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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彈琴像拔牙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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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老爸小時候拔牙,如果不哭,奶奶就會給他買霜淇淋吃。 我去「山葉音樂班」,只要上課不搗蛋,老媽都會帶我吃擔擔麵。 當然,彈琴不等於拔牙。 只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覺得彈琴跟拔牙一樣痛苦! 失落與虛榮 YAMAHA音樂班的記憶是不錯的。老師教,老媽也坐在旁邊學。我後來想,老媽早早送我去學琴,是不是因為她自己想學? 我不好好彈琴,她會罵: 「媽媽小時候家裡沒錢,不要說學琴了,連鋼錢都沒摸過幾下。每次經過醫生家,聽見裡面傳出的鋼琴聲,都羡慕死了!現在讓你學琴,繳那麼多錢,你一定要好好給我彈!」 可不是嗎?琴是要「好好給父母彈」的——補償他們小時候的失落!也滿足他們的一些虛榮! ※ 不過,細細想,老媽也不是那麼專制。 剛上山葉音樂班的時候,我還沒有琴,是在一張畫了黑白琴健的紙上練習。上課就是一種音感訓練,打拍子、敲敲鼓、跳跳舞、站起又坐下,還蠻有意思。 每次繳學費,老師都會問我:「你還要不要學?」 我一定是吃錯了藥,居然每次都說「要!?」 我想,雖然那麼小,已經有了一些虛榮心。學鋼琴,是多麼了不起! 於是,五歲那年生日,我有了自己的第一架鋼琴。 我上了賊船! 更可憐的,是幾乎跟每個音樂班小朋友一樣,老媽把我送到老師家,做加強的練習。 學琴,從此變成了拔牙! 灌死小天才 我老爸是學藝術的。他常說「美術教育的目的,是使學生對每一平凡的事物,都能有美的感觸,即使在悲苦的環境裡,都能欣賞到美。所以美術教育是充實人生的。如果有人認為美術課是為訓練藝術家,那就大錯特錯了!」 他又說:「教兒童畫的老師,為了討好,常會教孩子畫王子、公主、卡通人物。那些外行的家長,看到自己孩子學畫沒幾天,就能畫得這麼好,常得意得要死,到處『秀』。豈知道這種束縛創造力的教法,反而傷害了孩子!」 同樣的道理,山葉音樂教育的方法,是好的!因為他啟發了小孩子的潛能、訓練了音感。一進入老師家,那教法就往往變質了! 哪個家長在送孩子學琴的時候,不夢想有一天——小傢伙端端正正地坐在琴前,彈一曲「少女的祈禱」,贏得滿屋賓客的掌聲? 於是,哪個鋼琴老師能不這個方向努力?填鴨、灌水? 多少孩子明明是天才,就這樣給灌死了! 我恨鋼琴! 我也差不多。小時候一見到琴,就躲。 我知道,只要一靠近—— 「唉!聽說劉小弟很會彈琴,來!表演一下吧!」 而當我開始彈「給愛麗絲」的時候,大人便大聲罵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彈得多好!你再不好好練,就不要吃飯!」 很小,我就發現鋼琴是可以害己又害人的。 更可恨的是,多數的大人,雖然要你表演,卻沒等你彈兩下,就自己去聊天,好象把你完全忘記了。 如果他們不尊重音樂,何必要聽?又何必要自己小孩去學? 他們的出發點就是炫耀,害許多天生不愛音樂的小孩,失去找自己所愛的機會。 ※ 所幸的我老媽並沒逼得凶,雖然買了琴,她仍然常常問我:「你還要不要學下去?如果不要,可以把琴賣掉!」 有一次老爸聽我彈得太爛,去找鐵錘,說要把琴砸爛,我哭著抱住他的腿。 「我發現小鬼是真喜歡音樂的。」老爸事後對老媽說。 我也發現自己不討厭音樂,但如果說「愛」,應該是許多、許多年以後了! 學琴十七年,最少有十二年,我不愛! 老爸的舞步 十二年間,從臺北到紐約,我換了六位老師、四架琴,參加了許多次演奏會,甚至在卡耐基音樂廳擔任壓軸,我卻不曾深愛過音樂。 直到有一天。 我在樓上彈琴,老爸在樓下教畫,學生走了之後,他十分疲倦地上樓,正好我在彈一首蕭邦的華爾滋。 突然,老爸抓住身旁的老媽,開始在琴邊跟舞,媽媽驚訝得一直咯咯地笑。 