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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袍心理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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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長袍,何凡先生是理論家,我才是實行家。 一襲在身,隨風飄展,道貌岸然,風度翩翩然,屈指算來,數載於茲矣!不分冬夏、不論晴雨,不管女孩笑于前、惡狗吠於後,我行我素,吾愛吾袍,絕不向洋鬼子的胡服妥協,這種鍥而不捨的擁護國粹,豈何凡先生所能望其項背哉! 長袍成為我個人的商標,歷史已久,不但傳之於眾口,而且形之於筆墨。前年香港出版的一期《大學生活》裡,某君曾列舉台大的四怪三醜,而怪醜之尤就是「長袍怪」,好像長袍就是我的化身一般。事實上,若論台大聲名顯赫的人物,除錢校長外大概就是我了。沒有一個人敢說他沒見過」文學院那穿長袍的」.除非他是瞎子,可是瞎子也得聽說過李某人,除非他還願意做聾子! 多少人奇怪我為什麼一年到頭老是穿長袍,可是我從來不告訴他們。他們恭敬視我,我低眉以報之;他們側目視我,我橫眉以向之;他們問我原因,我關子以賣之。教中國通史的夏教授也整年穿件破袍子,可是夏天最熱的那一兩個月,他也破例夏威夷一番。有一次他看我在盛暑之下仍穿著黑綢大褂大搖大擺,特地走到我面前,不聲不響地盯了我一陣,最後搖搖頭,不勝感慨他說:「你簡直比我還頑固!」 其實我怎能算頑固?李鴻章穿缺襟馬褂,比我還多頑固一層;入了咱們國籍的英國妙人馬彬和,對中國「滿大人」服裝的傾倒比我還如醉如癡。只是臺灣的天氣熱些,所以我顯得比他們更艱苦卓絕罷了!有一次,一位頗有靈性的女孩子問我說:「李敖,我忍不住了,我一定要間問你:這麼熱的天氣你還穿這玩意兒,難道你不熱嗎?」我望著她那充滿救世精神的臉兒.慢吞吞地答道:「冬天那麼涼,你還要穿裙子露小腿,難道你不冷嗎?」這女孩子似有所悟,一句話沒再說,黯然而去。我當時忍不住偷偷好笑,我笑她一定以為我在夏天的耐熱和她在冬天的耐冷,出自同樣的心理,其實才不對呢!女孩子冬天穿裙子,充其量不過三項理由: 一、為了美,為了滿足她們的自炫心理; 二、為了闊,利用你的視覺告訴你她穿的是九十六元一雙的玻璃絲襪; 三、為了優越感,告訴你她的脂肪含量比你們男士多,熱情的人是不怕冷的。 可是我穿長袍在光天化日大太陽之下,理由卻與她們迥然不同。蓋穿長袍是一門失傳的學問,降至洋服充斥的今日,凡是再穿長袍的人都有他一個深遠的理論背景,我把這種理論背景歸而納之,分為五派,一統其名曰「長袍心理學」。 第一是「中學為體派」。此派可以錢穆為代表。錢先生承張文襄公之餘緒,大倡東方精神文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他在行動方面,也表現出「中衣為體,西鞋為用」的精神一當然去美國時穿西裝是例外,入境問俗,中國之進入夷狄者則夷狄之,何況聖之時者的錢先生乎?我個人在長袍一點上,足為國粹派爭光。身外之物雖系小事,然「其意豈在一發哉?蓋不忍中國之衣冠,淪于夷狄耳!」故我對它始終樂之不疲一往情深,時時玩索不已,心體力行不止,持久性足可追隨錢夫子而臻于「漢唐以來所未有也」的境界。何況長袍還是我們東方物質文明最輝煌的表現,也是我們反抗文化侵略的一件有力武器,它那變形蟲的特性給了我們無限的安全感,黃袍加身日。我思古人時,洋鬼子的物質文明又何有於我哉? 第二是「男權至上派」。此派可以某些女人痛恨者為代表。想當年清人剛入關,金之俊建議十從十不從,第一條就是男從女不從,所以當時男人穿清朝旗袍,女人穿明朝服裝;到了民國後,男人又流行穿西裝了,女人才流行穿旗袍。換言之,女人總是晚咱們男人一著,總是跟在時代後面窮趕,思念起來,好不開心!想不到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女人們也穿起洋婆子的衣裳來了,但是她們並不喜新厭舊地放棄旗袍,反倒變本加厲,把旗袍開權到蘇酋黃的世界,而此世界之有礙觀瞻與體統,不必多言一望便知。可是你又不能厚非小娘子們.因為她們這麼做是有古書為之支援的,《詩經》上不是說過嗎? 緇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 有詩雲可證,挾經典以重,老學究們還敢再多嘴嗎?《禮記》中雖有「作……異服……以疑眾,殺!」的王制,但是女人大可愛了,安能遽以一權之高低揮淚殺之?何況普天之下率上之濱。