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墉 > 殺手正傳 | 上頁 下頁


  這下我就真想不通了,它現在雖然還不大,也有了七、八公分長,它如果不知道獵殺,又是吃什麼長大的呢?難道它吃素?螳螂明明不吃素啊!

  我發現自己需要進修了,如同娃娃總不吃東西,媽媽一方面可以懷疑孩子生病,一方面也得想想是不是自己照顧上有問題。我立刻請老婆開車,帶我去圖書館,找螳螂的書。

  號稱長島最大的圖書館,居然有關螳螂的書,一共不過四本,其中兩本只是昆蟲書裡的一章,剩下兩本還是在兒童圖書部找到的。難道在美國只有孩子玩螳螂?

  雖然是兒童書,內容倒也十分豐富,尤其可喜的,是圖片多。其中一本《The Praying mantis, Insect Cannlbal(by Lilo Hess)》,單單看這書名的「Cannibal(食人族,或吃同類的動物)」就驚心動魄,敢情這螳螂不但獵殺別的昆蟲,連它自己的同類都吃?

  書裡也登了一張新幾內亞asmat人的圖騰木刻,刻的正是一隻作祈禱狀的螳螂。Asmat族,一直到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都還吃人。吃他們自己的敵人,也吃外來的「朋友」。正因此,他們特別崇拜會貓殺同類的螳螂,甚至認螳螂作祖先,在矛上、鼓上、盾牌上,乃至酒杯上都刻著螳螂的圖案。

  書裡還登了螳螂孵化的圖片,母螳螂前一年產下的卵,會封在一團黑色的膠狀物質裡,度過寒冷的冬天,再於第二年溫暖的時候開始孵化,幾百隻小螳螂從孵裡鑽出來,一隻連一隻地垂落到地面,開始它們獵殺的一生。

  一隻只有蚊子般大的「螳螂寶寶」能抓到什麼?它們脆弱得只有被抓,被螞蟻們抓去當食物。為了自保,它們必須快速長大;為了長大,它們必須趕緊吃東西。而最容易吃到的東西,就是最靠近它們的——

  兄弟姐妹。

  於是一隻吃一隻,稍微強一點的吃掉稍微弱一點的。今天能吃掉親手足,變得再強壯,明天就能再多吃一些手足。一次幾百隻螳螂,就這樣彼此吃、彼此殺,愈吃愈少,愈吃愈大。也由於最後剩下的同胞不多,使它們能分享有限的空間和食物。

  想想,以螳螂那種不主動出擊的方法獵食,必須等著蝴蝶、蜜蜂飛到身邊,才能抓住的情況,如果一次幾百隻螳螂都長大,就算它們彼此不相殘,只怕也得餓死。

  於是,我想:說不定母螳螂一次生那麼多蛋,就是準備讓它們彼此殘殺,被吃掉的是母親存心留下的食物,吃掉兄弟姐妹的則是傳宗接代的子女。臺灣產的「艾氏樹蛙」不就這樣嗎?母蛙等卵孵化成蝌蚪之後,繼續產卵,給蝌蚪當食物。又如同男人一次可以射出幾億的精蟲,每一隻都在動,也都在拼命地游泳、拼命地比賽,看誰能先游到卵子成孕。每一隻都是機會,也都可以稱為生命,一次放出這麼多機會,目的只是為了增加機會。沒能遊到的失敗者,當然是死亡。

  我也見過一種澳洲的小老鼠,母鼠一胎可以生八、九隻小鼠,卻只有六隻奶,小老鼠一生下來就沖向乳頭,一口咬住乳頭,再也不放,在生物紀錄影片裡,只見六隻小鼠掛在母鼠的肚皮上,另外沒搶到乳頭的,則註定要餓死。

  生命就是競爭,從沒有成孕的精子,到互相殘殺的螳螂,到搶乳頭的小老鼠,到飛彈大炮的人類戰爭,看來雖不一樣,道理卻相同,也就不必有什麼同情。

  現在我對這小螳螂,突然有了極大的敬意。如同聽說門口走進來的那個初入堂口的小弟弟,已經撂倒了許多大哥,而不能不刮目相看。

  這小東西,怪不得敢跟我打鬥,原來從小到大,不過三個月的工夫,它已經是一路殺出天下。由殺同胞手足,到殺蚜蟲螞蟻,到殺……。它的每一片皮肉,都是用別人的血肉累積的。它的肉裡有別人的肉,血裡有別人的血,真是「地將功成萬骨枯」,多像歷代開國的帝王」

  只是,我更不解,為什麼它現在居然如此儒弱?難道這小小的囹圄,就能折殺一位殺人無算的猛士?又或殺人無算的猛士,進了囹圄,就成為縮頭的烏龜?

