服裝店關了一家又一家。打工仔更慘,一夜就失了業。那個鷹勾鼻的酒樓經理還嫌她沒儀態。沒學歷又沒儀態只好炒金。炒什麼金?按金都快輸光了。只有套價位的「小幫派」可以不輸,那又怎麼樣?分分鐘怕老闆發覺。乾瘦的朱太抓著電話不離手。收工後,連叫這行飯不好吃,耳膜郡穿了…… 這些情景像張牙舞爪的怪獸突然伸出了頭,她陷入了驚駭的戰慄裡。「香港是呆不下去了。」她想。然後心管目窪地盯住A咪:「要多少錢?」 A咪回答了她。 阿菊張口結舌。眼睛一翻,想了想:「這麼多,能不能少些?」 A咪憤慨地:「你嫌多!加拿大律師費貴過香港,加上許多手續費……我看你無依無靠才幫你。」 「我沒有這麼多錢。」 「不要緊,有錢時再找我,不過我們很快要回加拿大了……聽說連黃大仙也要搬到加拿大去。」A咪熄了煙蒂,眯縫著眼補了一句:「你有心去外國,那層樓留來下崽?」 「賣樓?不,不行。樓是祖母留下來的。怎可以賣?」 阿菊斬釘截鐵地回絕了A咪。 幾天來,A咪和尊尼三天兩頭不到金行。阿菊無路可走,只好硬著頭皮呆下去。 她走進剛開門的金行,阿嬸正把一條翻了肚的金魚網出來,嘴裡嘮叨著:「魚都死了,怕有難哆!」 阿菊一窘,心中一陣慌亂:「阿嬸,怎麼會死的?」 「怎麼不死?這些人手多,這個丟點食,那個倒點水。把個魚缸攪來攪去,魚受驚多了,不死才怪呢!」 阿菊站在魚缸前出神。老闆一聲「早晨」,她才想到應該作開市前的準備。她遲疑了一下,轉身問老闆:「董事長,你有沒有A咪的電話?」 老闆若有所思地說:「開戶時有登記,要查查。」他停住了話看著阿菊說,「你初出道,這裡的人複雜,要小心啊。」 阿菊點點頭。 局勢宛如一把鋒利的鋼刀,直接插入金融行業的心臟。每一輕微的轉動,都會攪出血淋淋的淚滴。 反復的走勢令金行的每一個人都叫苦連天。九九金已從三千五上升到四千七,美電的急劇上升,在星期六收市價四千七,到了星期一,只相隔一日便跌到三千六。在這一日的超跌中,有十一個按金不足的人被斬倉後淘汰出局。 「我走了。」馬伯把寫字臺內的幾支筆和一疊價位表一齊遞給阿菊。 「祝你好運,我也走了。」徐先生朝她苦笑一下,那茫然失措的眼神使阿菊感到窒悶。 金行一下子走了十幾個人,顯得有點空寂,阿菊的心也空蕩蕩的。她只覺得需要一種實在的力量來填充。 阿菊知道,自己在這個社會裡,只是個弱者。馬伯、徐先生,還有許許多多在這裡搏殺的男男女女,都比自己強百倍。但是,連他們都一個個敗下陣來了。難道偏偏自己就能經得住驚濤駭浪?靠A咪說的運道好?但結果不也一樣敗得很慘。 阿菊終於拿起了電話,她的手微微在顫動。 「喂!我我A咪小姐。」 「小姐和先生都不在家,你晚上再打來吧。」一個輕聲細語的女人聲。 放下電話,阿菊像放下了一樁心事似的,覺得有了信心。 第二天,金行剛開門,阿菊就焦急地在等著A咪。 「拿到護照要多少時間?」她見A咪進門,迫不及待地問A咪。 「至少幾個月。」 「你能保證一定辦得到護照?」阿菊丟開平日的客套,嚴肅地問。 「當然保證。」 「拿什麼做保證?」 「小姐,辦事憑個『信』字,香港地許多大生意都是憑『信』字做成的。要是我媽知道我冒這個險幫你的忙,打死我都說不定。」A咪的臉變得緋紅,說著伸手在手袋裡胡亂地掏出一個打火機。 「對不起,大家這麼熟,我才直言直語。」想起A咪在金行裡對自己的多次幫助和指點,阿菊感到一陣內疚。 一宗悄悄的交易就在阿菊的內疚中做成了。 晚上,慘白的月光從裝著鐵欄的小小窗口擠進客廳。月光似乎早已發現,多年來這間小客廳是靠它的亮光代替燈光的,因此,它盡責地把它那蒙著薄霧的身軀研發出的微弱的光,輸送進來。 阿菊跪倒在祭台前,低頭合掌: 「祖母,你原諒我。我不賣樓不能移民。你原諒我,讓我到外國去吧。」 在「移民急售」的招徠下,樓很快賣出去了,價錢也還差強人意。 阿菊搬到一間不足七十英尺的房間,等待著飛到長滿紅楓葉的加拿大。 一個月下來,阿菊瘦了。 這一天,金行裡稀稀落落坐了幾個人。阿菊無精打采地靠在沙發上看電視。 老闆蹣跚地走到她面前,悄聲叫她到董事室。 「A咪和尊尼臨去午飯時,匆匆忙忙找我結了賬,要退出剩餘的儲備金,你知不知道?」