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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和十三月(4)


  這就是我所親自領教的上一代的君子們對我的可恥手段。這種手段,不管是「傳統派」的、「超越派」的,乃至「托洛斯基派」的,都是異曲同工的大合唱!

  真是合唱!想當年胡秋原和徐複觀互罵,現在他們又眉來眼去了!鄭學稼和任卓宣鬥嘴,現在他們又眉目傳情了!他們這些同床異夢的人兒如今按捺住性子舉行「聯合戰線」,目的說破了,不過在打擊李敖和他們選定的背後靠山而已!我看他們帶了一批唆暖一窩蜂地寫文章、一窩蜂地下館子、一窩蜂地湧進司法大廈,我真忍不住竊笑!恍然大悟我活了二十六年,今天才知道什麼叫做「疑神疑鬼」!他們這樣子亂棒圍剿、惡言栽誣,我只覺得他們可憐。我在答吳心柳先生的信裡,曾這樣的批評他們說:

  就是這些人,他們居然在三十年代的中國,扮演了一副角色,直到六十年代的今日,還在跑他們的龍套。這是何等可憐!又何等可悲!

  他們代表上一輩中最好勇鬥狠言偽而辯的一群,也是既不擇手段又神經過敏的一群。以他們那種悲慘的身世與遭遇,他們已經無法瞭解什麼是獨立的人格,更無法想像真正的男子漢是一副什麼模樣?他們總以為一個六十年代的年輕人一寫文章,就一定有後臺老闆的撐腰,他們自己靠大樹靠慣了,看到別人獨來獨往,他們就覺得彆扭了!

  從某些角度看,這些愛舞文弄墨的上一世代的人兒還算是高明的,因為他們比起另外一批老頑固來還算不頑固。另外一批老頑固是義和團式的國粹派,這批人的迂腐與酸氣,簡直使人吃不消;與這些老頑固相映成趣的是一批新頑固,在新頑固的編織下,臺灣變成了十足的「文化沙漠」,報紙上的陳腐輿論、文壇上的八股文藝、雜誌中的爛套掌故、學校裡的膚淺師表……到處被他們攪得烏煙瘴氣!

  在這種世風、學風與文風下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是可憐的!他們缺乏營養、缺乏氣魄。可是這不能怪他們,該怪的是環境與教育。充滿了失敗經驗的上一代人們沒有理由責備這一代,像鄭學稼先生所高調的:

  今日臺灣的同年齡的青年,不能想像〔有「浪子」氣質的〕那世代人所幹的事。一個國家的青年,騎單車,乙太保太妹的姿態馳騁於西門町和衡陽街,總不是這國家的需要!(《文星》三十八號,《現代中國知識份子的鏡子》)

  不錯,就算這一世代中的「太保大妹」「不能想像那世代人所幹的事」,但是我們卻知道「國家的需要」似乎也不是「那世代人」的盲動與亂來,那一世代的英雄們曾為國家亂播了一陣種子,如今他們雖然表面上以「浪子」回頭的姿態出現,並警告這一世代說:「老子過去的事不准研究!研究就是幫助敵人,破壞團結!老子就要告你誹謗!」但是這一世代的青年人並不在乎。這些,他們知道,他們是清白的,他們沒為國家做過孽!他們今日的缺乏營養與氣魄,是戰亂流離的必然結果,這個責任,要由上一代來負!

  什麼樣的環境與教育便會造出什麼樣的人才:在三十年代的知識份子中,我們已經找不到像十年代蔡元培一般的典型人物,死掉一個蔡元培,我們便找不到第二個人能代替他;在四十年代的知識份子中,我們已經找不到像二十年代傅斯年一般的典型人物,死掉一個傅斯年,我們便找不到第二個人能代替他;在六十年代的環境與教育中,我們不能苛求為什麼這一代青年竟表現得如此缺乏營養與氣魄,「太保太妹」這麼多!我們要追問:「此水本自清,是誰攪令濁?」

  在上一代人的午夜夢回們心自問的時候,他們不能想像他們一手造成的「文化沙漠」裡,竟會長出仙人掌。但是令他們吃驚的是,即使在這種風氣底下,一些仙人掌居然能掙扎出來,朝他們譏諷、向他們抗議。他們的感情上處心積慮的想把這些奇花異草壓抑、剷除,甚至「捉將官裡去」!但是在理智上,他們不得不納悶,納悶地尋思:「這真是奇跡!」

  同樣感到是奇跡的,是這一代青年人自己。他們沒想到在渾噩的環境中他們竟聰明;在催眠的教育中他們竟蘇醒,他們從濃妝豔抹的上一代的手中拿到了脂粉,但他們卻不跟著老妖怪們學習美容,他們知道如何打扮自己、如何淡掃蛾眉!

