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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歷史學家和他的小鎮(2)


  小鎮庫布盧克簡史

  麥克內爾之所以為小鎮庫布盧克寫歷史,是因為他住在庫布盧克,庫布盧克是他的家。麥克內爾的夫人出生于庫布盧克,夫婦退休以後就回到庫布盧克養老。這兒山清水秀,氣候涼爽,環境幽靜,交通便利,是養老的好地方。由當地居民中熱心的志願者組織的庫布盧克歷史學會,是當地最有實力的「民間組織」,保留著庫布盧克歷史上的大量檔案資料和歷史文物。這為退休歷史學家麥克內爾創造了條件。

  麥克內爾眼睛裡的庫布盧克,雖從殖民時期算起,不過三百多年歷史,但卻如同他畢生研究的世界文明的一個縮影。庫布盧克的歷史,是居住在這塊地方的人生產、生活、交通、交流的演變史。所以,他寫出來的小鎮歷史,似乎有一點點像我國傳統的縣誌鎮志,卻又完全不同。他是從演變的角度,以交通和通信方式的技術進步為主線索,敘述在一定的交通通信方式下,這塊山林地上的人們生產、貿易和對內對外交流的變化。

  追溯小鎮庫布盧克的歷史,要從歐洲人在新英格蘭和當地印第安人的早期「交流」開始。在「五月花號」到達新英格蘭後不過十幾年,西方人帶來的天花就在沒有抵抗力的印第安人中爆發。印第安人在疾病瘟疫和西方人的先進技術夾擊下,結束了對歐洲人的武裝抵抗。到了一百多年後的1760年,白人來到庫布盧克附近山林地定居的時候,這兒倖存的印第安人寥寥無幾。但是正是這些印第安人,教會歐洲人在密林裡開出荒地,在多石少土的貧瘠山地上種植玉米以維持生計。玉米是美洲印第安人帶給歐洲殖民者的禮物,也是給全世界的禮物。

  18世紀的後四十年,是庫布盧克的開拓期。人們散居在山林裡,伐倒大樹,放火燒掉灌木和枯草,開闢農地和牧場,種植玉米土豆、放牛。在這兒定居的都是基督教公理會的信徒,星期天人人都得上教堂。那時候山林裡只有人們走出來的小路,上教堂往往要走上半天。人們居住得很分散,終日耕作,主要交往就是星期天的教堂禮拜。就是在這開拓初期,他們像新英格蘭其他小鎮一樣,建立了自治制度。每年秋天,召開鎮民大會,選舉自己的政府,對公共事務作出決定。有選舉權的必須是「自由人」,就是在此擁有土地的男性居民。「鎮政府」由三個民眾代表(selectman)組成,他們負責實施鎮民大會達成的決定,其中的首席代表(first selectman)就相當於鎮長。這一政制,延續到現在,除了選舉權已經擴展到所有常住成年男女公民以外,基本上沒有改變。在此期間,他們也組織了民兵,定期操練,一方面維持地方治安,也應召參加了美國獨立戰爭。

  從1802年開始,庫布盧克進入了「私營收費路」(turnpikes)的時代。人們看到,改善他們的生活就必須對內對外有便利的交通,以便把剩餘農產品賣出去。當時的山林裡人煙稀疏,開山辟路殊為不易。在政府尚無財力精力來規劃修路的情況下,人們就各家各戶,或者幾家聯合開山修路,過往車輛一律收取過路費。這一傳統的遺跡就是,在美國北方地區,收費的高速公路還經常稱之為「Turnpike」。從現在保留著的照片看,那時的山路其寬僅夠馬車通過,遍地坑坑窪窪。可以想像,雨天必定是泥濘及膝,到處陷坑。我們看這樣的照片特別有親切感,因為我們年輕時在北大荒的時候,馬車路和這一模一樣。在這樣的路上行車,對人對馬都是一種考驗。

  儘管是這種最原始的馬車路,畢竟打開了山村的對外交通,從此,剩餘農產品就可以賣出去了。有條件的農戶就利用山裡的河澗水力築壩而取得動力,辦起鋸木場。打鐵鋪和乳酪加工廠也辦起來了,在沒有冷藏的時代,多餘的牛奶就可以製成乳酪,運出去賣給城市。庫布盧克開始興旺起來。

