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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神氣的情書


  親愛的××:

  你先不要神氣!

  你收到這封信,小心眼裡一定想:「從十六歲以來,平均每個禮拜都要接到一封信,陸軍海軍空軍聯勤,教員學生科長和隔壁的小太保各色各樣的男人都給我寫過信,有文言、有白話、有恭楷、有血書,我真看得膩了,今天這封信又是誰寫的呀?」

  我再說一遍,你先不要神氣!

  准寫的?猜猜看,猜呀猜的,你一定猜不到,我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生在一個撲朔迷離的地方,讀過幾冊捕風捉影的書本,寫過兒篇強詞奪理的文章。你見過我,可是我斷言我的尊容下會留給你任何印象,我是一個醜八怪,五官七竅皆自由發展,絲毫沒有配合的企圖,他們說我像那「鐘樓怪人」,可是鐘樓怪人我也不能比,因為他面貌雖醜,人卻忠厚癡情,他不會對女人發脾氣,他永遠為她效忠,為她拿大頂,為她丟石頭打別的男人。

  可是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只聽到那些女僑生們用廣東話罵我「鹹濕老」,聽說那就是國語裡邊「大情棍」的意思。

  其實這真是冤枉我,不錯,我亂寫情書,如她們所說,我是一個「情書滿天飛,人人都想追」的人,平心而論,我為什麼會這樣?還不是因為我壓根兒就沒追上過一個女人,我寫的信平均十封中至少有五封被火葬,四封被退回,另外一封給貼到公告欄去了,我昔命如此,不灰心不自卑就算是好的了,你還能怪我信寫得多嗎?

  話說開來,我何嘗願意寫什麼撈什子的情書?情書真是費力不討好的玩意兒,現在不是阿伯拉德與愛綠依絲的年頭了,也不是蕭伯納「紙上羅曼斯」的時代了,並且誰也不願意將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話寫在紙上,把柄留在別人手裡,一朝有了三心兩意總是不方便。並且現在的女孩子那有閒工夫去寫信,寫信會耽誤舞會,耽誤去教堂,耽誤看《亂點鴛鴦譜》。一些乖巧的男孩子早就看到這一點,所以他們都紛紛跑到女生宿舍,直接約會了,這多乾脆!多俐落!多有男人氣!

  可是對我說來,不寫情書你教我怎麼樣辦?我怕鬼,可是不信神,教堂沒我的份兒,我四肢齊全,可是笨手笨腳;跳起舞來像一隻喝醉的猩猩,舞會說什麼也不能再去。我的臉皮雖厚,可是太難看了,我的背影還不壞,但我不能總是背著臉去找女孩子,先教她欣賞我的背影,我總要轉過臉來才行,但是,老天爺呀!我是「不堪回首」的呀!

  看了我家的妹妹和弟弟,你一定以為我必然是個美男子,我家的妹妹個個都是中國小姐的候選人,弟弟也有「中國的約翰克爾」的外號。小姐們也未嘗不幫我的忙,可是當她們的同學一見到我的廬山真面目的時候,她們都要倒抽一口冷氣!這時我趕忙把我的背影轉給她們看,可是,太遲了,我竟先看到她們的背影!最可恨的是,在她們的背影後面跟著的就是「中國的約翰克爾」,每次他都是以逸待勞,我掏腰包,他卻享成果!

  我不能恨上帝,因為上帝照他自己的模樣造人,他決不會造個這麼醜的化身;我也不能恨老子和老太,因為那樣人家就會說我不孝順;於是我只好恨我家的小姐和小少爺,我恨他們的缺點都集中在一起長到我頭上來了,可是我恨又有什麼用?最後小姐們攤牌了:「老哥,請別怪我們不再幫你的忙,請不要再請客、再賄賂了,上帝保佑你,你自己想法子吧!」

  於是我一賭氣,決心自己想法子。大丈夫、奇男子,為了找個女人,還要求別人幫忙,這能算是好漢嗎?於是,我穿上外衣,開始在雨中漫步,吸引女人。可是我跑了一下午,一個女孩子也沒吸引到,反倒在新生南路三段的轉角地方,吸引了一條癲狗。它不聲不響地,賊頭賊腦跟在我後邊,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不知是「仰之彌高」呢?,還是「狗眼看人低」,總之,它鬼鬼祟祟的。非常討厭,令人油然而生後顧之憂。最後我忍無可忍了,只好折腰一次,抓起石頭,這下子它識相了,掉轉狗頭夾尾落荒而走,伴同著數聲狂吠,表示它所追隨的夫子不過乃爾!我這時還站在街心,卻滿面殺氣,手裡緊抓著石頭,正在慶祝全面性勝利,忽然想到那酷好石頭戰術的「鐘樓怪人」,於是趕忙把石頭丟了,糟糕的是,又太晚了,終於被一個女孩子看到了,她笑了一下,笑得很美、很甜、很「看我沒有起」,我尷尬極了,心想這麼一場斯文掃地的戰鬥,竟被這麼一個動人的小丫頭看到了,這不太難為情了嗎,於是我又恨了,我恨那只混帳的癲狗,我真恨不得剝它的皮,吃它的香肉,何況自政府禁止以來,我很久沒吃狗肉了,不吃狗肉身上就不發熱,身上不發熱就沒有熱情,沒有熱情還能談情說愛我為卿狂嗎?

