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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天子與新皇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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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明初的斷片 十三年來,今年是頭一天有黃氣。 在那六朝金粉埋葬下的金陵城,街頭巷尾,人人都興高采烈地奔相走告:「黃氣來了!黃氣來了!」 十三年不見了,黃氣終於來了! 黃氣不但來了,人家還說,這回的黃氣是一千五百年來最多的一次。 一千五百年前,秦始皇帝修長城,廢封建,收民間兵器,鑄了十二個大金人,外巡四方,行封禪禮,一方面派徐福帶了童男女人海求神仙,一方面聽望氣術士的話,鑿方山,斷長塹,以泄王氣,可是那次泄王氣後,東方的氣象好像受了損,從此一千五百年下來,氣象再也不行了。 術士們暗地裡說,北方的王氣不行了,王氣開始南轉,那些在北方的幾個王氣充溢的大城,像邯鄲、陽翟、北平、開封、洛陽、長安……一個個都氣象衰敗了,他們占星,看北方玄武星座,星座尾部漸向南指,於是他們斷言:「王氣到南方去了!」 王氣南移,第一個目標是金陵,這是東晉帝王的國都,上承三國時代的孫權,下延到宋齊梁陳四朝,正所謂六朝金粉。雖然那幾百年過後,王氣又一度北移,有迴光返照之勢,可是畢竟留不住了,每個術士家、星占家都承認: 北方不行了! 那年秋天快過去了,下了幾場雨,可是卻聽不到什麼雷聲,老百姓們高興了。因為他們知道歷代相傳的: 秋後雷多, 晚稻少收。今年雷竟這樣少,收成一定是不壞的,沒有苦旱,沒有凶年,天災一少,人禍自然就少了。 人人盼望著天下太平。 人人心裡都有一個希望,反正元朝是垮定了,人人再也不會受蒙古人的氣了,靴子的勢力已經完了,漢族眼看就要抬頭了。 無朝的順帝像一隻被打破了頭的烏龜,縮著頭,守著北京一隅,再也沒有關外蠻子那種「立馬吳山第一峰」的氣概了,他只想保住他北方那點老巢,只要漢人南人不向北打,他就滿意了。他最愛聽宮女們成群歌舞,看她們那隔著輕紗的腰肢款擺著,唱著: 寒向江南暖,饑向江南飽, 莫道江南惡,須道江南好。 順帝滿意了,他心中雖然有點悲哀,知道他不能到江南去,可是在大雪紛飛的天氣,宮中四面生滿了炭火,滿室生春,嬌嫩的六宮粉黛們脫得半裸,有的給他倒茶、有的給他斟酒、有的給他做肉屏風、有的在他面前載歌載舞,他也樂得不思江南,不想那些討厭的紅襖賊,不理睬什麼大明王和小明王,以及那些南蠻子的遊擊隊……他窮耳目之欲,在美人醇酒與清歌面前,他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了!他寶座旁邊坐的是那西土的番僧,賊眼溜溜的,顧盼于美女與皇帝之間。番僧是皇帝的精神指導人,每個皇帝即位,都要先受佛戒九次,才登大寶,他們掌握著「君權神授」的力量,所以皇帝們都得讓他們三分,不然抓破了臉,掀開了底牌,在老百姓面前丟了醜,反倒不好看。何況番僧們也頗會拍馬屁,他們精研丹砂,深通房中術,在歌舞聲中,他們看到皇帝的興致快到頂點了,善於察言觀色的他們立刻就看出今天晚上皇帝屬意于哪個女孩子了,於是,一個眼色與一個暗號,一切立刻就準備好了。等到皇帝對歌舞的滿足快飽和了,微微露出意興闌珊的時候,他們便把皇帝擁到內室裡去,去行他們的「延徹爾」。 「延徹爾」是蒙古話,翻成漢語是「大快樂」。 「大快樂」是真真正正的快樂。 「大快樂」的獲得並不簡單。 獲得「大快樂」需要硬功夫、真本領,這真本領就是房中運氣術。房中運氣術若行得好,可以夜禦數女,極盡人間之樂事。 在四面伴奏的是「天魔舞」,由十六個如花似玉的宮女,全裸著,頭帶佛冠,在小小的密室中,俯仰為舞,或行瑜伽之術。 在這個小密室中,即使近侍與宦官也很難入內。裡面除了女孩子,就是皇帝與番僧。 番僧測量皇帝的體質,如果發現他今晚意興甚濃,他們就給他吃丹服藥,然後按摩,行「雙修法」(「秘密法」),雙修法一行,一直到天亮才甘休、 皇帝高興了,親筆揮毫,用蒙古文題了一塊金字匾額——「濟濟齋烏格依」,就是漢文中「事事無礙」的意思,他命左右把它掛在密室門上,表示這是高度愉快的「事事光礙室」。 在日上三竿,不能早朝的時候,他不知道番憎們早已去胡作非為去了。 番僧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人物,他們是人人知道的西土大喇嘛,他們仗恃著皇帝的佞佛奉釋,而他們正是佛釋的化身或代言人,所以更橫行無忌。 他們辱及王妃,毆及留守,把宋代的皇墳挖了六個,盜取金銀珠寶,甚至把宋理宗的頭骨切下,中間挖空了,用做酒杯。他們還借檢查戶口為名,姦淫民家婦人和女孩。 