還有一次,我在學校演奏給同學聽,彈了好幾首,他們似乎都不覺得怎樣。最後,我開玩笑,彈了一下剛從收音機裡聽來的流行歌曲。 他們的臉突然亮了起來! 「再彈一次!」 「再彈一次!」 我彈了好幾遍,他們開始點歌。有人點了「烏鴉的窩」(we-Are-the-world)更多同學擁來,一大群人聚在琴邊唱。 我突然好感動,發覺這冷硬的琴鍵,居然是能牽動人心的。 音樂,由死的藝術,成為了活的藝術。 我開始作即興曲,或學流行的熱門音樂,自彈自唱。 我發覺連老爸,在我彈「回憶(Memories)的時候,也會跑來跟著哼。他甚至出錢,要我去買了一份有歌詞的樂譜。 我也漸漸在古典音樂裡找到了樂趣。看到貝多芬如何在優美的旋律中,加一個裝飾音,就像熱門音樂裡,在打鼓時突然加個「人的叫聲」一樣,非常巧妙!非常playful(嬉戲、有趣)! 大家一起玩 中國人說「彈鋼琴」,洋人說「玩鋼琴(Play-piano)。 許多年來,我都不懂,為什麼說「玩」?鋼琴有什麼好玩呢? 現在,我終於瞭解,音樂是玩的,如同小孩哼歌、塗鴉。如果藝術不是玩、不帶給人快樂,就不可能發展出來。 只是人們愈玩愈高明、愈高深,使許多剛開始玩的人,竟玩不出個道理,反而阻礙了音樂的發展。 我開始玩音樂、玩鋼琴,不但自己玩,也教別的小孩玩。我要我的學生由玩而喜歡,愈真歡、愈玩、愈玩、愈精! 我把熱門音樂、流行歌曲和基本練習,合在一起教。 我發現每個孩子都愛上了音樂,每個人都表現了天才! 茱麗葉關口 我教琴,是從茱麗葉音樂學院畢業以後的事。 進茱麗葉,讓我撞得鼻青臉腫。考了兩次,都沒進,直到我開始「玩鋼琴」,居然通過了最難的考試,用兩年時間,拿到先修班的證書。 茱麗葉的入學考試,分演奏、樂理和音感三部分。好多位評審聽一個人彈。 你得彈一首巴哈、一首古典、一首浪漫和一首現代作曲家的東西。 他們可能聽整首曲子,也可能才聽你彈一小段,就用鉛筆敲桌子,表示夠了! 他們總會親切地問你學琴的經過,然後讚賞一番。 受讚賞的,不一定能錄取。每首曲子,才彈一點,就被敲鉛筆的,也不表示要落榜。 他們要聽出你的才能(Talent)和能力(Ability)。「才能」是看你未來能多偉大,「能力」是考你已經學到多少。 我聽過許多臺灣去的考生演奏。據說他們每天練五、六個小時,所以「能力」都很強。只是「才能」不一定過關。 絕不是他們沒天才,相反地,他們可能有了不起的天才。只是,他們沒有「玩」鋼琴,不能自由、快樂地把「自己」表現出來,所以沒能錄取——如同我不知道玩鋼琴前一樣! 你不跟他(音樂)玩,怎麼會愛上他? 你不愛他,怎麼擁抱他?怎麼和他結婚?怎麼廝守一輩子? 艾司納老師的糖 艾司納(Leonard-Eisner)老師是個終身廝守音樂的人,他家只有鋼琴和他。 他有著矮矮的身材、白白的頭髮、總是掛在臉上的笑容,和一大罐軟糖。 每次到他家上課,我們總是先坐在罐子前面吃糖、聊天、唱歌,然後一齊彈一首曲子,好象搭積木一樣,很輕鬆! 我不用功,他從不罵,不像以前的老師,會在譜子上寫「努力!加油!」之類的句子,或狠狠把我手指壓在琴鍵上。 他只是攤攤手、笑笑!笑得我有一種對不起他的感覺。 他跟以前的老師一樣「關心」,但關心得不太一樣。他關心的不是他自己的音樂、作曲家的音樂、而是「我的音樂」。 他會問:「這邊你為什麼這麼彈?如果你非要這樣彈,那邊是不是也要這麼彈?」 如果音樂是個女人,艾司納老師關心的是我跟那個女人之間的情感和關係,而不僅是那個女人。彈琴的既然是我,就由我來詮釋、我來玩、我來被感動和感動別人。 他是偉大的鋼琴家,更是偉大的老師。許多世界級的名家,都出自他的門下,都吃過他的軟糖。 心碎的滋味 非常不幸地,在我畢業獨奏會之後的兩個禮拜,艾司納老師就因為心臟病去世了。 他對我說的許多話中,我最記得的,是有一次我彈完蕭邦的一首抒情曲之後,他笑著,輕輕地拍拍我: 「你現在彈得實在不錯,但如果你想彈得更好,恐怕你的心要多碎幾次。」 我每次和女朋友分手,都會想起這句話,把那琴譜找出來。 的確,每一次彈,音符似乎又多了一層感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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