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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大義裸體

  早起寫打油詩:「俗人大家樂,高人大家寫,寫出陽剛派,有且沒有也。」按照中國文字的原始意義,「且」是男人生殖器;「也」是女人生殖器。這個島的文風,在國民黨的調教下和小市民的軟骨病下,早已是一片「也」風,全無陽剛之氣,令人厭惡已極。

  但是,一片「也」風,也是這個島的獨有特色而已,對有些偉大的洋婆子而言,「也」風卻也得別具一格。以十一世紀的英國戈迪瓦夫人(Lady Godiva)為例。戈迪瓦夫人的丈夫叫列佛瑞克(Leofric),是麥細亞伯爵(the Earl of Mercia),也是科芬垂(Coventry)的領主。此公善以徵稅為德政。裡查·亞摩(Richard Armour)在(都是夏娃惹的禍)(It All Started with Eve陳紹鵬譯)書中論述如下:

  如果說世上還有比他老婆更可愛的事物,那就是金錢。他的大部分光陰都消磨在他的帳房裡,不過,這並不是因為他對於金錢計算得太慢。他有許許多多磅英鎊,先令和辨士更是整整齊齊的,堆二。伸手可及的地方。對於他而論,現金是王,他不過是伯爵而已。有的時候,他拿著一根杖,這邊敲敲,那邊打打,把錢打得紛紛落地。他便急急忙忙地跑到這邊撿撿,那邊撿撿,於是,樂在其中矣。戈迪瓦夫人在樓上就可以聽見錢幣散在地上的聲音,然後,便是一連串有條不紊的叮噹聲:這是金幣碰到金幣的聲音、那是銀幣碰到銀幣的聲音。不一會兒,又聽到銅幣碰到銅幣的聲音。這時候,她就知道:她的丈夫正玩得開心呢。

  幸而,列佛瑞克的收入有一個可靠的來源:那就是科芬垂的老百姓。當他感覺到需要更多的錢幣,以便堆集的時候,他只要增加稅率好了。如果納稅人太少,他便設法增加生殖率。他樣樣都要課稅:房屋稅、牲口稅、過路稅、地毯稅,無所不有。他這種剝削百姓的才能,卻激起他們的靈感,他們戲稱他為「剝制師傅」(thetaxider mist)。

  要是有一個赤貧的農奴壓根兒沒有現款繳稅,列佛瑞克便每一蒲式耳的穀,抽他三分之一的稅,每一塊麵包抽三分之一,每一條牛也抽三分之一。這種辦法對科芬垂的百姓太苛刻,對牛更甚。但是,列佛瑞克毫無同情心。當他老婆責備他太貪心的時候,他就這樣說:「他們都是奴隸呀!況且,一個人的錢要是不夠堆集的話,還要它何用?」

  裡查·亞摩又寫道: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窮困的農民推一個代表團來求見戈迪瓦夫人。他們想來看看她的心是否比她丈夫的心軟些。戈迪瓦夫人叫他們進來,靜聽他們訴苦。他們的話感動得戈迪瓦夫人淚流滿面,不住地抽噎。因為她穿的是粗麻布的便袍,所以,她心房的抽動,歷歷可見。事實上,她差不多是一絲不掛的。農奴們扶著鋤頭,慢慢低下頭去,「伯爵是一個守財奴。」戈迪瓦夫人說,「他是一個陰險的人。他惟利是圖,連一文錢都不放過。我很願意幫助你們,但是,他這個人很難對付。」

  她很惋惜他說,生殺之權和稅率的規定,都操在她丈大的手裡。她答應他們,一有機會便在他的耳畔為他們美言一二。只是,他那對尊耳卻老是藏在蓬鬆的頭髮下面。他們向她道謝,然後告辭,也把鋤頭帶回去了。在被農民們感動以後,她的心裡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她覺得可以想法子,既可幫助科芬垂的老百姓,也可以趁此機會恣意的玩一陣子。因此,沒過多久,她便對她丈夫:他要是不將苛捐雜稅除掉,她就要除去她所有的衣服,赤身露體,騎著馬,在正午的時候,大家用午餐的辰光,從科芬垂的大街上走過。事實上,不管怎麼樣,她是非這麼辦不可了,因為,這已經漸漸變成一種不可遏止的衝動。

  「天哪!你這樣胡鬧要受審判,並且判為淫蕩罪的呀!」列佛瑞克發作了。然後,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經過片刻的思忖,他居然叫她只管去騎好了。他是一個很精明的人。他盤算著,如果他索性答應她,她也許就不再那麼起勁兒了。同時,他的袖裡正藏著一張王牌,等到他的太太非做那種暴露的傻事時,他就將牌攤出來。

