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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白相思


作者:李男中

  她走近一看:「紅眼白相思!」她的小鳥在籠中發狂似的撞,頭上滴著血,嘴殼在與鳥籠的搏鬥中破裂,她驚呼著大叫一聲。
  雪花終於有了笑容。
  前不久,她那體貼入微的老丈夫給她買來一隻小鳥。打從這只名種小鳥進了屋,空寂的住宅突然有了生氣。
  天濛濛亮,嬌小單薄的雪花披上寬鬆的晨樓急著到陽臺看小鳥。
  小鳥在陌生的鳥籠裡驚惶地跳上跳下,躲避著過分熱情的新主人。雪花輕聲吩咐跟隨左右的張媽把檯燈從大廳接了一根長長的線直拉到陽臺,想著讓燈光驅除黑夜帶給小鳥的恐懼。
  與黎明曙光不調和的人造光嚇得小鳥在籠中拼命亂飛。雪花又慌忙叫張媽把燈拿走,小心翼翼地一會往鳥籠裡倒點水,一會又添點食料,口裡不斷他說:「小鳥,吃多點,喝多點水嘛!」
  小鳥用尖尖的嘴殼每在小杯裡啄一下,雪花都會高興得又笑又叫。
  「張媽,快來看,小鳥聽得懂我的話,我叫它吃,它就吃了好多。」
  女傭聽到叫聲,急急從大廳快步走來,邊走邊脫手上的膠手套。
  看著雪花這罕有的快樂,她也開心地笑了,總算松了一口氣。
  有時,小鳥不吃也不跳,呆呆地望著遠處的樹林。
  雪花叫了一遍又一遍,小鳥仍然沒有迴響,雪花傷心地歎口氣:
  「小鳥,你為什麼不快樂嘛?」
  小鳥似乎聽懂了雪花的話,對著雪花撲撲翅膀,發出一陣淒厲的叫聲。
  是的,小鳥不快樂,它和雪花一樣:孤獨又寂寞。
  雪花自從被她那年逾花甲的老丈夫——賈先生,一個高頭大馬老成持重的商場鉅子,像收藏珍品似的藏起來以後,就沒有快樂過。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一個偶然的機會,賈先生認識了雪花。
  雪花很真。真得就像把心掛在胸前展覽那樣。
  賈先生很快就被雪花征服了。在一陣嘖嘖聲之後,賈先生搖頭又點頭,連稱:
  「奇品,奇品,在勾心鬥角的現實社會中,這真是罕見的女人啊!」
  賈先生是收藏家,他不獨有收藏家的氣質,也有收藏家的積習。但凡經他眼的稀世珍寶,決不放過。
  雪花既被視為奇品,他也就不遺餘力的想珍藏起來。
  賈先生交給雪花一張卡,這張卡像是魔術卡,要什麼,有什麼。鑽石、靚衫、高級化妝品……雪花過去夢寐以求的一切,短短日子竟如夢幻成了真。
  魔術卡發揮了無窮的魔力,雪花再也不願失去它。因此,雪花便恍恍惚惚地被賈先生牽進了山頂的精緻別墅。
  雪花一跨進賈宅,即刻目瞪口呆。
  鐵門,高牆,花園,石徑,草坪,名種樹,明鏡一般的泳池,金碧輝煌的大廳,古色古香的中廳,古董,字畫,大得出奇的義大利桃木K金睡床,K金水晶樹……雪花像在仙境中遊蕩似的,跟著賈先生在別墅裡繞來繞去,問不絕口。
  賈先生忙前忙後一切安排妥當後,用手捏了一下雪花那尖尖的下巴說:「我要走了。晚上有傭人張媽陪著你,不會怕。」
  雪花睜著一雙美眸凝視著賈先生,心想:「這麼大的住宅,只有花王。司機。女傭和我四個人。」她打了一個寒顫,心裡泛起一陣突然而生的惆悵。
  雪花在偌大的深宅裡開始了孤寂的生活。
  盡職的張媽雖只四十出頭,臉上卻刻下了坎坷生活的深跡。她對主人真算得上忠心耿耿。按老爺的吩咐隨時陪伴在少奶的左右,就像照顧嬰兒似的打點著雪花的日常起居。只差沒有一匙羹一匙羹把飯喂到雪花口中。
  雙十年華的雪花,正當蹦蹦跳跳的青春時代,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哪裡受得了?
