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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


作者:李男中

  男主人失去常態地咆吼著:「我不是囚犯,為什麼不能有支配時間的自由?」
  人的生活中難以忘卻的,往往是動人的愛情以及悲歡離合引起的回憶。
  而令我終身難忘的,卻是一次刻骨銘心的羞辱。
  「滾,給我滾!」
  我站在半山旭和道一座豪華大廈的鐵閘前,腦中不斷地迴旋著女主人的叫駡聲。
  低頭看到夕陽映照下我的身影,孤單地拖長在大廈前空蕩的平地上,心中不免生出一陣淒涼。
  三個月前,按小廣告上的地址,我找到了這裡。
  迎我進門的女主人,五十來歲,身材肥胖,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香水味,臉上敷滿厚厚的脂粉和眼蓋,使人很難看清楚她原的眉目。女主人客氣地把我讓進客廳。我好奇地環顧四周,這間寬敞的客廳佈置得有點不倫不類:中式的紅木沙發對面是一個大大的北歐組合櫃,左邊牆上掛了一幅印象派油畫,客廳的右角擺一個神台,神台上供的是觀音瓷像。
  女主人上上下下把我仔細打量一番以後,帶我到鋪著鵝黃緞子坐墊的沙發上坐下。
  她用被黑色眼蓋膏塗得變了形的眼睛盯著我的臉,那白胖的臉上呈現的兩個黑洞,使我想起熊貓。
  長時間的詢問開始了。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女主人似乎只關心我的身世和談吐。對於我在烹飪等方面的經驗,卻隻字不提。
  女主人點著頭聽我敘述完我那編造的身世,就決定雇用我了。
  「我家只有兩個人,我和先生。」女主人在提到先生三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然後看了我一眼。
  我不明自她要說什麼,呆呆地望著她。
  「我是說你不用拘束,我和先生都很隨便的。他姓高,你叫他高先生就行了。」女主人微微一笑,從她張開的口,我看到有一顆斷了的牙齒。
  當晚,我興奮得好久都睡不著。我終於可以給我那盛氣淩人的丈夫當頭一棒。
  我與我的丈夫馬拉松式地戀愛了十年才結婚。婚後不到半年,他竟變得令我吃驚和心寒。他幾乎每晚深夜才回家。當然那些會朋友、應酬之類的理由編造得十分完整。有時,他甚至還氣勢洶洶地阻止我發問!
  「賢淑的妻子是不盤問丈夫行蹤的。」
  後來有一次,他居然在假期去了澳門,三天才回來。
  在他自認為他為了家庭去賺錢而拼命的同時,為什麼不想一想,我為了料理他的衣食也同樣費盡心機。為了他,我去學烹飪;為了佈置我們的家,我去學插花;為了他,我辭退那份售貨員工作,專心專意學著做個好妻子,準備為這個家庭付出我所能付出的心血和青春。
  我不能忍受他對我的忽視。
  在苦苦的思索之後,我決定把那種對方突然不歸家時的焦躁和面對空房的孤寂交給他。
  我必須躲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我要用這種感覺折磨他,就像我在婚後半年中所忍受的那樣。我要以此換回那被他忽略了的、女人與男人同樣需要的精神生活,和一個家庭所必須具備的真正的家庭氣氛。
  既能不露面又能維持生活的工作,當傭人最合適。我這副一貫愛好運動、剛滿二十六歲的身子,有的是力氣。再加上婚後會的家務經驗,想來做個普通的女傭是可以勝任的。
  至於那有損自尊的傭人身份,為了爭取終身的幸福,我願作一次嘗試。
  看看手錶,已是深夜兩點過,男主人還未回來。
  按女主人的吩咐,我要等男主人回家後,問他要不要吃宵夜,放好沖涼水,等他睡後,我才能睡覺。
  我不時傾聽開門的鑰匙聲,總也聽不到,只有窗外風吹落葉的沙沙聲。
  在這被樹木圍繞著的半山住宅裡,在這間幾乎被一張單人床占滿的工人房中,我的心產生了新的悲鳴。
  想不到為了結束苦候丈夫而逃離家庭的當晚,竟苦候著別人的丈夫。
  在這凝寂的寒夜,我的丈夫夜歸後,首次孤坐在清冷的空房,滋味如何?他此時正在做什麼?
