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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豬玀紀(3)


  既然批孫批蔣批國民黨變成我的大業與絕活,所以筆鋒所掃,魑魅披靡,最好笑的,國民黨黨員中,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反應出現,他們之中,一混到死一壞到底者固占絕大多數,但是頭腦尚清楚卻又無奈者亦有一些。「馬五先生」雷嘯岑者,故國大代表也。他「平時袖手領乾薪,六年一票選總統」,周而復始,至感麻煩。告訴我,他有天開玩笑說:

  「我看不要每月付薪水給國大代表啦,乾脆蔣總統一次付我們一大筆錢,我們選他做皇帝算啦!」我每想到這番話,就想到北洋軍閥曹餛。曹錕賄選而成為中華民國總統,他只花一次錢,他若知道連選得連任,早就選皇帝啦,零存不如整付,那樣才便宜啊!又有故國大代表劉心皇者,生逢衰世、躬逢衰世、倪仰於衰世,雖身為國民黨國大代表四十二年,但是一線良知,使他雖俯首苟活,卻不甘默爾而息,因而發憤秘密寫成《蔣介石國大現形記》,然後秘密商之於我,無條件要我為他出版。惟一條件是在他有生之年,只能用筆名「司馬既明」發表,不能透露他的真名字。我感于他的一片至誠,完全同意了。也許有正人君子譏笑本書作者,怪他涉嫌「雙重人格」(double personality)、怪他自己做了四十二年的老國代,卻不能以真名字的「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反倒以雙重面目並存於今生今世。但是,若反問一下,「雙重」

  固然不當,但是單一到底、冥頑至死,難道就對嗎?難道老國代一做四十二年,最後同流合污、守口如瓶、一點底也不掀、一點省也不反,堅守「從一一而終」、昧心「仁義道德」,就比「雙重」更好嗎?又有故監察委員黃寶實者,在北京大學與爸爸同學,到臺灣後整天用功讀書不輟。有一天,他拿新著《侏儒類稿》要我看,我說:「這稿子很精審,但是如果不來搞這些『學術』,而用同樣的時力去搞你們監察委員的彈劾書,那該多好!『學術』真是誤事啊!」他又繼續寫《校讎學》,我回信給他說:「您的《校讎學》稿子如何了?你們禦史老爺,不但要嫉書如讎,還得嫉惡如讎。您是監察院中數一數二的嫉惡如讎人物,亟盼能在這方面繼續多讎一些,《侏儒類稿》少一點,『懲貪錄』、『洗冤錄』多一點,不也很好?」

  ……這些我親自耳聞目擊的小故事,在在都證明國民黨老賊們的無奈心態,但是,以他們的地位,真的一直無奈而無法有作為嗎?我很懷疑。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故立法委員齊世英在他家請我吃飯,在座有梁肅戎、石堅、司馬桑敦等。座上樑肅戎對我說:「我沒有你李先生這種勇氣,很多話我不敢講。」我表示,你們也是有勇氣的人,只是你們不肯講而已。梁肅戎是東北人選出來的立法委員,四十年來,在他的表現中,我們卻看不到他對在家鄉的東北同胞推之以恩、或對在臺灣的東北同胞援之以手、或對在臺灣被他們國民黨非法迫害的東北同胞慰之以問。梁肅戎在抗戰中,有功國家;但四十年來與國民黨一起誤國禍國,有害國家,並為桑棒之恥。

  我對他功過分明,我讚揚他的當年,但卻譴責他的日後,他對不起東北同胞,我為他惋惜。雖然梁肅戎有種種不是,但是,我仍舊欣賞他那點硬漢作風,那點硬漢在東北早就不算什麼,但在「更無一個是男兒」的臺灣政海裡,他卻是一個陽具毛多的怪物。陽具毛多雖並不表示一定是「男兒」,但比起周圍的白虎成群來,至少還夠看看樣子。最耐人尋味的是,梁肅戎下臺後,跟我又吃飯、對我又贈書,完全回復到一個正常的東北人,並且愈老表現得愈有落日餘暉,他的故事,告訴我們,國民黨雖然壞,但有的黨員還有良知,只是顯晦之間,愧對國人而已。又一個老賊級的故立法委員吳越潮,一天向我說:「國民黨中有壞人也有好人。因為有壞人,所以無法把國家治好,丟了大陸;但因為有好人,所以雖然丟了大陸,還沒完全垮臺。」我回答道:「我承認國民黨中有好人,但是有了又怎樣?有了還不是有意無意間幫助壞人作惡?二十年前,在美國新聞處副處長司馬笑的家裡,葉公超就向我說,他加入國民黨,原希望他兩腳踩到泥裡,可以把國民黨救出來,結果呢,他不但沒把國民黨救出來,反倒把自己陷進去。