  雪花逐漸覺得自己變成了廢人。
  她怒不可遏地沖著張媽:
  「張媽,我講了一萬次,請你不要替我把牙膏擠在牙刷上,讓我自己做。」
  「少奶,這是老爺吩咐的。」
  雪花忿忿地把牙刷扔進馬桶,仍覺餘怒未消,她連著把漱口杯一起扔了進去。
  第二天,新的牙刷。口杯放在原處。牙刷上鋪滿一層白色的牙膏。
  雪花歎口氣,無可奈何地刷著牙。她剛轉身,一疊三角形的廁紙整齊地擺在馬桶旁的大理石臺階上。
  雪花歇斯底里地高叫著:「張媽,張媽!」
  女傭驚慌地奔來:「少奶,出了什麼事?」
  「我求你不要替我把廁紙預備好,要用時我自己疊。留一點事給我自己做。算我求求你,好不好?」雪花脹紅了臉。
  「少奶,老爺吩咐的事,我不敢不做。」
  雪花把廁紙抓起來撕得粉碎,接著順手將面池前的盆栽摔了下去。
  張媽一閃身閃過盆栽的碎片,拉住雪花:
  「少奶,何苦呢?這些是下人做的事。老爺的吩咐,我這做下人的不敢……」
  「老爺,老爺!我又不是老爺的木頭公仔。」
  雪花打斷張媽的話,一步躥到浴缸旁,在大理石的漱洗臺上抓著一瓶「噴廁香料」往浴缸裡丟去。
  玻璃樽碰在K金的水龍頭上,一聲嘶叫,濃烈刺鼻的香味彌漫整個浴室。張媽嚇青了臉,哀求著:「少奶,你不能出事呀,我怎麼向老爺交代?」
  看到張媽那厚厚的嘴唇微微地顫抖著,雪花無可奈何地歎口氣,呆立著任憑張媽用濕毛巾幫她揩抹雙手。
  雪花低著頭慢慢向小廳走去。有什麼辦法?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發過無數次脾氣,摔爛了許多東西,但最後張媽會很快整理好,爛了的東西第二天就被新的代替。
  也不止一次了,在她憤怒已極時,被張媽的哀求聲難住。她不忍心看到張媽那張乞求的臉。
  雪花也多次在賈先生面前發怒。撒嬌。她所懂得的手段統統使盡了,賈先生每次都微微地笑著,摸著雪花的頭說:
  「這些是下人做的事,怎會要你動手?你要習慣這種生活。我這是關心你,想你舒舒服服。」
  賈先生小心翼翼地像愛惜組合櫃上擺滿的各式古董。牆上掛滿的各種字畫一樣,細心地供奉她,生怕有絲毫損壞。
  雪花稍有不適,賈先生會焦急萬分。中西醫一齊出動,又是打針,又是拿脈,勞師動眾好不緊張。
  雪花只是微微發燒,賈先生說什麼也不要她起床,好說歹勸要雪花整日躺在床上。飲食經過百般挑揀,精心炮製了「病餐」硬要雪花半躺在床上,由張媽慢慢喂進去。
  蓋了被怕她熱,不蓋被怕她冷。想來想去,除了屋裡的冷氣外,特地買來一部活動冷氣機。冷氣開足後,還給雪花蓋了一床絲棉被。
  賈先生臨出門還對張媽千叮萬囑,又走到落地窗門前拉攏了窗簾,看看陽光被完全擋在窗外,才放心離開。
  長時間的臥床,雪花只覺頭暈腦脹。她剛一起身,即被堅守在身旁的張媽按住:「少奶,老爺吩咐請你躺下,」
  雪花不耐煩地坐在床上說:「我去拿本週刊來翻翻。」
  「少奶,老爺吩咐生病不能看書,怕傷眼睛。」張媽搶步拉住正要下床的雪花。
  「我上洗手間,可不可以?」雪花大聲吼叫著,因發熱而微紅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少奶,我扶你去。」張媽幫雪花把拖鞋套在腳上。
  「我又沒殘廢,自己走。」雪花快步往睡房外奔。
  張媽緊跟著,邊叫少奶,邊拉雪花的胳膊。
  聽到張媽不斷的哀求聲,她只得收慢了腳步,任由張媽扶住一步一步往洗手間走。
  雪花躺在床上,燒早已退了,身上仍嚴實地蓋著絲棉被。她血絲的眼睛緊盯著她。她只好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床沿上,幻想也會緊張。
  雪花靠在沙發上,微覺有點口幹,她順手抓著鈴就搖。聽到鈴聲急奔上樓的張媽氣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
  「張媽,幫我倒杯茶來。」
  張媽剛下樓,鈴聲又響了,她急急地又返回去。
  「張媽,把電視關掉。」
  她懶懶地倒在沙發上,軟軟的大沙發把她嬌小的身軀幾乎全部吞沒了。她側著頭對著二十六英寸彩色電視機發呆,對那些朝晚相對的新舊橋段的連續劇,她早已感到索然無味。賈先生為她準備的整箱錄影帶。錄音帶和各種週刊,也難以排解她的孤清。
  突然,她從沙發上一躍而起,赤腳在地毯上連跑帶跳直奔睡房。她想到了一種玩意:她從妝台抽屜裡拿出一個精緻的首飾盒,把賈先生送給她的大大小小鑽戒。翡翠墜子。金銀首飾。珍珠頸鏈戴了一身。
  她又打開衣櫃,把賈先生昨晚剛送給她的那件華倫天奴的晚裝穿在身上,然後站在巨型穿衣鏡前左照右照。
  鏡中那裹在黑色晚裝中身材苗條的雪花,雪白的頸項被褐色的鬈髮溫柔地交纏著。她微微張開輪廓鮮明的嘴唇,驚喜地欣賞著鏡中那位美人。
  她在鏡前慢慢走動,當她的眼睛停留在這襲名貴晚裝曳地的裙擺時,腦中閃現出她在衣香鬢影的晚宴上顛倒眾生。
  鏡中的俏臉拉長了,變了形。她怎麼不哭喪著臉呢?
