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傳統下的獨白 | 上頁 下頁 | |
中國小姐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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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到吸收洋鬼子的文明,日本鬼子真有他們一套。他們對西方文明,一直有什麼就學什麼,學什麼就像什麼,明治天皇學會了西方的船堅炮利,齋藤秀三郎學通了英文的文法,原田康子也學到了法國的微笑與晨愁。 咱們中國總是個老大,漢家自有章法,根本就不屑學人家,何況東洋倭人學過的剩貨,我們更不高興再去學,所以我們一直能夠保持中國本位,恪守華夏宗風。可是有一部分不爭氣的假洋鬼子卻不這樣想,他們一定要學洋人,起碼要學東洋人,他們暗中醞釀,明白鼓吹,首先就把中國的女人說動了,大大小姐是最不頑固的,她們逐漸發現,洋婆子的一些玩意實在有模仿的價值。於是:新式高跟代替了三寸的小木展;新式胸罩代替了楊貴妃發明的訶子;新式燙髮代替了舊有的墮馬髻。雖然辜鴻銘那老怪物拼命勸阻「如何漢臣女,亦欲做胡姬」,但是他終於失敗了,他感慨,他詛咒,他悲歎「千古傷明妃,都因夏變夷」!可是大勢所趨,群雌所好,又有什麼法子呢、在已黎香水面前,辜老頭子不能強迫每個中國女人都多多愛用桂花油! 中國女人的思想模式完全與咱們中國男人不一樣。男人好吃,所以搶先吸收了西方的玉蜀黍、花生米;好抽,所以吸收了紙煙和鴉片;好看,所以吸收了眼鏡和電影;好生病,所以吸收了六0六和奎寧;好曲線,所以吸收了歐幾裡德的幾何學。……可是在另一方面,中國女人也在向洋婆子學習,她們逐漸知道:纏了一千年的小腳應該解開了;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大道理應該懷疑了;「香鉤」「弓鞋」「蓮步」「廉底纖纖月」的肉麻文學也應該滾蛋了。……民國九年的二月裡,居然有兩個女學生跑到北京大學上起課來了,這在「男女不雜坐」「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文明古國裡,真不能不說是石破天驚的大事!在「摩登」和「時髦」的集體領導下,夏娃的後人不但扶搖直上,並且早就把我們亞當的子孫丟在後面了。在收音機剛傳到中國來不久,北京大學就有過女學生抱著一個大收音機上課的妙舉!現在她們雖用電晶體收音機代替了那個大號的,可是她們那種抱收音機的心理,卻是從同一個窯裡燒出來的。女人最大的功用是軟化男性增加愛情,最大的使命是馭(不是「相」)夫教子,搞政治究非所宜,武則天的終於垮臺和西太后臨死前的仟悔可為殷鑒,婁逞雖然能詐為丈夫仕至揚州議曹,可是到頭來終有「還作老嫗」之歎。故女人之欲耍身手,必限於廚房之內、丈夫背後、婆婆面前,明矣!但是有些女人卻不這樣想,她們在控制男人一方面非常熟練,遊刃有餘之餘,她們總想利用餘暇出而問世,「公不出山,奈蒼生何」?否則做了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 worth)筆下青苔石畔的紫蘿蘭,幽居空谷,芳華虛度,豈不太「那個」了嗎? 生為現代中國的女人真是幸福,若在古代,多少美女,都在貧賤江頭浣紗低位,或在小茅屋裡為他人作嫁衣裳,不知有多少個顏如白玉的吳姬越女都被埋沒掉了,因風飄墮了。偶爾脫穎出了——個褒姒,可是不愛笑也不行,周幽王千方百計要使她發笑,結果只笑了一下,就把亡國的賬都記在她頭上了,三千年來,她一直背著狐媚魅主的惡名!還有些女人,也以姿色端麗,被皇帝的爪牙與特使當秀女「選」到宮裡去了,當時的選美只為天子一個人,若不幸碰到三千寵愛在一身的皇帝,那就算倒了大黴,禁宮深鎖,羊車不來,白天望昭陽日影,晚上看章台殘月,晴天伴寂寞宮花,雨天想野渡無人,斜倚熏寵,自歎薄命而已。這樣下來,二十年後能夠白頭宮女談天寶遺事的,還算是幸運的,碰到個孝感動天的皇太子,說不定心血來潮,要把你活生生的為先皇帝來殉葬! 現代的中國女人就沒有這種危機了,如果她「天生麗質難自棄」,她就可以報名參加男人主辦的中國小姐選拔會,若有幸而當選,立即一登龍門聲價十倍。第一名可亮相長堤,名利雙收,固是美事,既使亞軍季軍,也可獻花朝聖,做空中小姐,自第六名以下,起碼可把照片履歷宣諸於報章,騰之於眾口,不但日後轉業方便,而且可藉此理由,敲老子竹杠,多添兩件時裝和旗袍,等到徐娘半老之日,還可動輒拈出當年中國小姐的候選證,以驕遠鄰近舍的三姑六婆。……由此看來,競選中國小姐實有百利而無一害,千載良機,失之委實可惜。 有人看到選美大會,竟聯想到古代東方的女奴市場,又有人聯想到叫價的拍賣行,真是大逆不道的聯想!