雙面夏娃多如牛毛兔子毛,又安能盡得而誅之?故勸千歲,殺字休出口,殺乎哉?不殺也!但是,既然不能殺之而後快,某些衛道之士自然不服氣不甘心,但又恨無新服裝可跟她們比賽。失望之餘,只好折回頭來,重新從箱底取出長衫兒,曬一曬,也穿起來了,心裡還想:同是旗人之袍,娘兒們穿得,我穿不得?他媽的,穿!堂堂大丈夫奇男子,豈可讓這些造了反的女人專美于前嗎?於是「男權至上派」遂在「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公憤下成立了。 第三是「招蜂引蝶派」。此派可以某些大包頭型的海派學生為代表。這些暴發戶的「太」字型大小們,到處橫行,上窮碧落下黃泉,志在吸引異性的注意。但是女人是好奇的動物,不出奇安能使之好那?於是大包頭們紛紛出動,或穿黑襯衫、或紮細領帶、或用婦人手帕、或噴仕女香水……千方百計,無所不用其肉麻之極,最後異想天開,居然動起他爺爺的長袍的腦筋來了。於是趕忙翻箱倒櫃,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只好找山東裁縫做了兩件,又拿條花圍巾,往黑脖子上一纏,儼然以北平大學生自況,真是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一看他那包心菜式的頭髮,咱們就夠了!這些附庸風雅的無知之徒,其面目可憎、其黑心可誅、其長袍可送估衣店、其「招蜂引蝶派」可請少年犯罪組勒令解散之! 這四是「沒有西裝派」。此派正好與前一派相反,前一派因西裝大多,尼龍、奧龍、達克龍……五顏六色,寬條窄條,穿得厭了,所以才穿長袍做同性而引異性;此派卻因一條龍也沒有;且西裝之為物,日新月異,寬領窄領,三鈕二扣,變化無窮,除非財力雄厚,否則休想跟上時代而當選服裝最佳的男人。若穿長袍,就無這種麻煩了,大可隆中高臥,以不變應萬變,任憑別人的料子龍來龍去,老憎反正是一龍也不龍,至多以聾報之。而且,清高的陰丹士林是從不褪色的,正如我們固有文化的萬古常新,放之四海而皆準,俟諸百世而不惑,長袍小物可以喻大,「去蛇反轉變成龍」,袍之既久,自憐之態砉然消失,路過短衣窄袖的西裝店,反倒望望然而去之,只見他把咽下去的口水朝玻璃窗上一吐,仰天長嘯曰:「予豈好袍哉?予不得已也!」 第五是「十裡洋場派」。此派別名「職業長袍派」。即穿長袍和他的職業有神秘的關聯。例如說相聲的,不穿長袍就失掉了耍貧嘴的模樣;拉胡琴的,不穿長袍就鋸不出搖頭擺尾的調子;監察院長,不穿長袍就不能表現出他那「年高德劭」的雍容。此外東洋教授、西藏喇嘛、紅衣主教、青幫打手……都得在必要時穿起形形色色的長袍以明其身價。尤其是上海幫的大經理大腹賈們,他們的腦之滿與腸之肥,幾乎非穿容量較大的長袍不足為功。蓋身穿西裝,除了使他們更像喜馬拉雅山的狗熊外,硬領、馬甲、臂箍、窄袖、腰帶等等對他們無一不是恐怖的報酬。本來西裝就沒有長袍舒服,西裝穿得愈標準你就愈受罪,除了僅有「頭部的自由」外,其他你全身的鎖骨肋骨肱骨橈骨尺骨臏骨脛骨腓骨乃至屁股,沒有任何一骨是高興的。而這些重量級的好商巨賈們,由於脖子上的白肉大多,連僅有的頭部的自由也被他們自己剝削掉了。不堪回首之下,他們乃相率在單行道上選擇了長袍,除了可減輕桎梏開懷朵頤外,更可從林語堂博士之勸告,用」世界上最合人性的衣服」,來包住他們那快揮發光了的人性!李子述長袍心理學竟,乃臨稿紙而歎曰: 昔孔聖曾有「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襖矣」之歎,管仲有恩於道袍,千載史有定評。從曹孟德割須斷袍之日起,長袍遂有式微之兆。曹操死後一千七百年,華夏衣冠竟不幸淪于夷狄,自右衽而變中衽,自長衣而易短裝,流風所被,長袍竟被貶為國家常禮服,且在裁縫公會會長眼中,儼然吳魯芹所謂之「小襟人物」矣!豈不哀哉痛苦哉!餘深信長袍不該絕,深願我血性之中國本位者,于胡服筆挺之際,從速回應何凡之呼籲,以李敖為楷模,以于右任(「餘右衽」)為依歸。詩雲:「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千載袍風,此其時矣!三原有老,可同袍矣!此時不同,還待何時?寄語讀者,快看齊矣! 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五日在臺北「四席小屋」 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三日改一年前舊作,十一月二十七日再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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