  珠寶。晚裝只是用來裝扮給賈先生一人欣賞的。那些珠光寶氣的飲宴場合,她這個見不得光的黑市夫人是不能出席的。
  賈先生給她買的各式名牌服裝。手袋。皮鞋,已再也不能令她像當初那樣高興。這些東西對她有什麼用呢?她穿戴得光鮮奪目,不知往何處去?穿給誰看?
  被賈先生藏起來後,她只去看過父母一次。
  那次表姨也在。駝背的表姨疑惑著把雪花和跟在身後的張媽讓進屋。表姨指著張媽問:「這是……」
  雪花紅著臉慌忙說:「是女朋友的姨姨,我們有點事要辦。」
  雪花媽劈頭就罵:「你整天滿口新鮮詞,說要搬離家去追求什麼有挑戰性的新生活。這就是你的新生活?」
  「我……」
  「你什麼?你又沒斷手斷腳,為什麼去享那種福?好好一個女孩子,去找個老頭。你不要臉我要臉,我們是清白人家,讓你把臉都丟盡了。你怕打工?怕挨窮?全香港有多少女孩子在打工?在挨窮?就只有你身嬌肉貴?」說著看了張媽一眼,「現在好了,走到哪裡都像監犯一樣,有人跟著。」
  父親連聲歎氣:「真是家門不幸。」
  表姨又拉又勸:「香港社會很現實,許多小姐想做少奶都沒條件。沒機會。老公年紀大一點好,她去找個花靚仔你們不是更擔心?」
  雪花的眼淚成串往下流,張媽心裡急得如火燒。一聲門鈴,急忙找個藉口,向著眾人打躬作揖地把雪花牽了出來。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見過父母和親友。
  雪花想到以前的女朋友和同學,要賈先生讓她穿上普通衣服。脫下金銀首飾,不用司機和張媽,單獨去見見她們。
  賈先生固執他說:「你跟了我,就不要再去交那些和自己不同階層的人。這個社會,人絕對是劃分等級的。再說,你見人就說真話,一點不懂得保護自己,人心難測啊,不要再想過去的人了。」
  雪花在賈先生的啟發下,終於清楚了:當你走人新的階層後,要像清潔積塵那樣,決不惋惜地把舊階層的人和事全部抹掉。
  為了討雪花歡喜,賈先生像從老母牛身上擠奶似的好不容易擠出一兩滴時間,帶雪花去那些上流人士流連的地方。
  賈先生剛一跨進「鄉村俱樂部」,便左顧右盼。突然,他看到迎面過來一位架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立即像躲避瘟疫似的鑽進了洗手間。
  雪花站在門邊不知所措,穿紅緞旗袍的諮客上前還未開口,雪花轉身飛奔到門口,沿著山道跑。不等司機駕車趕到,她哭著上了的士。
  「我哪點不如人?為什麼不能見光?」她對著緊跟回屋的賈先生又哭又鬧。
  「別吵,別吵。我以後見人就介紹你是我太太。把你介紹給太太團。」賈先生摸著她的頭,好言相勸。
  「全香港誰不知道你太太是什麼樣?你們出盡風頭。我算你什麼太太?」雪花愈哭愈厲害,吵得益發不可收拾。
  「怎麼不算我太太?香港的婚姻法律雖然是一夫一妻制,但男人三妻四妾好平常,隨便與多少個女人同居。生孩子都不違法。既然法律允許,社會公認,自己同意不就是了。」賈先生露出一副叱吒商場的派頭講解給雪花聽。
  「說得倒好聽,誰不知道你有一大堆妾侍?你那些好朋友,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有誰有膽向社會公開過?你還來騙我。我不要聽,不……要!」她拖長了音尖聲高叫。
  賈先生慌忙依了她:「好,好。你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你不想聽,我就不講了。」
  「為什麼不講?你倒是講給我聽聽,你們這些男人既然敢做為什麼又不敢當?」雪花又是一番哭鬧之後終於平靜下來。
  她在捫心自問:假設賈先生真是向社會公開,她願意嗎?她有勇氣面對社會嗎?
