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回首頁
紫貂大褸


作者:李男中

  大褸搭在屋角的靠椅背上,輕柔的紫貂皮突然變得比鉛塊還重。
  中啡色的俄羅斯紫貂大褸!
  對,就是這件,錯不了。
  某地道口,一個乾癟得像紙人的矮個子老頭,佝僂著背,蹣跚地尾隨在一個穿著中啡色紫貂大褸的婦人後面。
  化著濃妝、體態輕盈、微抬著頭走路的中年婦人,擺著腰肢,高跟鞋登、登、登幾下子就扭進了連卡佛。瘦老頭氣喘吁吁趕到時,自動門剛好關上。
  「想不到我江東還有命再看到這件褸。」他激動得在那黯黑的臉上,竟浮了一絲紅光,緊跟著進了門。
  他站在門邊,一眼就看到了那位婦人。他快步走到她旁邊,兩眼直瞪瞪地盯住這件褸。此時,好像有一股東西在心裡猛烈衝撞,他只覺喉頭梗塞,難以抑制。他用手擦了擦被淚水模糊了的紅眼,在大樓的上下左右搜尋,似乎想要在它身上覓到什麼。
  這件中啡色的貂皮褸發出亮亮的光澤,熨帖而軟滑地裹在婦人身上。
  這是件多麼珍貴的大褸啊!他想。它的質地是頂尖的,手工是無人可比的。他真敢這麼誇口。
  那些日子,每一次他把仿佛存在著生命的貂皮割成無數條長條時,老婆子……他總是這麼稱呼她的……少不了一再撫摸那柔軟得令人感到陣陣溫暖的貂皮,然後又千百次地嘆息著看老頭子在完整的貂皮上一刀刀切割。老婆子用手輕柔地撫摸著一張張橫七豎八堆在木板上的紫貂皮,那些比老鼠大點的紫貂想來實在惹人憐愛。她像愛撫孩子似的:「這些可憐的小傢伙,是怎樣不小心被人捉住的呢?這些頭等貨聽說只有俄羅斯才有呢!」
  他伸出乾枯的左手,按在一條紹皮上,純熟地用右手操起一把薄薄的鋒利的刀,不一會,他把割好的許多根皮條子捆住掛在牆上,牆上掛著的狐狸頭外殼,齜著牙的猙獰相,仿佛留著臨死瞬間的恐怖模樣。
  多好的紫貂,這皮又輕又軟,毛又亮又光。他想,這麼些年,一點沒有變顏色。
  這時,一個短髮的女售貨員走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輕輕推開她,緊緊跟著慢慢從手袋櫃移到皮鞋櫃的婦人。
  他靠得更近些,凝神呆望著大褸。在燈光下,中啡顏色帶著兒分清冷,光線直接照射下的肩頭,與背著光的後面形成一道十分美妙的折線。深淺不一的顏色,顯出了大褸的無窮趣味。
  老婆子戴著老花眼鏡左看右看:「老頭子,」她習慣這麼叫他,「衣袖這塊皮倒轉了。」
  怎麼會呢?他江東是頂尖的皮革師傅,做工精細是出了名的。他把還未裁剪的衣袖皮提起看了看。
  「啊哈,你這老婆子,老眼昏花了。這是燈光照的。」江老頭把由一條條紫紹皮縫接成一塊塊的衣服樣式,拎到視窗亮光處細看看,又放到木板上。
  老太婆苦笑著:「就算我老眼昏花吧。」但她卻咕噥著,「你可老糊塗了,這些貂皮是縫做不知多少件啡色褸時一點點積留下來的,顏色怎麼會全一樣呢?」
  是啊,這件大樓總共用了五十幾張紫貉度的料子,每一次幫人做紫貂褸時,都只能留下那麼一點點。
  婦人上樓去,江老頭在低她幾級的樓梯上打量她的體態。
  「她是稍為胖了些。」江老頭心想。他那老婆子年輕時可沒這麼豐滿。女人到了中年都發福,他那老婆子卻偏偏往瘦裡去,愈往後益發瘦得厲害了。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他和她一塊交了貨拖著手從工廠回家。
  一陣北風,吹得她慌忙縮了縮頭,她圓圓的臉凍得紅紅的,他幫她把大衣的領往上拉了拉,歉疚地說:
  「小夥伴,」年輕時他這麼叫她,「我要用貂皮中最名貴、最漂亮的俄羅斯紫貂給你做件大褸。」
  不知是風吹得更猛,還是害羞,她的臉更紅了。
  從那以後,他就小心翼翼地切割、裁剪每一張紫貂皮,儘量設法給自己留多一點。
  他給她量好尺碼,每省下一小條貂皮,他就往大褸上縫。
  婦人停留在服裝櫃,紫貂大褸發出了無比的威力,木無表情的女售貨員露出了笑臉。在一排排的各式各樣時裝群裡,它依然十分搶眼。
  當然哆,這種褸是要花許多手工才能完成的,那些用機器成批縫製的衣裳怎能與它相比?
