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達 > 我也有一個夢想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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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在林肯總統的就職演說中,還在呼籲南方迷途知返,但是,他應該知道,兩個國家已經形成,呼籲已經很難奏效。他所要作的選擇,是承認這個事實,還是攻打南方,以武力把他們「押回」聯邦。這個選擇首先建立在對於美國這個聯邦國家的認知上。為什麼這樣說呢? 因為美國的建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特例」,它是完全反「常態」的。那個時候,一般來說,人們想到一個國家,總是一個自上而下的概念。一個中央政府控制了各個地方政府,地方政府一級級派下去,直至一個小官,管理著一群草民。具有很強的整體性。而美國從一開始,它的建國理念就是維護草民們的「個人自由」。它的出發點不是「上面」的管理方便,而是「下面」的自由保障。這樣自下而上的一個觀念的逆向行程,就造成了幾乎是從個人開始的,一級級向上的「自治」和「聯合」。這種國家概念在當時可以說是完全超越了那個時代的。它的出現,並不是源于一個高明的理論,而是出於一個嚮往平等自由的人性本能。 從百姓來說,一個人,一個家庭或幾個人,做自己的獨立經營。一個村鎮,一個城市,大家訂一個契約決定他們以什麼方式聯合與共存。一直推上去,直至州和聯邦,都是這麼個意思。這就是「分治」的來源。所以,越到上面,聯繫越鬆散。這種聯繫本來就是聯繫在一起的民眾的選擇,因為他們認為聯合的存在更有利於他們的生存。現在的毛病是到了聯邦這一級,大家在奴隸制問題上達不成一個絕對多數的一致意見。南方按照自己對於「分治」和聯邦的理解,認為在美國的聯邦建制原則下,自由和分治是絕對的,而聯合的形式則是相對的。所以,能合則合,合不攏則分。 現在輪到了林肯總統對這個聯邦下一個定義了。他感到很難,還沒有一個總統遇到過他這樣的處境。以前只有一個鬆散存在的聯邦現實和分治的原則,沒有一個總統必須定義它是絕對不可再分的整體,還是自願則合,不自願了則分的聯合體。美國的存在形式和不斷加盟的擴大,一向是非常自然的。新加盟的地區在一段過渡之後,都理所當然地得到自治權。可是,當他們不願意留在聯盟裡了,怎麼辦?誰也沒有去認真思考過這個局面。在美國歷史上,這是第一次出現一個「分」的要求。正好就撞在林肯總統手上。 林肯在上任前的三個月裡,他必須給出一個抉擇。我相信林肯是明白一個自由聯盟的意義的,可是,他感到自己又承擔不起美國在自己手上分裂的歷史責任。然而,只要南方不回頭,這就是意味著一場內戰,而且是由他掀起的一場內戰。也沒有一個美國總統會願意承擔這樣一場內戰的責任。他無疑是站在一個兩難的歷史位置上。 最終,林肯把美國定義成了一個和其它國家一樣的不可分割的整體。在這樣一個定義下,南方就必須被定義為分裂的叛亂,林肯在北方高揚的就是一面愛國主義的旗幟。林肯總統非常清楚這是極其危險的。他沒有確切的法律依據去確認這個定義,在就職演說上,他對於這一點的法律解釋極為勉強。於是,他抱著最後的希望呼籲南方相信他的善意,表明聯邦決不會違法地以武力迫使自治的南方廢奴的態度。他希望南方放棄分離,使他能脫離這樣一個痛苦不堪的地位。 可惜,他所承諾的,並不是南方分離的原因。我們說過,南方從未擔心過北方會非法地以戰爭解放奴隸,這不是他們要求分離的原因。他們所要達到的狀態,是在奴隸制問題上再也沒有合法的司法逼近,再也沒有道德上的壓力,徹底地「我行我素」。