須知當今之世,既使夷吾再世,孔明複生,若想得君行道,也必須高考及格參加競選不可,你若再想南陽高臥,草堂春睡方起,有個三顧茅廬的大耳郎來跪地哭求你去做那相桓公霸諸侯使孔夫子不披髮的大事業,天下還有這種人才主義的傻瓜政治家嗎?老實說吧,現在這時代,你要想出人頭地,捷徑有千百,正途卻只有兩條,一條是考,一條是選。至於這兩條路是否公平客觀,是否清高之士所能忍受,那就非我所知也,你只好去問考選部長。總之,流風所被,這年頭簡直成了一個考選的世界:留學要考,議員要選;書記要考,教皇要選;電影明星要考,中國小姐要選,凡是孤芳自賞吟而不爭的傢伙,那你只好做不識時務的人下人了,連冷豬肉你也吃不到。但是考選制度的可貴,乃在替上天做不負苦心人的善舉,古人十載寒窗,懸樑刺股,三年不窺園,用這麼大的代價來換取布衣將相的享受,其志既使可卑,其努力總是可以評價的;但是若以「自然的本錢」輕易盜得大名大利,未免使那些苦心人看得眼紅。我們看不起世襲即位的皇帝,看不起祖蔭與裙帶的官兒,其理由也即在此。所以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民主中國,我們還看到以人民的稅捐去養孔子孟子曾子的七十幾代的重孫子,去設置連專制時代的帝王都不肯設置的道教天師府,我們真忍不住要歎口氣! 不過,從另外一個觀點來看中國小姐的選拔,倒不失為一件有趣的事情。蓋選美者,匹夫匹婦之天性也。晉朝時候桓溫娶了李勢的妹妹做姨太太,他的元配夫人為之大妒,特操刀來找小姨子,非分屍「李阿姨」而後快。想不到老娘一見李阿姨,審美之心油然而生,不但泄了騰騰的殺氣,反倒說:「我見你猶憐,何況老奴!」。這位原配夫人真是要得!在感情衝動磨刀霍霍之時,仍不忘美學原理,若主當今之世,足可敦聘為中國小姐評判員矣! 不莊重他說,選美本是吃飽了飯沒有事幹的高等男士們所發現的消遣女人的藝術。因為女人絕不會想到選美,這倒不是因為恐怕什麼,乃是因為鏡子一照,她立刻感到「美不由外來兮」,立刻發現她自己不就是天下第一美人麼?維納斯已在此,還有什麼好選的?故凡是參加角逐的小姐們,無一不是興致衝衝地抱著必售的信心而來;而那些不肯參加或不屑參加的幽谷百合們,也無一不帶著「天下莫能與之爭」的驕做作壁上觀,設想女生宿舍群雌粥粥圍看報紙品頭論足之情景,以及在時裝表演或選美大會上在座女性很少鼓掌的事實,我們實在不難揣度她們那點小心眼兒了。 古代邯鄲大道,為貴族豪俊所標題;咸陽北版,是諸侯子女所虞聚,現代高等男士們籌辦中國小姐選拔,除了可收佳麗雲集舉國觸目之效外,另外還有兩個副作用,一個是可使女人內哄,蓋女人本來都是一致聯合起來對付男人的,-雖然她們一回宿舍就吵架,現在選美大會一舉行,第一名只有一個,有你無我,既生瑜,何生亮;卿不垮,孤不安,個個蛾眉障妒,爭把雙眉鬥畫長,這是男士們看來最開心的事;另一個副作用是女人在這時候才最聽話,最不能釣男人的胃口,——魚貫展覽,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人人在「十目所視,十手所指」的品評下規規矩矩地答話,誠惶誠恐地做態,平時那種驕橫的氣概一點也沒有了,男士們絕對不會在其他場合同時看到這麼多的美女,也看不到這麼多的謙虛。 存人說參加選美好像是做買賣,在古代是小本經營,女的只為悅己者容,現在卻是大企業,需做大廣告,公開看貨色以廣招待,並且正相反的是,女人冶容是為群眾的悅己,需做大眾情人才稱快。其實這種心理是無可厚非的,就連我們男性中的孔聖人,也有過叫價心切的流露,所謂「有美玉於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只是男人吃虧,不能靠原始的本錢佔便宜,尤其是現代的男人,連「面首」也沒機會做了,除非是做拳王,但是拳擊寶座的得來也良非易事,要鼻青眼腫幾千次才行,最後若不及時耍狗熊退休,還得鼻青眼腫地被打下來。嗚呼!本錢飯豈是男人所配吃者乎? 選美這件事,本無客觀標準,古代《雜事秘辛》等書大落伍了;而洋婆子的尺碼不盡合東方的美人兒;同時身為評判,對燕瘦環肥的喜愛又各自不同,他頭天晚上受了自己環肥老婆的氣,第二天就可能投了燕瘦小姐的票。且身為候選諸佳麗,不自量力而跡近濫竿者亦不乏人,有的甚至是膺品,當年日本小姐就有隆乳的紀錄,在美國亦有台下大叫媽媽的窘事,其偽處於的程度可想而知。不管真偽難揉也好,良莠不齊罷,選舉下來,一陣嚎陶之聲是免不了的,落選者固悲從中來,當選者亦喜極而位,不過身為敗者不必沮喪,不能當選乃評判之亡我,非美之罪也!且機會尚多,今年不行,來年請早,只要善自珍懾,抓緊推薦人,明年卷美重來,重作馮婦於華燈之下,輕嚬淺笑,搔首弄姿,又有何難哉? (《人間世》一九六一年六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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