  記得有一次賈先生和她在「麗晶軒」吃飯,她一眼看到昔日的女朋友,不也嚇得假裝胃痛匆匆離開?當他們出現在公眾場所時,四周的眼光不也逼得她遮頭掩面?
  穿衣鏡中鵝蛋臉上一雙細長的媚眼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輪廓鮮明的嘴唇委屈地往下垂。
  難道她要永世背著陽光生活?做一個受眾人奚落的女人?讓青春埋葬在角落裡?想著想著,突然,像受了傷一樣,她連拉帶扯地把晚裝往下脫,發瘋似的嘶叫。等不及張媽幫手,她已從佈滿裂痕的晚裝中掙脫出來。張媽手忙腳亂,不知怎樣勸阻才好。
  雪花操起一把剪刀,用那纖細的手使勁在晚裝上糾纏,晚裝上的珠片撒了一地。
  張媽急得團團轉,一隻胳膊用力抱住雪花,另一隻手在雪花的胸口上下按揉。
  「少奶,你可不能出事啊,我這當傭人的怎麼擔當得起?怎麼向老爺交代?」
  張媽拉大嗓門叫花王,她那拼了命發出的喊聲,只在這空蕩的大廳裡迴旋一聲,便隨即消失了。
  樓下的汽車喇叭聲一響,張媽像盼到救星似的,放開雪花跑到陽臺邊,對著駛進鐵門的汽車高叫:
  「老爺來了,老爺來了。」
  花王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在陽臺上招手的張媽,接著把沉重的鐵門拉上閘。
  賈先生被房內的情景嚇了一跳,雪花散亂的頭髮像堆亂草,滿地的珠片閃著鱗光,剪成幾大片的晚裝攤在地上。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賈先生趕前把坐在地毯上的雪花扶上沙發,厲聲問女傭。
  「老爺,少奶昨晚說這屋像座墳場,只有我們幾個僵屍。今天她穿上晚裝就發脾氣。」張媽顫聲說。
  「我叫你看好少奶,你怎麼讓她弄成這個樣子?」賈先生高聲責怪。
  「老爺……」張媽想分辯。
  「不要再說了。」賈先生聲色俱厲。
  「是,老爺。」張媽低聲下氣不敢抬頭。
  賈先生心痛地用手把雪花的頭髮理了理,他像在收藏品中發現破損似的驚惶失措地啊了一聲,雪花的右手大拇指上有一道紅紅的傷痕。
  他急忙叫張媽拿來藥箱,親自給雪花敷上藥膏,再貼上膠布。
  雪花閃電般把戴在耳上。手上。身上的飾物統統取下來,往賈先生身上丟去:
  「我不要,我不稀罕這些沒有用的東西。」
  雪花哽哽咽咽地哭起來。
  「告訴我,你想要什麼?」賈先生用紙巾擦著雪花大滴大滴的眼淚。
  賈先生好話說盡,雪花只是抽泣。
  賈先生皺著眉,沉思了片刻,恍然大悟地問:「你是想……」他湊近雪花,看看用吸塵器吸珠片的張媽,停了停。等張媽走了出去,悄聲說:「是我不好,我早該想到的。我馬上叫司機去給你買,香港的許多老夫少妻都是這麼生活的。」
  雪花疑惑地抬頭看著賈先生,他抱歉地對她笑了笑。
  頃刻之間,她明白了。
  她滿臉通紅,血管從白得透明的皮膚裡暴出來。她飛奔進睡房,把頭埋在枕頭裡,放聲大哭。
  站在青春起點和終點的一對男女,在他們的內心,就如天上的參、商兩顆星似的互不清楚。
  她想要什麼?