南方很清楚,要達到這一點,除了分離,沒有別的出路。他們的要求,是林肯總統不可能代表美國承諾給南方的,這是美國的建國理念所決定的。所以,他們其實比林肯更明白,他們只有一條路,就是離開美國。他們如果回去,原來的問題依然絲毫也不能解決。 也許,促使林肯總統最終下決心的,除了他無法承受的聯邦分裂現實之外,就是他對於把南方「拖回來」的這場戰爭想像得過於簡單了。顯然,塞姆特堡的「第一炮」也是一個原因,至少,他會想到,有了南方的這一炮,引發這場內戰,他的責任上似乎可以輕一些。也許,你也會對我前面所說的是林肯「掀起一場內戰」感到奇怪。不是明明是南方開的第一炮嗎? 是的,南方開了第一炮,但是,這依然只是宣佈一個分離的決心。如果林肯總統承認這個分離,就不會有這場內戰了。戰爭的決定權還是在林肯總統手中。整個南北戰爭的過程幾乎都發生在南方,整個南方差不多都成了烽火連天的戰場。在楚河漢界清楚的地盤上,若是北方不沖過去揪住南方,根本不會有這場戰爭。 塞姆特堡陷落之後,林肯總統找出了一個還是華盛頓總統時代的不太明確的立法,就是在緊急的情況下,總統可以徵用州的民兵。當時的美國不論是南北雙方,都沒有戰爭準備。南方不是什麼「蓄謀已久」的武裝謀反。北方也根本沒有過要去「武裝解放奴隸」的想法。所以,在戰備方面,雙方都幾乎是零起點。為什麼可以這樣說呢?因為聯邦雖然有原來的聯邦軍隊,可是這只是一點邊防軍,你一定不會想到,當時疆域如此之大的美國,軍隊的總人數只有一萬六千人。 從當時林肯總統的第一次徵兵情況,就可以看出,他對於這場戰爭的前景是多麼估計不足。他宣佈徵兵,人數是七萬五千人,徵兵期限是三個月。我一直在想,如果他當時預料到他作出這個決定的後果,是長達四年的血腥廝殺和整整六十萬美國年輕人的喪生,以及整個南方幾乎化為焦土,不知道林肯是不是會說,就讓南方去吧。 我這樣想並不是毫無來由的。因為,林肯總統從來也不是一個奮勇直前,不計代價的革命者的形象。他只是被歷史逼到了非作這樣一個決策的地步。他作出這個決策,看來也是必然的。儘管這個國家有著出於理性所建立的大大超前於歷史的分治原則,可是,在一百四十年前,林肯作為一個總統,還是不可能輕易脫出歷史局限的囿巢,認可這樣一個當時在世界上任何國家都不能容忍的分離。面對幾乎沒有什麼軍力的南方,他也不會預料到,這將是多麼殘酷的一場戰爭。 難怪林肯總統對這場戰爭會估計不足,整個北方都對這場出擊持有樂觀的態度。塞姆特堡幾乎不是一場認真的戰鬥。首先,裡面的守軍根本沒打算死守,它的後方也沒有要增援的意思。當時還吃不准,是否就應該把它打成一場真正戰爭的第一仗。所以,北方對塞姆特堡的失守,大概只看作是主動放棄。雖然大家認為也沒有必要死守,但是,北方或許有不少人認為,失守是因為沒正經打,要是正經打的話,南方是經不起幾下子的。這樣的樂觀態度也不是毫無道理,因為南方不僅實力不及北方,此後出來的「軍隊」,確實比臨時招募的北軍更不象樣,服裝五花八門,看上去純粹一群烏合之眾。 在正式地拉出一個要打的架式之後,原來尚在觀望的四個位於南北之間的州,斷然決定加入了南方「邦聯」。佛吉尼亞因此分裂為兩個州,其中西佛吉尼亞加入了北方。於是,南方「邦聯」就將首都北遷,移往佛吉尼亞的利奇蒙市。這樣,南北雙方的首都就只相隔一百英里左右,可以說是遙遙相對。北方當時普遍認為,只要集中兵力打過這一百英里,攻下南方的首都,給南方一個教訓,一切也就可以結束了。南方失去首都,群龍無首,當然也就乖乖回到聯邦。這就是林肯總統徵兵三個月的打算,也是北方對這場戰爭的全部思想準備。 這樣,第一次北方正式開戰,出發前去攻打利奇蒙,大量平民帶著野餐用具跟在後面,氣氛頗為輕鬆。可是,剛剛離開北方的首都華盛頓,進入佛吉尼亞才不到三十英里,就受到了南方堅決的阻擊。死傷者腥紅的鮮血,給這場雙方都高揚著愛國主義旗幟的兄弟相殘的戰爭,真正拉開了序幕。