老闆以商場老手的眼光猜到他們之間似乎在進行著什麼交易。 「他們要走?」阿菊的頭轟的一聲,就像一顆炸彈爆炸。各式各樣的念頭在腦中飛速閃過。那件足以致她於死命的,她也曾經想過一兩回的事難道真的發生了? 阿菊哭了。 在老闆再三追問下,許久,她才抽抽噎噎地對老闆說了真話。這時候,她就像掉進水裡的人,凡能抓到手的東西都想抓住不放。她用近乎乞求的目光邊說過看著老闆。 「你太輕信人了。你問我要電話時,我就有懷疑。」老闆看著除了傷心哭泣外一籌莫展的阿菊,搖了搖頭,安慰道:「我已按金行的規定叫他們明天來取款。這是你惟一的機會。」老闆沉默一下,擔心地說:「不過,如果我鎮不住他們,你的錢就白白送掉了。」 淚流滿面的阿菊懇求著。她再也沒有力量控制自己了,她安然站起身在老闆面前跪了下去。 「你一定要幫我的忙。求你幫幫我。」 老闆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慌忙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一再答允幫她,才使她慢慢平靜下來。 天剛亮,阿菊就出了門,走到金行附近,又在周圍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最後鼓足了勇氣走到管理處時,管理員還在打瞌睡。她呆愣愣地等老闆來開門。 一夜之間,她看起來像蒼老了十年。那張從不知修飾的臉,比平日更加黃瘦。 在老闆千叮萬囑之下,她總算在等待A咪的兩個小時裡,沒有讓金行的人察覺她此時正是「生死攸關」的時刻。時間慢得就像地球停止了轉動。 A咪和尊尼終於出現了。 A咪像平常一樣,若無其事地走到董事室門口,立即與尊尼一前一後鑽了進去。 剛把門帶上,阿菊以從來沒有過的速度尾隨而人,還立刻把身子靠在門上。 A咪一驚,很快又坦然自若地抽起煙來。尊尼低頭坐在屋角。屋裡一片死寂。 顯然,每個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老闆坐在大班椅上,用探員般的犀利眼光刺向A咪:「我這個人喜歡開門見山。找到錢,算自己有本事。但在我的地盤出事,我就不能裝糊塗。傳出去,以後我這鋪頭還有誰敢來?」老闆發話打破了沉默。 A咪一聲冷笑:「無憑無據,拿我怎樣?」 老闆笑道:「小姐,不要來這套,我出道時你還在流鼻水。這件事只要我插手,你們飛不出香港。不管正道邪道,你們都行不通的。」 A咪一下子明白了,她絕不是這個金行老闆的對手。她突然感覺到自己整個人垮了。在她計畫這個騙局的時候,決沒有把這位老闆計算進去。 她點燃一支煙,先猛抽兩口。抽著,抽著,突然放聲大哭。「錢在前幾晚去澳門輸光了,連機票都要退了按金才夠。黎小姐要追錢,只有大家牽住一起死。」A咪的臉上流下一串黑色的眼淚。那是眼線和眼淚的混合物,黑色眼蓋膏揉散在眼周圍。 她無可奈何地看了看阿菊,低下頭說:「我不是存心騙你。我們這段時間把錢炒光了,按金入了兩次款,你是知道的。實在是走投無路,才打了你的主意。我們想去澳門搏一下,賺回來就連本帶利還給你,誰知運氣不好,血本無歸。」她又開始了邊訴邊哭。 阿菊仔細盯著A咪這張胭脂、眼蓋、眼淚大混亂的花臉。聽著A咪面臨絕境的掙扎、哭叫,阿菊只有一種感覺,一種熟悉的感覺。她面無表情,眼睛呆滯地看著地板在想:A咪現在走投無路的處境不就是自己曾經經歷過的? 良久,老闆歎了口氣說:「這段時間走勢不穩,大家都輸。連我也虧了大本。你們這件事我看只有一個解決辦法,也許可以幫黎小姐拿到護照。」 A咪停了抽噎,阿菊回過神來盯住老闆;尊尼抬起了頭。 老闆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 「用現在很多香港人用的移民辦法:假結婚。」 三個人都呆了。 天哪!阿菊想:「多麼荒唐!」接著無可奈何地又想:「是火坑我也只得往下跳。」 老闆為自己的奇謀露出一絲微笑,繼續說:「黎小姐孤身出來掘食,只是初出道的女孩。