  我悄悄地走進客廳,輕輕撥了電話。
  「我沒有失蹤,也不會自殺,你不用報警。」
  我等他一拿起電話,就對著話筒快速把要講的話一口氣講完,然後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立即收線。
  想像著他的沮喪,給我一種報復的滿足。我離開客廳時,隱隱聽到了女主人睡房裡的響聲。
  經過一天的奔波,我疲憊不堪地終於在臨近兩點鐘,男主人仍未歸家前朦朧睡去。
  「起床,起床,快去給高先生做早餐。」女主人推醒睡得迷迷糊糊的我,並沒生氣。
  「對不起,我睡著了。」我抱歉地翻身下床,急忙往門外走。
  「等等,以後不能這樣披頭散髮出客廳。」高太太臉色一沉。
  我匆匆梳洗完畢,又匆匆做好早餐,手忙腳亂地端到飯廳。
  「早晨。」我輕聲地對坐在餐桌旁看報紙的男主人打招呼。
  「唔。」他頭也不抬地哼了一聲。
  我明白做傭人必須習慣看主人的臉色,因此對高先生的「見面禮」並不在乎。
  高先生放下報紙,看著煎散的雞蛋,擺錯位置的刀叉,皺了皺眉。
  我只好硬著頭皮說:「高先生,對不起,我是第一次做傭人。」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翻弄餐臺上的報紙。
  我這時才看清他比女主人顯得年輕,修長的身材剛好與女主人成反比,微黃的臉上架了一副金絲眼鏡。
  看完報紙,他把盤中不成形的雞蛋火腿統統吃盡。
  高先生剛一出門,高太太立即從睡房出來。身上穿著蝦色透明睡衣,過低的領口把堆積在短短脖頸上的疊肉表露無遺。她眼睛一掃餐台,臉上堆滿笑容。
  「你知道嗎,我先生早餐很少吃這麼多的。」
  一個舊款式的名牌手袋,算作給我的獎勵。
  為了安然熬過我對丈夫的懲罰期,我把幾年售貨工作中學會的交際常識和婚後的家務知識全都用盡了。很快我就發現這份工的難處在夜晚的等待。
  經過多次的苦候之後,我仿佛染上了女主人的「恐夜症」。
  夜幕一垂,女主人就煩躁地在廳裡來回走動,不時看表又看掛鐘。
  每次拿起電話,她都激動地對著話筒嚷:「全世界的人你都應酬,只有我不用應酬。」接著用力丟下話筒。
  這時候她變得十分暴躁。
  「太太,要不要煮高先生的飯?」我問。
  「不煮,以後都不煮。」
  她大聲向我吼叫。只見她拿著一張紙在手心裡揉成一團,然後撕碎,扔進垃圾桶。
  我等她走進睡房,好奇地從垃圾桶內撿出那些碎紙片。拼湊之後,看出竟是一張私家偵探社的一萬元收據。
  晚餐,不是一種需要、一種享受,簡直就像進行沉痛的儀式。
  高太太端起白底青花瓷碗,用筷子挑著一粒粒米飯往嘴裡放。
  在她嘴唇慢慢蠕動之時,眼睛凝視著高先生每天進餐的位置。似在回憶,又似在遐想。
  菜冷,飯涼,站立在旁的我,守候著這無聲無息的進餐儀式,心裡奇怪著高太太少得出奇的飲食,竟也會肥肥胖胖。
  最難熬的時光是晚餐之後的夜晚。
  高太太整晚靠在沙發上,對著電視發呆,她手上拿著遙控器,忽而翡翠台,忽而黃金台,換來換去。我連一分鐘也不願放過的那些精彩連續劇,被她換得斷斷續續,有時乾脆關掉。
  我終於明白:電視並不能挽救所有寂寞的心。
  沒有電視的夜晚,對我近乎是殘酷的了。
  我在家裡等候丈夫的夜晚,全是在電視機旁度過的。有幾次真想立即回到我那自由的小天地中。但一想到丈夫那副嘴臉,那種等候的滋味,我無論如何也要咬著牙呆下去。
  我坐在工人房的木架床邊,心想:男主人在這夜夜笙歌之中,當然不會知道,家中兩個女人為了等候他的歸來,一個受睡魔侵襲而苦不堪言,一個飽受精神折磨而痛苦不堪。
  「高先生回來吧,快點回來吧……」我昏沉沉地默禱著。
  我困倦地走到洗手間,想借涼水清醒一下頭腦,仿佛聽到廳裡有響聲。
  我往廳裡走去。意外地發現,平時緊閉的睡房門大開著,一片冷冷的燈光從房中灑到客廳的轉角處,我站在昏暗的廳裡,往明亮如白晝的房中望去,高太太半倚在鬆軟的床上,一張張翻弄著滿床的照片。
