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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Chapter 10 凡爾賽宮裡的國會大廳

  Assemblée Nationale

  自從路易十四建造了這座凡爾賽宮,法國的宮廷其實就移出了巴黎城,來到了這座位於巴黎西南二十二公里的小城,也就是法國政府搬了家的意思。在這裡,革命前的波旁王朝經營了一百多年。

  聽上去,一百多年真是夠長的。可是,當我們在凡爾賽宮內,看著不斷交替出現的,革命前的最後三位法國國王的油畫肖像,總是感到很驚奇:怎麼法國會在這麼短短的歷史過程中,濃縮地演出了一出經典的王朝盛衰的戲劇。這齣戲劇的主角是如此典型:野心勃勃、建立專制集權盛世的路易十四;昏庸無度、坐吃山空、戰敗失地而迅速衰落的路易十五;以及在頹勢中試圖改革和重振、開明卻又軟弱、最終被自己參與革新的局面失控而斷送的路易十六。整個歷史過程的演出,總覺得似曾相識,好像在其他國家的不同時代也曾經有過類似的線索。可是,在別的地方,這樣的過程往往很長,甚至一拖千年之久,中間會出現許多無趣的「夾塞人物」。而像法國這樣,將眾多跌宕起伏的情節,很有邏輯地集中在百年之內,在真實的歷史舞臺上演,而且演得驚心動魄,真讓我們感歎不已。就是請莎士比亞之類的戲劇大師給精心安排,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而這場戲劇的主場景,就是我們眼前的這座凡爾賽宮。

  在路易十四的年代,他把舊制度的強盛推到了一個頂點。這個舊制度就是上層對於下層平民的權力。平民個人權利的增減是沒有制度保障的,是以一種上層「恩賜」的形式給予的。正因為是「恩賜」,所以,今天給你的權利,明天不需任何理由就可以收回。一個人生活在貴族領地裡,他是幸福還是淒慘,完全依仗他遇到的是一個「好老爺」還是一個「壞老爺」了。

  舊制度向新制度的轉化,就是底層平民有越來越多的申訴管道,有保障自己權利和決定自己命運的機會,並且這種機會被逐步地制度化。路易十四的時期,經濟發展了,疆域擴大了,可是,波旁王朝的欣欣向榮所傳達的似乎是「強國」的資訊,卻掩蓋了它逆歷史前進方向而動的深刻危機。

  這個危機,在路易十四的父親在位的時候就啟動了。當時路易十三還是個「兒童國王」,就由他攝政的母親做主,解散了王權之外的平衡力量——三級會議,造成三代君王,一百六十年不開三級會議。路易十四又進一步扼殺了僅剩的、來自高等法院的對王權監督的企圖。王權以外的意願表達被徹底窒息。路易十四也許過於迷信了自己的力量,而小看了先人的智慧,在1685年,他取消了亨利四世的對新教徒的赦令,重開對新教徒的高壓迫害。在這種狀況下要維持絕對王權,只能把員警、司法、軍隊、行政、財政,統統一手捏住。可是,那只大權在握的手,無法不感受到日益強勁的社會進步形成的反彈的張力。

  這樣一個由強盛的外表所遮蓋的實質倒退,使法國在強盛中深深植入了社會動盪的隱患。波旁王朝後世災難的起源,並不是繼業的王室後裔沒有一隻同樣強有力的手臂。而是他們的祖先路易十四,堵住了所有宣洩壓力的管道,把一隻底下還在加火的封閉蒸汽壓力罐,生生強塞到了他們手中。這種由強力維持的社會穩定,是一個危險的狀態。初期壓力不大的時候,假如想改變,還敢打開蓋子。拖的時間太久,一開就該炸了。

  路易十五是路易十四的曾孫。1715年他繼位的時候,和他的曾祖父當年一樣,也只有五歲。這個新的兒童國王也有過一個攝政公爵代理政務。他就做過降壓洩洪的嘗試:重新宣佈停止迫害新教徒和恢復巴黎法院的各項權力,等等。可是,其他宮廷顯貴還沉溺在路易十四的強權美夢中,遠沒有這位攝政公爵的歷史眼光,在他們的反對下,這些嘗試被收回。剛打開的蓋子又被封上了。

  五歲的路易十五接下了凡爾賽宮連同一個大花園,一定十分開心。可是,幾乎是應著一條冥冥之中的規律:一份成功家業的繼承人,往往是個敗家子。沒有制度保障的「強國夢」都是虛幻的。強與弱,都只能隨由著一個主事者的個人性格和運氣。一個不巧,就只能大家跟著一塊兒大起大落了。

  舊制度中的主事者更容易只顧及自己。「朕即國家」的意思,就是拿國家當私產了。法國在路易十五眼中,不過就是一個放大了的凡爾賽而已。當路易十五成年以後,他並非沒有看到歷史發展的趨勢,否則就不會有他的驚世名言:「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了。可見,他首先知道將可能「洪水滔天」;其次,他關心的只是自己,是高於一切的今日手中的權力,以及由權力所保障的,凡爾賽宮廷的浪漫生活。

  同時,人類在進步。這種進步常常是由看不見的思想產生的。思想這樣虛無縹緲無可捉摸的東西,在發展到一定的時候,竟然會動搖一個強大的實體,這實在是世上最大的奇觀。

  思想會呈現五色繽紛的面貌,這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真正的作用。那些描繪著人體的繪畫和雕塑,那些韻律柔美的音樂和詩歌,那些手工精巧的工藝,那些仿古羅馬時期的建築,這一切似乎只是愉悅感官的「奇技淫巧」,常常使得一些嚴肅的思想史學者看著不耐煩。是啊,文藝復興之後帶來的藝術氛圍,幾乎淹沒了整個凡爾賽宮。連路易國王們都認為,這些人類的精神產品,這些由他們「豢養」著的藝術家們,奇妙地製造出來的玩意兒,顯然是上帝為了裝點凡爾賽這樣的宮廷,為了豐富他們悠閒的生活,才打發藝術家們來為他們創造的。

  思想的發展有一個過程,精神成果對社會產生的影響往往是滯後的。路易王朝的國王們,誰也沒有想到,這些看上去只為取悅他們而存在的藝術,使人的心靈因此從粗野麻木而變得多愁善感;在包含著藝術在內的文明進程中,人們開始能夠細微地體驗痛苦和美好,對於幸福的理解開始超出了一塊黃油和麵包;感性的體驗開始交織理性的思考;人們的精神需求開始增長,自由、人道,這樣曾經和平民百姓無緣的字眼,逐漸成為一些人無法回避的思考內容,甚至成為一些人捨身追求的目標;一些人,甚至是貴族,他們關懷的目光終於有可能開始超越自己。而這種看不見的變化,會在有朝一日顛覆一個持續千年的舊制度,顛覆他們腳下的凡爾賽宮。

  所以,體驗著作為十七世紀藝術成果的凡爾賽,我們似乎必須承認,這個文明進程在法國,是宮廷和貴族們無意識地在共同推動的。同時,他們本身也在不可避免地被文明所改變,被進步的潮流所推動。在變革的關口臨近的時候,即使以最保守的方式去看待他們的歷史局限,他們也絕不是抱成一團抵禦變革的歷史絆腳石,他們中間有相當數量的優秀者,甚至有意識地站到了歷史進步的一面,參與顛覆他們世襲的優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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