  望著那只遠走高飛的畜生,我禁不住淌了口水,不過話又得說回不,我即使吃到狗肉也是沒用的,我這麼醜,脾氣又這麼暴燥,這兩點都是交女朋友的致命傷。

  我知道我脾氣不大好,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脾氣柔和的男人,她們喜歡男人向她們低三下四搖乞憐,喜歡他們再接再厲尾隨不舍。換句話說,她們喜歡有點奴才味兒的男人,這種男人會伺候、會體貼、會受氣、會一跪三小時,他不怕風雨、不怕等待、不怕女生宿舍的傳達、不怕女孩子的「不」字、不怕碰任何號碼的釘子!

  就是這種奴才性格的男人,他們追走了每個我要追的女孩子,也追走了唯——個差點被我追上的大美人。

  一提到那個大美人,我就忍不住先要心酸酸,她真是可愛,與「鐘樓怪人」裡面的珍娜露露布麗姬姐一模一樣的。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我頗有才華,於是她接受了我的背影,在哥德所說的戀愛時節,我們開始做著我們所能做的事。

  對於我,這當然是個突如其來的幸福,但是很快的,突如其來的速度卻被突如其「去」趕上了,她無表情地丟下了我,-像我丟下那塊打狗的石頭。

  於是,每當我看到或聽說她跟一個奴才男人在一起,我就忍不住有一種鮮花牛糞的感覺,一種不共戴大的義憤,我就要抓耳撓腮,要拍桌子敲板凳,要詛咒,要罵「他媽的」

  我厭惡她跟別的男人在一塊兒,不是嫉妒,嫉妒表示我不如他,其實我怎麼會不如他?他臭小子,有什麼資格跟我比?我連比都不要跟他比!嫉妒,他那配我嫉妒、他惟一的資格就是被我憎恨,我恨他狗運當頭,我驚異女孩子的短視,我惋惜我這麼可愛,可是她卻有眼無珠不來愛我,愛神呀!月老呀!你們是吃什麼的?你們只幫助女孩子愛市儈,卻不鼓勵女孩子愛詩人,人生至此,天道寧論,我真疲倦了!我真活得疲倦了!

  但是我怎能輕易就死:我那次過生日,她不是祝我「壽比南山」嗎?我死很容易,半杯開水,一瓶安眼藥,心一橫,腳一跺,吃下去了,然後兩腿一伸,兩眼一瞪,一口氣不來,嗚呼哀哉!可是我死不要緊,留下她怎麼辦呢、我走了,她該多難過呢?記得那一次我們在碧潭,劃了葉陣船,我肚裡鬼叫了,我提議立刻去西門叮,看電影、下館子,她卻興猶未盡,還想划船。勸她不走,我火了:「還要劃,還要劃,臭水池子,有什麼好劃的?你這小丫頭怎麼這樣任性?」「任性?你說誰?你還好意思說我任性,仿是個大獨裁者,離不開女人又要在女人面前擺臭架子,你說看電影就看電影,你說下館子就下館於,你不肯跟人家商量商量,你不給人家自由!」她氣勢凶凶,我更氣了,我吼道:「誰不給你自由,我說看電影,選片子的自由是你的;我說下館子,點菜的自由是你的,你有這麼多的自由還不夠嗎、你居然還說我不民主!你們女人!你們女人!」「什麼女人女人的!你看不慣,你就請便罷!別以為沒有你天下男人就不上門來了,你,臭文人、大獨裁、醜八怪,有什麼希罕,你走罷!」

  真的走了,我氣衝衝地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發誓再也不找她。我走回來,躺在床上,哼呀哼的,翻來覆去只是她的幻影。三天過去了,我瘦了,我感到頭昏腳軟、四肢無力、腰酸背疼,於是我決定再找她一次,我要看看她是不是也瘦了。其實,那裡的話,她才不會瘦呢,我不必再說我看到了什麼。總之,那是個要命的鏡頭,我不能使它消滅,我只好閉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要懺悔,仟悔又有什麼用?反正她不再回來,與其炒陳飯,不如做硬漢,我還是做硬漢罷!我拿出枕頭,把它曬乾,對著枕頭重新發誓,發誓要找一個「以平等待我」之女人,希望她能瞭解「淑德孔昭」的大道理,可是四年來,我一直沒有找到。

  我不從外表來論斷一個女人的程度,如同我不喜歡女人這樣論斷我,女人是被看的,不是被瞭解的;而我呢,正好相反,我是被瞭解的,不是被看的。古人說「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於情」,我是一個不健忘的太上,可是多情而不及於情,因此,我只好寫了這封氾濫的情書,來試探你是不是一個女孩子中的例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就要說。「愛我吧,可是不要神氣!」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就要說:「嚇!連我都不愛嗎?你神氣什麼呀!」

  ××年×月××日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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