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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光明


  每次裝卸彩色底片,都得等到天黑後,先把窗簾拉上,熄滅全屋的燈,再堵起門縫,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籠罩在全然黑暗之中,不被一點光線干擾。

  什麼是真正的黑暗呢?有人說伸手不見五指非常黑,可是在裝底片時,那種黑還是不夠,必須黑到把一張白紙拿在眼晃動,都毫無感覺才算。

  所以每次裝底片,我都把自己擺在這「絕對黑暗」之中。

  我總是窸窸索索打開底片盒,撕破鋁箔袋,再拉開片夾,把底片一張張插進去。

  那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片夾只有窄窄一條縫,中間具有兩道槽溝,單張的大底片,必須準確地插在下面一道槽溝中。

  起初我的眼睛是如同在光明中做事一般,盯著雙手,雖然什麼也見不到,卻希望多少有些幫助,問題是,這作法使我愈無法摸得准。

  似乎「盲目」的雙眼,總想看到一些東西。在極力「看」之下,手上的感覺便有限了。

  漸漸地,我發覺仰著臉,完全不去「看」,而讓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上,反倒能工作得順利。也可以說,眼睛既然已經不管用,就完全放棄吧!掌握那留下來的,仍然可用的官能去面對問題。

  於是我的手仿佛有了視覺,敏銳得不但能摸出槽溝,甚至連底片的正反面,也能以觸感出其間的不同。

  這經驗使我想起,在美國電梯中,每次看見盲人點字的樓層標示,試著去觸摸,只覺手指下一堆凸起的點子,每個數字感覺都差不多,真奇怪為什麼盲人一摸就能知道?

  現在我瞭解,因為他們放棄「看」的想法,便加強了觸感;上帝使他們能用手去「看」,這個世界就在另一方面變充實了。

  曾在電視上看見一位元盲人接受訪問,盲人說:「我常做夢,夢境都是有色彩的。雖然我從生下來就盲,我卻知道什麼是彩色,我覺得好美、好耀眼!」

  這更使我深一層思索,並懷疑盲人的黑暗世界,並非真正的黑暗。

  以前常在賣外銷書的商店,看見那種畫在黑絨布上的美女。絨布好黑好黑,畫家就用那種黑絨為底,以亮麗的油彩,表現出光潔的肌膚與閃亮的秀髮。

  會不會盲人也是在黑色的畫布上,用想像畫出他們多彩多姿的世界?正常人看東西,如同在白色的背景上加添,盲人「看東西」,是否就從黑色的背景中提起?

  這也使我想到妻眼睛開刀時說的話;「雖然蒙著雙眼,一片漆黑,但你的腳步才上病房的樓梯,我就「看見」了你,看見你跨著大步走過來。」

  她是用敏銳的聽覺,在她黑暗的畫布上,畫出了我的形象啊!

  於是我想,當盲者聽到蟲鳴、鳥囀、竹韻、松濤時,或許也都用「聽」,來塑造他們「看」到的東西。

  最近讀潘朝森的畫集,底頁上印著:由於童年時突然患了眼疾,醫生為我擦上藥膏,蒙上雙眼,躺在床上足足兩年。在黑暗的日子裡,不忘記起伏明滅的幻想,心靈早已習慣於孤獨與寂寞……

  據說這段經驗,對他後來作畫有很大的影響。那經驗或許也就是他在黑暗的畫布上,起伏明滅的想像吧!

  問題是,不論我妻,或潘朝森,他們在黑暗中的想像,都是以「曾見過的東西」為經驗,對於真正自始就失明的人,那想像會不會失色呢?

  有一天,我分別問兩位盲者,如果上帝能給你一秒鐘,讓你看到這世界,卻又讓你重回黑暗,你覺得如何?

  其中一位興奮地說:「當然好,因為畢竟我有機會看到真正的世界!」

  另一位則平淡地講:「如果看完之後,我還得回到黑暗,就算了吧!我寧願滿意地待在現有的世界,也不要接受那瞬間光明帶來的衝擊,以後反而更難平靜了!?

  多麼讓人悸動的想法,若非得到永恆的光明,他竟寧可留在黑暗之中。

  但,什麼是永恆的光明?

  明眼的人可能會瞎,畢生光明的人也將走向死亡,哪個墳墓會是光明的呢?

  某日遇到一位在盲人中心工作的朋友,我說:「你們可以使盲人重見光明嗎?為什麼盲人收容所反而稱作Light-home呢?

  「你錯了,誰說盲人世界沒有光?盲人只怕比我們有更多的光!你看過「盲女驚魂記」那部電影嗎?在黑暗中我們沒有了光,盲人還是有光的!」朋友說,「所以Light-Home是要給盲人一個家,在這個家中充滿光明——內心的光明!裡面的光,上帝的光,要比外面的光更重要啊!」

  因此,每次我坐在「絕對黑暗」的房裡裝底片,都會想:

  這裡真的很黑嗎?

  抑或所有的黑暗,都可能迎向另一種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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