  賈先生當然不會清楚,在他擁有一切的王國裡,惟獨欠缺雪花最想要的--一個充滿生命的世界。
  賈先生接過張媽手裡的熱毛巾,把雪花的頭從枕頭上抬起來,幫她擦抹著驗:「別哭了,要是覺得悶,叫張媽陪你去逛逛公司,上美容院扮扮靚。練練身,或者我去找幾個女人陪你打打麻將。飲飲茶。香港地的許多少奶奶都是這樣打發日子的。」
  在賈先生的再三勸導下,雪花試著去適應絕大多數少奶奶的生活。
  雪花走進美容院,看到一排排床上躺著的肥瘦女人耐心地任憑美容小姐在臉上用手按揉,用電又錐又刺。
  睡在躺椅上一小時的面部美容,很快就使雪花厭煩了。跳得杆流浹背。機械呆板的健美操,對身材單薄的她更是多此一舉。
  她風華正茂,青春洋溢。美得像朵滴得出露水。嗅得到芳香的紫羅蘭。
  她沒有婚姻和愛情的煩惱,也不知女人逐漸衰老的恐慌,美容院對她顯然是多餘的。
  美容小姐的一流口才,也沒有能拉住這個隨身帶著女傭的闊少奶做常客,只好惋惜地看著美容登記卡片:「還有七次沒做。你錢都交了,還是來做完吧?」
  雪花搖搖頭。
  美容院中來自不同背景的小姐。太太,儘管都有錢和時間,但各有不為人知的心事,誰也解不了誰的悶。在這充滿虛偽與炫耀的場合,雪花更加感到無聊。
  她要用另一種方式去打發日子。
  雪花坐在麻將台旁,打著呵欠把兩個黃色的圓籌碼遞給下家的李太。李太白了她一眼,埋怨著:「有沒有搞錯?你包了清一色還拿一千籌碼當一百。做慈善呀?不想贏錢還賭什麼錢?」
  雪花慌忙道歉:「對不起,看錯了。」
  她想:「贏錢?錢對我有什麼用?」
  雪花愈坐愈累,只覺肩痛、腰酸、眼花、她愈打愈煩,無奈地看著面前的一大堆籌碼,默禱著:「老天保佑快點輸,輸光這些籌碼就有藉口不打了。」
  雪花終於又膩膩地走下了麻將台。
  現在惟一可以消磨日子的只有逛公司了。
  帶著張媽在各個大公司。精品店裡逛來逛去。她漫不經心地走過來又走過去,
  當初用「魔術卡」狂購時的欣喜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賈宅的衣櫃和儲物室裡,掛滿了穿不盡用不完的衣服。皮鞋和手袋。那些精選的名牌貨,雪花連打開看看的興趣都沒有。
  她在公司裡走了幾圈,無聊地正想朝大門走,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我看能不能在這一個公司裡,選到紅、橙、黃、綠、青、藍、紫這七種顏色的時裝、手袋和皮鞋。」
  雪花有了這個主意後精神來了。她在時裝、手袋、皮鞋櫃翻找。每找到一種顏色就叫售貨員包起來。七種顏色果然都找到了,雪花鬱悶的心寬鬆了許多。
  張媽費力地把幾個大包提到客廳地上,擦了擦臉上的汗,看著雪花說:「少奶,你今天選的東西樣樣都好看,老爺來看了一定會喜歡。」
  「有什麼好不好看,給我統統丟到儲物室去。」雪花不耐煩地說。
  雪花沿著鋪滿菱形石塊的小徑走到圍牆的盡頭的矮樹木叢中那張空蕩的白色半圓吊椅上躺下。
  張媽急急趕來,把夾褸披在雪花身上。
  「少奶,秋涼了,小心身子。」
  雪花看看張媽,這個自己生活裡接觸得最多的講講知心話。
  「張媽。」雪花叫住轉身要走的女傭。
  「少奶,什麼事?」
  「你整天陪住我,悶不悶?」雪花用異乎尋常的口吻問
  「少奶,服侍你是下人應該做的事,我不悶。」張媽低著頭答。
  「你情願一直呆在這幢房子裡?」雪花輕聲問。
  「少奶,老爺出這麼高的人工請我,這份工去哪裡找?只要你少奶不嫌棄,我願意一輩子服侍少奶。」張媽抬起頭,木無表情地看著雪花。
  「你沒有親人?不想去看看?」雪花關切地問,注意著地那摻雜著白色、梳得熨熨帖帖的頭髮。
  「這個世道各人掛住找飯吃,還顧什麼親不親人?少奶老爺對我這麼好,稱們就是我的親人。」張媽筆直地站著,兩手交叉,等著雪花的問話。
  「你回屋去吧。」雪花長歎一聲。她把身子動了動,吊椅隨即輕搖,兩腳騰空擺動。她閉上眼睛,心思隨著吊椅的輕搖逐模糊。
  如果說白晝像漫漫長路,那麼夜晚簡直就像一片無盡頭的曠野:又空又冷又黑。
  雪花孤單地躺在義大利桃木K金床上。不知有多少夜晚她被惡夢驚醒,不是大叫張媽,就是蒙著頭哭濕了枕頭。
  也不知有多少難眠之夜她淒清地站在窗前,望月亮鑽雲,看星星閃光。
  她模糊地回憶著學生時代的夢幻,離現在好像有整個世紀般遙遠。孤獨和寂寞籠罩了她的整個心靈。