  那時,他把用機器連接好的一塊塊貂皮攤平在板上,噴了水,然後一錘錘地把一寸的小鐵釘子一個接一個釘在貂皮邊上。一件大樓要釘上一千多個小釘。第二天又要用手一個個地拔出來。老婆子的手常常被釘子刺破流血。近年發明了拔釘機,只消用小小的拔釘機一推,釘子就全部撥掉。可惜老婆子已經看不到了。
  婦人走進了童裝部,他只能站得遠遠地看著她身上的這件大褸。這些孩子的衣帽,對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一世人沒和孩子打過交道的江老頭,站在童裝前感到有點彆扭。
  他們沒有孩子,其實他心裡一直打算著要去領養一個,但始終沒對老婆子開過口。他們從早到晚地在一間房裡做工,能擺談的時間卻很少。
  他切割貂皮,老婆子……說真的,那時她還真是個挺標緻的姑娘……從嫁給他就學著坐在板凳上,縫接貂皮。為著方便,他特意給她買了一張高凳子。她弓著背,把一條條的貂皮縫接起來。那些被切開的皮條子,緊緊地覆蓋在毛的中間。為了不使皮子和毛縫在一起,她用雙手拉住貂皮伸到機器裡,嘴巴要不停地吹,一刻也不能停止。
  江老頭悶得慌時,嘰哩咕嚕講幾句,她也只有聽的份:嘴巴沒有閒工夫用來說話。
  婦人熱了,脫下大褸掛在手臂上,離開童裝部,往三樓去。她踩著細細的高跟鞋,費力地爬著樓梯,右膊往下垂,大褸拖到了樓梯的地毯上。
  他急得三步並作兩步,慌忙走到她的背後,假裝著彎下腰去拾什麼,心痛地把拖在地毯上的大褸往上托了托。
  婦人喘著氣,一心一意地爬樓梯,什麼也沒有察覺到。
  托著大褸上了幾級樓梯,三樓到了,他用力在大褸上捏了一把,才放開手。
  江老頭站在樓梯口,只覺一陣暈眩,他連忙靠在扶手邊上,閉上眼睛。
  那些曾經被他撫摸過千百次的軟軟的毛,柔柔地纏在他的心頭,就算閉上眼,也能清楚地指出每一個線頭、每一塊布結。
  過了一會,他睜開眼,看不到婦人的身影,他順著裝飾品櫃繞到後面的家私部。婦人站在那裡漫不經心地看那些法國家私。
  他慢慢地走過去,當婦人抬起手來觸摸家私的一瞬間,寬鬆的袖子成一條優美的弧形,跳進他的眼簾。
  「小夥伴」把兩隻袖筒套在手上:「你看我像不像貴婦人?」她俏皮地擺出一副神氣十足的模樣站在他面前。
  他深情地看著她。那時,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到你三十歲時,大褸該會做成了,你穿上整件大褸,一定很美,多冷的寒風也不用怕。」
  他直視著婦人的模樣,雖然已到了中年,但風韻尚存。他想:「老婆子中年時,就顯得蒼老多了。」
  十年過去,「小夥伴」變成了中年婦人,紫貂大褸還沒有做成。那些年頭裡,做紫貂褸的人極少,儘管他是本行業中數一數二的師傅,也一樣沒有多少客人光顧。能穿上這種名貴大褸的人畢竟少。
  婦人走到床上用品櫃時,隨手把大褸搭在一張靠椅上。