如果說,塞姆特堡的炮聲停頓之後,人們還有可能通過理性阻止一場戰爭的話,那麼,在這一仗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戰爭是有它自己的發展規律的。當一場戰爭的火藥被點燃,你要再想把它捂滅,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了。預定要響的炸藥,一個個都會響起來,不管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而且,對美國南北戰爭的號召,是最具有鼓動力的戰爭口號之一。這就是愛國主義。而同伴的鮮血所激起的仇恨,是戰爭中最典型的燃油。到這個時候,仗不打出個勝負來,是死活也不肯甘休了。 現在想來,這真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在戰爭的初期,南北雙方的士兵都以極大的熱情投入了這場戰爭,用的都是同一個愛國主義的口號,打的卻是一場內戰。這不論怎麼說,我聽上去總是有什麼地方出了毛病,至少懷疑是不是有一方用錯了口號。問題在於他們誰也沒錯,他們的確都是為愛國而戰。只是南方的愛國,是指保衛他們的家鄉和南方「邦聯」不受侵犯,而北方所說的愛國,是指的保護美國聯邦的整體不被分裂。真可謂此「愛國」非彼「愛國」也。 雙方的愛國主義都是真誠的。開戰之前他們除了對於「愛國」的理解不同之外,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所以,一些事情回想起來,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例如,儘管當時的士兵都是臨時招募的,可是雙方的將領不少都出自西點軍校。於是,當戰爭開始,同學們便握手告別,根據自己家鄉的歸屬,分別去為自己的「國家」效勞,此後的同學相見,只能是戰場上的生死較量了。 在這裡,我必須提到南方的最高將領羅伯特·李了。李將軍出身于佛吉尼亞,在戰爭開始前,他一直在聯邦軍隊服務。至今為止,在美國他始終是受到人們敬重的一個歷史人物。這不僅是由於他始終如一的人格尊嚴和紳士風度。更因為他在人道立場上的無可挑剔。他一貫反對奴隸制。在南方宣揚分離的時候,他反對南方脫離北方。但是,當北方因此而要對南方發動攻擊的時候,他又堅決反對這樣的戰爭。 但是,他無力阻擋戰爭的車輪,他所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場內戰,最終還是發生了。林肯總統一度找不到一個好的聯邦軍隊指揮官,曾請羅伯特·李擔任北軍高位指揮官,攻打他的家鄉佛吉尼亞,但是被他謝絕了。作為軍人,歷史逼迫他在兩方之間作一個選擇。最終,羅伯特·李決定退出聯邦軍隊,參加了南軍,並且被南方「邦聯」任命為總指揮。在當時,所有的人都認為,這個選擇是非常自然的,他是一個佛吉尼亞人,他必須回去,保衛他的國家。結果,歷史就對羅伯特·李開了這樣一個惡毒的玩笑,一個反對聯邦分裂也憎惡奴隸制的人,卻作為維護奴隸制一方的「叛軍」總司令,被記載在許多歷史書中。然而,我想,他作出回南方的選擇,並不那麼單純。北方決心攻打南方的態度,也是促使羅伯特·李下決心離開聯邦軍隊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對當時許多佛吉尼亞精英來說,僅僅因為南方的分離行為,北方就要以武力相威脅,這對於美國建立聯邦的精神來說,無論如何是既沒有法律基礎,也沒有道德基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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