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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來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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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覺得你不是不夠聰明,而是不夠傻,今天萊麗葉音樂院艾司納(Leonard Eisner)教授對你演奏的評語,即印證了我的話。 艾司納教授說,他發現體有非常好的音感和記憶力,什麼曲調只要聽一遍,就能模仿得很像,但是你卻不在樂理上用功,所以若沒有老師的指點,拿到一本深的樂譜,常不知如何下手。他又批評,你似乎不愛彈巴哈(Bach)和莫札特(Mozart)這些作曲家的古典樂曲,而偏愛抒情和浪漫的東西,卻又常不老老實實地照譜彈,而加上太多自己的見解。對於偉大的鋼琴家,那或許是可以的,但對你而言,那卻是不正確的學習態度。最後,他下的評語是:你彈得很好,但是不夠用功! 這句話或許是你一時不能瞭解的,因為同樣的評語,也曾發生在我身上,經過了很長的時間,我才真正知道它的涵義。 記得我在大二修篆刻,王壯為教授看著我草草交差的功課時,一面為我修改,一面感慨地說:「你刻得不錯,就是不夠用功!」 當時我很納悶,心想:既然說我刻得不錯,又為什麼要批評我不夠用功呢? 第二年,當我在美術系畫廊展出作品時,王老師看到我所畫的「桃花源」圖,笑著說:「桃花林」畫的感覺很好,問題是,那枝子屬不屬於桃樹呢? 我又心想:既然知道是桃花林,又說畫得好,為什麼還評論我的桃枝不對呢? 又過了幾年,我在新公園開第一次國畫個展,王老師蒞臨會場,在看我一幅有長題的作品時,頻頻點頭地說:「字寫得很好,但是練得不夠!」 前後連續三次,他幾乎講的是同一類的活,我終於瞭解那話中的意思。也就是說我的聰明確實可以創作出看來不差的東西,但是也由於過度倚仗聰明,缺乏平實的努力,使展現出來的作品,骨子裡不夠堅實。就像是在那篆刻之中,刀落得滿灑,豐神也不差,但是因為技巧不夠熟練,而「刀法」欠佳。在那桃花源作品之中,氣氛構圖都不錯,卻因疏於觀察,而把握不住桃樹的特色和精神。至於書法,看來不錯的行草,實際卻因為臨帖的不足,以致筆劃順序不合章法。 這也使我記起大學畢業不久,有一次參加在臺北武昌街精工畫廊的一項當代名家畫展。要知道,那已經是名家展,包括了張大千、黃君壁、林玉山等大師,而我居然能在被邀請之別,且不沾沾自喜。但是就在這時候,也參展的張德文教授,在看不我的作品之後,讚賞地說:「畫得真不錯!」並指著畫上的遠山松樹:「還是你過去畫的樣子。」 張教授的這句話也給了我很大的震撼,我回家之後不斷地想,「還是過去畫的樣子」,是說那已經成為我的風格特色?抑或表示我沒有新的突破? 我開始瞭解,由於自己在大學時的作品就已經被歷史博物館送去亞細亞現代美展,而畢業的第二年就「應邀」全國美展,靠著聰明得來的虛名,使我在自滿中不知反省,結果連基礎都有問題,居然還不自知。 同年,我在一篇介紹書法名師曹秋圃先生的文章上,看到「曹秋圃十八歲就教人寫字,但是三十二歲才自覺不足,而真正下功大練字」。又在與林玉山教授的談話中,知道他二十二歲從日本留學三年歸國,開始擔任兩個書畫社的指導老師,井因連續獲獎,在二十六歲獲得台展「免審查」的殊榮之後,自覺不足,而結束家裡的業務,再去日本京都深造。 不久之後,我也辭去了中視的工作,來美國留學。因為我知道自己不足,而在國內的得意,與四周的掌聲,卻使我難以自省。 而今天,我的孩子居然犯了跟我同樣的毛病。其實這是我早覺察到的,譬如我聽你彈琴,初學一首曲子,往往覺得感性不差,但是當你真正熟練之後,在那十指齊飛、眩人眼目的技巧之外,內容卻變得貧乏。 我每每在你演奏會中,大家高呼Bravo時,看到你面有得色,也回想到自己的大學時代。所以常對你說:你是「山中無元大木、小草也為尊」,實際跟大師相比,可能連一個小節都聽得出差異。 也就因此,我曾提出俄商鋼琴大師哈洛維茨(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和你討論,發現高齡八十多歲的他,直挺挺地坐著,十指似乎輕鬆地搭在琴鍵上,面部和身體的表情不多,指下卻流動出如此緊密、情晰而合蘊無窮的琴音。說實在話,他所彈的曲子,許多都是你早就練過的,問題是:他在同樣的琴鍵和音符中,卻說出了那麼多微妙的東西。他快速的音階如果表現得像是一顆顆圓熟完美的葡萄,你所表現的卻可能有葡萄果醬之嫌。 年輕人!我相信艾司納教授對你的感覺,就像是我看到一個已經學畫十年,又來拜師的學生,面有得色地展開他巨幅的作品,在看來雲煙愛魂、氣熱磅磷的畫面中,卻發現他連樹枝都畫不好的惋惜。 站定腳步!從頭開始!你會發現在那華麗的音符,和看來嫺熟的技巧之後,還有大多不知道的東西。當你退回起點,沿著以前走過的路再行一遍的時候,會發現那路邊有許多珍寶,是你過去只願一味向前沖,而不知拾取的。於是同樣的路,你再走到今天同樣的位置,卻可能已經是極為富有的人。 所以我說:你現在需要的不是聰明,而是那甘願重新來過的傻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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