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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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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2月3日至5日,國王胡安·卡洛斯和王后索菲亞對巴斯克地區做了一次正式訪問,這是自從1929年以來,西班牙國王第一次踏足巴斯克地區。 直到今天,巴斯克人常常不願意提西班牙這個國號,而喜歡說西班牙的古代核心卡斯蒂利亞。這麼稱呼的言下之意是,巴斯克和卡斯蒂利亞對等。一說西班牙,巴斯克就有了從屬的意味,矮一截。所以,如今的巴斯克人說,他們的雙重官方語言是巴斯克語和卡斯蒂利亞語,而後者其實就是西班牙語。 西班牙國王訪問巴斯克,照理這是國王對自己王國一個地區的巡遊視察,但對一部分巴斯克人來說,這是卡斯蒂利亞的國王及王后對巴斯克這個小國的友好訪問。巴斯克人把這次國王訪問,看成是王室和巴斯克地區的直接對話,這讓他們回想起久遠的巴斯克「古法」時代,那時候卡斯蒂利亞的國王,給予巴斯克以自治的「古法」,那是巴斯克人引以驕傲的光榮時代。國王和王后受到了人們的熱烈歡迎。雖然在飛機場上遭遇到一次反西班牙的抗議示威,這並不妨礙國王的心情。可是,在格爾尼卡古老議會大廳裡舉行的歡迎儀式上,發生了一個意外,意義就不一樣了。 那就是我們參觀過的、門外有著那棵歷史性橡樹殘幹的圓形議會大廳,議會廳內下半部是紅色的臺階,層層臺階上安置著議員們褐色的皮座椅,最上面是精緻的鐵花欄杆。後面的石牆上,整整一圈全是巴斯克的古代政界名人。 根據預先安排的議程,國王將對巴斯克議會發表講話。國王剛剛站到講臺前,一個議員突然站起來,大喊大叫打斷國王,開始高唱巴斯克「國歌」。這一突發事件使得會場非常尷尬。這位議員和前來干預的工作人員扭打起來,儀式被打斷,場面一片狼藉。 面對這一突發事件,國王表現得非常沉著和尊嚴。待現場平靜,他照樣發表講話。他在講話中說:「對那些採取不寬容做法的人,對那些藐視我們的共存,不尊重我們制度的人,我要重申我對民主的信念,重申我對巴斯克人民的信任。」議員們長時間地起立鼓掌。 此事件經媒體報導,對講究榮譽的西班牙人來說,這是對國王的羞辱。而對那些保守派軍人來說,國王的尊嚴和地位以及保衛國王的軍人職責和榮譽,高於一切。侮辱國王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一些軍官認為,國王的遭遇,意味著出來挽救國王、挽救西班牙的時刻到了。現在還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時? 糟糕的是,就在這前後,「埃塔」又開始行動,製造了兩起轟動的綁架案。 一是綁架了瓦倫西亞的一位實業家路易士·蘇涅爾(Luis Suner)。他是西班牙納稅最多的人。「埃塔」提出的條件是巨額贖金,這是徹頭徹尾的敲詐勒索。他在4月18日獲釋,是他的家人交出贖金,將他贖了出來。 另一起綁架案,是核電站的總工程師何塞·馬利亞·利楊(Jose Maria Ryan)。這個核電站在巴斯克地區,「埃塔」曾經讚賞這個核電站,認為它有利於巴斯克地區的能源自給。可是,等到建設核電站的公司已經投入了一千三百億比薩斜塔,「埃塔」卻開始把核電站建設解釋為馬德里對巴斯克的剝削。「埃塔」提出條件,七天之內不把核電站設施銷毀,他們就將處決利楊。整個西班牙,包括巴斯克地區,都為「埃塔」的要求所震驚。各地工會,不同派別和政治傾向的工人組織,聯合起來組成利楊解救委員會。呼籲釋放利楊的國際組織,甚至包括反對建設核電站的歐洲反核組織,包括一貫為關押在監獄裡的「埃塔」成員奔走的大赦國際,還有在巴斯克有影響的國際天主教組織。利楊的家人也站出來請求憐憫。2月5日,畢爾巴鄂舉行了龐大的巴斯克民眾集會,請求「埃塔」放人。 一切都無濟於事。 參與綁架的「埃塔」發表了一個荒唐而粗暴的聲明,說國際社會和大眾的呼籲,是「藐視人民大眾的意願」。然後宣佈,他們審判了利楊,判決利楊犯下了實施建設核電站的罪行。利楊於2月6日被殺的消息,引起極大憤慨。巴斯克地區工人總罷工,表示對濫殺無辜的抗議,三十萬巴斯克工人集會抗議「埃塔」。 「埃塔」是些什麼人,得到什麼樣人的支持? 去格爾尼卡之前,我們就想步行去一個附近的村莊,僅僅是想走出去,走進村子,看看村莊的生活。