  她拿著一張大大的照片往房外走,我慌忙縮回工人房。
  一陣輕微的響聲,不知高太太在廳裡做什麼。
  不久,廳裡又靜悄悄的,我坐在床邊打瞌睡。
  迷糊中聽到開鐵閘聲,接著是鑰匙聲,就像囚犯聽到大赦令,我急忙跳下床往外奔。
  剛進客廳,仿佛看見有個人的身影在晃動,嚇我一跳。
  燈亮了,是高太太。
  我發現油畫的位置上換了一張高太太的相片。
  「高太太,你年輕時好漂亮。」我訝異於相片上那副清秀的臉。
  她憤怒地對著剛跨進門的男主人,咬牙切齒地說:「誰年輕時不漂亮?誰沒年輕過?誰沒漂亮過?人都會老的。」
  高先生無言,沉默著把領帶松了松,然後靠在沙發上等我放水。
  浴缸裡的水剛放了一半,男主人就進來了,並隨手掩了門。
  「你想做什麼?」我往門邊靠去,心怦怦地跳。
  「你以為我想做什麼?我倒想問問你那麼緊張做什麼?太太已去睡覺,我怕放水聲吵到她睡不著,希望她快些睡著,我好耳根清靜。」
  高先生露出一臉無奈、一腔苦悶。
  想到隔壁睡房的女主人,我急忙開門出去。
  一出洗手間,我嗅到一陣香水味,那股女主人身上的濃烈香水味。毫無疑問,高太太在我出來之前,站在洗手間門外。
  我預感到這個家庭將會有一場大風暴。等男主人沖完涼,我匆匆地清理好浴室便躲進了工人房。
  很久,我輕輕地站在主人房外傾聽。
  房裡如往常一樣,只有女主人的低泣聲和絮絮不休的嘮叨。高先生永遠保持沉默。
  第二天,男主人未吃早餐就出了門。
  女主人關在睡房,好像在聊電話,整天都沒吃一粒飯、喝一口水。
  晚上天末黑,男主人收工後就準時回了家。
  我敲了兩次房門叫高太太吃飯。她在半掩的房裡朝客廳嚷:
  「吃什麼?我什麼都不吃,最好餓死,好讓人來填房。」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高先生兩肘支在膝上,兩手緊抱著頭。
  此情此景之下,我真不知該不該退到工人房。
  在進退兩難中,在長久的沉默裡,我橫了心,就算馬上被辭退,也應該說幾句公道話:「高先生,你不準時回家,高太太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下。」
  只見高先生突然臉色發白,呼吸急促,取下金絲眼鏡擦了擦,他的手微微發抖,一下子像山洪暴發似的衝口而出:
  「我為什麼一定要準時歸家?我是人,不是機器。女人只知道穿名牌、戴珠寶,什麼都想要最好的。但男人的錢是怎麼辛苦賺來的?生意是這麼容易做的?每天從早到晚困在寫字樓,有時還要看客人的嘴臉,為了一樁生意絞盡腦汁,工作壓力大到神經都快分裂了。」他激怒得令我一陣顫慄。話是我挑起來的,也就不好走開,任憑他講下去:
  「難道收工後就回家,對住這副看了幾十年的面孔,數數增加了多少皺紋是不是?然後整晚坐在沙發上看那些婆婆媽媽的胡鬧劇。」
  「你可以和高太太聊聊天。」
  「聊天?聊什麼?是對著她講我的生意經?還是聽她八卦誰的老公又搭上了什麼女人?要聊的,幾十年早已聊完了。」
  「至少按時歸家能表明你對太太的專一。」我窮追不捨。
  「真不明白這些女人是怎麼想的,難道坐在家裡就能可以證明愛情專一?世界上有許多貌合神離的家庭,男人不也每晚守在家裡嗎?」
  男主人愈說愈激動,聲音愈來愈大。他不像對我說話,像站在講臺上聲討某種行為似的激憤著。
  嚇得我連忙跑到洗手間放水給他沖涼。
  高先生的臉被金絲眼鏡邊的反光映得更黃了。他看著即將溢滿的水池,伸手抓住水塞鏈子一拉,水池內發出「咕咕」聲。
  就像一頭被困的獅子,男主人失去常態地咆哮著,他那漲得通紅的脖子鼓著氣,從喉頭沖出:「我不是囚犯,為什麼不能有支配時間的自由?」
  我怔怔地望著他這被煩惱、苦悶、抑鬱困纏後的失態,他那大而鼓的眼睛無神地向著一個沒有目標的方向呆望。
  我難以理解這種平常的問題,竟會把一個人激怒到近乎瘋狂的地步。
  如果高太太目睹這樣的情景會怎樣?