  這螳螂讓我想起十三歲殺人的秦舞陽。

  苟活 八月三十日

  幾乎是昨天的翻版,一早過去看,大黑蜂已經面朝上,直挺挺地躺在盒身上毫髮無傷,表示又是「自然死亡」。

  對的!你可以稱它為「自然死亡」,它不是撞死的,也不是被咬死的,更不是餓死的,而是因為用完了它一生被准許使用的「氣氛量」,而自然死亡。

  For insects, the tempo of life, not the passage of time mdetermines how long they live。」這是我在《自然歷史》刊物上讀到的。對昆蟲而言,它們的壽命不是決定於它所經歷的時間,而決定於它生活的節奏。(The Long and the Short of it. by Robert G.Allen)譬如:

  把兩百隻公蒼蠅放在一立方英尺的籠子裡,蒼蠅大約可以活十六天;當把那些蒼蠅的活動空間縮一個小瓶子裡,使它們不太能飛時,大約可以活五十天;而當把個別的蒼蠅放在極小的瓶子裡,又冷凍到華氏五十五度,則能活上六個月。

  妙的是,這些蒼蠅活的長短雖不同,但它一生用掉的氧氣量卻是相近的。所以當它不斷折翅膀,使用比平常多百倍的氧氣時,當然沒多久就死了。你可以說它是累死,也可以說它用完了老天給它的氧氣量而自然死亡。

  雖然論文裡說哺乳動物不一樣,否則住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一定活得特長;那些不做運動、好吃懶做的人也必然長壽。但是我想,說不定人也都有個「定數」,如同老一輩說,每個人生下來都有一定的福分。小時候太享福,老來就要蕭條;少時命苦,老來又能榮發。

  只是「榮華富貴」和「福壽康寧」都不能代表「幸福指數」。這就好像前些時調查全亞洲最有幸福感的是哪國人,發現富裕的日本、臺灣,都不高,反倒是貧窮又混亂的菲律賓和泰國人最感到幸福。

  看這社會上的個人,也一樣。那些家財萬貫的人不見得快樂,寅吃卯糧的人也不見得痛苦。前者樂歸樂,可能表面滿足,骨子裡空虛寂寞;後者苦歸苦,卻常能苦中作樂。只是有錢人常猜窮人苦死了,用這「對比」來讓自己覺得快樂些;那些窮苦人又常猜有錢人有多快樂,結果哀哀怨怨使自己更痛苦。

  如果他們各過各的,誰也不去比誰,我相信人的一生,無論榮發與蕭索,那「幸福指數」應該是相近的。上帝給每個人同樣的快樂,用完了,就該死了。

  現在我開始瞭解為什麼這螳螂雖然不吃不喝三天,卻還生猛有力。你看!它不停地在盒子裡爬,精力還那麼旺盛。這是因為它不飛,「飛」是最耗氧的,比「爬」要多耗數十倍的氧氣。

  此外,它的身體很科學,細細的腳、細細的上身,還有小小的頭,使它接觸空氣的面積很小。加上硬硬的負骨骼,能像仙人掌一樣,避免水分的蒸發。

  這小頭使我想起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琪塔豹(Cheetah),也是大大的屁股、細細的脖子、特小的頭。它在快速運動的時候,由於頭部輕、脖子長,而減少震動。腦部少了震動,就不容易累。

  螳螂跟琪塔豹真有點像,琪塔快是快,一次衝刺只能持續一分鐘,所以它們總是站在高處觀察,看准了,再沖過去。抓不到,就放棄。

  螳螂也一樣,正如古書上說的,它是「陰殺之蟲」,偷偷躲在葉子後面,等獵物接近才出擊,抓不到就暫時罷手。

  大凡這種獵殺型的動物和昆蟲,都特別能挨餓。所謂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它可以挨上七、八天的餓,瘦得像是「掛著兩層皮」,但是愈餓愈機靈,也愈輕巧、愈狠毒。好像躲在一角的古董店,十天半個月沒客人,沒關係,只要一個上門落了網,就夠三個月的開銷。

  想想這螳螂在野外,要多久才有顧客上門?它當然能挨餓,也當然能夠忍受孤寂。而且螳螂總是單獨獵殺、自己享用,所以比群體合作的琪塔更孤寂。

  想起老詩人紀弦的《狼之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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