  「在香港,金屋藏嬌很普遍,此時此刻,有多少女人與我同命運?」她想著,像夢遊似的不知不覺地打開了睡房的落地大窗,坐到陽臺的籐椅上。
  這是一個多麼動人的夜晚。
  風輕輕地從大屋前面那一大片樹林子吹過來,帶來一陣輕微的樹葉搖曳聲,山泉的潺潺聲,大屋後面那塊草地不時有「蟈蟈」的叫聲,組成了一首十分美妙的夜曲。
  雪花朦朦朧朧又看到了一種幻象,那是大屋遠處那片樹林子的影子,好似一條條快樂跳躍的肢體,又像簇擁著的歡快人群。
  一陣風吹過,她嗅到樹林的氣息,嗅到了草坪味,那種只有在春天才會有的潮濕草地的泥土味。
  幻象和氣息令她興奮了,她感到一陣心的顫慄。雪花此時神思恍憾地產生了一種超感覺,這種感覺把她的精神昇華了……煩惱、苦悶、困惑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拼命想留住這種超感覺,在幻象和氣息逐漸消失的瞬間,她瘋狂地從陽臺沖出去,穿過睡房,直奔樓下。拖鞋掉在樓梯梯級上,透明的淡紫色睡袍被欄杆邊撕破了。她赤著雙腳狂奔到花園,在厚厚的草坪上倒下去。
  雪花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幾天幾夜。
  雪花在萬般空虛之中,決心離開大屋,除下被賈先生用黃金裹起的幃幔,回到群體之中。
  賈先生當初承諾過:住不慣隨時可以離開的。
  雪花六神無主地在屋裡轉來轉去。
  張媽看著被雪花翻得亂七八糟的房間,慌忙勸解:「少奶,不是我替老爺說話,你沒有挨過窮,不知窮的滋味。你出去打工、嫁人,貧賤夫妻百事哀。嫁得不好,日子怎麼過?你要是覺得太悶,去保良局領養一個小孩子,日子不就過了?」
  賈先生得到司機的報告,氣喘吁吁地趕到。他耐心地一遍又一遍說:「我是說過住不慣隨時可以離開,不過,你要想清楚啊,你到社會上去闖,世態炎涼,人心險惡,你那麼真,如何敵得過四周的假?結果會怎樣?」賈先生萬般感慨地看著雪花,從他那皺緊的眉宇間,露出了幾十年風霜的跡印。
  雪花「哇」的一聲哭起來,賈先生的話,她曾經思考過千萬遍。
  賈先生說得對:她能做什麼?讀書不多,體力不夠。
  更重要的是:她已被賈先生嬌慣成了一株經不起風霜的柔弱小草,她再也沒有勇氣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去自食其力了。
  坐慣了勞斯萊斯,她怕去擠巴士;吃慣了山珍海味,她不願進速食店。
  習慣了賈先生對她的體貼入微、千依百順,她害怕粗魯兇惡、逢場作戲的男人。使慣了女傭、司機,她懼怕上司的嘴臉。
  在賈先生的小王國裡,她是一尊被供奉起來的神。在社會這個大王國裡,她算什麼?
  雪花在精神交錯的矛盾中,不知所措,惟有大哭,連嚷:「這種日子哪是人過的呀?」
  賈先生等雪花哭夠,冷靜地說:
  「好吧,你去社會上闖一闖,才會明白這種生活是最可靠的選擇。你的生活由我負責,去吧,大屋的門永遠向你開著,我相信你會回來的。」
  雪花倔強地低語:「我不會再回來。」
  賈先生自信地微微一笑。
  雪花脫下名牌服裝、首飾,像條回歸大海的魚,一下子就遊進了人海裡。
  「愛情,我要尋找醉心的愛情。」她在人海裡穿梭遊蕩。
  雪花像只快凍僵的小貓,向著一丁點微弱暖意的地方竭力靠過去。
  很快,她不假思索地愛上第一個追求她的小夥子。
  雪花站在開往大嶼出的客輪甲板上,怏怏地凝視大自然的相互調情:雲彩在藍天上和太陽嬉戲,船頭直沖大海的軀體,大海狡譎地向船身吐出白色的唾液。
  這些日子,從清晨到夜晚,他們早上飲茶、夜晚宵夜、郊遊燒烤、的士高狂跳、看電影、聽演唱會……過著一般人一年中難得有幾次的生活。
  小夥子走到欄杆邊,把手搭在雪花的肩上低聲說:
  「雪花,我手氣差,全沒了,還想最後搏一搏。」說著看了雪花一眼。
  雪花會意,即刻去解襯衣紐扣,敞開的衣領露出雪白的頸子,一個碧綠的翡翠雞心墜子緊貼在她柔軟的脖頸上。她把黃金鏈子取下來,塞在他的手掌裡,小夥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走進船艙。
  太陽倦了,躲進變了色的雲彩。
  雪花心頭一陣悲涼,她體會不出愛情的醉心與甜蜜。她甚至厭惡這種不正常的愛情關係:「我成了什麼女人了?」她想起就噁心,更大的憂慮是難道永遠依賴賈先生?