  從19世紀四十年代起,鐵路在這兒出現了。鐵路的出現,把這蠻荒的山林地帶和首府哈特福德連在了一起。這樣,農副產品的外銷更便利了,但是加工業和商業的競爭也加劇了。這種發展是一把雙刃劍。鐵路把庫布盧克帶到了大城市的市場上,也把這貧瘠土地上的農民帶到了和其他地區農民的競爭之中,而他們很快地發現,他們貧瘠山地上的農產品,競爭不過平原地區的肥沃農莊,而他們山澗小水壩旁的工業產品,競爭不過大城市工業。鐵路交通的便利,只是使得他們的子弟更容易走出去,到大城市去尋找就業機會。所以,在鐵路到來以後的美國工業化時代,庫布盧克小鎮的人口反而呈下降趨勢,農地牧場重新回復成林地,幾十年下來,已經樹高林密遮天蔽日,而原來山澗旁的鋸木場,已經湮沒在樹叢裡,得靠鮑布的指點才能依稀辨認。

  同時,鐵路給庫布盧克帶來了週末和暑期的城市度假者。也就是在那個時代,大清國留美學童從哈特福德來到庫布盧克,譚耀勳進入了凱林頓家。

  鐵路時代一直延續到20世紀二十年代。一個新的變化發生了。在麥克內爾的世界史著作裡,很多次提到1914年。這一年,福特汽車公司的流水線開始大量生產T型汽車。這種大眾有能力購買的汽車,促進了公路網的完善,特別是高速公路的出現,從本質上改變了個人移動的速度和能力。庫布盧克在隨後幾十年裡不知不覺地發生了巨大變化。小鎮上除了少數人以外,幾乎所有人都在外面城市裡上班工作,高速公路使得這康涅狄格邊境上的偏僻山鎮,到首府哈特福德的距離只有半個多小時車程,到紐約的距離只有兩個半小時。大城市裡的人們,紛紛來到氣候宜人的山林地,買地買房,設置度假別墅或第二住宅。庫布盧克的房地產價格暴漲,原來的居民們不知不覺中全部成了百萬富翁。地價上漲的結果是地方稅收充裕,反過來完善了道路和學校。難能可貴的是,在這樣的發展浪潮裡,小鎮的人們早早地發現了歷史文化的重要價值。歷史學會擁有鎮上最悠久的客棧建築,資料文物保留完好,號稱是保存最完好的新英格蘭小鎮。

  歷史是什麼

  讓我們感到好奇的是,大歷史學家麥克內爾為什麼要為小鎮庫布盧克寫一部歷史呢?也許,這是他退休以後,出於對居住的地方的熱愛,閑著也是閑著,是閑來無事的消遣之作。可是,只要讀了這本小鎮歷史,就能讓你信服,一輩子以大歷史觀專治世界史的學者,處理一個芝麻小鎮,自有其獨到之處。

  這就要說到,什麼是歷史?如果說,記載歷史和寫歷史是一種職業,是社會的需要,那麼我們普通人,我們和歷史學沒有職業關係的人,為什麼要讀歷史?

  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的羅伯特·李將軍曾經說過,人的短暫一生裡,所見到的大多是悲慘和苦難,是卑劣和失望,為了對人性、對人類的前途保持信心,所以必須讀歷史。

  也就是說,我們在自己短暫的一生裡,所看到的社會、所看到的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和歷史長河裡大時段大範圍裡呈現的圖景是有所不同的,甚至會有很大的差別。短暫一生裡,更多的機會是看到了人性之惡,是令人失望的現實。即使是在我們的上半輩子,我們也看到過不知有多少人是懷著對人類、對國家、對社會的徹底絕望離開這個世界的。這樣的事情,自古以來不知發生了多少。只有在讀歷史的時候,你能在紙頁間經歷幾百年幾千年,你才能看到進步、改善,你才會慶倖自己生活在此時此刻。

  麥克內爾在課堂上曾經問過學生:歷史是什麼?他自己的回答是,歷史是人群的集體記憶,而集體記憶是集體的自我認知所必需的。一個人如果沒有記憶,那麼不管有多麼聰明,也不能認知自己是什麼,是處於什麼樣的環境,和別人是什麼關係。同樣,一個人類群體,如果沒有集體記憶,那就不能認知這個群體是什麼,自己所處的環境是什麼,和其他群體的關係是什麼。

  對於麥克內爾來說,治世界史和治小鎮史是一樣的,只不過是時間和空間的尺度大小不同而已。當鮑布領著我們觀看庫布盧克的一草一木,如數家珍般解說這個小鎮的過去的時候,他也給我們講解小鎮現在面對全球化潮流的困難和疑惑,講解小鎮居民們的因應之道。麥克內爾的小鎮史,為他的世界史做了一個發人深思的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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