你們丟下就跑掉,不覺得殘忍?」接著用堅定的語氣說,「我管閒事喜歡管到底,尊尼結婚登記後,要先去加拿大,把簽證手續寄來香港,A咪才能回去。A咪的護照暫留在我這裡。不服氣可以跑去差館告我扣押證件。」 生活的繩索已經套在他們的頸脖上,三個人都無力去解開它。 阿菊付出全部財產不算,還要加上自己的婚姻手續作籌碼。她賠進了現時所擁有的一切,去換取那份無拘無束的自由和比金錢更可靠的「保險箱」。 從這一天開始,就像戰場上潰敗的士兵,三個人拖著生活帶來的無奈為繁複的手續奔波。 領事館電梯門口,尊尼依舊一聲不吭地低著頭,A咪的眼睛含著乞求,用手搭在阿菊的肩上說: 「阿菊,這麼麻煩,不如我們幫你介紹個人嫁了算了。這個人很會跑江湖的,包你有食有住,外國其實也並不好混。你去了才知,好混的話,我們怎麼會跑回香港來?」 阿菊急得大聲說:「不要,不要。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她看到大廈管理員迎面走來,壓低了嗓門說,「再說就算有許多錢,九七年以後也要沒收光。」她露出一副冷峻的表情說,「我的簽證不辦好,你也拿不到護照回加拿大。」阿菊覺得這冷酷的音調連自己都不願聽。 A咪不耐煩地說:「聽人說辦結婚移民,會突然檢查結婚相。不過,照相要花幾千元錢,我們拿不出,要你付了。」她修整得細細的眉毛一蹙,接著說:「尊尼昨晚又輸了錢,護照押在賭檔。還要拿四千元幫他去贖。」 阿菊輕描淡寫地說:「可以。我全部答應。」她悲哀地想:「我能不答應嗎?我的希望,我的一切,就剩下這本護照了。」 人的生活中有各種各樣的難題。然而,有什麼比拍假婚相更令人可笑和尷尬的。 攝影師急得滿頭大汗,手抬得高高的,像在吼叫,但卻嘻開了嘴,作示範的笑臉。 「笑,要笑。一生人一次的喜事,笑一笑!」 阿菊終於被攝影師滑稽的笑逗出了一絲機械的笑容。尊尼的嘴角勉強往上牽了牽。 「哢嚓」一張經攝影師精心設計的結婚照終於完成了。 黃昏,三人疲憊不堪地走出照相館。 A咪拉著尊尼的手,對阿菊說:「最倒楣的是我們。你拿到簽證要等三個月,還要在加拿大等你去辦好護照,最後才能簽字辦離婚。」阿菊露出委屈的神情。A咪接著說:「以後你可以用同樣的方法賺回那筆錢。現在外國護照在香港是熱門貨。想去外國的人有的是,你兩頭佔便宜。」 阿菊呆立不動,看著他們施施然離去。 阿菊終於拿到了簽證。她走出領事館門口,首先想到的是要去金行謝謝瘦個子老闆。 這些日子,她又找了一份工廠工。日薪只有六十元,但她要拼命積蓄,賺夠去加拿大辦護照和辦離婚手續的錢。所以,她很久沒見老闆了。 她走到天星碼頭,往公用電話亭塞進一元硬幣。 「喂,請找億發金行董事長。」 「金行早就關了門了,現在這裡是文發洋行。」 阿菊全身抖索,眼前,晃動著色缸裡那幾條金魚。 她漫無目的地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往前走,心裡並不因為拿到簽證而舒展,依然是一片鬱悶。在這個世界,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就像一隻孤雁,不知飛向何方。她昏昏沉沉地只覺得已經心力交瘁,差點就要倒下去。她再也挪不動腳步了。 突然,阿菊的身子被重重撞了一下,幾乎把她撞倒。 兩個西裝草履的中年男人從她身旁匆匆走過。高個的那個抬了抬手,向她示意對不起。 矮個子邊走邊問高個子:「今天有什麼節目?」 「老規矩,下午去馬場,晚上去夜總會跳舞。你呢?」 「和你一樣,不過我去豪客夜總會。一如既往。」矮個子說。 阿菊靠在人行道的樹幹上,抬頭仰望好像積木搭成的新大廈。 她伸手在手袋裡摸了摸剛拿到的簽證文件,口中嘀嘀自語: 「跑馬,跳舞,老規矩,老規矩……」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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