  「你不如去找份工做。」雪花說。
  「做工?你不願意我整天陪著你?」他若無其事地說。
  「可是……」
  「愛情是講心不講金。」他嘻皮笑臉地說。
  雪花憂鬱地站在船頭,摸了摸光禿禿的脖頸。她怨,她恨,她痛。然而,她擺脫不了。她被凍僵,需要溫暖。
  但是,這段靠賈先生支撐著的浪漫愛情能長久嗎?
  「你不求上進,連工也不願做,我愛不下去了。」雪花終於說出了口。
  小夥子嘻笑著,像一陣煙似的消失了。雪花把一串眼淚留給一大疊簽單。
  賈先生的笑臉和苦口婆心的勸告衝擊著她:「人心險惡,世態炎涼,你要小心啊!」
  雪花執拗地想:「難道世界上就沒有真誠的愛?」她不相信,她下決心要走遍香港的每一個角落去尋找夢幻的愛。
  接下來的日子,雪花像只彷徨的迷鳥,飛到各個環境去尋找夢中人,誰能給她幸福和愛情?一個又一個的男人在她的面前出現,這些不能迸發動人愛情的平凡男子們,怎麼也點燃不了她心中的火花。
  終於,一位神秘莫測的中年男子出現了。
  這位中年人昂著頭,在窄小的房間裡就地打轉:「人們都說香港是文化的沙漠,我說不是,總有一天要讓人們看到這裡是綠洲。」他侃侃而談,「當然,我不是救世主,但我有義務喚起民眾,不能整天沉迷於紙醉金迷的生活。」
  雪花坐在堆滿雜物的地板上,像瞻仰偶像似的,抬頭仰望著這位自己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偶像。他的每句話都是悅耳動聽的,那種超脫的境界,簡直令雪花如醉如癡。他那些奇妙無比的言詞,那種頂天立地的雄心壯志,在雪花心中所產生的虛無感受,給這份愛情添增了動人的美麗色彩。
  雪花如饑似渴地想要浸透在灌滿他的思想和言辭的情海中,一洗她那長年累月積聚的哀愁。
  但這位中年人一心一意拼了命地工作,時間一分也沒有多餘。
  中年人在雪花聽得心醉神迷之時,看看手錶:「不過,我不是神仙,神仙也要吃香才能維持仙體,我要吃飯才能保住凡體。對不起,我要開工了。」他順手拎起公事包。
  「不,不要走,今天是週末。」雪花從地板上躍起,拉住他的胳膊。
  「週末?」他的闊臉鼓起青筋,一副下逐客令的冷酷:「我是男人,男子漢。我有事業要奮鬥、理想要實現。我不能為了女人浪費時間、毀掉前途。」
  雪花哭泣著:「我願意拼苦,只要你愛我。我願住安置區,去打工。白天我們工作,晚上回來你給我講故事,我給你讀詩。有月亮的夜晚,我們在月光下散步,看流星劃破夜空,聽海濤聲。我們相親相愛一輩子。老了,你拄著拐杖,我挽著你的胳膊。清晨,你打太極拳,我坐在公園椅子上看。」
  「我和我的一家人都不屬吃苦,我要過好的生活,只有去拼命。我對你的愛,在其他女人身上從前沒有過,今後也不會再有。但是,我沒有時間來愛你。不要怪我,香港男人分兩種:沒上進心的你不愛,有上進心的沒時間來跟你愛。」他蹲到她面前,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愛不能當飯吃呀。」
  「不要去想錢,人的快樂與錢是沒有相干的,我太清楚了。我們去住大嶼出的石屋,一點錢就能生活,不用拼命,我們朝夕相對,與世無爭。」
  「哈,你這羅曼蒂克的幻想家,看過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沒有?脫離群體的愛情生活結局就是悲劇。」
  她與他咫尺天涯,難得見面。
  在幾經折騰後,雪花作了讓步,她不再勸阻他的「賺錢壯志」。她對中年人表示她的決心:
  「我決定去打工,自食其力,徹底擺脫賈先生。我們搬在一起住,共同奮鬥,用雙手去獲得好生活。」
