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敖 > 北京法源寺 | 上頁 下頁
六十八


  在人世的滄桑中,他與大半的同志墮水成離了,近四十年後,還在今天補上當年的小普淨!普淨今天的一席話,使他突然頓悟到:他的一生,總是與時代相錯,不是早於時代,就是遲於時代。在三十年前,人們說他是洪水猛獸;在三十年後,人們說他是今之古人。其實,在他內心深處,他不同意他已遲於時代。他深信他的救國方法,「我們試驗失敗了,流的只是我們自己的血。人民是草木不驚的。」但是,他們呢?他們要千萬人頭落地,落地以後,還不知要多少年的全國陸沉魚爛之慘,才能有個眉目。當然,他是看不到了,看不到,倒也是幸運。中國三十年前在舊一代的禍國者手裡,三十年後在新一代的禍國者手裡,現在又有新一代的革命者出來救國,救國者要打倒禍國者,像普淨這種人,他們的真誠、他們的熱情、他們的努力、他們的勇於犧牲,都是令人敬佩的、都是沒問題的。問題是誰能把握住未來的發展,會如其所願?設計未來是容易的,從設計角度看,他不相信時代跑得比他快。他現在還是先知,他寫的《大同書》,二十萬字之多,是對世界未來最詳盡的設計。他十九世紀在中國搞變法,卻在二十一世紀為世界畫藍圖,這才是先知。先知的眼光就是要遠,在人們只關心朝廷的時候,他關心到中國;在人們只關心中國的時候,他又關心到世界。他總是朝前去了,可是人們還回首朝背後指點他,他覺得好孤立。現在的人們只知道欣賞過去的他;只有未來的人們,才能追懷現在的他。那時候,他早已不在人世了——這就是先知的下場,他只有未來,卻只能活在現在。在這次來菜市口、莽蒼蒼齋、法源寺以前,他先到廣東義園,憑弔了袁崇煥的墓,憑弔「有明袁大將軍」,表達他對當年到北京救國而犧牲的廣東前輩的敬意。他登上廣渠門,面朝北,左右望著。廣渠門左邊是袁崇煥的墓地,廣渠門右邊就是袁崇煥為保護北京皇帝、人民而血戰的舊沙場。誰能想到,當年拼命在沙場上保護皇帝、人民的人,卻在八個月後,被皇帝下令千刀萬剮而死。而在執行千刀萬剮之時,人民誤以為他是賣國賊,爭著跑上前去咬他的肉,甚至出錢買他的肉來咬!只不過一牆之隔,卻隔掉了多少人間的情義與是非!記得余法師說過:「袁督師的不幸是,他生前死後正好碰上明清兩個朝代,明朝說他是清朝的,清朝說他是明朝的……個人在群體鬥爭的夾縫中,為群體犧牲了還不說,竟還犧牲得不明不白……」如今,輪到他康有為自己了,他也正好碰上清朝,清朝說他太前進,民國又說他太落伍,在夾縫中,他也為群體犧牲得不明不白。清朝時候說他太前進,他承認;可是民國到來說他太落伍,他卻不服氣。原因只是他過去做先知帶路,帶得與人們距離近,大家跟得上;可是,現在他做先知帶路,卻帶得與人們距離遠了,大家跟不上了,跟不上卻還誤以為他落伍,這不是他的悲哀,這是追隨者的悲哀。自戊戌以來,他亡命十六年、歷經三十一國、行路六十萬里,全中國讀萬卷書又行萬里路的,他是唯一的一個。他深信他的見解是深思熟慮的、是無人可及的。可是,他見解日新、人卻日老,沒人再聽他的了,普淨是他最後一個聽眾,也是最好的,但普淨不是追隨者。最後,康有為走在落日前面,連追隨他的自己身影,也不在自己背後了。

  普淨送他到了門口,站在法源寺門前,他轉過身,面朝著寂靜的古刹,朱紅的大門半開著,正襯出人的莊嚴和廟的莊嚴。「再見了,普淨;再見了,法源寺。」他有一點哽咽,但還是說完了內心的自語:「你們曾看到我青年的夢幻、中年的夢碎,卻未必看到我老年的夢境,我老了、我走了、我不會再來了。」

  轉過身來,他沒有回頭,但卻揮手告別。普淨眼眶濕了,靜靜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康先生老了,他走得那麼慢——」普淨突然若有所悟,「可是,在最後這段路裡,他還是走在我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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