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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倒運精蟲


  「舒文!」一把來自遠處的聲音。
  舒文並不打算理會。
  砵——砵——砵
  「舒文!」是何馬驅車駛至,「你在發呆還是欣賞風景?」
  舒文不敢轉身面對何馬、面對現實。
  「唏!你站在橋邊的姿勢像要準備跳橋一樣。」何馬也把車子停在橋中央,「過來,快上車吧!」
  舒文定一定神轉身說:「我像要跳橋嗎?」然後擠出一個苦笑。
  「對不起,我冷落了你這個客人,想你肚子必定很餓了,我們到唐人街宵夜吧!」何馬不停招舒文上車,「快點吧!」
  舒文只好上車。
  「有什麼比睡覺和食更好?」何馬的情緒回復正常,「除了『性』之外。」
  一踏油門,車子絕塵而去。
  舒文暫時擱置自殺計畫,也許,他還未儲夠勇氣,想起Dimanche的話:「想死的人總不能死掉。」
  何馬吹著口哨,調是是《SummerTime》。
  「沒事嗎?」舒文憂心沖忡的問何馬。
  「你指Adele?」何馬問。
  「你們啊。」
  「她現在冷靜下來!」何馬很無奈地,「她不想把孩子打掉。」
  「把孩子打掉?」舒文不明白:「是誰的主意?」
  「是我希望她考慮把孩子打掉。」何馬扁著嘴。
  「為什麼?這一點也不像你的作風。」
  「啊!」何馬搖搖頭,「我還以為你會明白我。」
  舒文沒作聲。
  何馬為自己解釋:「假設我過不到這一關,而孩子又生了下來,你想一想會有多少壞處?」
  舒文嘗試想像。
  何馬再作詳盡一點的解釋:「首先,我不能盡父親的責任教養孩子,我會不開心;第二,Adele這麼年輕,如果沒有我在身邊,她要照顧自己的同時又要照顧孩子,壓力是何其大,況且,她今年才廿二歲,沒有孩子,再婚也方便一點;第三,孩子沒有爸爸,也很可能不快樂;第四,如果我可以過到這一關,在我康復後再生孩子也不困難。」
  「似乎,你已經想清楚,而且很堅決。」舒文感覺到,「但你今次想得比較悲觀。」
  「我覺得我想得很樂觀才是。」何馬反對舒文,「樂觀不一定是傳宗接代,而是在我的能力範圍裡避免不必要的痛苦,都是為大家好。」
  「何馬,我在假設,即使你沒有這個病,你也不能擔保在孩子出世後你不會遇到任何意外,對嗎?如果照你所說,人根本是不應該生孩子,因為沒有人能擔保在孩子長大成人之前自己不會死掉。」舒文發表意見。
  何馬再反駁:「這就是預知和不能預知的問題。你的假設是在不能預知的情況下,但我的處境是可以預知的,我不能明知故犯。」
  當一個人決定一件事時,對自己最有利,而損害減至最少的便是正確的決定。
  「但Adele的想法未必和你吻合。」舒文說。
  「你說得對,她不肯放棄孩子,真傻!」
  何馬說,「但我會堅持,將來她會明白我的苦衷。」
  車子以高速掠過一支支後退的街燈,舒文望出窗外的倒後鏡,鏡中倒退的公路就像是回憶。
  不知不覺,天氣已轉涼。一些樹葉變黃,一些甚至已經枯死地上,大自然和人們也急於換季。
  雖然有著名的加州陽光,但十月中的三落市已經足以令人著涼。
  可能是因為站在金門橋上吹了一晚風,舒文得了感冒。雖然並不嚴重,但吃了成藥後昏昏大睡了兩天。
  何馬照顧舒文。
  要一個肝癌病人照顧自己,舒文覺得不好意思。
  一覺醒來已經是早上十時。
  鋼琴上有便條給舒文:
  我們往見醫生,早餐在焗爐內。
                      何馬

  舒文沒有打開焗爐,他反而先打開鋼琴,已經很久沒有彈琴了,指尖有點騷癢。
  在他演奏那首想著Dimanhe而作的聖誕歌時,原來何馬與Adele已經回來。
  略帶沙啞的聲音反而令這首歌更淒美。
  舒文太投入了,他並不知道有人站在自己背後。
  《我的私人聖誕》
              舒文作
  在這個聖誕,
  我像雪花般墜落你的門外,
  而我的守護天使正為別人歌唱,
  永恆像針刺般,當愛變成痛苦,
  我猜「愛」並不是我應得的。
  這是我的私人聖誕歌。
  所有回憶也在褪色,
  像雪變成雨水,
  晚我在渴求那不會完結的擁吻。
  一首旋律應該是為了某人而譜成,
  恰如一個嬰兒必須有他的父母,
  但你不會在乎這首歌。
  這是我的私人聖誕歌。