  突然間,像被釘住一樣,江老頭呆立在那裡,他的嘴角往上抽搐,黯黑的臉開始變白。
  那晚,那個冬夜,他在醫院的病床邊,看著躺在床上的老婆子,瘦骨伶仃地縮在白色的被窩裡,他伸手進被窩里拉住她的手。
  老婆子默默地看著他,無力地說:「我對不住你,沒有給你留個後代。」眼淚便從眼角流下來。
  「快別這樣說,是我對不起你。你跟我吃了幾十年苦,做了一輩子皮革,連件『明克』都沒有讓你穿上。」他老淚縱橫。
  在這件紫貂褸完工前,醫生查出她染上了肺癆。
  幾十年來,他們都生活在一個毛羽紛飛的環境中。那些貂毛、狐狸毛、兔毛幾乎佈滿住處的每一個孔隙。
  作工廠的一間臥室,簡直就是一個毛的天地。輕柔的毛在半空中飛舞,一不小心就會鑽進你的耳朵、鼻孔和嘴巴裡。總之那些動物的毛,像活著的小動物似的狡猾地下出來,緊緊地貼在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地方。
  老婆子每餐都要用大量的水和清潔劑才能把餐具和洗菜盆上的毛沖走。炒好的菜,天知道拌了多少根毛在裡面,直到老兩口的舌頭已經不靈活了,吃飯時還會從口中讓出一兩根絨毛來。
  老婆子的頭髮是什麼時候開始變白的,他不清楚。只記得在她還年輕時,那些白色、黑色的毛就一齊鑽進她的頭髮裡,洗頭也沖不盡。所以她的頭髮歷來就是花白的。
  只是她不斷地咳嗽,他才注意到她老了,身體有了病。
  政府醫院說是患了肺癆,私家醫院說有肺癌的可能。他在心慌意亂之下,相信只有設備完善、護理周到的私家醫院才能治好她。
  他急得六神無主。幾十年的皮革生涯,兩口子辛苦積蓄買了一層樓,也還不愁溫飽。但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是他們所始料不及的,昂貴的醫藥費使江老頭一籌莫展。
  即將完工的大褸是家裡惟一值錢的東西。兩人心裡想著一樣的主意,但誰也沒有開口。
  老婆子想:「不能這樣做,這件褸是他用一生的心血,花了幾十年時間做成的。」
  江老頭想:「不能那樣,這是我年輕時就對她許下的願。」
  他熬了兩個通宵,把衣服的裡子縫好,大褸終於最後完工了。
  那是一件多名貴、多動人的大褸啊!
  大褸搭在屋角的靠椅背上,輕柔的紫貂皮突然變得比鉛塊還重。
  它靜靜地在靠椅上呆了幾天幾夜。江老頭在老婆子連串的咳嗽聲中默默地把它拿走了。
  大褸匆匆賣掉了,老婆子也靜靜地去了。
  他在孤寂的暮年,思念老婆子,懷念大褸。
  婦人走出了連卡佛,江老頭追到街上。穿著紫貂大褸的婦人上了私家車。灰色的車帶走了大褸,同時也帶走了老頭那顆失落的心。
  他望著逐漸消失的車影,哀歎著這個一生都不能實現的心願。

  ------------------
  學達書庫xuoda.com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