在北方,除了元朝的皇帝外,他們是最紅得發紫的人物。 他們坐在皇帝的龍舟裡,煞是威風,龍舟長十二丈,寬二丈,行起來的時候,頭尾眼爪都能動。 他們又找到一個善做奇巧的工人,給皇帝做了一個大鐘——「宮漏」,高七尺,內有一個女孩,兩個金甲神,六個飛仙,這個鐘能每小時報告一次。 「宮漏」一小時一小時的報告,一小時一小時,無情的歲月流過去了。 在灰色的歲月裡,南邊的消息愈來愈惡劣,皇帝有點悲觀。 番僧們勸他及時行樂,幾乎每天都有新選的秀女人宮,每天都有新樂章、新的歌舞節目。 皇帝當然也是有女必玩,可是玩過後,他似乎愈來愈煩。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壞了。 皇帝的心情和局勢一樣的糟。他常常把雙腳放在一個女孩子的裸背上,兩眼沒神,望著南方發呆。 番僧們也沒有好法子,他們只是輪班輔助皇帝,一些人陪皇帝玩,勸皇帝開心,往遠處想,別為眼前這些小動亂操心;另一部分就跑到外面去做好犯科,貪賄舞弊。 秋天眼看就過去了,一年真容易! 深秋的時候,消息來了,朱元璋已打進了姑蘇城。 那真是一場鷹戰,結果朱元璋到底把張士誠打垮了。當朱元漳派徐達做大將軍進攻的時候,張士誠叫熊天瑞做了許多飛炮,徐達的軍隊因而死了不少,可是朱元璋還是命軍隊死攻。最後,城裡的木頭石塊都用完了,徐達終於打進了葑門。 張士誠知道大勢已去,決心自殺,他很後悔當初沒有接受朱元璋的招降,朱元璋不是勸他全身保族嗎?——「圖王業、據土地,及其定也,必歸於一,天命所在,豈容紛然?」他把麻繩紮在梁上,他知道天命是什麼了! 「砰!砰!」一群人沖倒房門,直擁到他身邊,蜂擁而上,把他從繩上解下來,他的兩眼前面一片模糊,他依稀看到叛將李伯升正在旁邊指手畫腳,他氣憤極了,在迷茫中,他更迷茫了。 星象愈來愈對朱元璋有利了。 「金火二星會子醜分,望後,火逐金過齊魯之分。」占者說:「宜大展兵威。」 軍事配合著星象,參政朱亮祖討平了浙東諸郡;征南將軍湯和討平了方國珍,捷報傳來,人心振奮。 行人刁鬥風沙暗,四境群雄幽怨多。龍蛇起陸,天命必歸真主。誰是真主,似乎沒人再懷疑了。 農書上說,冬天,南風三兩日,必有雪。 南風來了,雪也來了。 今年的雪真大,白茫茫的一片,壓倒了北京城,也壓倒了南京。 北京還是老樣子,死氣沉沉,人心思漢。 南京就熱鬧了,聽說朱元璋要做真命天子了! 一開始大家都不相信,因為人人都知道朱元璋是革命英雄,不會有個人野心。 人人都知道朱元璋當年是跟郭子興的,後來又代替了郭子興,接收了郭子興的女兒與舊部,開始打天下,可是招牌卻掛的是「韓林兒」的。韓林兒據說是宋朝帝室之後,所以大家都知道朱元璋是在給漢族重光,為宋室延命祚,而不是為他個人私利、為他個人打天下。 可是街頭巷尾的消息卻教人納悶。 臘月底,消息愈來愈多了。 可是消息卻是教人齒冷的,原來朱元漳是個野心家。 朱元璋自己想當皇帝。 人們開始懷疑了!「朱元璋有什麼資格當天子?他是一個流氓!」有人這麼說。 「朱元璋是一個鄉下佬、一個小和尚!」 「朱元璋的老婆是大腳,三寸金蓮——橫著量!」哈哈!哈哈!酒館裡的人都笑了!酒保也笑了,店小二也笑了,老闆也笑了。 幾杯老酒一下肚,大家更興奮了!愈喝愈高興,大家都有點醉了,張三向李四說:「嘿,嘿,嘿,李大哥,你不能再喝了!你的臉看起來已經模模糊糊的了!」 可是有一個人卻沒喝。 這個人歪戴著頭巾,口中銜著根煙袋,靠在「大白遺風」那塊豎匾下面,冷冷地在看每一個人,看每一個人使酒罵座。 一會兒,他不見了,誰也沒注意他,大家都全神貫注地注意著酒瓶子,注意躲避著對方的口沫橫飛。 很快的,天黑了。 很快的,酒店打了烊。 大家醉醺醺地,一個個地飄出了酒店的大門。 第二天,仍是原班人馬,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大家在聊天,可是每個人都好像是洩氣的皮球,都在有氣無力地談話,有的乾脆在喝悶酒,兩眼望著酒杯發呆。 酒杯可以反映出他們臉上的幽憤,可是反映不出他們眼中的血絲。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都聽說老李昨晚失蹤了。 老李就是昨晚說朱元璋是流氓的那個人。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作於新店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小作修改 (後記) 這是我寫歷史小說的一個嘗試。我本想把中國歷史裡的一些事件做點「切片」的工作,用史書做基料,用短篇小說的方法表達出來。這個計畫始終因為忙別的事未能實現,只寫成這麼篇。(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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