  從這以後,我成了男主人的傾訴物件。
  「你想想,家醜不可外揚。這些事我去向誰說?同事?朋友?親戚?難道去向這些人訴說太太的不是?傾訴我的煩悶?那樣做的結果,除了給人提供談笑資料,還有什麼?」男主人在無處發洩的情緒中,竟毫無遮掩地向我擺談著他的一切。
  高先生二十七歲時與二十一歲的高太太在鑽石山旁的一間石屋裡結了婚。
  婚後,他像世上所有住家男人那樣盡責地養家、撫養孩子,稱得上是個標準丈夫與父親。
  日子就在平淡生活及對金錢的渴望之中,一天天過去,過了幾十年。
  他的家也從山腳搬到了半山,生意愈做愈大。
  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也都大學畢業,飛去外國了,兒子分別做了商人和律師,女兒嫁了商人。
  他所渴求的都擁有了,而他的背也開始駝了。黑髮攙入了白髮。
  他在奮鬥之中,被迫攀住時代的腳步一齊走,各種知識劇增。
  而她,幾十年間,只是圍繞丈夫和孩子轉。隨著他的成功,她的節儉已經不再像當年那麼重要了,儘管節儉恰好是當年他願意娶她的重要原因。
  他的精神愈來愈煩倦。老是覺得空,心裡空空的。生命中似乎欠缺著什麼。
  他終於惶恐地發現:這種上班、回家,周而復始了幾十年的生活應該結束了。他應該給沒有色彩的生活一點顏料。
  收工後,他不再氣喘吁吁,像時鐘一樣準時地趕回家,他開始去一些他喜歡去的地方。有時與幾個朋友在酒樓吃完飯後談天說地,或者一起去夜總會。要一間貴賓房,找幾個質素高些的小姐聊聊天、講講笑。要不就鑽進昏暗的酒吧間,閉上眼睛聽歌手彈吉他,把一杯杯啤酒灌進肚。有時他甚至情願混雜在年青人的世界……的士高內,讓那震耳欲聾的音樂,驅逐寫字樓的沉悶和生意上的煩惱。
  但是,這些略為充實他生活的內容,帶來了什麼樣的後果?
  「孩子們在收到媽媽的訴苦信後,紛紛寫信來責怪我,而我太太除了永無寧日的數落外,還找私家偵探跟蹤我。」高先生顫抖著嘴唇,他那顯露長期睡眠不足的蠟黃臉上,佈滿一層陰氣,那渾濁不清的眼睛,透出無限的痛苦。我聯想到他每夜閉著血紅的眼睛,沉默地低垂著頭,任憑太太譏諷、嘮叨的沮喪模樣。
  我內心產生了對他的憐憫。
  無疑地,他從我的表情中,判斷出找到了同情者。他委屈地說:「我有什麼罪?做錯了什麼?我的一生獻給了這個家庭,幾十年來含辛茹苦為妻室兒女做牛做馬。為了養家,地盤工、碼頭工哪樣沒做過?遭人白眼,受人欺侮,哪樣沒學過?我把窮家變成了富家。」講到這裡,他環視一下這間近千尺的客廳,接著說:「在我為生意拼命時,太太逛公司、打麻將,與太太團那班人八卦,出謀劃策怎樣對付老公。晚上就來糾纏我有沒有遲了幾分鐘回家,進家後是不是對著她愁眉不展?有沒有坐在家裡想女人。」
  我擔心高太太聽到這番話,不時向睡房張望。
  奇怪的是,每次高先生與我擺談時,高太太從不露面,總是躲在房裡。
  緊閉的睡房毫無動靜,高先生等我安下心來,接著說:「好像我來到世界的目的,就是為一個老婆三個孩子做牛馬做奴隸的。我現在仍然在拼命。我又沒有不盡責任、拋棄家庭。難道我在事務煩心之餘去消遣一下都不行?」
  高先生的眼睛變得血紅血紅的,他把頭轉向別處,像在自言自語:「沒有一點讓我輕鬆一下的生活內容,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十年。幾十年啊!唉,我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我這條苟延殘喘的老牛,僅僅是想去去我樂意去的地方而已!」說著說著竟流下一滴淚來。
  「女人的眼淚令人心酸,男人的眼淚令人吃驚。」書上這麼說。
  現在,我的確吃驚了。
  我驚異于高先生那無處傾訴的內心,藏著深深的鬱結,遭受著無法排解的心靈折磨。
  怎麼會?他明明是位眾人羡慕、有著幸福家庭的成功人士。