  中年人在聽到雪花放棄依賴賈先生的決定後,第二天,他握著她的手,低沉地、像低音提琴奏出的悲鳴曲:
  「去找賈先生。回去吧,留住你的夢。只有豐衣足食的生活才會產生絢麗的夢。油鹽柴米會把你的夢全部毀掉。坐在勞斯萊斯裡幻想白馬王子,會比與活生生的男子手拖手、又擁又擠地夾在巴士車廂裡詩意得多。」
  雪花心碎了,夢也醒了。
  原來愛情不是美麗動人的詩篇,而是男女間相互鬥智的戰利品,是既得利益天平秤上的重砣。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雪花全身濕透地回到了深宅。
  雪花只好聽天由命,百無聊賴地在深宅裡混日子。
  雪花靠在陽臺躺椅上,眺望著天際的太陽從地平線冉冉升起,又凝視著晚霞慢慢被黑夜吞沒。
  臨近黎明時分,她披著晨褸站在陽臺上,呆呆地望著在這黑夜與白晝的交接中,陰森的黑滲入了虛無的白。灰濛濛的一片,既沒有黑暗淹沒世界帶給她的恐慌,也沒有麗日披露世界引起的鬱悶。
  她希冀宇宙停滯在這似明非明的時空裡,而那不近情理的大自然似乎為了賣弄它的色彩,在短暫的匆匆交接後,明亮而清晰的色彩即刻在人間展現。
  雪花長歎一聲:冗長的白晝又開始了。
  從那只小鳥進屋後,雪花的精神世界無疑地起了巨大的變化。這個無語言但有生命的小東西,佔據了雪花的全部心靈。
  小鳥的每一聲叫,小鳥翅膀的每一回抖動,都會令雪花心裡生驚。她像母親關懷孩子似的照料它,又像朋友般的對它竊竊私語,更像情人那樣牽掛著小鳥。
  深夜,她總在左看右看之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鳥籠,躺進軟軟的席夢思。
  朦朧中,她聽見小鳥在叫,從未有過的呼叫,異常悲戚。
  她順著叫聲跑去,看見在大屋對面的那一大片樹林裡,有群鳥兒在茂密的樹枝上跳躍,遠處的一棵枯樹上掛著個鳥籠。她走近一看:「紅眼白相思!」她的小鳥在籠中發狂似的撞,頭上滴著血,嘴殼在與鳥籠的搏鬥中破裂,她驚呼大叫。
  她醒了。
  雪花奔向鳥籠,手上拼命搖著鈴;經過大廳時,差點被巨型花瓶絆倒。
  鈴聲驚醒了張媽、樓下的花王和司機,三個人一齊聞聲跑上樓。
  雪花跑到大廳陽臺,顫抖著揭開厚厚的籠罩,小鳥像以往一樣,蜷縮在鳥籠一角,偶爾發出一二聲輕微的叫聲。
  雪花站在籠邊,用食指尖伸進鳥籠,想輕摸小鳥的翅膀,小鳥撲撲地在籠中跳來跳去。
  張媽把晨褸披在雪花身上,雪花不出聲;用手一擺,示意站立左右的女傭、花王和司機去睡。
  雪花躺在安樂椅上癡望著鳥籠。
  天亮了,「紅眼白相思」在籠中對著朝陽吱吱喳喳又叫又跳,好像在回應遠處的呼喚。
  雪花忽然站起身,走近去。
  她看見小鳥在跳躍,時不時與鳥籠相撞,與夢中的情景一樣。
  她把剛伸出去的手縮回來。
  小鳥的叫聲愈來愈淒切,雪花用手扶著鳥籠,心在顫慄。終於,她對著小鳥顫聲說:
  「相思鳥,我知道你想什麼,我也知道你要什麼。」
  雪花把鳥籠轉過來,合著淚,緊咬著嘴唇,堅定地伸出發抖的手,一下子打開了鳥籠。
  「呼」的一聲,小鳥奪籠而出,撲著翅膀沖向湛藍的天空,頭也不回,迅即消失。
  雪花靠在陽臺邊,雙腳一軟,倒在地上。
  大屋又恢復了死一般的沉寂,張媽再也沒看到過少奶的笑容。
  雪花每天從早到晚長久地坐在陽臺上自語:
  「相思鳥,你飛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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