在格爾尼卡吃完午飯,我們站在格爾尼卡的當街,周圍都是山,我們看中一個有老教堂的山村,決定就去那兒。我們先是想避開公路,覺得公路一是繞遠,二是沒了爬山的風味,就選了一個開滿野花的山坡。這山坡實在太美。 山坡是美,卻過不了一個深深的溝壑。等到玩兒盡興了,只好再退回來,回到公路重新上山。 終於到了山頂那個古老的大教堂。旁邊是個小小的車站,車站寫著這個村莊的名字:伊利紮德(Elizalde)。 我們最喜歡看一個個農舍,農人們用心地把自己的屋子周圍裝飾得很漂亮。在一棟房屋後面,我們發現攔著的一大群綿羊,是最入畫的那種,在北美很少看到,白白小卷卷的一身羊毛,頭和四隻腳卻是黑黑的,支棱起兩隻耳朵。這羊群撒在山坡牧場上,看著覺得上帝簡直是為了點綴風景,才創造了這樣漂亮的羊群。 返身回來,仔細打量巨大的古教堂。這個教堂用山區粗石塊砌成,頗有羅馬建築的風格,古意盎然。這種建築和我們在西班牙其他地方看到的教堂風格不同,在巴斯克地區外人不到的山裡卻有很多,都很有點兒年頭。眼前的這個,已經呈現衰敗跡象,不維修可能不敢用了。繞到後面,是整整齊齊的小廣場。粗粗大大的梧桐,養著花,還架著秋千,一派安居樂業的景象。坐在秋千上,輕輕地搖擺,權當一把搖椅。看夠了如此天光山色,我們起身打算找條近路下山。還是從小廣場原來的入口退出去,那裡有堵普通的粉牆,位置就像是一個照壁,當地人一定是把它當作告示牌,上面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招貼。此時,赫然發現這全是「埃塔」組織的會議通知和政治宣傳。 我們面面相覷:原來這裡就是「埃塔」的地盤。至少,有不少「埃塔」的基本群眾,在這裡他們是大模大樣開會活動的。細細再看,一張全大紅底色的活動通知上,印著三個舉著巴斯克「國旗」的「埃塔」成員,上面「獨立」、「社會主義」這樣的字眼我們能認識。邊上是一張大大的要求大赦的宣傳招貼。招貼的底色是藍灰色的,最上方有一行大字,有「自由」和「大赦」這樣的字眼,下面是近千張被關押人員的正面照,照片下都有簡單的個人資料。這些人有男有女,好些是年輕漂亮的女孩,在沖著你微笑,很驚心的感覺。乍一看,你會不由自主關心這些人的命運。因為他們從「恐怖分子」的面具下走了出來,變成人,一個個活生生、會對你微笑的人。那密密麻麻的照片,讓你下意識地想到,怎麼政府抓了那麼多人。可是,數數「埃塔」從1968年至今的累累血案,被害的罹難者就有近千人。 站在這個小山村,你會明白,這些人是村子裡老人們看著長大的孩子們,是他們的兒子女兒,是年輕人的兄弟姐妹、童年玩伴,是村裡孩子們的父親母親。他們即使走火入魔,殺人越貨,也還是他們的親人和鄉親。懲罰「埃塔」恐怖活動就惹翻了這裡的人。本來巴斯克民族主義的訴求就是獨立,現在「埃塔」豈不是更要後繼有人。可是,不懲罰他們,社會公道又如何保證。 我們站在那堵牆邊時,來了一部大拖拉機,駕駛的是一個巴斯克小夥子。我們向他問路,他笑容滿面地試著給我們指出一條下山的路。相互沒有一句聽懂的話,卻滔滔不絕,加上不斷比畫的手勢。我們居然覺得自己明白了,開始點頭。他笑了,站在旁邊的村民也笑。我們告別,下山,順著他指的道路;太陽一點點西斜,照著白的紫的、果實累累的葡萄園。 一點不錯,完全像那個小夥子比畫的那樣,有兩個大大的拐彎,拐過去又拐回來。就在兩個大拐彎之間,我們遇到一個在菜園裡忙乎的老人,他聽見腳步,和我們打招呼「奧啦」,我們也回著「奧啦」。腳步一停,握握手,是那種很有力很堅定的握手法。又開始聊起來。或許我在這裡不能說是「西班牙式」,而必須說是「巴斯克式」的滔滔不絕的對話。都聽不懂,卻非常熱情友好。最終,我們終於明白,年輕的時候,他,坐著船,去過「福摩薩」,就是中國臺灣。這樣的談話,簡直是匪夷所思。我們又一次高高興興地告別,繼續下山,漸行漸遠,離開了貼著「埃塔」集會通告的小村莊。 我們更困惑了,「埃塔」是些什麼人? 這就是當初令蘇亞雷茲和西班牙王國束手無策的局面。你拿這些在巴斯克有著深厚血脈的民族主義活動分子怎麼辦?他們是「理想主義者」,甚至是年輕人眼中的民族英雄呢。 可是,從他們的作為,你可以相信,他們中間一定有非常有心機的領頭人。「埃塔」甚至在用苦肉計。佛朗哥政權已經倒臺,「埃塔」反獨裁的正義性已經不復存在,他們越來越失去當地民眾的支持。於是,他們顯然在用暴力挑起極右派的報復,用報復中犧牲的同伴、用被捕同伴在監獄裡的受難,來重新激起巴斯克民眾的同情和支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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