  然而,坐在我面前的,確實是個唉聲歎氣、愁眉苦臉、眼睛通紅、面色蠟黃、淚痕未幹的孤獨暮年人。
  我突然想到在我的丈夫的內心,會不會與高先生一樣?我動搖了曾經那麼執著地要懲罰丈夫的計畫,經過幾夜的反復思考,我決定離開。高太太拉著我的雙手,懇求著:
  「住多一段時間,我們都當你自己人。你來了後,這個家剛熱鬧起來。搬到半山后,我們家已多年沒這種笑聲了。」
  「高太太,你就想通點,高先生工作也夠辛苦的,下班就回家,會很悶。」我試圖說服高太太理解高先生的苦衷。
  「想通點?我怎麼想得通?」高太太臉上的肌肉在顫抖,「你來。」把我帶進睡房。
  女主人從鎖著的衣櫃裡,拿出一厚本玫瑰紅皮面相簿,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後把圓圓的臀部沉重地壓在床沿上,用那肥肥白白的短手指在相簿上輕撫。
  她凝視著封面正中用金屬鑲成的心形框,從她那眼睛透出的深遠回憶中,閃現出對過去日子的留戀與惋惜。
  相簿第一頁端正地貼著一張和相簿一樣大,雖已發黃卻完好無缺的雙人頭像。
  「這是我們的結婚相。」女主人驕傲地指著相片,接著憤怒地說,「你看我那時是什麼樣子?」
  年青時代的高太太,真是十分的好看……貧困生活避免了堆積多餘的脂肪。
  她一張張地把三個孩子從小到大,那些記錄著地所付出的心血與青春的照片給我看。
  「男人都是沒良心的。窮的時候和他挨三挨四,有了錢就嫌這嫌那。你想想,年輕時從早到晚煮飯洗衣帶孩子,服侍老公,哪裡顧得上打扮自己?更談不上去學什麼充實自己,我的青春全給了這個家。現在我老了,倒來嫌我悶,與我沒話可說了。」
  女主人聲淚俱下,收拾著滿床散開的照片。
  我找不出安慰她的恰當語言,泛泛地說:「高太太,其實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世界。你可以與太太團打麻將、逛公司、聊聊天。」
  「各家有各家的事,誰會一天到晚陪著你?夫榮妻貴,你懂不懂?老公有錢有勢,對你好,大家都奉承你、羡慕你。要是老公冷落你,表面上同情你,背後笑掉牙。」
  「許多人都用電視解悶。」
  「我從九英寸看到二十四英寸,從黑白看到彩色。除了拉扯孩子,青春差不多在電視機前消磨掉。過去一家人擠在一小間房裡,孩子們吵得要命。我那時常常想:能一個人乾淨俐落逛公司或者清清靜靜看看電視就好了。後來,我們家房子愈住愈大,人也愈來愈少,誰知我反而留戀起過去那段窮的日子。」
  女主人歎口氣,無可奈何地接著說:「你還年輕,很多事不會明白,等將來你不再年輕、漂亮,沒有一個男人再對你說喜歡你,也沒有男人再誇你贊你,連老公都不屬每天對住你,只有經常與一班八婆混日子時,你就會明白我現在的心情。」
  高太太怏怏地望著窗外說:「在那些公開的社交場合,把我帶出去。我們裝成相親相愛,受到眾人的奉承和羡慕。我這有名無實的太太,滋味是什麼?誰又會知道?我是他拿來對外的擋箭牌。名分?哼!我這有名分的太太,還不如那些暗藏的狐狸精。」
  高太太說到這裡,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在我面前大哭。
  我慌忙說:「高太太,你有錢,可以開間店自己打理,不就有精神寄託了?」
  「你太年輕了,」她擦乾眼淚說,「才會有這種想法。事業和感情是兩回事,根本不能互相代替。唉,吃虧的總是女人。男人有事業就可以有一切,女人卻不可以。六十歲的男人可以名正言順地娶個年青女人。但是,三十歲的女人和二十歲的男人在一起就成了笑話。」
  高太太的怨恨與無奈,引起了我的震驚。老天!這珠光寶氣的貴婦人,當她站在電梯門前,大廈清潔女工搶先為她按下電梯掣,畢恭畢敬地說一聲「早晨」之時,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內心竟是如此陰暗。