  當然他們很警覺,他們知遣現在是一個帽子亂飛的時代!他們知道三十年代的文人陷害異己是不擇手段的——這種人最喜歡把自己戴過的帽子朝對方頭上戴。這一代的青年們對跟那些時代的泡沫們窮纏並沒有興趣,因為他們志不在此!他們有他們真正的遠景和抱負,有他們現代化中國的藍圖。他們只願意跳過這些時代的泡沫,希望這些大老爺們別來絆腳,如果大老爺們硬不識相,有時也必須在他們腦袋頂上拍一拍,好教他們清醒點,把路讓開!

  在寬廣浩瀚的前程中,老不成器和老著臉皮的上一代們,都不是新時代知識份子的「敵人」,因為他們早該是舊時代枝頭的落花飛絮,早該凋謝、早該銷聲斂跡、早該躺在床上,背一句臭詩——「看射猛虎終殘年!」

  迷失一代的青年人必將回歸到憤怒的一代,他們之中,渾噩的終將聰明;沉睡的終將蘇醒;缺乏營養與氣魄的終將茁壯。這些轉變的酵素不待外來,他們必須靠自己!

  做為一個現時代知識份子的小角色,我自知我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熱心的小人物,一顆滿天星斗的小星。能力與際遇的安排也許只能使我做一個吵吵鬧鬧打打前鋒的小戰士,在憤怒的青年人中,我深信會有大批的主將到來。如果我有點自知之明,我會知道我不是一個「勇士」。有多少次,在深更半夜,我笑著對自己說:「我不是『勇士』!從某些觀點來看,也許我是『懦夫』。如果我不是『懦夫』,我不該向那些時代渣滓們消耗我的精力!在『水深波浪闊』的時代裡,我是多麼渺小!多麼無力!又多麼短暫!我只能在環境允許的極限下,赤手空拳杵一杵老頑固們的駝背,讓他們皺一下白眉、高一高血壓,大概這是我最大的能耐了!我還能怎樣呢?」

  這低調,實在是我的基本態度。這種基本態度的形成對我來說是很當然的事。我在憂患裡長大,精神上,我經歷過「太保太妹」們不太能經歷的苦痛。個人的理智訓練與宗教狂熱在我所經歷的環境底下,已被我濃縮或轉換成大多的消極與憤激,多少還夾雜著一點玩世和不恭。另一方面,生活的壓迫使我接二連三歷經著苦惱的副業——從寫蠟板到送報、從進當鋪到案牘勞形……這些生活未節在無形中增力,我精神上與精力上的負擔,雖然起碼的堅韌使我不會倒下去,但是我也不太容易站起來,這大概也是我低調的一個來源。大概以我的能力與際遇,我一輩子也不會喊「後來居上」、「超越前進」的高調,這是非常不可救藥的!

  但我的低調也有好處,這就是可以滿足一個小人物的自我清高。一個低調的人經常的表現是消極的不合作主義、杯葛主義、麝一般的自毀主義、寧為玉碎主義、不妥協主義、陶淵明主義。在亂世裡,這種低調而堅強的態度也未嘗不是既苟存性命又勉強做人的一法,有時候在我看來,這甚至是唯一的方法!可歎的是,今日潔身自愛的知識份子中,連陶淵明那種可以,『養廉」的「將蕪」之「田園」,都不可得了!

  雖然是窮光蛋,可是也要窮得硬朗,老一世代的人們也該想到新一世代的青年人中,也會有「貧賤不移」、「風骨嶙峋」的硬漢,不要光是拿細人之心度人!只要老一世代的人不老眼昏花而死,他們總會看到這一代卓越知識份子的人格與風範。這些並不是他們身教的結果,這是他們的造化!

  十三年來,我從兒童變成少年,從少年變成青年,困擾與苦難並沒有使我忽視這十三年來的眾生相,也沒有使我這低調人生觀高調一點點。我的消極是:自己不做鄉願,中國少一鄉願;我的「積極」是:打倒幾個」偽君子」,宣佈幾個「偽君子」是鄉願。如此而已。我深信的人生哲學很簡單:能少做一分懦夫,就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與覆巢同下,希望自己不是一個太狼狽的「壞蛋」;如果置身釜底,希望自己不做俎肉,而是一條活生生的遊魂!

  由十三年來的沉思默察轉到十三月來的文壇爭戰,我已經飽受攻擊和低毀,不管流彈和棒子怎麼多,我還是要走上前去。兩句改譯的印度古伽拉德青年詩人的話經常在我的耳邊響起,那是——

  你已經吞了不少苦藥。

  請再勇敢的喝了這杯毒酒吧!像一個賣藥游方的孤客,我走到這社會裡來,十字街頭是那樣晦暗,我打開背囊,當眾吞下了不少苦藥。觀眾們說:「恐怕藥太苦了!」我說:「怕什麼呢?我吃給你看。我還有一杯毒酒!」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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