  戈迪瓦夫人獨自計畫她的遊行。她挑選了一匹不致於因為赤身的女人騎在背上而受窘的老母馬,並且竭力把自己鍛煉得健壯點兒。她試驗著把頭髮編成辮子;然後,她還是覺得採用一種更簡單的髮式來得好,於是,便決定讓它自然的披散下來。她試騎了好幾次,才懂得了騎馬的訣竅。

  同時,列佛瑞克自己也做了幾項安排。當他曉得她決心暴露的時候,他便瞞著她發出一個通告,命令科芬垂的百姓到那一天不許出門,家家戶戶都要把所有的窗簾拉下來,大家統統爬到床底下,閉上眼睛。他盤算著,用這種方式,他老婆表演的結果,頂多是皮膚曬黑一點兒。戈迪瓦夫人特別挑了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為的是可以讓最多的人瞧到她。她便走向馬廄,身上除了雞皮疙瘩以外,什麼都沒有。馬夫們都給列佛瑞克打發走,去度假了。但是,戈迪瓦夫人的身上已經最美不過了,現在還需要什麼打扮?當她尋找馬匹的時候,才開始感覺到穿鞋子的好處。她終於跨上馬背,但立刻就被馬摔到地下。不過,她很快的再爬上去,然後,便非常神氣地向前馳騁。當她策馬慢慢地跑過大街的時候,她發現到一件怪事:街上沒有人。不要說人的動靜,連個風影兒也看不到。百葉窗統統關閉,窗簾個個拉下。「老天爺呵!」她一肚子莫名其妙,「今天會是星期天嗎?」她策馬走到一條笑鬧的酒徒們經常出沒的小巷裡。那裡有一家豬頭肉酒店,這些人常常到這兒來,叫一瓶酒,將豬頭肉沖下肚去。但是,這裡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兒。

  戈迪瓦夫人騎著馬穿遍了大街小巷,竭力耐肴性子。她恐怕喊得難聽,百姓會笑她,便用一種很嫻雅的貴婦腔喊叫著,叫大家出來看。然後,她又嘗試著模仿魚販,賣果子的和打掃煙囪的叫喚聲。這時候,她才想到,要是帶著一串鈴,或是一面鑼就好了。科芬垂號稱男子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古老的撒克遜精神是打勝仗,姦淫擄掠和用光明正大的態度一決勝負的精神。現在,這種精神都到哪兒去了?到了傍晚,人困馬乏,她的喉嚨也喊腫了。

  到了黃昏時分,皮膚曬黑了還不說,而且渾身疼痛,尤其是讓馬毛磨了數小時的地方,結果,不得不讓人背回官邸。她感覺到別人在嘲笑她,但是,並不是她所期望的.那種局面。她原來預料著,至少她的裸體照片會登在安格魯撒克遜日報上。

  於是,戈迪瓦夫人這才感覺到:她不知道自己以前那種顛倒眾生的魁力究竟是什麼。不過,不管是什麼,現在已不復存在了。科芬垂的百姓曾經來向她求助,但是,她似乎對他們並無絲毫魁力(The people of Coventry had appealed to her,but she seemed not toappealto them.)。從此以後,她便把衣服的鈕子一直扣到頸部,無論如何要把皮膚都掩藏起來。這樣一個轉變,使列佛瑞克樂不可支,結果便自動的減低了稅率。雖然如此,為了要彌補歲收上的損失,他便設法增加竊案和贓物沒收的數字。

  假若戈迪瓦夫人曉得有個「愛偷看的唐穆」(Peeping Tom)在偷看她馬上芳姿的話,也許心裡會感覺舒服.久兒。原來,這個叫唐穆的人是個裁縫師傅,他和一個名叫傑克的拆制師傅合開生意,頗為興隆。因為他是穿針專家,所以,簾窗上的裂縫不論多小,他都可以將外界的情形看個清楚。當戈迪瓦夫人在街上馳騁時,他目不轉睛地窺視街道有六小時之久。由於眼睛過度疲勞,再加上血壓過高,他的眼睛已變得像蝙蝠似的,什麼也看不見了。從此以後,他在外出時,手中老是提一根白色的手杖,臉上老是掛著一副笑容。

  「愛偷看的唐穆」(Peeping Tom)即所謂窺視狂者也。幽默小冊《Capiain Billy'sWhiz Bang》書中為Peeping Tom下定義,說不「琢磨朝外看,為了朝裡看。」(A guy whospends his time on the inside looking out,for standing on the outside lookingin.)妙語天成,真是別有奇趣。PeepingTom雖為了「朝外看」而瞎了眼睛,但是,裸體騎馬的戈迪瓦夫人倒真值得一看呢!這位偉大的女性,為了抗丈夫搞「加值稅」一流玩意而裸體為民請命,「也」風孔昭,長留壺範,其裸蓋有大義存焉!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夜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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