  我不忍心讓這個家庭回復到過去那有名無實的情景,只得暫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
  高先生每天下班就準時回家。在我這裡,他找到了新的精神世界,我們天南地北的擺談。我把聽到的、編造的故事搜腸刮肚地講給他聽。
  客廳的吊燈此時是奉女主人之命關掉的。這是她白天特別交代我的,她狡獪地眨著眼:「太亮的燈光不適合年紀大的人。」
  廳裡只開了牆角的落地燈。柔柔的燈光,輕輕的音樂,我那些古怪離奇的故事,這一切,與高先生的寫字樓談生意相距是何等的遠。
  男主人在笑,有時還哈哈大笑。
  女主人呢,躺在軟軟的安樂椅裡,有時閉上眼睛,有時也微微笑。
  她坐在他的身邊,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存在。一個年華老去的女人,還有什麼比這更甜蜜的?
  那些飲宴場合中,名分與珠寶的相互炫耀,那些女人間的八卦,那些從外國飛來的兒女的慰問信。一切,怎會比此刻更令她充實?
  看到高太太露出滿足的微笑,聽到高先生偶發的開心大笑,我心底一陣憂傷。也許,此時我丈夫正被另一個女人所吸引。也許,此刻正發出與男主人同樣的笑聲。
  也只是一絲淡淡的憂傷存在於我心中,當初曾經那麼咬牙切齒要懲罰丈夫的心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深夜,撥個電話給丈夫。沒有埋怨,沒有氣憤,心中平靜得恍似不曾受過。
  他在電話裡直嚷:「喂,你跑去了哪裡?你不在,這個家像什麼樣?你知不知道?我好需要你……」
  我掛斷了電話。我知道丈夫需要我,就像其他所有男人需要家庭和妻子那樣。
  而我,也必須像其他無數女人那樣,忍受丈夫的夜歸。
  我決定立即回到丈夫身邊,去付出從古到今做女人就必須付出的那一切。
  徹夜未眠,整晚都在想著如何向女主人開口,如何才能擺脫她的哀求。
  翌日,我去買菜。走出大門,天突然下起而來。我返回去那拿傘,一開門,聽到高太太從睡房傳出的大笑聲。
  女主人很少笑,從不大笑。我好奇地踮起腳,走近睡房傾聽:
  「你這條計設得太好了,我要包個大紅包給你。這老不正經的最近不去夜街,狐狸精被甩掉了。喔……是……家中這小妖精勾了他的魂。是。是要想法連根除掉。我知道。想法馬上叫小妖精走,以後不能讓她再和我們聯繫。是……是……」
  窗外一聲霹雷巨響。整座房子好像要塌掉了。
  我在風雷閃電中跑到街市。大雨從頭到腳把我淋透。我在雨中走來走去。最後決定不按女主人吩咐,買了我最熟悉的小菜,那種包得緊緊的,很難用手瓣開的白菜。又買了一些高太太高先生平時最喜歡吃的小菜。
  我強迫自己,把紊亂的心緒整理一下,開始在心中編故事。
  今晚我要認真地做一餐最可口的晚餐,編一個最好笑的故事。
  走回高家,高太太怒氣衝衝地一把拉我到工人房,從我的枕買下拿出一條內褲。我認識,那是高先生的。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你完全不懂做傭人的規矩,我都不計較,當你是自己人,你卻來勾引我老公。」她把一張支票丟到我面前:
  「滾,給我滾!」
  小菜撒了滿地。我默默地把三個月的人工放在衣袋裡,一聲不響地慢慢走向門邊。
  在開門的瞬間,我回過頭,想再看看這間客廳。
  一回頭,看到高太太靠在牆邊,淚流滿面。
  我輕輕關好問,慢慢地走去。一路上,心中只想著那頓未作的最可口的晚餐,那個未講的最好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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