  可見縱使好人,加入了國民黨,也無補於他自己的犧牲,只是幫國民黨苟延殘喘而已。」我一生痛恨國民黨,我痛恨它,與這島上一般痛恨它的人不同。一般人從小被它騙,騙得加入它,成了或做過它的黨員,最後才有所覺悟,但仍要跟它接龍、跟它畫虎、跟它委蛇、跟它待兔……我卻全不如此。我從在北京念小學時就對國民黨厭惡,這一厭惡使我一直堅持不做它的黨員,雖然這一堅持,帶給我幾十年的不方便、「不識時務」,但我不但不後悔、反引為自豪:余致力不屑與國民黨同流合污,凡四十年。四十年問,且由厭惡國民黨,演變為痛恨國民黨。不但痛恨,且能在有生之年、在國民黨的地盤上,把這種痛恨,發之為文、印之成書、公之于世,李敖的偉大,於此可見。

  以上所寫豬玀紀,多下筆在「中國豬」身上,而少落墨在臺灣人身上,為什麼?因為,臺灣人悉為「中國豬」幾十年教化的產品,為豬子豬孫,其豬性不足深論,論豬性,擒賊擒王擒到那票壞的外省人身上,即知源頭活水、即可了然,故對臺灣人屬性,我點到為止。試看我寫《共產黨李登輝》、《李登輝的真面目》等書,以及與斤豐瑜合作發表獨家報告——《揭發李登輝「鴻禧山莊」貪污舞弊案》,乃至於我寫的《民進黨研究》、《冷眼看臺灣》等書,究其元兇禍者,皆那票壞的外省人使然,臺灣人只是從犯而已。正因為我早就看清這點,因此在政治方面,我帶頭反抗國民黨時,我心裡早有準備,遠在十四年前,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五日,我回信給牟力非,就提出《我為什麼支持王八蛋?》之說,我寫道:

  ……我的看法是:「『搞民主』的中國知識份子」,即相當於反對黨人士,這些人士,因為是政治人士,他們的品德,即不能高估(對搞政治的人,不論哪一派,都要嚴子注意,不可輕信)。我們支持他們,支持的,不是他們本人,而是支持反對黨政治,我們為反對一黨獨大、一黨獨裁而支持他們,他們也就在這一「反對」大方向上的正確,而值得我們支援。除了這一大方向的正確外,其實由政客對政客觀點對比,他們與國民黨殊少不同,在習性上,且尤其相近,他們的個人極少比國民黨中拔尖的個人好。簡單說來,他們只是在大方向上勝過國民黨而已,其他方面,跟國民黨是半斤八兩。但話說向來,要完成兩黨以至多黨政治,支持王八蛋打龜兒子就在所難免,否則全是龜兒子獨大、龜兒子獨裁,絕不是辦法,在龜兒子的暴政下,只有支持王八蛋來取得平衡。英國的保守黨工黨、美國的民主黨共和黨,都是龜兒子党工人蛋党平衡的範例,引西證中,詢可如是觀。

  正因為真相不過如此,我對「『搞民主』的中國知識份子」,無所謂失望、對黨外人士無所謂失望,他們不懂「信義」不足怪,不懂許多應有的道德品質也不足怪,只要他們在大方向上不太迷失,就不必苛求。古話說「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今下一歪解,該說「不賢者識其大者」,惟有對不賢者能識其大、其他他們的小把戲,也就不足道了。

  這篇文獻,顯示了我的基本心境,其實既清醒又蒼涼。這些現實的政治人士,他們找我,多是有求於我的時候。上海流氓頭子杜月笙講過一句話:「你以為我們是什麼人?我們這種人都是夜壺。」意思是什麼呢?就是別人內急了,要小便了,趕緊拿了去小便,小便完了,見不得人了,趕快藏在床底下。

  我對黨外來說,就是夜壺。其實支援他們活動,對我也是一種發洩,有內急時把尿尿出之快,施尿對象且是國民黨龜兒子之類,其快何如!有一次我在陽明山公墓看死人,內急了,看到錢思亮的墳,就小便上去。——錢思亮當年餡媚胡秋原,以偽證信陷害我、以禁教書逼殷海光,如此軟骨台大校長,死後得以尿誅,實乃尿道所在,天道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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