  直到彈至最後一個音,掌聲在舒文背後響起。「好感動的歌!」Adele讚歎地,「是你的作品?」「嗯。」舒文靦腆地點頭。「叫什麼名字?」Adele再問。「《My Private Christmas Song》。」舒文回答。「是失戀時作的嗎?」Adele好奇地。「別令人家尷尬吧!」何馬緊緊地握一握Adele的手。「其實是在熱戀時作的。」舒文說,「而且是在仲夏作的。」Adele不敢再問。何馬打圓場:「我滿身是汗,上樓洗個澡。」Adele也醒目:「舒文,你吃了早餐沒有?」「還沒有。」舒文把鋼琴關上。「那麼,我為你把早餐弄熱。」Adele走進房。
  何馬上了樓。
  Adele把弄好的早餐放在餐桌上:「舒文,吃早餐吧!」
  「謝謝。」舒文關心地:「醫生怎說?」
  Adele歎了一口氣:「要動手術把三分一個肝臟割除。」
  「何時動手術?」
  「快愈好,怕癌細胞擴散。」Adele竟然安慰舒文,「別擔心吧!他會吉人天相,肥人有肥福啊!」
  然後,舒文默默地吃自己的早餐。
  「舒文,」Adele滿面疑惑的,「我想明白男人是怎樣想,有一件事我想問你意見。」
  「但我不是正常的男人,甚至我覺得自己的思想有點……有點女人。」舒文事先聲明,「不過,你即管問吧!」
  「你認為在我這個情況下,我應不應該留住這個孩子?」Adele 狐疑的,「我真不明白何馬怎樣想,可能你會比我更瞭解他。」
  「你意思是他想你把孩子……」舒文難以啟齒。
  「如果你是他,你會要我放棄孩子嗎?」Adele直截了當。
  「我怕你問錯人了。」舒文先想一想,然後才答,「我根本不認為人有權帶另外一個人來到世界受苦。」
  「唉!」Adelee出乎意料之外,「真的這樣灰嗎?」
  「別怪我有如此思想,我覺得每一個人也是一條『倒運精蟲』。」舒文說,「但你不必在意我的話,因為我是極度厭世的。」
  「我會尊重你的意見。」Adele微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
  「其實,我應該安慰你才是。」舒文對自己的直言有點後悔,「但我可以百分百肯定的告訴你,何馬是為了愛你才要你放棄孩子,因為這樣做可以令作為丈夫的安心一點。」
  「但,女人不是這樣想的——」Adele想說下去,何馬便出現在面前。
  「女人是怎樣想的?」何馬笑問,他身穿著潔白的浴袍。
  「就是男人永遠不明白女人怎樣想。」Adele代表女人說話。
  舒文想起Dimanche:「對!男人永遠也不明白女人怎樣想。」
  「唉!佛洛德也是這樣說。」何馬轉述這個心理學宗師的話:「他說在三、四十年對人心理的研究中,有一件事他始終不明白,那就是女人是怎樣想。」
  為什麼Dimanche要放棄快樂,回到痛苦?他們不是正在互相拯救的嗎?像Dimanche的那個《洪水笑話》。
  舒文始終不明白。
  這天深夜,舒文被何馬和Adele由睡房傳出齟齬聲吵醒。他們吵到天亮才肯甘休。
  舒文把枕頭蓋著自己。
  肝癌是可以來得很急的。只是幾天時間,何馬的健康狀況每下愈況,經常容易疲倦。四肢無力、沒有胃口,而且體重明顯下降,但他不肯住院,他口口聲聲說要留在家中照顧懷孕的太太。
  為了何馬不肯入院,兩夫妻不知吵了多少次。
  一次,舒文隨Adele到超級市場購物,Adele經過嬰兒食品和用品的那條走廊時,舒文看見她眼睛濕濕的。
  屋裡的氣氛隨著何馬的身體狀況下降。人的脾氣也在互相影響。
  面容蒼白的何馬大部分時間也留在睡房裡休息。
  某個晚上,舒文從二樓露臺見到Adele在花園的吊椅上獨自神傷,呆坐至天亮。
  Adele外出的時候,舒文便留心看何馬,看他有什麼需要。
  病人始終需要人照顧。
  何馬問舒文:「你可以留多一會嗎?」
  舒文答:「當然可以。反正我回香港也沒什麼好做。」
  何馬感激地:「多謝。」
  「別客氣。我住你的、吃你的。」舒文說:「別婆婆媽媽。」
  「我怕Adele一個人不能應付,她現在身懷六甲,而我家人又不在三藩市……」
  「其實是我多謝你收留我才是。」舒文把水和五顏六色的藥丸遞給何馬,「我自己也想多留一會。」
  何馬吃力地把藥吞下:「我也想多留一會。」
  Adele失蹤了半天。
  何馬致電四處找她。
  傍晚的時候,Adele駛車回家。她臉色蒼白,不發一言便上了二樓。
  何馬追上:「Adele!你往哪裡去?你知我擔心了一整天嗎?」
  然瑚房門被大力關上。
  五小時後,何馬敲舒文房門:「今晚,你可以自己弄東西吃嗎?雪櫃內有食物。」
  「其實我可以為你和Adele做飯,如果你信任我的廚藝。」舒文想做一點事。
  「不用了。」何馬垂頭喪氣。
  舒文知道有事發生,但不敢多間。
  「我明天入院,後天做手術。」何馬說,「終於可以安心入院。」
  舒文只是聽,有點愛莫能助的無奈。
  「Adele叫我安心入院,她已經打掉了孩子。」何馬咬著牙關盡力強忍成為父親後的第一份悲哀,心裡有偌大的失落感。不過此刻,他再不是一位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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